当外婆遇到包法利夫人

2019-06-11 12:39毛尖
润·文摘 2019年2期
关键词:包法利爱玛修女

毛尖

《包法利夫人》是我经常读的一本书,平时就很关注对于爱玛命运的不同论述。比如,著名作家王安忆会认为:爱玛能嫁给包法利简直是一种“福分”,这是一个老实、呆笨、心地淳厚、少见识但尽职守责的孩子,像爱玛这样一个乡下地主的女儿,与好名声的包法利医生结婚,已是她的福分。

相反呢,《包法利夫人》的中文译者李健吾则认为:爱玛嫁给包法利如同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场婚姻对爱玛来说就是悲剧。那么,到底应该如何理解爱玛的命运?

十三岁的时候,爱玛被父亲送去修道院读书。宗教、修女、仪式,为她编织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幻世界。修女们待爱玛很友爱,忏悔时,神父缠绵的絮语,讲道中引用情人、婚姻的比喻,同学们偷偷传看的精美画册,都滋养了爱玛性格中的感伤情调,而她对生活的想象,类似“欢愉、激情、陶醉”这些概念,也在此完成。

在这些概念化的想象之下,蕴意较深又细水长流的日常生活就显得太平淡了,平淡到嫁给老实巴交的乡村医生后,一旦遇到侯爵啊子爵啊,她就马上要在心里呐喊:“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结婚?”

不可能进入上流社会,遇到有点浪漫情调的年轻练习生赖昂,爱玛的“包法利主义”就有了土壤。浪漫主义的“茂盛灵魂”让爱玛上了瘾,先是赖昂,然后罗道尔弗,然后又是赖昂,直至最终为这种虚假茂盛付出生命。

一次,我把《包法利夫人》的故事讲给外婆听。

外婆听得非常认真,听完,说了一句,这个包太太要是在我们这儿,不可能死的,我第一个就把她给劝住了。

我刚想笑,马上忍住。是啊,关于爱玛的命运,我们讨论来讨论去,从浪漫主义说到现代主义,从她的父亲说到她的婆婆,从她的老公说到她的情人,怎么一直忘了问,爱玛的闺蜜呢?

噢,要是让我外婆遇到爱玛,只要爱玛能多少跟我外婆透露一点赖昂的行状,我保证外婆一定能在第一时间甄别出这个赖昂是个担不起事的学生弟。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大门,不到外婆睡觉,那是不许关的。总有邻居到我家来理论家庭纠纷。疙疙瘩瘩的一对夫妻来了,外婆站在灶头旁,一个小时,不带句点的演说就把他们给说和了。

每次听到有人自杀、心理辅导失败等报道,外婆那神情,就是遗憾她没在现场。我想这是可能的,爱玛如果在路上被外婆遇到,她一定能看出她气色不对,那么,不把气色不对的人弄对了,外婆是不会放弃的。这个就像,关于《包法利夫人》,外婆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责任。

可惜,外婆在人世尽了近九十年的责任后,离开了。今天,在我们只能用浪漫主义到现代主义的各种术语来解释爱玛的命运时,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外婆,不光因为她进入爱玛命運的方式让我感到现代理论其实多么冰冷多么无聊,还因为,那样热情地把自己卷入进去的阅读在今天变得可笑了,而本来,这可能是阅读和理解应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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