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庄的向日葵

2019-06-11 12:30刘亮
西部 2019年2期
关键词:场长远山红星

刘亮

把羊撵出圈的时候,爷爷说,今天咱们去红星庄,他顿了顿,接着说,看向日葵。

我没接腔,暗自摇了摇头,心里有些酸。爷爷真的是老了,满头白发、脸皱缩成一团不说,关键是脑子糊涂了,至今仍停留在过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清楚身边的一切早就变了。

所谓的红星庄,他领着我赶着羊去过很多次,每次都说是看向日葵,每次还都很满足。事实上,那里有榆树、沙枣树和钻天杨,有块菜地,有管菜地的瘸爷爷,地里有小白菜、红萝卜、西红柿什么的,却没有向日葵。那种大黄盘子样的花,在课本、画册和电视上我是见过,别说红星庄,走遍七角井都找不到一棵。

话又说回来,爷爷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身体硬朗、腿脚轻健,整天撵着羊满戈壁滩地跑,场里那些老头老太太说到他都会咂嘴点头,没人不羡慕,如果他脑子好使,只怕皇帝都要眼红。

爷爷并不缺钱,作为老革命,哪怕天天躺在床上,写着他名字的工资卡上每个月都会多出五千多块钱,爸妈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及他的多。可他一分钱不花,工资卡都交由妈支配。用妈的话说,爷爷吃苦受累一辈子,到老了本该享清福了,可还是闲不住,怎么劝他他都不听,说多了他还骂人,是个有福不会享的命,苦命。

其他人也这么说。

这些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爷爷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善良的女神,名叫女娲。她用泥土做成娃娃,再赋予它们生命,就这样创造了人类,世世代代繁衍生息,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年,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这两位神仙产生了矛盾,开始打仗,结果祝融赢了,可共工不服输,气呼呼地一头撞向撑天的柱子,也就是不周山。山被他撞倒了,天塌了半边,露出一个大窟窿,天河的水不停地往下灌,形成一场大洪水,人类面临着空前大劫。

看到人类无端受苦,女娲感到十分伤心,一滴眼泪掉下来摔到地上,变成一口七个角的井。因为是女娲泪水所化,所以七角井的水也像眼泪一样咸、涩。

正因为如此,七角井的居民做饭、洗用,乃至喝的水,无一例外都是眼泪。我们的身体里,不光血肉是泪水所化,就连筋骨也是泪水滋养而成。换句话说,七角井人的生命之源,是眼泪,伴随他们直到生命最后一息的,还是眼泪。

难怪七角井人命都苦,爷爷自然也不例外。

蓝天白云在上,还有一颗大太阳,亮晃晃如一块镜片,悬在东边空中。戈壁无垠铺陈,羊群散落如球,追逐着一点点绿色,缓缓向前滚动。

那一仗,上级命令我们五个人扼守一个山头,堵住敌人一个营。领导要求,要把敌人挡在山下,拖到晚上就算完成任务。到时,我军大部队就会上来,整个战役就会胜利。

我们五个人抢先占领有利地形。为了不让敌人发现山上人少,我们在多处架上机枪,声东击西,轮番射击。一下午,敌人四次冲锋,都被我们打退了,山下尸体成片成堆,但敌人不死心,还在拼命往上冲。我们的机枪打红了,就往下扔手榴弹。子弹打完了,就到尸体堆里拣。整个阵地枪炮声始终不断,敌人被打得晕头转向,一直搞不清楚山上有多少解放军。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军主力部队上来了,就从我们占据的山头,居高临下,向敌人发起集团冲锋。敌人非死即降,很快取得全线胜利。战后,上级特别嘉奖了我们……

爷爷讲的战争故事,早前我一直以为主角是他自己,并以此为豪,现在可不敢这么想了。

几年前的那个春节,齐场长由几个人领着来家慰问爷爷。

想到齐场长,我脑子里飞快闪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四周有稀疏的白发,中间却是秃的,大鼻子大眼大嘴巴,左额眉毛上压着一颗黑痣,足有黄豆大,十分醒目。

如今,在七角井盐化总场,也就是我的出生地,齐场长这张脸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当时他刚调来,什么都不清楚。

见到端坐着的爷爷,齐场长弯腰,毕恭毕敬喊了一声:王老。

爷爷早年参军,一九四九年随王震进疆,喊他“老革命”,没毛病。场里,和他一样有资格被称“老革命”的,现在一共有三个。除了爷爷,还有瘸爷爷和李大嘴。瘸爷爷腿孬,走路一瘸一拐,所以才有了这个外号。李大嘴则有一张阔嘴,早年还有一口黄牙,现在都掉得差不多了,打个哈欠,便会露出一个黑洞,深不见底,看起来很瘆人,加上平时话多、牢骚多、意见也多,外号就这么从天而降、顺理成章。跟他们比起来,爷爷的外号更糟,“老谝子”,我不懂是啥意思,暗自揣测,是爷爷爱给人讲故事,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听妈说,以前爷爷话并不多,如果你不跟他搭腔,他可以一整天不开口;后来,就在他脑子变坏的同时,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那段时间,我最希望爷爷脑子快快好,能尽快恢复到不说话。家里人都不知道,就为爷爷的外号,为捍卫爷爷的尊严,我跟人急过无数次,架也没少打。

坐下,喝了一口妈倒的茶,齐场长继续低眉耷眼,不停地夸爷爷为新中国的成立、为盐化总场的发展做出了大贡献,是革命的有功之臣。爷爷当时脱口而出,什么老革命?我就是一个要饭的。害得爸妈同时伸手,一个拽他袖子,一个碰他肩,让他别乱说话,以免引起误会。其实不光齐场长,别人喊他“老革命”,他也这么回应。外人不了解,我们全家可都清楚,因为脑子坏了的缘故,爷爷这些年早忘了自己是老革命,从不以此自居。

您怎么会是要饭的?给我说说。齐场长人生得粗犷,说话却细声细气的,他伸手止住爸妈,连嗓门都大了许多。

爷爷挺直身板,双手扶膝端正坐好,看着齐场长,正式开讲。

爷爷要饭的糗事,其实我早就听说过。每次和爷爷一起放羊,守在戈壁滩上,盯着三十六只羊吃草时,许是闲得无聊,爷爷喜欢给我讲故事。他曾告诉我,小时候他父母双亡,由叔叔婶婶带大。叔叔婶婶家有四个娃,叔叔还好,对他亲些,婶婶却不顾亲情,把他当成眼中钉。七岁刚过,他便被送去给地主放牛。说好是管三餐的,可地主待人刻薄,饭也不让他吃饱,实在饿得不行了,连猪食槽里的米糠、烂菜叶爷爷都吃过。再后来,有一天因为几头牛偷吃了地里的油菜,又恰好碰上那天地主跟老婆吵架怄了气,心情本来就糟,把他一顿狠打。当天晚上,爺爷就没回叔叔婶婶家,跑出村开始四处流浪。

刚开始流浪的时候,爷爷当过乞丐,后来才去参军。

您这经历,怎么跟房远山——老场长一样啊。齐场长皱起了眉头。

房远山,这名字我并不陌生。他是一名老八路,也是爷爷的老领导,是盐化总场首任场长,早就死了。可他的革命、生活经历我却不清楚。难道爷爷以前讲的故事和他的经历,都是抄老房场长的?

我心里灵光一闪,作为一个老革命本该受人尊敬,可爷爷在大家嘴里却成了老糊涂,成了七角井的一个笑话,原因估计也在这。

房远山的经历、故事,爷爷为什么揽给自己?我有些懵,就算爷爷脑子不好使,也不该这样吧。再看爸,只是一个劲地搓手,妈则堆出一脸笑,很不自然。他们脸上的表情透着焦虑,但远比我预想的平静,他们似乎早就知道,爷爷整天挂在嘴边、逢人便讲的那些经历,其实是别人的。

我能想象,他们之所以焦虑,大概是担心齐场长会不高兴,从此逢年过节不再上门,家里少了些进项。

齐场长走的时候,脸还沉着,好像刮大风前七角井的天。

他走没多久,风果然就刮起来了。

那之后,我曾专门找过瘸爷爷、李大嘴,想从他们那里挖出爷爷的革命经历,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前的。

可是,虽然他们三个人都被称作老革命,来七角井前又都在兵团农五师同一个单位工作,但他们三人的情况又完全不同。爷爷是随解放军进疆,货真价实的老革命;瘸爷爷也是老兵,却是解放军进疆前起义的国民党兵,俗称“老九”;相比之下,李大嘴资历最差,他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才从内地转业来疆的。

正因为如此,对于爷爷的旧事,他们也不是很清楚。

爷爷口述的过往历史,哪些真,哪些假,哪些是他自己的事,哪些是别人的事,直到今天,对我来说都是一笔糊涂账。

家里的羊一直维持在三十六只,不增不减。

这是爷爷的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次我问他,为啥把那些春羔卖掉,多几只羊我们一样能放的。

爷爷没有告诉我答案,和以往很多时候一样,他一张嘴,又开始给我讲故事。

爷爷讲,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们三十六个人的先遣队,由房远山领着,来到七角井搞开发。当时的七角井还是一片茫茫戈壁,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小咬叮死人,风吹石头跑。他们住的是地窝子,地上铺点草算是褥子,刚开始连门都没有,就挂个芦苇编的帘子,挡风挡太阳。因为当时运输困难,粮食蔬菜严重短缺,每个战士每天只有两百克玉米面。为了吃饱肚子,有力气干活,他们想尽了办法,到戈壁滩套兔子、打黄羊,挖骆驼刺粉碎后掺入玉米面,做成灰不拉几的馍馍,再配上野菜充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连续几个月早出晚归汗洒戈壁,用十字镐、铁锨和钢钎,跟坚如磐石的盐盖战斗。往往几镐下去,盐盖上仍是一个白点。盐盖终于揭开,再用铁锨把一层层毛盖掀掉,下面便是食盐。战士们不惧烈日曝晒,不畏蚊蝇叮咬,不怕盐水浸泡,开挖出一个个长二十米、宽六米、深一米五的盐池。当年挖盐池五个,产盐五百余吨,超额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

爷爷说起话来很啰唆,天马行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比如说到地窝子,他会跟我解释,就是在地上挖个深坑,大的一二十平方米,当会议室用,小的也就七八平方米,住人,然后选背风的那面墙,开出一条缓坡通道,坡底留个门,坑顶用结实的树枝搭好,上面再铺层草席,就算完工。住在里面,就像老鼠生活在地洞。幸亏七角井少雨,一年到头难得下几滴,要是像内地那样的大雨,最多一个小时,就算坑不塌,里面也得被水灌满。地窝子都不留窗,门一关,大白天里面也黑乎乎的。夏天还好,至少白天可以敞着门;可天一冷,别说门得关严,外面还得吊上棉帘子,避风挡寒,白天进屋都得点灯。地窝子阴冷、潮湿,就算是三伏天,地上、墙上也湿漉漉的,往外渗着凉气。最难熬的也是冬天,早晨起床,门背后全是厚厚的霜,晚上洗脸用过的毛巾,一折就可以立在桌上,桶里的水會结厚厚的一层冰,炉子烧一晚都不顶事。

往往一个故事讲完,大半天也就过去了。

关于七角井盐化总场,以前的样子我没见过。我只知道,现在的盐化总场有四个分场,还有盐厂、化工厂、元明粉厂、电厂、车队,有学生上千人的学校,有设备完善的医院,有银行邮局保险公司,有工商所税务所,有大小商店菜店浴池,有自己的电视台,有电影院,可以容纳上千人。本场常住居民不说,外来务工人员都上万,是国家二级企业。场里上交的利税,最红火时,占地区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前些年,虽然遇上了亚洲金融危机,效益大幅度滑坡,但齐场长上任后,慢慢又有了起色。

爷爷记忆中的一切,我都无法想象。地窝子、煤油灯之类的东西,现在整个盐化总场怕是都找不到了。

羊领着我们,一路向前。

这些羊的品种爷爷以前告诉过我,都是阿勒泰羊,特点是屁股大,圆嘟嘟的,坠着两瓣肥油,剐下来好大一堆,除了炼油、炸油饼、做汤饭,没别的用处。有人劝爷爷养进口品种,比如德美、萨福特什么的,出肉率高,能卖更多钱。可爷爷不听,对洋鬼子,特别是小日本的东西,他向来没有好感。家里电视、冰箱之类的电器,全是国产。

我和爷爷,说是放羊,其实这些羊都很乖,根本不用我们管。而且它们还认识路,出了圈,往东南方向一吆,它们边走边吃,太阳当空时,红星庄就在眼前了。

七角井只是个小地方,但在中国地图上会把它醒目地标出。它的重要性由此可见。

学校历史老师说,作为战略要地,唐代曾在七角井以西、鄯善县七克台(古称“七个腾木”)以东,设置过一个守捉——类似今天的边防哨所,名字就叫“赤亭”, 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曾多次经过这里,留下了许多诗句,如“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挡”等。

地理老师则说,早在汉时,甚至还要更早,我们生活的七角井已是丝路重要一驿了。清时《新疆图志》有载:由木垒河驿……至七角井驿,七十里至车轱辘泉驿,七十里至一碗泉驿,九十里至了墩驿,此即旧时小南路。从古到今,有很多名人、伟人曾到过七角井,比如张骞、班超、唐僧、樊梨花、马可·波罗、林则徐、纪晓岚、左宗棠、茅盾等等,好长一串。

老师们嘴里的七角井,离我有些遥远。我只知道,我的出生地七角井,地处戈壁深处,西距哈密市二百公里。场子西边是广袤无垠的戈壁滩;南边有盐池、硝坑,那是场里人卖力干活、流汗赚钱的地方;北面则有几个小山包,山包下还有一片坟地,场里人死后便在那里长久安息;场子东南角,大概两公里的样子,有一个湖,面积差不多有八亩,湖面终日碧波荡漾,水里映着蓝天白云,清得可以照出人的嘴脸,还经常能见到仙鹤、野鸭子等水鸟在湖面苇丛中飞舞嬉戏。因为放养了鱼,场里人都叫它“鱼池”。

我跟爷爷放羊,第一次经过这里见到那个湖的时候,把眼睛揉了又揉,有些难以置信,干得冒烟、很少绿色的七角井,仿佛老天爷的戏法,竟然能变出这么多水。后来亲眼见证才知道,湖面下有不少泉眼,日喷夜涌,奇迹般形成了这个湖。每年夏天,就是从这儿由水渠把水向南引,引到盐池,晒出晶莹洁白的盐。可以说,就是湖底的那些看不见的暗泉、潜流养育着两三万人。湖偏南,在场子的正南面,走五百米左右,如一个沙盘,中间镶着一块绿宝石,现出一片树林,生着些丑怪的沙枣树、挺拔的钻天杨、远看蘑菇团样的榆树,那也是整个七角井唯一成规模的一片绿。树林边还有两间房子、一片菜地。

那儿,就是爷爷嘴里的红星庄。

七角井境内,有柳树沟、刺玫沟、黑风川、红山口、车轱辘泉、哈萨坟等很多地方。那些名字都很古老,而且一目了然,比如柳树沟有柳树,刺玫沟有刺玫,黑风川爱起沙尘暴,红山口有红色大土包,车轱辘泉有一小眼泉,泉口却只有车轱辘大小,而传说中哈萨坟则葬着一位哈萨克族公主。只有这个红星庄,名字由来不過几十年,而且让人不明所以,就是找遍七角井,找遍整个戈壁滩,也看不见一颗红星。

这个问题我问过爷爷好几次,可每次都是我问东他答西,让人郁闷。后来,瘸爷爷给了我答案。

红星庄,这名字是房远山起的。

房远山房老场长、爷爷,还有瘸爷爷、李大嘴,以前都属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五师,再往前追溯,是解放军六军十六师,而这支部队的前身,属于西北野战军第六纵队教导旅,曾在延安金盆湾屯垦、练兵,保卫党中央,曾和兄弟部队一起,被毛主席授予“红星部”光荣称号。

瘸爷爷还告诉我,战场上,房远山救过爷爷的命。正因为如此,脾气犟得像头牛谁都敢顶的爷爷,在房远山面前,乖得像只小兔子。

这让我揣测,是不是因为太过崇拜、万分羡慕,脑子已经坏了的爷爷才会厚起脸皮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房远山?

不知何时,东北方的天空多出了一片云,灰蒙蒙的。

该不是又要起风吧。可就算刮风,也没什么稀奇。

课堂上,语文老师说过,《哈密市志》的附录“限前大事辑要”里,提到七角井的地方不多,却大都与风有关,如:“清同治十二年(1873),浏阳观察黎献,带兵出关,行至哈密七角井一带,遇大风,被风吹去多人,车马仆夫亦无踪影”;“民国二十九年(1940),苏新贸易公司驻哈密商务代办处两辆拉羊皮的汽车,由哈密驶向迪化,行至七角井一带遇黑风,车翻货飞人失踪”…… 而《新疆图志》对于七角井的风是这样描述的:“妖风作时,沙鸣石走,车马皆可飞腾,故古称‘大患鬼魅碛。”

作为新疆有名的风口、“百里风区”的发源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两百天七角井要与风为伴。可以说,七角井的孩子都是被风吹大的。

我收回目光,重新打量眼前的羊。

以前我一直觉得,天底下最呆的动物要数羊,正吃着草,忽然就会停下来,眼神清亮亮地看着你或别的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地愣半天,似在深入思考,好像你穿什么袜子裤头什么颜色,它都能研究通透。更多时候,它啥都不看,就那么呆站着,仿佛灵魂出了窍,比我被老师罚站还乖。我觉得,羊不管如何呆、笨,可放到学校,肯定会是个好学生。上课时,绝不会交头接耳做小动作、看课外书、揪女同学的小辫子、用木头枪瞄老师的背,肯定最得老师欢心。

你看,这向日葵花开得多好看。我正天南地北瞎想着,爷爷说话了。他眼望前方,眼神迷离,神思悠悠地说。

我只能苦笑。

为向日葵的事,我曾专门问过瘸爷爷。最终证实,很多年前,这块地上确实有过大片向日葵。向日葵出现前,则是一片苇滩。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当时,盐化总场的老场长房远山被造反派夺权批斗,肋骨断了三根,关了三个多月,受尽折磨才放出来。他爱人是学校老师,受他的连累,也不让给学生讲课了。夫妻俩无事可做,有一天散步到这时,房远山脑子一热突发奇想,要在这整出一片绿色。他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红星庄”。

说干就干,房远山和爱人在那片苇滩搭起窝棚,先是打土块,然后盖房子。挖土运土,挑水和泥,抱砖砌墙,所有重体力活,刚开始都是房远山干,他爱人打打下手。再后来,挖芦苇、整地这些事,爷爷、李大嘴和瘸爷爷,以及房远山那些老部下,也都赶来帮忙。

你都这样了,还干什么干?那些房远山的老部下虽然心疼领导,不愿让他一个人受苦,可还是想不通,牢骚不断。

不让我当场长,不让我工作了,我就整块地出来。你们不是都嫌弃七角井太荒凉吗?我来给它添片绿。房远山这样回应。

地整好了。种什么?有人问。

当然是种树了,再种一大片向日葵,然后养一群羊。房远山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露出笑容,然后也不把土吐掉,直接咽进肚里说,不苦,也不咸,这地可以种了。

见爷爷、李大嘴、瘸爷爷等人大睁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房远山又开了口,作为一名党员,不管任何时候,我们的心都要向着党,就像向日葵时刻向着太阳。

大家一起说好,然后仰头去看七角井碧蓝的天、洁白的云,还有藏在云层中那颗金光闪闪的太阳。

房远山笑得更灿烂,养羊嘛主要是为你们,刚来的时候生活苦,你们天天叫着要吃肉。那时候条件不允许,等以后羊喂肥了,我可以经常给你们炖。

大家笑成了一片。

第二年,这地便种上了向日葵。可惜还没等到向日葵开花,没等到葵花子成熟,房远山便因积劳成疾不幸去世。

房远山的爱人守在这里,还是年年都种向日葵。那些年,这片金黄色的花海成了七角井一景。年轻人谈恋爱到了鱼池,下一步肯定是到红星庄,赏花谈情。后来,房远山爱人退休,回了内地,菜地就交给了瘸爷爷。

瘸爷爷是个老光棍。据说,当年七角井女人少。爷爷和李大嘴都是四十好几才结婚。瘸爷爷更可怜,一辈子单身。管菜地,他很积极。

这之后,那道风景便成了历史。

瘸爷爷说,他一看到向日葵,总是会想起房远山,总是要伤心,想落泪。李大嘴也说,比起种向日葵,种菜更实惠。

这事如果让爷爷做主,我相信,若不种向日葵,他一定会种葡萄。

我家院子里,菜地、羊圈边,有用树枝搭起的凉棚,靠着一面绿墙,是爬满架子的葡萄藤。十几棵老葡萄,配合凉棚,遮出一片浓荫。凑近浓荫间隙,可以看见院墙外不规则的、一块块切割出的蓝天,丝丝缕缕白得养眼的浮云,枪一般笔挺的高高的白杨树尖,还有大大小小的麻雀在树枝间跳跃。那些树也是爷爷亲手种的。已经很多年了,春天一到,爷爷就会种树,为七角井添绿。

那十几棵葡萄,大都是无核白,只有四棵马奶子。我最爱吃的,还是无核白,一揪十几颗,一把塞进嘴里,嚼几口咽下去,从牙齿到舌头,再到喉咙到肚子,都是甜的。不像马奶子,吃着还得吐核,麻烦。每年葡萄成熟的时候,小伙伴们都会来家,说我爱听的,赔着笑脸跟我亲近,让我心里畅快,很有成就感。很奇怪,这时我会想起房远山。我觉得,爷爷给七角井添绿,肯定是受房远山影响。

爷爷受房远山影响做出的决定,还有很多。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理解爷爷为什么喜欢待在七角井,喜欢待在红星庄,而不去大城市享福。

算上爸,爷爷有四个子女,大伯在乌鲁木齐,二姑在哈密,三姑走得最远,嫁到了西安。他们几个好些年前就开始提议,要把爷爷接到城里生活,可爷爷就是不去,怎么劝都不听。

后来,我曾听李大嘴告诉爸,爷爷舍不得七角井,是因为盐化总场是他奋斗一生的地方,有他开的地,种的蔬菜、树、葡萄,还有他那些老伙计,活着的以及死去的,特别是老领导——战场上曾救过他命、已长眠于此的房远山。

李大嘴还说,房远山死前留下话,说我相信盐化总场不会总这样,中国也不会总这样。我这一死,什么都看不到了。你们要好好地活着,帮我看着盐化总场重新好起来,中国重新好起来。

李大嘴说的这些,当时我并没有在意。

很多年后,再次想起他的这些话,我忽然醒悟:难怪爷爷开口闭口说的是房远山的故事。虽然脑子不行了,可房远山的临终遗言就像一道命令,已深深刻在他心里。

在爺爷的思维意识里,他真的是替房远山在活、在看。

难怪临死前的那些年,偌大一个七角井,爷爷最爱去红星庄;七角井其他人,能跟他说房远山、有共同语言的,也只有瘸爷爷和李大嘴。因为爷爷脑子不好,和其他人在一起,都是你说张三他说李四聊不到一起。别人忍不了,勉强应付几句,就会借故走开。李大嘴和瘸爷爷却不计较。因为在爷爷的故事里,他们就算当不上主角,也是配角之一,有共同语言。

绿树掩映间,露出两间土块房。

红星庄到了。

菜地就在房前,不大,两亩多点。围在菜地边的树,却在瘸爷爷、李大嘴和爷爷三个老人的努力下,一年年增加,往外不断蔓延发展,重心是屋后向北。房远山在世时种的,主要是沙枣、白杨和榆树,而后来逐年增补的清一色的钻天杨,一棵棵树干笔直,剑一般直刺云天,排成行、列成队,如一支整装待发的部队即将赶赴沙场。

整片绿,如今至少十五亩。

不再管羊,我和爷爷继续向前,朝那两间土块房走去。走出几步,迎面撞上一阵歌声:

天山高,顶着天,戈壁大,大无边。狂风吹得天地暗,沙石打得眼难睁。挖地窝,把家安,冬暖夏凉真舒坦。凭咱一双万能手,戈壁滩上盖花园……

那是瘸爷爷、李大嘴在唱。歌声入耳,爷爷一下站住,差点摔倒。我忙上前扶住他。

不怕天山高,不怕戈壁大。今天修好红星庄,好比昨天上战场,像打击日寇,像保卫延安,像歼灭胡马匪帮。以战斗的行动,坚决实现我们的理想……

三个老人,如今都已唱不出高声,却唱得投入而动情。他们那衰老喑哑的歌声,萦绕在我耳畔,萦绕在红星庄上空,萦绕在七角井的旷野,久久不息……

真好看!一曲唱罢,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爷爷眼望前方,喃喃地念着。

他的表情,让我再次陷入回忆。

那年春节慰问过爷爷,到了国庆节,齐场长又领着人带着慰问品来看爷爷了,一见面还是握手,喊他“王老”。

您的履历我专门了解了。齐场长放开爷爷的手,从口袋摸出一张纸,念了起来:王兴来,男,汉族,1930年10月出生,山西临县碛口镇人,十七岁参加革命,1948年7月,编入西北野战军、六纵教导旅三团,当战士。渭北战役中,为了与敌人抢占同一高地,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一个人扛起七十多公斤重的马克沁重机枪,冒着枪林弹雨抢上高地,压制住敌人火力,确保了战斗的胜利。后来,受到了彭老总、王震司令员的接见……齐场长放下那张纸,两眼放光,再次握住爷爷的手,笑着说,关于您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吧?上面可没说您要过饭啊。

我目瞪口呆。爷爷的这些英雄事迹,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可是,这样的事难道不比要饭光彩,他干吗从来不提?

我注意到,爸妈脸上的表情起初也很惊愕,显然这些事他们也不知道。很快他们脸上便有了笑容,神色也轻松起来,说爷爷年纪大了,脑子也坏了,他的有些话是不准的。

您的心思我都了解了。您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咱们盐化总场一天天好起来。我不会让您,让那些老同志,还有老房场长和那些去世的老革命的在天之灵失望……紧握着爷爷的双手,齐场长目光坚定、一脸敬重,他的语气如战士表决心,硬得像戈壁滩的石头。

再往后,盐化总场的状况,真的一天天大有起色。

我眨了眨眼。

很奇怪,眼前的红星庄明明只有树,只有红萝卜、西红柿等蔬菜,一棵向日葵都没有,可我却似乎看见在那些树和蔬菜之上有无数向日葵,粗粗的茎,芭蕉扇一样的叶,金色小太阳般的花盘,挤挤挨挨,汇成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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