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1954- ),日裔英国小说家。1954年11月8日,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长崎,1960年随家人移居英国,先后毕业于肯特大学和东安格利亚大学,并于1982年获得英国国籍。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其主要作品有《远山淡影》《浮世画家》和《长日留痕》等。曾获得1989年布克奖、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大英帝国勋章、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等多个奖项,与鲁西迪、奈保尔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河豚是一种能在日本的太平洋沿岸捕捞到的鱼类。自从我母亲因为吃了河豚而中毒身亡后,这种鱼对我而言便有了特殊的意义。河豚毒素集中在它的两个易碎的性腺里,所以在收拾鱼的时候,必须把性腺小心翼翼地移走,稍不留意,毒素就会渗入鱼肉的纹理中。遗憾的是,这“手术”是否成功执行并不好说。能够证明的方法,就只有吃掉它。
河豚毒素会令人非常痛苦,而且总是致命的。如果在晚上食用,毒性会在人睡眠时痛苦地发作。他会痛苦地打个把小时的滚,然后在早上死去。河豚在战后变得十分受日本民众的欢迎。人们铤而走险,在自家厨房处理河豚,并邀请邻居和朋友一同享用,直到制定了严格规定时才停止。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加利福尼亚。那段时间,我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所以直到两年后我回到东京,才了解到了母亲的死的来龙去脉。很明显,母亲一直拒绝食用河豚,但是某次被旧校友邀请且不便回绝时,她做出了例外。当我和父亲从机场开车回他在镰仓的房子的路上,他告诉了我这些细节。我们最终到达时,这晴朗的秋日已近黄昏。
“你在飞机上吃东西了没?”父亲问。此时我们正在茶室的榻榻米上坐着。
“他们提供了些点心。”
“现在一定很饿吧。等菊子来了,咱们就尽快开饭。”
父亲有著坚实的宽下巴和愤怒的黑眉毛,看上去颇为凶狠。只要他在场,谈话绝不会变得轻松;更何况他的每句话都像是总结,在谈话中毫无用处。其实,这一天下午我坐在他对面,他敲我的脑袋敲了好几下,并呵斥道“说话的时候别像老太太似的婆婆妈妈”时,儿时的事情一下子涌现在我的脑海。我们之间的谈话从我到达机场时开始,就不可避免地穿插了多次漫长的沉默。
“公司的事情,真的让我感到很可惜呐。”双方短暂的沉默后,我终于开口。父亲严肃地点了点头。
“故事到这里还没结束,”他说,“公司倒闭之后,渡边先生自杀了。他不想背负着耻辱活着。”
“是啊。”
“我们曾经合作十七年。他是个有原则和自尊的人,我很敬重他的。”
“你会再去工作吗?”我问。
“我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老了,不能再创业了。而且,现在职场的变化太大。和外国人打交道,按他们的方式工作。我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渡边也是。”他叹了口气,“一个好人,有原则的好人啊。”
茶室的外面是庭院。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口古井,我小时候一直认为里面有鬼。透过层层掩映的树叶便可看到那井。夕阳西下,庭院的大部分渐渐被阴影笼罩。
“不管怎么说你决定回来,我还是很高兴的,”父亲说,“希望你不是只待一小阵子。”
“还不确定我会怎么计划。”
“我打算忘掉过去的事情。你母亲过去也总是时时刻刻欢迎你回来—尽管你的举动总让她伤心。”
“谢谢你的宽容。还是像我说的,我还不确定我的计划会怎样呢。”
“我开始相信,你的心里没有坏念头,”父亲接着说,“你被某些特定的影响动摇了。像好多别的人一样。”
“也许我们该像你认为的一样,忘了它。”
“随你便。再来点茶?”
就在那时,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房子。
“终于,”父亲站了起来,“菊子到啦。”
就算是分别了这么多年,我和妹妹之间依旧很亲近。再次见到我似乎使她非常兴奋,她只是咯咯地笑就笑了好一阵子。但是在父亲问她关于大阪和她的大学的时候,她变得有些沉默。她随便应付了几句,之后问了我几个问题,但她似乎非常谨慎,担心把话题变得尴尬。过了会儿,我们之间的话变得比菊子来之前还少。父亲站起来,说:“我得去准备晚饭了。原谅我总被这些事情缠着。菊子能帮你的。”
妹妹在父亲走了之后,立刻变得十分轻松。短短的几分钟里,她畅快地说了她在大阪的朋友和大学班级的事情。之后她突然决定我们一起去庭院走走,并立刻起身走向露台。我们穿上露台旁边丢着的凉鞋,走进庭院。白天快结束了。
“我刚才想抽烟想了都有半个小时了。”她边说边点燃一支香烟。
“那刚才为什么不抽呢?”
她背朝房子做了个鬼脸,开怀地笑了。
“好吧,我懂了。”我说。
“你猜怎么着?我有男朋友了。”
“真的?”
“除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我还没下定决心呢。”
“这能理解。”
“你看怎么办,他正打算去美国。他想让我在毕业之后和他一起去。”
“哦。你想去美国吗?”
“如果我们去了,我们就搭便车。”菊子在我面前竖起了大拇指,“大家都说这不安全,不过我在大阪试过,很安全的。”
“我知道了。所以你到底对什么还不放心啊?”
我们沿着一条长满灌木而且越来越窄的路走着,路的尽头是那口古井。我们边走,菊子边夸张地一直喷没必要喷的烟圈。
“嗯,我在大阪有好多朋友。我喜欢。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他们。还有水治—我喜欢他,但是我还不确定我到底想不想和他过日子。明白不?”
“很明白。”
她又笑了起来,甩掉我,直到她到了井边。“你还记得吗?”她向着走近了的我说,“你过去怎么说这井里有鬼的?”
“啊,我记得。” 我们在井边凝望着井里。
“妈妈总给我说,就是那个你那晚看见的蔬菜店来的老婆婆,”她说,“可是我从来都不信,不过也不独自来这儿。”
“妈妈也那么给我说过,甚至还告诉我说那个老婆婆承认她自己就是鬼。她应该是想从这里抄近路吧,翻围墙的时候一定不方便。”
菊子咯咯地笑了几声,转身背对井,朝向院子。
“妈妈可没真的责怪过你,你该知道,”她换了个语气说道。我沉默不语。“她总对我说,是她和爸爸的错,没能让你好好成长。她也告诉过我他们是有多么关心我,并且说那是为什么我这么好的原因。”她抬起头,顽皮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
“可怜的妈妈。”她说。
“是啊,可怜的妈妈。”
“你还要回加利福尼亚吗?”
“我还不知道。还得想想。”
“她—我是说Vicki,发生什么了?”
“那是一切的结束,”我说,“现在加利福尼亚对我而言都没什么了。”
“你觉得我该去那里吗?”
“为什么不呢?我不知道。也许你会喜欢。”我朝房子瞥了一眼。“也许我们该回房子了,父亲可能需要人帮忙做晚饭。”
但是妹妹再一次盯着古井里面。“我什么鬼都看不见,”她说。她的声音有点儿回声。
“父亲对于公司垮掉很伤心吗?”
“不知道。也永远都别和他提。”她突然站起来,转向我:“他给你说老渡边的事了吗?他怎么啦?”
“我听父亲说他自杀了。”
“好吧,那不是全部。他带着全家一起自杀了,有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小女儿。”
“真的?”
“那两个漂亮的小女儿哟。他在她们都睡着之后拧开了煤气。之后用切肉刀割开了自己的腹部。”
“我知道了。父亲只告诉我渡边是个有原则的男人。”
“真是有病。”妹妹又转向井。
“小心点儿,会掉进去的。”
“我什么鬼都看不见,”她说,“你那时候一直在对我说谎。”
“可是我可没说鬼在井里啊。”
“那么它们在哪儿?”
我们望向树木和灌木丛。庭院里的光线已十分黯淡。最后,我清楚地指向了十码开外的地方。
“当时在那儿我看见了,就在那儿。”
我们盯着那地方。
“它长什么样儿?”
“看不清,因为太暗了。”
“可是你确实看见了。”
“是个老婆婆。她就在那儿站着,看着我。”
我们痴痴地盯着那地方。
“她穿着白色的和服,”我说,“她的头发有点儿散乱,被风吹起来了。”
菊子用手肘撞了撞我的手臂,“别说了,我又快被你吓到了。”她把烟蒂扔到地上踩灭了,神色不定地站了一会儿。她踢了踢烟蒂下面的松针,又笑了几声。“咱们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她说道。
我们在厨房找到了父亲。他瞥了我们一眼,之后接着干手里的活。
“爸爸可是厨神呢,一定要自己做。”菊子笑着说。他转过头来冷冰冰地看着她。
“难得有让我自豪的手艺,”他说,“菊子,过来帮忙。”
菊子怔住了一会儿。之后她走上前,拿下了挂在抽屉上的一件围裙。
“也就有些蔬菜需要烹饪,”他对她说,“该做的只有看着。”之后他抬起头,奇怪地看了我几秒。“我希望你在这房子四处转转。”他最终说道。他放下了他一直握着的筷子。“上次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当我们离开厨房的时候,我转身瞥了菊子一眼,可是她已背对着我。
“她是个好女孩。”父亲轻轻说道。
我跟着父亲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我都忘了这房子究竟有多大。推开一扇纸屏,另一个房间就会出现。但是这些房间空得让人吃惊。其中一个房间甚至没有灯,我们只能看到冰冷的墙和照在榻榻米上的一小块儿由窗户透进的光。
“这房子给一个单身汉住,也太大了些,”父亲说,“大多数房间对我而言都没有用。”
可是在最后,父亲打开了一扇通往一间塞满了书和报纸的房间的门。花瓶里插着画,墙上挂着画。之后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放在房间角落的小边桌上。我靠近它,发现是一艘战船的塑料模型,是给小孩子拼装的那种。它被放在一些报纸上,旁边散落着同它的材质一样的灰色塑料片。
父亲笑了笑。他走近桌子,拿起模型。
“自从公司倒闭,”他说,“我的手就有点儿闲了。”他又笑了起来,有些奇怪。有那么一瞬间,脸上显露出了一丝温柔。“就占用一点点时间。”
“这有些怪啊,”我说,“你过去总是很忙的。”
“也许很忙。”他微微笑着看着我。“也许我应该做一个更称职的父亲。”
我笑了。他接着凝视他的战船。之后抬起了头。“我不是有意要告诉你,但是也许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我一直坚信你母亲的死不是意外。她有太多顾虑,还有些失望。”
我们一起盯着那艘塑料战船。
“当然,”我终于开口,“母亲不希望我一直在这里住。”
“很明显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对一些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不仅必须失去孩子,还得将失去的孩子去到一种他们完全不理解的处境里。”他用手指转着战船。“这儿的这些小炮艇得粘牢一些,你觉得呢?”
“也许吧。看上去好着呢。”
“战争期间我曾经在这样的船上待了一段时间。可是我的理想总是空军。我想是。如果你的船被敌军击沉了,你能做的只有在水里挣扎,盼着有一线生机。可是飞机—好吧—它是最后的武器。”他把模型放回桌子上。“我想你不喜欢战争。”
“不太喜歡。”
他环顾了一遍这个房间。“晚饭应该好了,”他说,“你一定很饿了。”
晚饭已准备在厨房旁边的一个昏暗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桌子上方悬挂着的大灯,房间的其他大部分都在阴影笼罩之中。我们在用餐前互相鞠躬。
饭桌上的话不多。当我谈论关于食物的礼貌性话题,菊子笑了笑。她之前的拘谨又回到了她的身上。父亲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最后他终于开口:“回日本来,你一定觉得陌生。”
“是啊,有一点。”
“也许你已经开始后悔离开美国了。”
“一点点。不多。我没什么东西被留在那里。只剩下了一些空房间。”
“我明白了。”
我偷瞄了一眼餐桌那头。父亲的脸看上去十分冷峻,有一半在阴影之中。我们接着在沉默中用餐。
我的眼睛捕捉到了房间后的什么东西。起初我接着吃饭,之后我的手停住了。其他人注意到了,看着我。我接着看着父亲身后的一片黑暗中的那东西。
“那是谁?在那张照片里的?”
“哪张照片?”父亲轻轻转身,试图跟上我的视线。
“最下面那个。穿着白色和服的老婆婆。”
父亲放下了筷子。看看照片,又看看我。
“你母亲。”他的声音十分冷,“你连你自己的母亲都不记得了吗?”
“我的母亲。那边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有几秒钟,大家鸦雀无声。之后菊子站了起来,从墙上将那张照片取下,回到桌前递给了我。
“她看上去老了好多。”我说。
“这张照片是在她死前不久拍的。”父亲说。
“太暗了,还是看不清楚。”
我抬起头,发现父亲向我伸出手。我把照片递给他。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照片,又将它给了菊子。菊子顺从地再次站起,将照片挂回墙上。
桌子中央有个没打开的大罐子。当菊子再次回到座位上时,父亲伸手将罐子的盖子揭开。一团蒸汽升起,喷向电灯。他把罐子向我轻轻移了一些。
“你一定很饿了。”他说。他的半边脸在阴影里。
“谢谢。”我用筷子探向罐中。蒸汽简直能将人烫伤。“这里面是什么?”
“鱼。”
“闻上去不错。”
汤上漂浮着几乎卷曲成球状的鱼肉片。我夹起一个放入碗中。
“随便吃,还有好多。”
“谢谢。”我又夹了一些,然后将罐子推向父亲。我看着他向自己的碗里夹了几片。之后我们一起看着菊子自己夹了些。
父亲轻轻低下头。“你一定是饿了。”他又说了一遍。他夹起鱼放入口中,开始咀嚼。我也夹起了一片放入口中。鱼肉又软又滑,美味在舌间回荡。
“真好吃,”我说,“这是什么鱼?”
“鱼而已。”
“很好。”
我们三人在寂静中用餐。好几分钟过去了。
“再来点儿?”
“还够吗?”
“对咱们来说还剩好多呢。”父亲拿起盖子,蒸汽又一次喷出。我们都给自己夹了些。
“给您,”我对父亲说,“您吃最后一片。”
“谢谢。”
当我们吃完饭,父亲伸开手臂,满足地打了个哈欠。“菊子,”他说,“准备壶茶,去吧。”
妹妹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房间。父亲站了起来。
“咱们去另一个房间吧。那里更暖和。”
我站起来,随着他进入茶室。大推拉窗开着,带来了来自庭院的微风。我们在寂静中坐了会儿。
“父亲。”我终于开口说。
“怎么了?”
“菊子告诉我渡边先生是带着全家人一起自杀的。”
父亲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他陷入沉思,有好一阵子。“渡边先生对工作十分投入,”他最后说,“公司的倒闭对他的打击太大。我担心这事情让他丧失了判断力。”
“您认为他所做的是不是错误?”
“怎么了,当然啊。难道你认为不是吗?”
“不,不,当然。”
“除去工作,还有其他事情啊。”
“是啊。”
我们又陷入沉默。院子里传来了蝗虫的叫声。我向外看,只有一片黑暗。那古井早已看不见了。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父亲问道。“还会在日本待一阵子吗?”
“说实话,我根本没想那么远。”
“如果你想待在这儿,我是说待在这个房子,我很乐意的。只要你不介意和我这个老头一起。”
“谢谢。我会考虑的。”
我再一次望向黑暗。
“当然了,”父亲说,“这房子是有些阴沉沉的。你过段时间一定还会回美国吧。”
“也许。我还不确定。”
“毫无疑问你会回去。”
父亲像研究一般盯着他的手背看了一阵儿。他抬起头,叹了口气。
“菊子在下个春天的时候就要完成学业了,”他说,“也许那时候她想回来住。她是個好女孩。”
“也许她会。”
“那时候事情就不一样了。”
“是,这我确信。”
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等着菊子把茶端进来。
(摘自“人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