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腴的身体从30多层高的公屋窗口探出去,白色婚纱连同过往被一同抛下。数秒之内,曾美慧孜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现在跳下去,是不是就和小妹合二为一了?
这是陈果导演的电影《三夫》中的一幕。“小妹”是曾美慧孜扮演的角色。小妹智力障碍,不会说话,只能往外蹦单字。这场戏中,小妹感到被背叛,出于直觉,扔掉婚纱。2018年,凭借“小妹”一角,曾美慧孜入围第55届金马奖影后。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刻,危机近在咫尺。刚一拍完,陈果就告诉她,他很害怕。从他的角度看,曾美慧孜马上就要坠落了。
那是个诱人又危险的临界点。她和角色长在一起,“过去和未来完全不存在了,只有此刻”。
一旦忘记过去和未来,烦恼也就消失,“上瘾,非常上瘾,连生死都忘了,所以现在想想有点儿害怕”,时间过去近一年,咖啡店内,光线暗下来,曾美慧孜回忆起往昔。
这天她身穿鲜亮的大红色外套,单肩包和口红也都是大红色的——她最近喜欢红,热烈、生命力十足。如同这段时间,她接二连三在作品中呈现的形象,《三夫》中欲望旺盛的小妹、《冥王星时刻》里湿漉漉的春苔,以及《地球最后的夜晚》中前后反差剧烈的Call机。
从2003年出演《颐和园》中的冬冬开始,曾美慧孜开启了演艺生涯,其间经历过漫长的低落期。低落原因非常具体一找不到合适的角色。有那么三年,她一部戏也没拍,以至于朋友打电话问她:“你在哪儿?你还做不做演员?”
她被这样的问题困扰过,默默坚持却不为人知,不太好受,但她也没为此做过多尝试。理由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遇不到就不打算采取行动。在她看来,盲目行动无异于消耗,“或者说你呈现出来的东西也不是别人真正需要的。你在浪费自己跟别人的时间”。
她有一套关于表演的理论,表演开始了,演员刹那之间得到触动,这种情绪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是百分之百精确的,“就像射击,你能不能正中靶心,或者偏了,都是完全精确的”。2018年,那些不同时期发射的子弹先后落在了靶心上,美好的事情终于相继到来。
曾美慧孜说,小妹是一条鱼。
小妹在船上生活,她有三个丈夫,还有异于常人的旺盛情欲。怀着永不知足的欲望,心甘情愿地为香港滨海地区的工人们提供性服务。
陈果跟曾美慧孜讲过一则传说,大屿山的鱼游到香港化身人鱼,成了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批居民。
第一次见陈果,曾美慧孜就梦见鱼了。梦中,很多大鱼随着海浪游走。她从没做过这样的梦,醒来笃信那是自己必须前往的角色。
片中场景多数在船上完成。小船摇摇晃晃,头几天,曾美慧孜感到晕眩。很快,失重让人上瘾,下了船,她得自己摇动身体,以保持平衡。陆地生活也趋近于鱼。片场在香港,曾美慧孜听不懂粤语,日常生活常遇困难,像鱼被抛到岸上。
拍完《三夫》,曾美慧孜觉得自己真正成熟起来了。香港导演拍戏遵循严格的工业化流程。陈果讲效率,《三夫》拍了一个多月,每天拍摄十几个小时,戏与戏衔接得紧。
“下一场戏还是你。”陈果告诉曾美慧孜。
“中间有休息吗?”
“十几分钟吃饭啦。”
她起先不适应,备受冲击。适应了以后,发觉拍戏过程充满了愉悦。愉悦感来自突破过去,像在外漂泊的人终于被归入体系,成了相扣环节的一部分。她从过去游离、懵懂的状态中渐渐清醒起来,“瞬间长大”了。
直到入围金马奖,人们才开始讨论她为此角色所做的牺牲——增肥27斤。
准备期间,曾美慧孜几乎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不见朋友,也不太上网。白天锻炼身体,吃很多东西,夜里还吃,每晚以麦当劳为宵夜,吃完倒头就睡。
吃是为了角色需要,在形体上接近小妹,表达肉欲。切断联系是因为小妹是鱼,思维方式不同于人,需要更纯粹的意识。她干脆把可能被外界刺激的感官和欲望都切断,回归原始状态。
曾美慧孜始终相信,演戏靠的是直觉和本能。角色来了,闻一闻、摸一摸,感受它的故事和肌理。有時,她把角色想象成某种动物,因为动物有天然的气场,够“直觉”。比如,小妹是鱼、春苔是蛇。
纽约生活为她带来受益至今的东西。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职业化,表演必须精准,状态必须稳定,不能着急。“当你的技术和你表达的欲望达到某一个点之后,你才能和那个角色相遇,过早或过晚都不会成就彼此,分寸分秒不差。”她对此坚信不疑。
春苔是曾美慧孜在电影《冥王星时刻》中的角色。拍摄地附近有个天坑,当地人说那里住着蛇王,头顶鸡冠形触角,偶尔出没。曾美慧孜觉得,春苔像极了那条蛇。常年盘踞于此,浑身湿漉漉的,但又不带攻击性,“她只是静守在那儿”。
那是个充满情欲又克制隐忍的女人,穿着玫红色紧身上衣,丰满的胸脯欲说还休地藏在蕾丝低领后,面色总是潮红,粗粝又撩人,让人期待她下一秒喷薄而出,却又对此有所担心。
春苔守寡已久,遇到王学兵扮演的王准,欲望即刻被点燃,抓耳挠腮地折磨她。其中一场戏,王准洗脚,春苔站在一旁,将擦脚布紧紧拽在胸前,面红耳赤地低喘,连后背都翻腾着欲望。
拍摄时,王学兵不小心将洗脚水打翻。这是个意外。导演章明却没有喊停,两人就继续演下去。春苔不知所措,想往前又不敢,挠了挠后颈,蹲下为王准递拖鞋。空气中浮动的情欲达到巅峰。
这场拍完,水还在滴,穿过楼上地板滴下来。章明突发奇想,让曾美慧孜在楼下与水互动。她躺在床上,口干舌燥,伸手接过落水,焦灼地抹到脸上。
她喷薄的情欲与克制的表达赢得赞誉。豆瓣上,《冥王星时刻》获赞最高的短评是“曾美慧孜可以用后背演戏”。
春苔是曾美慧孜演的第一个成年女性角色。
更早之前,她是《颐和园》里的冬冬,一脸懵懂;是《苹果》里的按摩小妹,怯生生的;是电视剧《手机》中的牛彩云,梦想成为明星,成天咋咋呼呼。
之后有那么几年,曾美慧孜接不到戏。告别了童年,但也还没长到足够诠释成熟女人的年纪,她尴尬地戳在那儿。总有人好奇冬冬长大后什么樣儿,约她见面,见了,又没下文。
让曾美慧孜深感挫败的是自己毫无沟通能力。过去得到角色,全靠口口相传。“演员的职业属性是推销产品,这个产品要具备什么样的功效”,有些女演员无须开口,坐在那儿就是天仙,她不是,她既不是会在一开始就被选中的那个,也没有详尽的资料供人翻阅,更不知如何开口,“我不太擅长在表演之外表达自己”。始终游离,让人难办。
一向如此。儿时学戏曲,培训班里二十多个学生,老师第一堂课就告诉他们,班里能有一人成角儿,任务也就完成。
“成角儿”意味着红,对红的渴望打小就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但她不得不一次次遭受打击。学校活动选拔小演员,永远没她的份儿。曾美慧孜干脆越站越靠边,反正被选中的也不会是她,不出错就行。除非那几个孩子出岔子,老师这才发现,她虽不起眼,但稳定,才又给她机会。
进演艺圈后,曾美慧孜尝试过改变。谈一些自己并不擅长的工作,进到圈子里,逼自己将节奏调快,后来发现,她还是做不到,也就算了。
3年没戏拍,五脏六腑都在疼。即便如此,她也没动摇过继续做演员的念头——这是她唯一擅长的事。
后来母亲看不下去,对她说:“你每天在这儿待着,也挺烦的。我看着都头疼,你出去看看吧。”
曾美慧孜就飞去纽约。白天在纽约大学上课,晚上在百老汇做音乐剧训练。
在纽约,曾美慧孜首先感到的是失落。她住在新泽西,晚上从纽约大学坐地铁回去。那趟车每20分钟一趟,错过一班就要再等20分钟。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上了车,车厢还是空荡荡的,“这个城市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孤独裹挟恐惧,一同向她袭来。
待久了,孤独就被充沛取代。纽约像正值青春的爵士少年,自由明快,到处是热爱艺术的普通人,她像种子被投到陌生土壤中,慢慢生根发芽,长出力量。
纽约生活为她带来受益至今的东西。比如,在Actors Studio,国外名演员们穿着夹板拖,拎一小串钥匙,独自搭地铁前来训练,训练时毫无顾忌地捶胸、呐喊,离开时与门房大爷熟络地寒暄,和普通人并无二致。但一到红毯上,他们立刻变回耀眼的大明星。他们把演员当职业,同时对其他职业也有所认知。他们当中,有人是律师,有人在IT公司上班。“他们的逻辑思维是那么的广阔”,曾美慧孜目瞪口呆。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职业化,表演必须精准,状态必须稳定,不能着急。“当你的技术和你表达的欲望达到某一个点之后,你才能和那个角色相遇,过早或过晚都不会成就彼此,分寸分秒不差。”她对此坚信不疑。
章明没看过曾美慧孜的戏。但拍《冥王星时刻》,他定下的第一个演员是她。
两人结识于一次圈内聚会。曾美慧孜猜测,那次聚会让章明对她产生好奇。她和那些落落大方的人不太—样,她很安静,安静中蕴藏着表现欲,却又始终游离于群体之外。
章明找她试戏。一段日常生活的戏,曾美慧孜演着演着,潸然泪下。章明说:“你比我想象中要会演戏。”
她那时十几岁,议论他人是同龄孩子无伤大雅的乐趣之一。从决定不去议论他人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离群索居了。开始觉得难受,后来发现,自己有更多时间专注到想做的事情上,判断力也更准确。
春苔是寡妇,带着孩子,压制欲望,这是一个曾美慧孜完全陌生的角色。好在章明导戏精准,春苔的台词,她一字不差地说,戏份一遍遍重复,直到符合章明要求。其中一场起床梳头的戏,最后剪进片子不过3秒,章明让曾美慧孜演了30多遍。
曾美慧孜那时并不自知。片子上映后,有人说她演出了纯肉欲,又有不少女性观众主动找她交流,说在这种肉欲里看到旺盛的生命力。
她这才反过来确认,自己当下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现阶段应该集中诠释它。与此同时,春苔打开了她通往成人世界的大门,从以往懵懂、单面的角色形象中丰满起来,“她可以是一个女人,也可以是一个女孩,她可以承受很多痛苦,也可以是快乐的,只不过是建立在生命力本身的基础上。”
她想起玛丽莲.梦露,后者是性感与纯真的结合体,淋漓尽致地运用身体和声音。在纽约时,曾美慧孜读过不少她的传记。后来看电影《不合时宜的人》,她惊喜地发现玛丽莲梦露开始在表演中呈现挣扎、矛盾,不再是单纯的性感尤物。可惜她的生命戛然而止了。
春苔是个类似的小小开端。“包裹在性感、湿漉漉上面的是内心的挣扎。”
宣傳期,曾美慧孜跟着导演四处路演。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当她还是个孩子,或者别人还认为她是个孩子时,每到路演现场,大人们总是对她说:“来来来,你就在边上待着玩儿好不好?”
因此,过去,她从不了解观众的反馈,自己也不太看得懂那些影像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她是《颐和园》里弹琵琶的小姑娘,看《苹果》时,她注意到更多的是自己的
去年冬天,《冥王星时刻》在上海大光明影院举办首映。放映结束,一位年轻的男观众颤抖着拥抱了曾美慧孜,对她说:“谢谢你演的春苔。”
“哇,我好感动,他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本能。原来戏真的可以进入到观众内心,它是有使命和责任的。”她想听到更多声音。
纷至沓来的声音中,很大一部分夸曾美慧孜性感,说她拥有不同于主流的美。
这些声音让她高兴,同时,也让她意识到,花期开始了,凋落也将随之到来。“花期皆有时,这是非常确定的,它一定会凋落”,曾美慧孜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她因此希望自己更职业化,有更长远、清晰的规划,到六七十岁还能继续完成这项“工种”。
采访中,曾美慧孜24次提到“职业”,类似的词语还有“工种”、“业务”。比如,要有精准的业务能力,业务要留给观众评判,业务量同样重要。
有了小妹、春苔和Call机,她开始更为人所知,按公司的运营思路,自然希望她即刻成为大明星。她对此很警惕,“即刻上来的营销和即刻上来的方法,我现在还不配,这种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争就输了”。
她刚开始建立自信,这点自信还很弱小,她害怕将自己架空在“女明星”的称谓里——那是一种“美艳”、“奇异”、“不断进化”的生物。她不行,那会让她过于紧绷,一紧绷就失衡,“这种失衡很可能导致我演戏的时候丧失原始的生命力”。
一旦将自己视为工作人员,也就没有那么多属于女明星的琐事。多数工作,曾美慧孜都独自前往。她有过助理,但最后,她成了照顾对方的那一个:“你别哭,剧组就是这个情况,这些都不是事。”剧组杀青,她又成了知心姐姐,鼓励人家:“这个戏终于拍完了,你好棒,你知道吗?”
她干脆自己去拍,“因为我事儿也不多”。
她从小独立惯了。母亲做物理科研,教育方式也带着典型的理科生思维,不太有母亲身上常见的焦虑和纠结,做决定准确、直接。她从小就被告知:“人的情绪是分子结构的裂变。”又被母亲嘱咐,不要议论他人。
她那时十几岁,议论他人是同龄孩子无伤大雅的乐趣之一。从决定不去议论他人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离群索居了。开始觉得难受,后来发现,自己有更多时间专注到想做的事情上,判断力也更准确。
长大后,她不太跟娱乐圈的人来往。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跟圈里谁关系好。生活中的朋友是在健身房或其他一些培训课程上认识的,他们不太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因为我太普通了”。有时朋友兴奋地告诉她:“你去看《手机》里特别傻的那个女孩,跟你长得挺像的。”她就说好。
曾美慧孜想在生活中保持“普通人”状态。她见过那种花期常在的人。去年金马奖颁奖现场,她见到娄烨,惊异于十几年过去了,对方丝毫未变,但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变化非常明显”。这让她第一次认识到,人与人的花期是不同的,而娄烨之所以保持花期,就在于他保持简单,永远穿黑衬衣黑裤子,永远有所坚持。
花期多么美好,虽然注定凋零。除了路演,曾美慧孜很少回看自己的作品。小时候是因为羞怯,长大后原因更复杂些,她总是立刻被拽回过去,继而因时间的流逝而感慨,那是梦境一般美好的过往,如此珍贵,“那么美,可是怎么就结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