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健
特意设计了很多纯白墙面,希望能于此上演众多与艺术相关的场景,大面积落地玻璃墙更带来明媚光线与忧郁暗影并存的深意。
伴隨多年的胡杨木,在其中置人光源,“夜晚点亮它,你会仿佛看到月亮破碎的模样!”
春日到杭州最是身心舒弛。不尽是西湖边的柳浪、龙井村的茶香,就连车行在这豪宅社区内也有惠风拂面。呆萌的元代石兽作迎,推开带着重重印痕的巴厘岛老木门,内里别有洞天的空间气氛让人十足忘却了这竟是一座与周遭建筑结构一样的美式外形高尔夫别墅。带着和主人陈耀光一样的少年心性与白日梦气质,这个空间的身份变得模糊——艺术、文化、设计、收藏、友聚……正如他的跨界身份与多重头衔一样,这里也让一切融会贯通、水到渠成。
3年之内,他失去了自己在凤凰山下的南宋院子、千岛湖中的私人领地,连带来的却是一场恙病。“瞬间,那些我曾引以为傲的空间、场所、故事都离我远去,我还有什么让诗性得以寄托?”于是,他启动了这个空置近20年的地方。“3年春秋寒暑,我像塑造情人一般塑造着它——一个跟我的职业身份无关、跟社会主流无关的私人空间。”自诩一介任性过度之人,陈耀光20年来都把这里作为梦一般悬在空中,让它成为那个最温柔的等待。如今,现实、心境现前,这个他不愿轻易触碰的“彼岸”终究实现。“它将是我再也不会被剥夺的一个空间。”
圆满但又有缺,这是他喝着酒、聊着天就那么从脑中蹦出来的理念核心。带着生活与生命中自然又真实的裂痕,光才有了透进来的可能。所以部分裸露的梁柱被展示,施工期间的缺陷与意外被保留,老材料上的时间痕迹也原样维持。“在戏剧、小说、宣传口号里,我们可以表达各种极致,但现实生活都是有缺失和裂痕的。只有当你接受这种缺憾时,才可能真的接近完美。若我们在瞬间得到一件完美无缺之物,那都是不真实的。”对陈耀光来说,他在这里做的远不止用水泥、线条框起来的设计,它是亲手实现的一个“白日梦”。
“常常自己开着车,就走起神来,想到一个词,想起一句诗,萦回出一段旋律,都跟现实无关……”诗性是陈耀光基因里的,他也将之带人这里。建筑的外立面不改,内部空间也未大动干戈,但窗的尺度、空间与空间的关系、高低错落的层次全都做了调整,予人的感受便大不同。“年轻时做设计总想革命,推翻了重来最好。现在我却觉得保留建筑本身的年代感,不要把它完全变成另一个东西很重要。我们需要做的是通过空间、尺度、比例和体验心理来改变氛围。”此刻我们正站在主厅中央的坡屋顶下,他用手指着头顶雪白的斜面说:“以后想在这儿播放影像作品,譬如可以是关于江南春雨的,让雨滴一点点滑落。”顺着他的手指,我的视线从屋顶滑到与之相接的落地玻璃墙上,墙外的白玉兰花意正盛。“到这儿就看不到了”,他又将手指划到玻璃墙下的地面上,“然后我在这儿放上木盆,只听到雨滴落到盆里的‘嘀嗒声,就像我小时在自家弄堂里的屋檐下听到的那样……”
地下室特意开了一条矮窗,为窗前一棵原生的树,甚至还改了开窗方式。来者坐在窗前,远眺对岸的野林与石马,仿佛是在和千百年前的时空对话。
相较建筑空间,这里的室内装饰更像一种“反抗”——在一个美式大宅里做出率性的朴真。“现代人已经像住橱窗般极大地享受了所谓精致奢华的生活。但那不是我所爱,我还是想要自己在走神时看到的那个‘彼岸,希望人们来到这里都是可以光着脚的。”所以他完全规避了豪宅惯用的大理石、花岗岩等材料,摆脱了当下最炫科技的绑架,否决了刻意布置与过分雕琢。在这里,你甚至找不到一处对称与平均……但这并不意味着投入会减少。现浇的混凝土墙面是与艺术家合作、以欧松板为模型来进行多材质互相穿插咬合的,最后竟呈现出风入竹林的纹理效果。若是配上雨声嘀嗒,倒真应了东坡“莫听穿林打叶声”的意境。室内承重的柱子不能动,索性就把它加宽,在其中置入隐藏式展示架,将自己多年收藏的琉璃玩意摆放其中,拉开来又正映衬着通透阳光,与周遭的彩色亚克力座椅彼此透射,活泼如发现宝藏般的喜悦,也为以后的小型展览提供了可能。
另一处惊喜则藏在玄关的水泥台体中。看似严肃的水泥台面随机关打开,透过台面内的镜子反射出内里鲜活游动的几尾金鱼。“是比鲜花更令人开心的欢迎礼吧?”陈耀光一生玩心重,随时随地、随入随物,必得“有趣”。而有趣之人必有真心,这也是他对人、对事所看重的。“还要有爱。就像这处金鱼见面礼,令来者开怀一笑,而这乐趣并不贵,也很善意,这里面是有爱的啊。”他语调迤逦,成了他独有的说服力。虽然在这里做了20多处全新原创的装置或实验,但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些从南宋院子和千岛湖一路跟来的痕迹。“凡是跟这些记忆交叉而行之物,我都放在了显眼处。”很多来过的朋友都说他的南宋梦还在做着,千岛湖上的诗意还在飘着。“我们这代人,从哪里来、走过怎样的路,记忆总会伴随而行,是不能抛下的。”
结合坡屋顶的形式和建筑原有的构造,二层屋顶做了折板拼接处理,清水混凝土与旧木板的材质对撞为空间带人即酷又暖的丰富表情。
虽未给这里定性,但陈耀光并不想“藏私”:“这样的空间,既是我的,也要与情致相投的好友分享才更有意义。”曾设计过许多美术馆、艺术馆的他,最希望在此上演的都是与艺术、设计、时尚相关的情景。坐在春光无限的院子里,他头一次讲起了自己与中国当代艺术的缘分。早在“85新潮”之后,陈耀光已成为身边从事当代艺术的朋友的“工会”骨干,常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便利。许多现今的大牌艺术家,如耿建翌、张培力、王强等都是他当年的发小、邻居、好友。“我拥有中国当代艺术品的起源是从耿建翌的作品开始,当时谈不上收藏,完全是出于对我朋友们的欣赏和喜爱。”那个年代的艺术家尚清贫,室内设计师画一张图纸的收入就能支持他们到国外参展的机票。“但我真的敬佩这群入,当时他们只要愿意,画一张具象的广告画就能收入不菲,但在前途未知的状况下,他们却能耐住寂寞,坚守理想!”所以这些外人眼中的大牌艺术家在陈耀光心里却是老邻居、老朋友一样亲近,他也会时时被邀请参加他们的先锋前卫艺术展,当代艺术对他来说也就不陌生了。“那种抽象的东西特别能叩动我的情绪,为想象留有无限余地。”2003年,上海安亭新镇举办室内设计大展,邀请陈耀光去做了一个装置《影子计划》,从此他也逐渐把自己对当代艺术的兴趣从身边的艺术家朋友身上扩展开来。到近十来年,他开始了自觉收藏,包括巴塞尔、西岸、Art021在内的各大艺术展他都必到,并保持着每年每展均有“入账”的习惯。每次到国外工作、旅行时,他也会特别光顾画廊。近几年他还连续多次受邀携空间装置作品赴意大利参加米兰设计展。“不想激进,就这样慢慢让自己在这一块沉淀下来吧。”同时,他还对年轻艺术家特别关注。每年中国美院跨媒介艺术系的毕业季上,他总会收三五幅,以“支持艺术的未来”。去年12月12号,在许多有影响力的艺术家朋友们为纪念耿建翌自发拿出作品并策划的纪念展上,陈耀光一个人静悄悄地去了……并收下不少的畫作、装置等作品,“就为了纪念我的老耿,我三十几年的好兄弟!”说陈耀光随性,不如说他率性,做这样一个空间,冥冥之中大概也是希望跟艺术的这份缘能继续。
话到此处有些感慨,大家不说话,静静看这一院似有意安排又如野生的风景。修整精致的高尔夫球场隔着水道成为院子的私家背景,而更远处,缓山应和着将落的太阳为整个院子氤氲出一种穿越的氛围。“这高尔夫草场的风景对我来说太豪华了,好在远处有山丘,所以院子对应着也做了坡度,整个都是按郊外山谷的感觉来的,求的便是一分散落的野趣。”院里的石雕都是老的,青苔覆面、静水流深,它们讲述的是上至宋元、下到明清的故事。木头也是老的,虫噬雨蚀、裂纹刮痕皆在,却有着不言自明的沧桑魅力。“木、石的灵魂虽老,生命力却新,我都是用对待装置艺术的心来对待它们。”现场驻场的三年里有两年时间花在院子上,他学会的却是对自然的敬畏与妥协。“植物的喜好、院里的风向、四季的光照……室外比室内更不可控,唯有尊崇。”他特别嘱咐工人在铺设弹石地面时要留出缝隙,让野花野草都能找到自己生长的余地。而院里唯一的仪式性场景是面对草场的石柱平台,它仿佛古希腊时期的祭祀台和东方园林中的禅亭,令人不由得收整心情,期待起它即将上演的情节。作为院里的最高点,它朴素又强烈,给整个院子挑出一个空间和精神上的轮廓。从千岛湖移植来的5棵野生小树则成了他的记忆依归,“期望旧梦能在新家里继续吧”。此刻我们正坐在两把面对对岸野林的木椅上,原本整齐的小树林经过18年的自由生长变成了如今“不知有汉”的原始状态。陈耀光爱这份野生,唯用吊车运过去一匹古代石马,四目相对,顷刻就对上了几千年的远古时空。“我想这个院子可能发生很多反差式的情景,譬如现在爱玩抖音的孩子也能坐在这里,安静地读上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那场面会很动人。你在外面可能是各种现代豪奢的生活状态,但你也能到这里来找到瞬间的一个停顿。”
说话的此时,日头终究落下了,夕阳映照在远远起伏的山间,也把院子尽头的那处水池染得金红。他引我踱步到此,欣赏他眼中最奢侈的风景。余晖里,他突然捡起地上掉落的一颗青果,拾手扔进水池,然后侧脸对我说:“你看,要为一位女士献上祝福,除了送她一束鲜花,还能送上这一池夕阳涟漪啊!”我愣了2秒,忽想起他说:“以前还会觉得生意做不好是很不得体的事,但现在我连这个想法也没有了。”做生意和做自己,他终究选了做自己。
在陈耀光眼里,院中这片正对草场、远山的水池正是这里最奢侈的风景。除了浪漫,水池本身也是地下室人口通道的天顶,功能与审美融合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