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卢熙京
父亲外遇的次数,我的十根手指都是数不过来的。小时候,父亲总是和别的女人住在别处,我们都很难和父亲见上一面。我所知的别的女人就多达五六个,见过的女人起码得有三个。有的女人理直气壮地找上门,甚至躺在母亲身边睡了一夜,隔天才离去。还有女人和我的兄弟姐妹互相拉扯头发。
我真的很憎恨父亲,因此,即使当我开开心心地看电视时,只要看到父亲进了家门,我就会立刻冷下脸来,嚯地起身冲出去,仿佛想把门摔坏似的,砰的一声用力甩上门。当然,我也不曾在饭桌上抬头看过父亲的面孔,说话总是句句带刺,只要能惹他生气,我就感到非常高兴。等到我变得更为强壮、他变得更为衰老时,我攻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
当时我没有罪恶感,也不觉得后悔,直到他患上肺癌,背着两三个行李从大哥家搬到我家。大哥出国工作去了,虽然我的兄弟姐妹众多,但经济状况全都不佳,因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照顾生病的父亲,虽然口头上都说着“我来吧”,但同样站在子女的立场来看,坦白说,我很清楚他对大家而言都是个沉重的包袱。迫不得已,只好由我出面来照顾他。
和他一起度过的三年半的时光里,我就像在做令人讨厌的功课一样。我们一起在宅边的田地里种莴苣、辣椒、玫瑰,一起喝茶,但我几乎不曾开心过。不过,既然是我所选择的生活,只好再试试看。然而就在某一天,也许是种植那棵刺五加树的那一天,时值盛夏,大汗淋漓的我们在一块小小的阴凉处喝茶。那时,我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事实上,我早就在心中练习过千万次了。
“以前我看過一个女人,您外遇的对象,脸上有斑点的阿娜……为什么您对她的喜欢更胜于妈妈?”
他笑着回答:“我最喜欢的人是你妈妈。”
“既然那么喜欢妈妈,为什么又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他只是笑而不语,起身回到田里,拖着佝偻的背种树、拔草。那时,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我究竟对这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做了些什么!
若是换作平日,我定会猛然起身,惊讶自己怎会如此感伤,但那天不知为何,我却没有那样的反应。那一刻也是我首次想到,我们仅剩几个月的相处时光了,这实在是太短暂了,我突然感觉到悲伤。仔细想想,我也许是十分渴望与他解开心结,才会因他突如其来的一句最爱母亲,便竖旗投降,自此不再憎恨他。
之后,我经常牵着他的手,抚摸他的脸颊。我曾向常常为我指点人生迷津的师父询问:“我想和父亲和好,我该怎么做呢?”师父告诉我,无需多言,只需牵住他的手。真的太难为情了!我是一个和父亲牵手会感到难为情的女儿,真的很令人无语。但是,我最终牵了。开始的时候,我与他每天交谈,却无法全部记载于此。不过我听到等了40年才来的告白——
“没有哪一个孩子,是我不爱的。”
“若有下辈子,我想当你们的好爸爸。”
“若再度与你母亲相遇,我想和她在一起,但不知她是否会愿意。”
“这辈子我已活得无憾。”
“日后当我倒下,别给我戴呼吸器。”
“对不起,我对你实在太糟了。”
他这些话说得如此温暖,仿佛早就准备了很久似的。或许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即使他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早就用眼神向我们这些子女传达过这样的心意了。若非如此,他应该无法不带一丝颤抖就沉稳地说出这些难以启齿的告白,甚至有一天,他的告白实在夸张,我忍不住对他说:“别说了,很肉麻!”这样度过几个月后,有一天当我行拜时,我蓦地想起年轻时候的他。
人生真的比连续剧更戏剧化,就在那年冬天我们完全解开心结,都不愿离开彼此的时候,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呼吸变得急促的那天,正好是我首次以他为题材所写的《奇迹》一戏上档的日子。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正好是第一集播完的时刻。相信这件事若编成连续剧,一定会显得太过刻意,令人难以置信。
当瘦骨嶙峋的父亲躺在我怀中对我说:“真的对不起。”我对他说:“爸爸的心,我都懂,所以请您安心地去吧!”
那是个如同母亲去世那天一样温暖的日子。如今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在父亲合上双眼前,我对他说了三四次我也非常爱他,很爱很爱。
前些日子,我收到一封信,是一个年轻朋友寄来的,说自己无法和父亲化解心结,问我该如何是好。我告诉他这种事急不得,我自己也是在过了40岁的年纪后,才将心结解开,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一直耿耿于怀没能再对他多说一句话,也许写在这里,他能看到。
(摘自《此刻不爱的人,都有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