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新旧:重建五四历史叙事

2019-06-11 07:01马勇
关东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新文化新文学保守主义

马勇

[摘 要]“五四”是近代中国思想启蒙运动,是古老的中国农业文明面对西方近代以来工业革命结果的回应。中国必将从传统的农业文明走出,必将构建与世界一致的工业文明。农业文明是基于地缘、血缘的熟人社会,工业文明不再视地缘、血缘为人际交往的重要因素,围绕着新文明生发构建,产生许多不同看法,这些看法究其本质而言,并不是反对中国走向工业化,而是在走向工业化构建新文明时某些细节分歧。所谓新旧,并不是各自立场最准确的表达。

[关键词]新文化;新文学;保守主义;激进主义

新文化运动被视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是中国民族精神的重新整理。在这个运动中,即或有不同意见,但在重新振兴民族精神,重建文化体系方面,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对派。在新文化运动中有左中右的区别,但大体上说他们都是新文化运动中一个分子,只是在某些问题上偏于激进或偏于保守,偏于守成或坚守中立。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的新旧冲突是存在的,但其性质可能并不像过去所评估的那样严重,新旧人物在某些观点上的对立、冲突、交锋,实际上很可能如胡适在美国留学时与梅光迪、任鸿隽的冲突一样,是朋友之间的交锋与交集,其程度可能也并不像我们后人所想像的那样严重。他们的交锋与交集,其实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新中有旧,旧中有新的状态,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绝对的新,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绝对的旧。

一、建设的文学革命

胡适1917年初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确实抓住了近代以来中国文化的关键,是陈独秀在《甲寅》时代一直在思考的怎样在文化层面为中国寻找出路的真正落实,因而在陈独秀那里有正中下怀的感觉,只是他的老革命党人的脾气,使他觉得胡适的什么“改良”,什么“刍议”等,实在是过于不温不火,过于与旧势力周旋,过于担心旧势力的攻击,所以陈独秀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的大旗,去声援胡适,推动文学革命的进展。这样,胡适不温不火的“文学改良”就变成了陈独秀风风火火的“文学革命”。

胡适、陈独秀的主张首先获得钱玄同的支持,这一点非常具有象征意味。大家都知道钱玄同是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得意门生,都知道章太炎的文章从来都是典雅的古文,一部刻意用古汉语且尽量使用冷僻字写成的《訄书》既难倒了许多读书人,更使许多读书人甘拜下风,自叹弗如。中国读书人从来都是不懂的就是最佩服的,而懂的总是给予轻视乃至蔑视。这是章太炎成功的秘诀与法宝,也是读书界对章太炎及章门弟子仰视的重要原因。

然而人们不知道的是,章太炎其实还是近代中国白话文运动的鼻祖。大约在东京办《民报》的时候,章太炎就尝试着用白话进行演说和著述,当然这些演说和著述大致都不是纯粹的学术文字,而具有教育普及、学术普及的意味。他在那时所作的一系列演讲,后来被结集为《章太炎的白话文》出版,集子的出版时间虽然较晚,但其最初发表则在1910年创刊出版的《教育今语杂志》上。而这其中一个重要人物就是钱玄同,因为这本由张静庐策划的小书中就误收了钱玄同的一篇《中国文字略说》。这又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章太炎、钱玄同师徒两人可能都比较注意白话文在述学中的可能与尝试。这个尝试似乎比胡适的尝试要早好几年。所以当胡适欲以白话作为中国文学正宗的文学改良论发表后,自然能够与钱玄同的意识接上头,获得积极反响与回应。

紧接着,刘半农也在《新青年》3卷3号(1917年5月1日)上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对胡适、陈独秀、钱玄同等人的主张予以积极回应,对胡适的文学八事、陈独秀的三大主义及钱玄同的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等文学主张“绝对表示同意”,复举平时意中所欲言者,提出自己的文學改良观。刘半农认为,白话文言暂时可处于相等的地位,同时主张打破对旧文体的迷信,从音韵学的角度提出破旧韵造新韵,以及使用标点符号、分段等以丰富现代汉语的表达方式和表达方法。

刘半侬:《我之文学改良观》,《新青年》三卷三号。

过去的讨论,总认为刘半农的加入说明新文学的阵营在逐步扩大,但刘半农的几点新建议又表明新文学阵营中也不是意见一致。这种说法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其实,从刘半农的学术志向和学术重心看,他的建议只是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胡适文学改良主张的内容,并不存在新文学阵营内部分歧这样似是而非的问题。

刘半农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学者、文人。他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成名较早,只是成名范围限于上海滩的鸳鸯蝴蝶派。因此,当他后来加入北大知识分子群时,有时也被那些出身名门正宗的知识分子轻视乃至蔑视。不过正是刘半农早期鸳鸯蝴蝶派的文学经验,使他对民间文学、白话文在文学中的地位与发展可能有着不一般的个人体验,从而使他对胡适的文学改良主张发自内心地认同。他的发言和加盟不仅使新文学主张有了实践经验作为验证,而且使新文学阵营更加多样化,多元化。

新文学阵营的多样化、多元化是客观事实,当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发表之后,胡适就意识到这一点,觉得陈独秀的主张与自己的主张有着很大不同,至少自己是准备以学理讨论的方式进行,而陈独秀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胡适致信陈独秀说,文学改良这种事情,其是非得失,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我们这些倡导者同力研究这个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我们既然已经打出文学改革的大旗,当然不会再退缩,但是我们也决不敢以我们的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

《胡适致陈独秀》,《新青年》三卷三号。

很显然,胡适的这些温和的主张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种实验主义哲学的基本态度,而其之所以在这个当口再次重申,也不是没有来由。因为当他的《文学改良刍议》于这年初发表后,当代古文大家也是不懂西文却是西方文学名著翻译大家的林纾就于2月8日在上海《国民日报》著文商榷,题目就叫做《论古文之不当废》,观点鲜明,理由不足。最引人发笑也反映出林纾最诚实的一面,是他说的这样一段话:

知腊丁之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自有其不宜废者。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则嗜古者之痼也。

《论古文之不当废》,《国民日报》1917年2月8日。

林纾的这个说法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妥当,但被胡适、陈独秀等人大肆渲染之后,则成为一种比较荒唐的文化主张。胡适说:“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正是古文家之大病。古文家作文,全由熟读他人之文,得其声调口吻,读之烂熟,久之亦能仿效,却实不明其所以然。此如留声机器,何尝不能全像留声之人之口吻声调?然终是一幅机器,终不能“道其所以然”。接着,胡适以调侃的口吻挑剔林纾文中的表述毛病,用现代文法去分析林纾古文表达中的缺陷。

胡适的温和主张并不被陈独秀所接受,陈独秀或许也是基于林纾等人的刺激,以不容讨论的姿态表达自己的主张,这实际上开启了一场原本不一定会出现的文化论争。陈独秀说:“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討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之也。盖以吾国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则以国语为文,达意状物,岂非天经地义?尚有何种疑义必待讨论乎?其必欲摈弃国语文学,而悍然以古文为正宗者,犹之清初历家排斥西法,乾嘉畴人非难地球绕日之说,吾辈实无余闲与之讨论也。”

陈独秀按语,《新青年》三卷三号。

古文家的理由或许如林纾所说,“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但陈独秀的态度无疑是一种新的文化专断主义,这种文化专断主义如果所持立场是正确的如白话文学论,可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从这个立场出发,人人都认为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是正确到不容别人讨论只能执行、采纳的程度,恐怕问题也不少。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出现的所谓新传统主义,其实所采纳的思路、理路,都与陈独秀的主张和致思倾向几乎完全一致。

当然,正如胡适所说,陈独秀这种武断的态度,真是一个老革命党的口气。胡适等人一年多文学讨论的结果,得着了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大运动了。

《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胡适自传》,合肥:黄山书社,1986年,第132页。到1917年底,文学改革思想已经赢得许多北大学生的热情支持。其中包括傅斯年、罗家伦。

傅斯年和罗家伦都是五四爱国运动中的风云人物,他们同时也是新文化运动中的重要代表。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祖籍江西永丰,生于山东聊城,1913年考入北大预科,三年后转入文科。傅斯年具有深厚的国学基础,所以他在北大读书时就显得与其他学生很不一样,深受当时北大教授刘师培、黄侃、陈汉章等人的器重与赞许,他们希望傅斯年能够传承刘师培的仪征学统,或者成为章太炎学派的传人,所以这些大师级的教授对傅斯年另眼相看,期待甚殷。

然而,由于受到《新青年》所宣扬的民主与科学新思潮的影响,特别是当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新派人物相继来到北大后,新文化的春风深刻影响和激励了傅斯年,使他从先前寻找旧学的迷梦中惊醒,转而支持新文化运动,进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力。

1918年初,傅斯年以“北京大学文科学生”的身份在《新青年》4卷1号(1918年1月15日)发表《文学革新申义》,从道义上和学理上为胡适、陈独秀等人倡导的文学革命提供声援和支持。傅斯年指出,根据他的了解,文学革命的口号虽然响彻知识界,但国人对此抱有怀疑态度的大有人在,恶之深者,斥文学革命为邪说;稍能容者,亦以为文学革命不过是异说高论,而不知其为时势所造成的必然事实。为回击反对者、守旧者对文学革命的责难,为一般怀疑文学革命价值者释疑解惑,傅斯年在这篇文章中以历史进化论的观点对文学革命必要性、必然性进行了充分阐释。

《文学革新申义》,《新青年》四卷一号。

紧接着,傅斯年又发表《文言合一草议》一文,对废文辞而用白话的主张深信不疑,以为文言合一合乎中国语言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白话优于文言,不是新文学倡导者的凭空杜撰,而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白话近真,而文言易于失旨;白话切合人情,以之形容,恰得其宜,以之达意,毕肖心情。所以在中国文学传统中,真正优秀的第一流作品如《史记》,如《汉书》,如唐诗、宋词、元曲等,其实都大量容纳、吸收了市井俚语、民间白话,历代所谓典雅文字其实都像《诗经》一样是由民间文学提升上来的,并不是文人雅士闭门造车。

在胡适、陈独秀、刘半农等人讨论的基础上,傅斯年提出“文言合一”的方案,以为文言白话都应该分别优劣,取其优而弃其劣,然后再归于合一,建构一种新的语言文字体系。他的具体办法是:对白话,取其质,取其简,取其切合近世人情,取其活泼饶有生趣;对文言,取其文,取其繁,取其名词剖析毫厘,取其静状充盈物量。简言之,就是以白话为本,而取文词所特有者,补苴罅漏,以成统一之器,重新建构一种的新的语言形态。

进而,傅斯年还提出重新建构新的语言形态的十项规条,逐条分析白话、文言在代名词、介词、位词、感叹词、助词等词性中的具体运用,这就将胡适等人引起的讨论向实际创造和实际运用方面深入推进。

《文言合一草议》,《新青年》四卷二号,1918年2月15日。

与傅斯年情形相像的是罗家伦。罗家伦(1897-1969),字志希,浙江绍兴人。1914年入复旦公学,1917年肄业后进入北京大学文科。罗家伦具有良好的家学渊源,又与蔡元培是绍兴小老乡,因而他在北大读书期间如鱼得水,很受蔡元培的器重和栽培,所以他后来成为北大乃至全国的学生领袖,是五四爱国运动中的北大“三剑客”之一。

根据罗家伦的回忆,他的文学革命思想产生的比较早,大约在幼年时代读私塾时,他就对读死书、读天书、死读书的情形深恶痛绝,以为中国旧有的文化形态严重束缚了中国人的创造性灵,幼年时代的生命体验使他很早就期待文学形式能够发生一次革命性的变化,所以当胡适在《新青年》发出文学改良的呼吁后,罗家伦发自内心表示拥护,主张文学革命,强调要创造国语文学,打破古典文字的枷锁,以现代人的话,来传达现代人的思想、表现现代人的感情。

傅斯年、罗家伦的加入,为文学革命在青年学生特别是北大学生中赢得了支持者,他们在1918年和1919年所写的文章促进了文学改革在青年中的流行,渐渐减轻了文学革命来自青年学界的压力。

不过,更值得指出的是,文学改良、文学革命在1917年虽然闹得轰轰烈烈,但那时真正站出来公开反对的人并不多,静观其变、等待新文学实际成就的还是大多数。然而在那时真正用新文学、白话文完成的作品也没有出现,即便是那些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政治散文,虽然鼓吹新思想,鼓吹文学改良、文学革命,但其表达方式差不多也都是文言,像傅斯年的幾篇文章就是如此。这就构成一种反差非常强烈的讽刺,当然也引起了文学改良者的自我警醒。傅斯年自我反省道:“始为文学革命论者,苟不能制作模范,发为新文,仅至于持论而止,则其本身亦无何等重大价值,而吾辈之闻风斯起者,更无论焉。”

《文学革新申义》,《新青年》四卷一号。所以,到了1918年,新文学的倡导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精力用于新文学的创造与尝试。

1918年1月起,《新青年》在北大六教授的主持下全新改版,改为完全刊登白话文作品,以崭新的面貌与读者见面,于是风气大开,知识界真正开始尝试用白话文写作各种文体。这就是胡适所期待的“建设的文学革命”。

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框架中,胡适宣布古典文学已经死亡,今后的中国只能是白话文的天下。他用十个大字概括“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那就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所谓的文学革命,其实就是要为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能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上真正的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生命,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这就是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基本宗旨。

在胡适看来,过去两千年中国文人所做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绝不能产生出来活文学。所以,中国过去两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

简单地说,自《诗经》以下至于今,但凡有价值的文学,都是用白话文做的,或者是近于白话文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我们为什么喜欢《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文做的。我们为什么喜欢陶渊明的诗和李后主的词呢?因为他们的诗词都不是用文言写作的,而是使用了大白话。

到了近代,活文学获得了更大发展,《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都是活文学的范本,都是由活文字创造的。假若施耐庵、吴承恩、吴敬梓、曹雪芹这几个人不是用白话文写作的话,而是改用文言,那么这几部作品就不可能有这样强的生命力,也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价值。所以胡适的结论是: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因为死文学决不可能产生出活文学。

《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卷一,56页。

1918年,被后人看作是新文学元年。这一年,新知识分子纷纷尝试白话诗的写作,并获得了初步成果。胡适后来出版的《尝试集》,被誉为新文学运动中第一部白话诗集,这部集子中的大部分作品其实都是1918年创作的。这部作品在思想内容上诅咒政治统治的黑暗和儒家伦理、旧礼教的虚伪,展示出个性解放、劳工神圣等进取思想,但在形式上则带有旧体诗的痕迹和白话诗的不成熟,显示出从传统诗词中脱胎蜕变、逐渐寻找试验的转型痛苦。但它确实代表了1918年中国新文学元年的重要成就。

二、仅仅是“尝试”

在胡适的影响下,刘半农、鲁迅、沈尹默、俞平伯、周作人、朱自清、康白情、陈独秀、李大钊、傅斯年、罗家伦等人都纷纷参加白话诗的写作尝试,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成为新文学运动成长起来的新诗人。

作为文学家的刘半农,他给予中国新文学的最大贡献其实就是他的诗歌。他是一个对民间歌谣、民间文艺有着独特敏感和独特认知的学者,所以他的新诗作品总是充满着浓郁的民间气息和生活感悟。1918年1月,刘半农和胡适、沈尹默三人在《新青年》4卷1号发表了九首新诗,这是中国新诗史上破天荒的大事。刘半农的两首诗题名为《相隔一层纸》《题女儿小惠周岁造像》,充分展示了作者的艺术才能、艺术想象,显示出新诗破土而出的活力和新诗的早春气息。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吩咐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他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花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呼“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题女儿小惠周岁造像

你饿了便啼,饱了便嬉,

倦了思眠,冷了索衣;

不饿不冷不思眠,我见你整日笑嘻嘻。

你也有心,只是无牵记;

你也有眼耳鼻舌,只未着色声香味;

你有你的小灵魂,不登天,也不堕地。

呵呵,我羡你!我羡你!

你是天地间的活神仙!

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

从这两首诗看出刘半农对生活的观察如何细致如何入微,文学表达如此动情如此细腻。所以,周作人后来在给《扬鞭集》作序时说,在当年所有的写诗人中,只有两个人最有诗人的天分,一个就是沈尹默,另一个就是刘半农。废名也在《谈新诗》中称刘半农是《新青年》时代新诗作家的三巨头之一。确实,在尝试新诗写作的阵营中,刘半农的特殊经历特别是其先前鸳鸯蝴蝶派的写作经历,都为他的新诗试验提供了很好的资源,他在那段新诗试验的时间段,横枪立马,驰骋新诗试验场,功绩赫赫,出版有《扬鞭集》《瓦釜集》两部新诗集。

至于《新青年》时代新诗作家三巨头的另一大家沈尹默,他在1918年1月至1920年1月两年间,仅在《新青年》上就发表了十八首白话诗,不仅数量多,而且意蕴深、质量高。他的新诗既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又充分借鉴了西洋诗歌的象征取意、散文诗行的优点,锐意探索创新,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散文诗和象征主义新诗的源头。他在《新青年》4卷1号发表的《鸽子》写道:

空中飞着一群鸽子,笼里关着一群鸽子,街上走的人,小手巾里还兜着两个鸽子。

飞着的是受人家指使,带着哨儿嗡嗡央央,七转八转绕空飞人家听了欢喜。

关着的是替人家做生意,清清白白的羽毛,温温和和的样子,人家看了喜欢;有人出钱便买去,买去喂点黄小米。

只有手巾里兜着的那两个,有点难计算。不知他今日是生还是死;恐怕不到晚饭时,已在人家菜碗里。

《新青年》同号发表的另一篇《月夜》短小精干,寓意深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这首简短的小诗具有强烈的震撼力,正像有的研究者所解读的那样,凛冽的“霜风”与清冷的“月光”构成了一幅非常刺眼凄凉的图画,寓意环境险恶,我自淡然、坦然,我虽然和一株株高树并排站着,但我只是并排站着,并没有靠着,表现了作者在霜风月光中傲然独立的心态和孤傲的情操,隐含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心境。

至于一直被人们所称颂的著名新诗《三弦》,最初发表在《新青年》5卷2号(1918年8月15日):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著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著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全诗静中有动,动静相间,层次分明,情境交融,言有限而意无穷,在静谧单调中蕴含着纯粹的美感。不要说诗中蕴含的深意,只说其艺术价值,这首诗是新诗史上值得珍视的重要作品,标志着白话诗尝试的初步成功。

既然是尝试,当然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作为《新青年》时代最重要的新诗作家,胡适的尝试却往往受到责难,被认为是最不成功的尝试。他在《新青年》4卷1号发表的《鸽子》,与沈尹默的作品同题,但其意蕴似乎就有点距离: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只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回,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在同期《人力车夫》中,胡适写道:

“车子!车子!”车来如飞。

客看车夫,忽然心中酸悲。

客问车夫:“今年几岁?拉车拉了多少时?”

车夫答客:“今年十六,拉过三年车了,你老别多疑。”

客告車夫:“你年纪太小,我不能坐你车,我坐你车,我心中惨凄。”

车夫告客:“我半日没有生意,又寒又饥,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我年纪小拉车,警察还不管,你老又是谁?”

客人点头上车,说:“拉到内务部西。”

而比较沈尹默的同题《人力车夫》,立马可以看出两人的高下。沈尹默的《人力车夫》写道:

日光淡淡,白云悠悠。

风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门去,雇人力车,街上行人,往来很多;车马纷纷,不知干些什么?

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身上冷不过。

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高下在于,胡适确实做到了怎么说就怎么写,于是就显得没有意境,没有提升,显然作者提倡有力,而试验的力度不够,天才不够。即便在思想倾向上,胡适强调面对人力车夫的两难选择:坐则于心不忍,不坐则车夫又无计为生,暴露了知识阶层、上层社会的虚伪。而沈尹默则突出天寒地冻环境下穿着破旧单衣的车夫“汗珠儿颗颗往下堕”的惨状,无言中将笔触指向劳苦大众,寄托了诗人对平民百姓的无限同情和感同身受。

在新诗写作中最有成就的当然还是到了俞平伯、朱自清和康白情这一拨的出现。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清末学术大师俞樾的曾孙。由于良好的家庭文化背景,俞平伯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受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俞平伯思想活跃,思维敏锐,善于接受新事物,积极进取。1918年5月在《新青年》4卷5号上发表他的第一首新诗《春水》,成为中国早期白话诗最成功的创作者之一。《春水》写道:

五九与六九,抬头见杨柳。

风吹冰消散,河水绿如酒。

双鹅拍拍水中游,众人缓缓桥上走。

都说“春来了,真是好气候。”

过桥听儿啼,牙牙复牙牙。

妇坐桥边儿在抱,向人讨钱叫“阿爷!”

说道“住京西,家中有田地。

去年决了滹沱口,丈夫两男相继死;

弄得家破人又离,剩下半岁小孩儿。”

催车快些走,不愿再多听。

日光照河水,清且明!

《新青年》四卷五号,1918年5月15日。

这首诗的第一节以近乎李白、杜甫白描手法反映劳动者的生活,写景抒情,清新婉曲,把雪融冰释,河水碧绿,杨柳返青,白鹅双双拍水游戏,众人缓行桥上的气象和景致,描写得如诗如画,历历在目,给人一种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令人耳目一新的感受。这首诗淳朴质实,自由洒脱,通俗易晓,句子长短不一,音调琅琅上口,参差错落有致,突破古典诗歌的韵律,具有非常平实的生活气息,像第一节中不仅琅琅上口,音节和谐,声调顿挫,而且用字做句精当雅洁,形象鲜明,使读者有亲临其境之感。

在五四一代新诗人中,鲁迅毫无疑问是一位重要人物,他以唐俟笔名在《新青年》4卷5号集中发表三首新诗作,展现了白话文入诗的成功:

很多的梦,乘黄昏起哄。

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

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

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

颜色许好,暗里不知;

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

暗里不知,身热头痛。

你来你来,明白的梦。

爱之神

一个小娃子,展开翅子在空中,

一手搭箭,一手搭弓,

不知怎么一下,一箭射着前胸。

“小娃子先生,谢你胡乱栽培!

但你得告诉我:我应该爱谁?”

娃子着慌,摇头说:“唉!你是有心胸的人,竟也说这宗话。

你应该爱谁,我怎么知道。

总之我的箭是放过了!

你要是爱谁,便没命的去爱他;

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

桃花

春雨过了,太阳又很好,随便走到园中。

桃花开在园西,李花开在园东。

我说,“好极了!桃花红,李花白。”

(没说,桃花不及李花白。)

桃花可是生了气,满面涨作“杨妃红”。

好小子!真了得!竟能气红了面孔。

我的话可并没得罪你,你怎的便涨红了面孔!

唉!花有花的道理。我不懂。

在《新青年》5卷1号,鲁迅又以唐俟的笔名发表两首诗作:

他们的花园

小娃子,卷螺发,

银黄面庞上还有微红,——看他意思是正要活。

走出破大门,望见邻家:

他们大花园里,有许多好花。

用尽小心机,得了一朵百合;

又白又光明,像才下的雪。

好生拿了回家,映着面庞,分外添出血色。

苍蝇绕花飞鸣,乱在一屋子里——

“偏爱这不干净花,是胡涂孩子!”

忙看百合花,却已有几点蝇矢。

看不得;舍不得。

瞪眼望天空,他更无话可说。

说不出话,想起邻家:

他们大花园里,有许多好花。

人与时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這说什么的,

我不和你说什么。《新青年》五卷一号。

很显然,鲁迅的诗,除了表达自由外,似乎还想表达某种哲理或意识,于是就难免有时显得僵硬,显得有点不像诗。不过,鲁迅的诗也证明了白话文可以用作说理文、议论文的可能性,这在他的小说及政论、杂文中得到更充分的证明,且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水平。

与鲁迅稍有不同,他的弟弟周作人的新诗创作在审美情趣上,更多强调艺术的美,不似鲁迅更多强调艺术的真,所以在新诗实践的层面上,鲁迅的诗作达到某种程度的崇高的“深”,而不似周作人的诗作在某种程度上达到和谐的“善”。

在《新青年》6卷2号,周作人发表了当时被称为长诗的《小河》,并破天荒地被列为杂志头条。周作人在题记中说:“有人问,我这诗是什么体,连自己也回答不出。法国波特来尔(Baudelaire)提倡起来的散文诗,略略相像,不过他是用散文格式,现在却一行一行的分写了。内容大致仿那欧洲的俗歌;俗歌本来最要叶韵,现在却无韵。或者算不得诗,也未可知;但这是没有什么关系。”

小河

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她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河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彻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工夫对了我的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周作人的这首《小河》以散文化的形式和口语化的表达技巧,描摹和表达了生命的原始动力,“小河”俨然成为万事万物生长的共同能源,诗中渗透着作者对个性自由的追求,对个性本能欲望的尊崇。《小河》实现了白话新诗对传统诗歌在形式上的突破和超越,不再追求旧诗词对格律韵脚的讲究,而是以散文化的形式,以具象去表达复杂的意象、情感,以拟人化的手法化情入景,表达更为深刻的思想内容。所以这首长诗获得文学史的高度赞美,胡适称它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以为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旧体诗所能够表达出来的,由此证明白话诗的价值与意义。朱自清认为这首长诗全然摆脱了旧体诗词的镣铐,开创并奠定了白话新诗的历史地位和美学风格。

在《新青年》6卷3号,周作人又一鼓作气发表了《两个扫雪的人》《微明》《路上所见》《北风》三首新詩。这些诗的发展,确立了周作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表明他是现代中国白话诗的重要开拓者之一。

与周作人同时的新诗人还有朱自清、康白情等人。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后因家境不好,为惕励自己不随流合污,改名自清。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扬州。1916年秋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翌年夏跳级投考北大本科,遂被录取至文科哲学门,与陈公博、康白情、谭平山等同班上课。课余喜读《新青年》等出版物,受新思想新文化影响颇深。1918年秋,长子出生,翌年初受室友“西-妇抚儿图”触动,作新诗《睡吧,小小的人》。

睡吧,小小的人

明明的月照着,

微微的风吹着——

一阵阵花香,

睡魔和我们靠着。

“睡吧,小小的人。”

你满头的金发蓬蓬地覆着,

你碧绿的双瞳微微地露着,

你呼吸着生命的呼吸。

呀,你浸在月光里了,

光明的孩子,——爱之神!

“睡吧,小小的人。”

夜底光,

花底香,

母底爱,

稳稳地笼罩着你。

你静静地躺在自然底摇篮里,

什么恶魔敢来扰你!

“睡吧,小小的人。”

我们睡吧,

睡在上帝的怀里:

他张开慈爱的两臂,

搂着我们;

他光明的唇,

吻着我们;

我们安心睡吧,

睡在他的怀里。

“睡吧,小小的人。”

明明的月照着,

微微的风吹着——

一阵阵花香,

睡魔和我们靠着。

余捷(朱自清):《睡吧,小小的人》,《时事新报》1919年12月11日“学灯”。

这首诗充分表达了作者对新生命的关爱和祝福,表达了对未来的向往、对新生活的期待、对光明的渴望。作者的真情实感通过平易的叙述,简约的文字,口语化的表达,有一种朴素、亲切、娓娓道来的感觉。

至于康白情(1896-1945),更是五四时代的天才诗人,在陈独秀和《新青年》的影响下,康白情与他的同学傅斯年、罗家伦、毛子水等一起反对旧文化,提倡新文化,组织“新潮社”,创作白话诗,显赫一时,极负盛名,他已经不再像他的老师辈那样尝试着用现代白话文去写诗,而是将白话文作为一种当然的工具,所以他的诗不似先前一些尝试者那样带有旧体诗或民间歌谣的浓厚痕迹,而是典型的“诗人诗”,洋溢着诗人的气质,飘洒着诗人的气息,是真正意义上的白话诗,深刻影响了他的四川老乡郭沫若。

康白情五四时期的诗作主要发表在《新潮》杂志上,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新潮诗人”、“北大诗人”。他的《雪后》写道:

雪后北河沿的晚上,没有轧轧的车声,呖呖的歌声,哑哑的鸟声,……

也没有第二个人在那里走路。

雪压的石桥,雪铺的河面,雪花零乱的河沿,……

一片莹光,——衬出那黑影迷离的两行稀树。

远天接地,弥望模糊。

隔岸长垣如带,露出了垣外遮不尽的林梢;

更缀上断断续续的残灯,——看到灯穷,知是长垣尽处。

兀的不是一幅画图!

人在画中行,

还把格呀格的脚声,偷闲暗数,——

一步!……两步!……三步!……

怎么?好像不是走在这里样呢?

溜来欲滑,踩去还酥,——

记取绒绒春早江南路。

忽见有淡淡的影儿,

才知道中天月色如许。

《新潮》一卷三号,1919年3月1日。

康白情在诗中对白话的运用已经轻松自如,已经完全摆脱了旧体诗词和民间俗语歌谣的束缚,而且文字也变得比较典雅,比较诗意,不再像他的老师辈诸如胡适的白话诗那样显得直白无趣,而是有一种回味。

总而言之,“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经过短短几年的尝试试验,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白话文既然已经可以成功地写诗,那么梅光迪、任鸿隽当年的忧虑即可消除,林纾保卫古文保卫文言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三、适度的文学保守主义

“文学革命”以及由此引发的白话文运动,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事件之一。它的意义之所在,不仅是中国文学载体的革命,文学形式的解放,而且是中国文化基本范式、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乃至日常生活习惯的根本革命,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胡适的主张便不能不引起一些争论乃至反对。其中反对最力者,先有胡适的留美同学梅光迪、任鸿隽,后有著名文学翻译家林纾以及以怪杰而著称的辜鸿铭,再有北大教授刘师培、黄侃、林损及马叙伦,还有著名学者章士钊以及在现代中国颇富盛名的杂志《学衡》派的一班人,如吴宓、胡先骕等。只是由于文学革命和白话文运动毕竟代表着历史前进的方向,因此这些反对并不能达到阻挡历史前进的车轮。不过,也必须指出的是,当时间过了快一个世纪之后,反对者的言论也有值得重新检视的必要。

林纾的反对,我们在前面曾经提及,他在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后最先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他似乎还没有想好反对的理由,所以他说他知道古文不应当被废除,但是说不出详细的理由。他的这个还算诚实的态度遭到胡适、陈独秀等人的奚落,于是他的看法就没有受到白话文倡导者应有的重视。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福建福州人,以文言翻译外国名家小说著称于世。林纾是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忠实信徒,崇尚程朱理学,但也不是盲目信从,对于理学迂腐虚伪等处,也能有清醒的意识,嘲笑“理学之人宗程朱,堂堂气节诛教徒。兵船一至理学慑,文移词语多模糊”;揭露“宋儒嗜两庑之冷肉,凝拘挛曲局其身,尽日作礼容,虽心中私念美女颜色,亦不敢少动。”这些揭露当然属于理学的负面,所以他身体力行,维护礼教,试图恢复儒学正宗,指责近代以来因西方思想的影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纵情于声色,人们欲废黜三纲,夷君臣,平父子,广其自由之途辙。在林纾看来,这实际上与虚伪的理学家、道学家走的同一条道路,是对传统的颠覆,是对儒家真思想的破坏。

在文学观念上,林纾信奉桐城派,以义法为核心,以左丘明、司马迁、班固、韩愈等人的文章为天下楷模,最值得效法,强调取义于经,取材于史,多读儒书,留心天下之事,如此,文字所出,自有不可磨灭之光气。当然,对于桐城派的问题,林纾也有认识,因此并不主张墨守成规,一味保守,而是主张守法度,但是要有高出法度的眼光;循法度,但是要有超出法度之外的道力。

在戊戌变法的前一年,林纾用白居易讽喻诗手法写了《闽中新乐府》三十二首,率多抨击时弊之作,这不仅表明他在政治上属于维新势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在文学表现手法上的创新及对民间文学因素的汲取。所以当白话一兴,人人争撤古文之席,而代之以白话之际,林纾也在他朋友林白水等人创办的《杭州白话报》上开辟专栏,作“白话道情”,风行一时。很显然,林纾早在十九世纪末年就是文学改革者,他承认旧的白话小说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他只是温和地反对,如果人们不能大量阅读古典文学作品,汲取古典文学营养,就不能写好白话文。

所以,当胡适文学改良的主张发表后,林纾似乎本着自己的良知比较友好地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表示在提倡白话文的同时,不要刻意将文言文彻底消灭掉,在某种程度上说,林纾的主张与梅光迪、任鸿隽等人都相似,就是在向更大多数民众提倡白话文,倡导读书人尽量用白话文写作的同时,也应该为文言文留下一定的生存空间,至少使中国文化的这一重要载体不致在他们那一代人失传。

林纾的这个意见如果仔细想来似乎也很有道理,即便到了今天白话文已经成为文学的主体时,我们依然会觉得古文魅力无穷,是现代语言的智慧资源。然而当时的一边倒特别是陈独秀不容商量的态度,极大挫伤了林纾的情绪。1917年初,钱玄同出面支持胡适的文学改良建议,原本是一件大好事,但钱玄同的好斗性格使他不忘顺带攻击桐城派等旧文学,并提出什么“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等蛊惑人心的概念,这就不是简单的学术论争,而是带有一定的人身攻击的意味。

尽管如此,林纾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刻意反对白话文运动和文学革命,他甚至到了1919年3月,依然為《公言报》开辟“劝世白话新乐府”专栏,相继发表《母送儿》《日本江司令》《白话道情》等,俨然为白话文运动中的一员开路先锋。

林纾其实为新文化运动中的右翼,他有心变革中国的旧文学,但又不主张将旧文学彻底放弃,他在1917年的《论古文之不当废》反复强调古文对现代语言的资源价值,至1919年作《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一文,亦依然论证古文白话并行不悖的道理,强调废古文用白话亦正不知所谓古文,古文白话似乎自古以来相辅相成,所谓古文者,其实就是白话的根柢,没有古文根柢,就不可能写出好的白话,能读书阅世,方能为文,如以虚枵之身,不特不能为古文,亦不能为白话。林纾的这些意见如果能够听进一点点,中国文学改良或许将是另外一种情形。

从林纾政治、文学观念看,很难是说他就是一位极端保守的守旧主义者,他似乎只是主张在追求进步的同时,保持适度的保守,不要过于激进。林纾的本意原本只是间接和谦和的,他不过是说古文文学作品也自有其价值,不应被革弃,而应当像西方对待拉丁文那样加以保存。“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

林纾:《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第80页。这个判断在很大程度上说确实是对的,但在那时的气氛中根本没有人给予重视。

林纾只是友善地表达了自己的一点不同看法,然而在当时的文化氛围中,这一点点不同看法也不能被容忍。1918年3月,钱玄同和刘半农在《新青年》4卷3号合演了一出轰动一时的双簧戏:由钱玄同摹仿所谓守旧者的口吻和笔调,化名王敬轩写了一篇攻击新文化运动的信,其中故意推崇林纾的翻译和古文;而由刘半农以《新青年》记者的身份作《复王敬轩书》,以调侃的口气点名批评林纾,以为林译西方文学名著,如果以看“闲书”的眼光去看,亦尚在不必攻击之列;然而如果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那就要说句老实话,即林译名著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也还是半点儿文学味也没有。这种完全否定式的批评,显然已经超越一般的文学批评范畴,而带有蓄意攻击的意味了。这就不能不使林纾感到愤怒和痛苦,他自认为是新文学的同盟,却被新文学中的人物视为守旧、反动,于是他只能起来被动地消极地进行辩护辩论和说明,兼带着也就有睚眦必报的意味了。

《致〈公言报〉函并附答林琴南函》,《蔡元培书信集》上,第388页。

蔡元培的解释或许有道理,但在林纾看来,他之所以公开致信蔡元培,实际上并不是指责蔡元培管理不力,而是期望他能够利用自己的背景特别与那些年轻激进分子的特殊关系,方便的时候稍作提醒,不要让他们毫无顾及地鼓吹过激之论,对于传统,对于文学,还是持适度的保守态度比较好。他在写完致蔡元培公开信的第二天,就在一篇小文章中表露过自己的这种心迹,他表示自己多年来翻译西方小说百余种,从没有鼓吹过弃置父母,且斥父母为无恩之言。而现在那些年轻一辈何以一定要与我为敌呢?我林纾和他们这些年轻人无冤无仇,寸心天日可表。如果说要争名的话,我林纾的名气亦略为海内所知;如果说争利,则我林纾卖文鬻画,本可自活,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联,更没有利害冲突。我林纾年近古稀,而此辈不过三十。年岁如此悬殊,我即老悖癫狂,亦不至偏衷狭量至此。而况并无仇怨,何必苦苦追随?盖所争者天理,非闲气也。林纾似乎清醒地知道,他与胡适、陈独秀这些年轻人发生冲突,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好处,肯定会招致一些人的攻击谩骂,但因为事关大是大非,他也不好放弃自己的原则听之任之。林纾决心与新文化的倡导者们周旋到底。

然而林纾为道义献身的想法并不被新知识分子圈所认同,当他的《荆生》《妖梦》及致蔡元培公开信发表之后,立即引起新知识分子圈的集体反对。李大钊说:“我正告那些顽旧鬼祟,抱着腐败思想的人:你们应该本着你们所信的道理,光明磊落的出来同这新派思想家辩驳、讨论。公众比一个人的聪明质量广、方面多,总可以判断出来谁是谁非。你们若是对于公众失败,那就当真要有个自觉才是。若是公众袒右你们,哪个能够推倒你们?你们若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总是隐在人家的背后,想抱着那位伟丈夫的大腿,拿强暴的势力压倒你们所反对的人,替你们出出气,或是作篇鬼话妄想的小说快快口,造段谣言宽宽心,那真是极无聊的举动。须知中国今日如果有真正觉醒的青年,断不怕你们那伟丈夫的摧残;你们的伟丈夫,也断不能摧残这些青年的精神。当年俄罗斯的暴虐政府,也不知用尽多少残忍的心性,杀戮多少青年的志士,那知道这些青年牺牲的血,都是培植革命自由花的肥料;那些暗沉沉的监狱,都是这些青年运动奔劳的休息所;那暴横政府的压制却为他们增加一层革命的新趣味。直到今日这样滔滔滚滚的新潮,一决不可复遏,不知道那些当年摧残青年、压制思想的伟丈夫哪里去了。我很盼望我们中国真正的新思想家或旧思想家,对于这种事实,都有一种觉悟。”

《新旧思潮之激战》,《每周评论》十二号,1919年3月9日。鲁迅也在一篇杂文中抓住林纾自称“清室举人”却又在“中华民国”维护纲常名教的矛盾性格大加嘲讽,敬告林纾您老既然不是敝国的人,以后就不要再干涉敝国的事情了罢。

庚言:《敬告遗老》,《每周评论》十五号,1919年3月30日。《每周评论》第12号转载《荆生》全文,第13号又组织文章对《荆生》逐段点评批判,并同时刊发“特别附录”《对于新旧思潮的舆论》,摘发北京、上海、四川等地十余家报纸谴责林纾的文章。

巨大的压力,来势凶猛的批评,终于使林纾顶不住了,这位自称有“顽皮憨力”的“老廉颇”终于感到力不从心,寡不敌众,终于公开在报纸上认错道歉,承认自己在这一系列问题处理上失当,有过错。他在回复蔡元培的信中说:“弟辞大学九年矣,然甚盼大学之得人。公来主持甚善,顾比年以来,恶声盈耳,至使人难忍,因于答书中孟浪进言。至于传闻失实,弟施以为言,不无过听,幸公恕之。然尚有关白者:弟近著《蠡叟丛谈》,近亦编白话新乐府,专以抨击人之有禽兽行者,与大学讲师无涉,公不必怀疑。”在承认自己孟浪进言的同时,也表示自己对于那些“叛圣逆伦”的言论,依然会拼我残年,竭力卫道,必使反舍无声,瘈狗不吠然后已。

《林琴南再答蔡孑民书》,《新申报》1919年3月30日。

不过,没过多久,林纾的态度差不多根本改变。他在致包世杰书中显得痛心疾首,表示承君自《神州日报》中指摘我的短处,且责老朽之不慎于论说,中有过激骂詈之言,吾知过矣。当敬听尊谕,以平和出之,不复谩骂。

《林琴南先生致包世杰君书》,《新申报》1919年4月5日。只是在文言白话之争问题上,林纾的态度似乎变化不大,依然坚信文言白话并行不悖,各有优点,不必一味使用白话而舍弃文言:故冬烘先生言字须有根柢,及谓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近人创白话一门自炫其特见,不知林白水、汪叔明固已较各位捷足先登。即如《红楼梦》一书,口吻之犀利,文字之讲究,恐怕都不是只懂白話不懂文言者所能成就。须知贾母之言趣而得要,凤姐之言辣而有权,宝钗之言驯而含伪,黛玉之言酸而带刻,探春之言言简而理当,袭人之言贴而藏奸,晴雯之言憨而无理,赵姨娘之言言贱而多怨,唯宝玉之言纯出天真。可见《红楼梦》作者守住定盘针,四面八方眼力都到,才能随地熨帖,今使尽以白话道之,恐怕就很难有这样的效果。

《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第81页。所以,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固然应该以白话为主体,但根据人物性格、文化氛围,适度使用一些文言,可能比纯粹使用大白话还要好一些。

林纾“适度保守的文学改良”主张在当时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尤其是没有得到新文学倡导者的重视,自然非常遗憾。好在这个讨论并没有结束,只是由于政治环境的变化,暂时转变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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