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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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文之星”的宗旨,是为写作爱好者提供展示自己思维力、表达力的平台,并通过持续跟踪优秀写作者的后续成长,助推高质量作品的创作,发掘新一代优秀创作者,为中国语言文字的传承贡献力量。是为帮助写作爱好者树立自觉文学意识、挖掘专业写作潜力,强化写作实践能力,并助推其成为中国未来文学新星,“培文之星”培养计划。同时,北大培文创意研究院创办了国内第一本以“创意写作”命名的期刊《创意写作》,刊物倡导“创意是亲时代第一生产力”,坚信“创意改变世界,创意改变人生”,《创意写作》以新的视角关注“培文之星”的文学创作动向。“培文之星”会员的作品会陆续荣登《创意写作》。
“培文之星”是未来文学的新星!
十五年后,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雪,我又回到了平安镇。姜澄在车站外等我,她打着一柄艳丽的红色大伞,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年关将近,路上车辆行人都稀落,只有我们两个不紧不慢地走着。积雪堆得很高,新闻上说这是近年来最冷的冬天,数不清的人滞留机场,我也不得不退掉机票。但那时,回市区的车票早已售罄,四邻的旗县里,平安镇是落脚的唯一选择。
“姐。”她突然停下脚步,头顶的伞也猛地停住,雪花顺着伞檐陷到我眼睛里。我不由得眯起眼看她,和十五年前一样,她比我高半根指节。她是我的表妹,小姨家的孩子。我习惯于叫她的名字,而这么多年里,她一直叫我“姐”。
“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吗?不是像这次一样,为了回市里在平安镇中转,而是奔着外婆的房子——”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像质问,她的声音趋于局促,然后低了下去。
我当然记得。我甚至记得每一年假期我是如何换着理由婉拒亲戚们对回家的邀请,记得留学时不得不滞留在实验室,母亲拨过跨国的视频在屏幕里双眼通红。但是我又该如何开口说自己大概是不属于平安镇的。时至今日,回家对我而言依然与负担无异,面前纷扬的大雪里,没有一片雪花认识我的名字。
“姐,你想回去看看吗?虽然老房子……”
我连忙打断她的话,如果她说出后半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崩溃:
“好。”
面前,雪亮的车灯撕开了茫茫的夜。
我们所谓的“市区”坐落在我国西北地区某个毫不起眼的五线城市中心,平安镇是它下属的旗县。很久很久以前,我和这座镇子的联系是,它被写在我的户口本上。
后来连这点联系也不复存在了。于是我也再没踏上过这片土地。
从火车站走到外婆从前住的房子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幢房子比平安镇本身还要偏僻,有时候连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过去,他们说接不到往回走的客,赔钱得很。没走两步我就晕头转向了,但姜澄却轻车熟路,她是平安镇土生土长的女儿,十数年的青春岁月全都耗在这座镇子里,每个角落她都摸得清。
她是我在这座镇上的导游,从小到大始终如此。
拐进老四中那条狭巷后,路开始变得泥泞难行,这长长的一条土路,夏日暴雨使它积起没大腿的泥水坑,师傅驱着三蹦子摇摇晃晃地从坑里过,仿佛下一秒就会倾倒;冬天,土地被整块地冻住,浮冰藏在新雪底下,一个不注意便会滑倒。
周围黑漆漆的,夜深了,只有很远的地方还点着一两盏灯。所以我还不至于一眼就望到老房子——也许它已经不复存在了。外婆曾经挣扎着要留下房子,最后也还是妥协了吗?离那里越来越近,我听到心脏砰砰的声音,朦朦胧胧的,日头突然敞亮起来,肆虐的飞雪熄了。天空灰蒙蒙落着细雨,我回到了十六岁。
这一年我一个人拖着二十八寸的行李箱从北京回到平安镇。老房子安然无恙,房前的院子又被拓宽,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我这种城里孩子是叫不出它们的分别的,就好像光靠裸露在地面外的部分,我分辨不出葱和蒜,它们在我眼里都长着一模一样细长浓郁的叶子。小姨笑眯眯地叫我和姜澄去拔蒜,我先毁了几棵葱叶,气得外婆在一旁直跺脚。平安镇入了夏以后就鲜少下雨,天空总是内敛疏离的浅蓝色,远方的房子一座比一座矮,天际线仿佛要低入尘埃。
这一年姜澄中考。我回来的时候还没出分,她一个劲儿地刷着微博,然而眼神里是按捺不住的紧张。后来还是小姨托人打听到了分数,确认可以考上镇上的高中之后,一家人喜笑颜开,姜澄的爷爷更是乐得掏出退休金要请客吃饭。那是相当热闹的一顿饭,亲戚坐满一个圆桌,火锅的烟气蹭蹭蹿起来,啤酒一打一打地加,背后欢声笑语迷离。我默默把菜夹到自己碗里,不知道这个还没达到总分一半的成绩有什么值得称道。镇上的高中是真正的鱼龙混杂,挤满了忙着要混社会却又被家长打包塞进来的学生。要想谋个出路,怎么说也要考到市里的高中去。
“……那可不,这半年是真努了力了,原先澄澄在班里总是‘第一呢,这下好,嚯,‘第四了!”爷爷续上自己的酒杯,姜澄在一旁羞赧地笑,我们心知肚明,他说的名次全是倒数的。
“反正这中考一道关算是过去了,”小姨在饮酒时一直比男子更豪爽,她揉揉姜澄的肩,激动地挥着筷子,“咱们是会的也写了,不会的,就东瞄瞄,西望望,也填上了!出来分可比模拟时高了不少。”
爷爷哈哈大笑起来:“澄澄这点确实厉害,你表姐肯定是不行!”
我剛要开口,他们又聊起了别的话题,那一瞬间扫到我脸上的视线仿佛只是错觉。余光里,姜澄怔了怔,然后又面带笑容地给小姨夫斟酒,眼底有一抹青涩的胆怯。我不在的时日里,她往往是饭局上唯一的孩子,她比我更懂什么时候应该说话,也明白怎样才能让大人们开心。能做好这两点,就没必要去指出一些错误,就有必要把苦涩的话语全都咽进肚子里去。
“进去之后还是得让澄澄去快班。”爷爷一副指点江山的豪气,“你看去年进了快班后进步多大!”
“那可不,环境多重要啊。”小姨夫终于插上一句话。
“我们就是这么打算的,高中之后把澄澄安排到快班。”小姨总能给出让亲家满意的回应。
“可别去最快的班啊!去一个好一些的就行了,能进步,去太快的也跟不上。”爷爷补充道。他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开始透出彤色。
大舅来了精神:“这好说,澄澄不是考上一中了吗?我拉货那地儿的老板认识一中的主任,之前还一块儿吃过饭,大家都熟!妹子啊,这回哥能帮上你,不用客气!”
“澄澄啊,高中以后多跟你小李姐学学……是叫李……李什么来着?”爷爷的视线又扫到我脸上,看来不是错觉,我连忙点点头:
“李惟汐。”
“对对,你在北京那边,肯定学的相当好了吧?”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在姜澄的升学宴上,我如果顺着话头炫耀我渺小的成绩,那我又成了什么呢?
大舅径自接过话来:“小汐这孩子确实不让人操心,不出意外就在清华和北大里挑了吧。”
“嗬,好家伙,真给你们老李家争气!”
自始至终的气氛都轻松又欢快,我也只有学着像姜澄一样把想说的话都咽下去。我该如何面对她,甚至不敢看她一眼。哪怕是一个在学习上没有任何骄傲的孩子,也一定不希望自己是亲人之间较量的筹码。我想说姜澄这个假期应该去报补习班,最好是一对一的老师,因为她基础弱,得从初一的知识补起,才能跟得上高中飞快的进度;我还想说她应该收收心,家长也应该多管管,虽然小姨和小姨夫都是上夜班的,和姜澄一天到晚都不一定说得上一句话,但他们至少有办法叫她规规矩矩地写作业,借着当地的低分数线,未来大有可为……
但我突然意识到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就算真的考出去了又能怎样?这座镇子实在太平凡了,无论多少年过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平安镇依旧是过于黏稠和向内的人际关系,依旧是没有真材料的男人们妄我地拍着胸脯在酒桌上作担保。时间在这座镇子里仿佛锁死了一般,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善良,在镇子外的高楼和立交桥拔地而起之时,这里还是安静地睡着。
亘古不变的清浅的天与纤细的云之外,平安镇里什么也没有。
“房子卖掉其實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但关于要不要卖房子的争执可是老早就开始了。”
我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凭着记忆摸进老房子所在的位置。夜太深了,姜澄打开手电,我们才得以在荒芜中窥见一点点过去的痕迹。房子拆掉了,只剩下象征性堆放的碎石,但这块地皮并没有被征用,可能实在是太偏僻,当初买下这块地的人也遗忘了它。院落里覆了厚厚的雪,只有几寸杂草能抗住北方的冬天。四下空旷,当初这一排房子陆陆续续全部卖掉,向东远眺可以模糊地看到老四中紧锁的铁门。
“让我想想……好像就是从你上次回来时开始的吧。”姜澄吸了吸鼻子,这个动作让我一瞬地恍惚以为她还是那个腼腆地斟酒的小妹妹,“那时候大舅和舅妈不是在吵架么,闹着要分家,你妈就劝外婆卖掉平安镇的房子,去市里买房子住,这样二姨也能照应,会方便得多。”
“但是外婆死活不同意。”我望着天上星星点点的雪片,微微勾起嘴角,呵出一口白色雾气,“她从来没那么固执过,偏偏在这件事上一点也不肯让步。”
的确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大舅和高中相好的女同学死灰复燃,一把年纪的人夜夜带着酒气晚归,把一向老实本分的舅妈气得够呛,砸烂了两个手机。我和外婆围在电视前,脸上映着幽幽的蓝光,而大舅和舅妈就在对面的屋子里吵,什么狠话都撂了出来,字眼不堪入耳。
外婆的嘴唇一直在哆嗦,我给她续上茶水,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过去:“您别管他们的事儿了,省的生气,咱们睡咱们的。”说罢把两扇门都关上,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
可外婆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不行,你不明白,他们实际上是想找个借口叫我把这房子卖掉啊,我怎么能答应呢,我一定要去把话说明白。”
外婆的眼底有泪光。她每次哭起来,都像一个小孩子。
方圆几里都是这样荒芜的土地——我们四处转转下了结论。随后又觉得远方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回到了老房子的废墟前,将积雪扫开一个洞,并排坐了下去。
“但是她最后还是卖掉了。”姜澄摇摇头,“也多亏大姨虽然人在北京,可是一直在照应,外婆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当初还是大姨垫了钱的。”
大姨就是我妈。她见到大舅和舅妈争执并且确定不可挽回之后,干脆利落地将外婆接到市里,监督了从找房到买房的整个过程。她向来雷厉风行如此,不然也不会有自幼北漂的我,平安镇也不会像远方飘摇的梦境而是故土。我叹了口气,冰花细碎地扎在我的睫毛里,痒痒的。
面前,连空气都停止了颤动。时间静止,只有幽幽的雪片无声无息落在荒园里。
“姐,你还记得吗?”姜澄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小时候在外婆家过年,每一次都像现在这样,雪没完没了地下。”
是啊,平安镇的冬天,哪一年不是积雪快要没膝深?小时候老房子里烧了炕也不暖和,但我们会为了面子而咬着牙说不冷,甚至披上小坎肩就出门耍。院子里有一个小雪堆,我们从后屋偷来扫帚扫了几个钟头,因为雪堆太高而我们又太矮,终于看清了那是个几十块钱出售都没人领走的破旧沙发,在被雪浸过以后亮闪闪,白得无暇。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灵光一闪:“我们把新年愿望写下来吧!”
从作业本上搜刮来小纸片,咬着木头杆的铅笔,我们把纸按在在沙发上,歪歪扭扭地写字。写完以后我们将纸片埋进身畔的雪里,又在上面跳了好几下压紧,以为来年春惠冰雪消融之际,愿望就能成真。
“可惜我早就不记得自己当初写的是什么了。”我感到遗憾。那时候我编得头头是道,说到底还是两个小姑娘在成人世界之外打发时间的无奈之举。
然而姜澄却沉思一会儿:
“我还记得哦。我写的是,希望身边的人永远都幸福。”
就这么简单。即使是祝福也说不出太上档次的话来。可就算是土到掉渣的词句,在春日顺着新化的雪水流淌之时,也一定会成真。
平安镇没有变,姜澄也没有变,她的眼睛和多少年前都一样,里面藏着星星。
后半夜,雪渐渐停了。我们都很清醒,我是仍旧在倒十三个小时的时差,而姜澄习惯了上夜班。我非常贪恋地注视她的侧脸,这是我在平安镇为数不多的牵挂了,那些只打过照面的长辈属于一个已经尘封的时代,随着老房子被轰然推平的一霎和瓦砾一起摇摇坠下。而她还年轻,只要愿意,她还有无穷的可能性。
她突然扭过头,我没反应过来,仓皇的神情收在她的眼底。
她轻笑一声,像银铃一样碎在初晨的雾气里。
“姐,你放心地走吧。”她突然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吓了我一跳。
“说什么呢!”我白她一眼,然后和她一起笑出了声。
“真的,姐,我前两天一直听大姨在电话里骂你,说你过年了也不想着回来,但是你那边应该不会像国内这样放假的吧?”
天光大亮。我这才发现积雪下其实藏着这么多野草,借着初生的日头掀开了厚实的雪堆,在冷风里战栗着探头。放眼,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活着,但确是茫茫雪野中唯一的生命。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是要走的了,这小小的镇子是留不下你的,但我一点也不遗憾,因为那更广阔的世界才是你的天地吧?一直走下去吧,越远越好,真的,不用拘泥于故乡这座小镇。”她直直地看着我,眸子像水晶一样透明,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怨艾。
在我丢失的时光里,她终究还是不可挽回地长大。
我最后一眼望向平安镇的荒园。被冻住的白色铺满过往每一条道路,老房子只剩下半个没推掉的仓房和一些嶙峋的巨石矗立在原地,天际线仍旧低到尘埃里,高架的铁丝在平房顶上穿梭,构成一座小小镇子的脉络。时间在它面前软弱无力,它是被定格的荒园,永世都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可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们永远不会在寻找故乡时迷路。
“走吧,姜澄。”我拍拍裤子上的雪,她拎起那柄红色的伞。我们就要从同一个地方再次走出去了——
十五年后,从荒园。
张丝雨:中央民族大学附属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