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刻斑斓

郭蓓蓓

周东申，祖籍山东烟台，1963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中国版画最高终身奖“鲁迅版画奖”获得者，其木刻版画融合中西艺术风格，获得第36届国际藏书票双年展“特别奖”，26个国家级金奖，世界16个国家的顶级博物馆美术馆均收藏了他的作品。

潜心静坐于案台之边，在10厘米见方的木板上，凝气于游刃，任思绪来去，一推一收间，人物的发丝与肌肤的纹理，身体的动态与衣服的褶皱，眉眼间的喜悦与忧伤，缓缓呈现于眼前。木板饱经“十万刀”的历练，似乎被赋予了生命，或善良、或邪恶、或犀利、或幽默，用她那黑白高度纯化的语言，诉说着内心深处的万语千言。

方寸之间，版画在刀与版的磨合、对话、交融中将画家的创作思维、情感、艺术话语等淋漓尽致并含蓄而巧妙地展现出来。这是刀痕与木味的深情拥抱，是黑与白碰撞的斑斓，也是现代版画艺术大师周东申用尽一生的艺术之探。

“怪人刻怪画”

史载，版画源于唐代，最初是基于实用性的制版术，至明代达到鼎盛。到上世纪30年代才从复制中走出来，成为进入艺术殿堂的一个特有画种。而现代版画的形式和语言的表述方式纷纭复杂，令人在炫目、惊诧中觅不到方向。

在现代版画的些许茫然感之中，周东申始终清醒地坚守着版画的根和魂，独钟情于黑白版画所散发出的艺术魅力。正如鲁迅所说的那样，“木刻研究以黑白为正宗。”周东申也深受其影响，在少数孤独者铸就的艺术发展史上，计白当黑，以小见大，以画传神，形成了独特的艺术语言。

曾经，初入艺术高等学府深造的周东申对中国传统版画的千篇一律甚觉乏味，也许受导师影响，西方版画直白简明、富有冲击力的形式总能让周东申感受到莫名的吸引力，吸引着他不断靠近并转化为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

创作版画非仅琢磨刻工那么简单，从构思、绘底稿到刻印，是一个复杂而带有创造性的小工程，工程中的道道工序，带着预料内外的变化、画家的想象力和创新力，考验的是木刻家对各工序语言的转化能力。

为打通黑白木刻的经脉，周东申曾像外科大夫一样研究人体解剖，用硫酸纸大量临摹图书馆里的解剖学书，以期将人物素描技法提升至新的高度。却发现，即便是把人体的内部构造研究得再透彻，也无法与绘画直接建立联系。“解剖与绘画之间的微妙关系还需艺术家的再创造。”周东申笑谈，这是聪明人的笨功夫。

圈里人常言，周东申是“怪人刻怪画”。怪就怪在他的素描手法不按套路出牌。有时从脚人手，有时又从手开始画起，最后出落的人物却比例完美、构图精准，令人称奇。“这种特殊的训练手法，对我刻木刻大有裨益。从局部到整体，首先大脑里就构思好了比例关系，才能下刀如有神，深浅亦把握得当。”对于周东申来说，将绘画语言转变为木刻语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个中辛酸也唯他自知。而强大的观察力和反向思维能力的加持，则促成了周东申整体把控技艺的日益精进，其细节处理更囊括了微小的签名。

“艺术全靠个性，没有个性就没有生命。”周东申将别人眼中的怪，视为个性。而个性也成就了他的艺术生命，作为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的满分毕业生，1963年其作品《铁臂》就刊登于《人民日报》和《萌芽》杂志等国内主流报刊，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获得了中国版画的最高奖——“鲁迅版画奖”，这是版画界中国政府最高终身奖。

几十年来，周东申的生活是朴素的，几把刀，一块木板，黑白两色，剩下的便是一颗忘我的匠心。在他手中，黑白艺术早已变得不再那么简单。

“激情还需沉淀”

刀法是木刻的生命，黑白版画将色彩简化到极致，突出的就是刀法及由此形成的印痕。其呈现出的黑、白以及黑白色块形成的多种层次的灰，犹如水墨画，简单却变化无穷。

去了色彩，留存了刀法印痕，周东申痴迷于其中的意蕴和笔触。他手里的刀如笔随心所用，意念所及，刀法皆可实现。他偏爱灰的抒情，常使用排线，均匀的间隔是对基本功极大的考验。

“刻板需要理智的头脑和静心的琢磨，还有整体把控能力和稳健的刀法。”周东申坦言这些都需要岁月的磨砺。晚年间，周东申的创作题材涉及广泛，在以西方的圣经和希腊神话故事创作的一系列版画作品中，西式的构图、夸张的线条、游刃有余的技法令他笔下的人物充满戏剧性和异国情调。

为还原真实的圣经故事，周东申并未延续欧洲人刻画圣经人物的风格，而是对人物形象作了一番深入研究后，进行了重新定位。他谈到《利百加》，140岁时的亚伯拉罕想为儿子以撒寻找一个好姑娘做妻子，冥冥中遇上了爽快、俊美的利百加。亚伯拉罕仆人眼神中的期盼与欣慰、利百加眉眼间的羞涩与善意，被周东申刻画得淋漓尽致，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语言也变得苍白。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版画虽无法容纳千言万语，却在方寸间让人回味无穷。版画《第四十一》是根据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小说雕刻而成，从两位主角的相识到相爱，再到最后悲伤的结局，全都浓缩在了一幅小小的木刻作品中，其中的爱恨矛盾、悲怆痛苦交织而出，尽显作者绘画与叙事功底。

“电影中，寂静小岛上的一声枪响，让人们很快感觉到两个阶级搏斗的剧烈，而画作无法传递声音，要传达动态情感，可谓难上加难。”周东申曾在画面构思的过程中陷入迷失的状态，如何体现各种不同情感相互纠结的心理，他在冥思苦想中找到了出路：“裸露的人体凸显了女主人公在故事最后的疯癫状态，烘托了整个故事的悲剧氛围。”

对于一个版画艺术家而言，凌厉的刀法源于宠辱不惊的心态，无论创作构思时内心如何澎湃，落刀的那一刻都能毫不浮躁，做到这一点需要何等功力。而周东申却能将这两种情绪切换自如，他基于中国文学感悟所创作的《白娘子盗仙草》《野猪林》《孟姜女》，都以一种夸张的生动感传达出人物性格的张力，形象饱满，气韵生动，这正是他纯粹而又充满力量感的中國传统美学趣味的生动体现。

已近古稀之年，历尽世间沧桑，周东申的木刻版画，仍能触及人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如同世外桃源般令生命返璞归真。洗尽铅华，时空的斗转星移、世间的悲欢离合、人性的丑恶善美，通过他的手逐渐沉淀，万千思绪也化作根根线条，这些高度的艺术概括与奇妙的局部渲染，令木刻拥有了独特的语言表达，支撑起一隅饱含深沉又热烈奔放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