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育：男性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曼迪·奥克兰德

从成年起，雷德利·戈德曼身上的大码T恤总能把他的身形衬托得健壮而性感。作为健身爱好者，他深知，源源不断的温和蛋白质、力量训练和类固醇可以使他的肌肉完美绽放。但在过去的6个月，这位来自洛杉矶的专业健康营养顾问，却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硬梆梆的、给自己带来无限自信的肌肉一点点地变软、缩小。

“几个星期前我完全崩溃了，因为以前的衣服我现在穿都太大了，只能买小号的。”他说。他穿起旧衬衣给妻子布列塔尼看，衣服又肥又大，松松垮垮，再不像从前一样紧紧包裹着他健硕的肌肉。“我摇着头，她什么都没说。”戈德曼说，他知道她也看出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戈德曼今年30岁，从18岁开始吃类固醇。他也听说这种药会影响生育能力——类固醇会令睾酮停止自然分泌。但同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对生孩子的事情并不关心，只有在不能生孩子时，才会着急。现在他和妻子正在备孕，虽然两年前他已不再服用类固醇，但药物已经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损伤。

2018年3月，戈德曼做了精子质量分析。检查结果表明，他的精子数量为零。“这对我们来说如同噩耗。”他开始服用治疗不育的药物，以使睾丸恢复正常功能。但3个月后，精子数目仍然是零。他开始人工注射睾酮，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无法自然分泌，但医生建议他停止睾酮注射，使不育药物更好地发挥疗效。如今，他的精子数量在缓慢上升，但是性欲和性能力，已经同他的30磅肌肉一起消失殆尽。他身上以前没有脂肪的地方，现在有了脂肪，甚至胸部也丰满了起来。他陷入了抑郁。

如今在戈德曼的社交账号上，他撤下了许多上身半裸的照片，取而代之的是穿着长袖衣服的图片。但除了妻子外，没人知道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我在Instagram有1万多粉丝，他们对我的变化一无所知。”

无论何时何地，不孕不育几乎总是习惯性地被认为是女人身上出了问题，而她们也确实常常压力重重，成为受指责的一方。而最终的结果，除非女人终于怀了孕，否则她们会成为被长久唾弃的对象。而且无论究竟是哪方有生育疾病，被治疗和改变的永远是女性的身体。譬如人们比较熟知的“试管婴儿”——体外授精，男方需要做的只是提取精子，其他复杂精细又令人痛苦的工作都由女性来完成，如注射合成激素、验血及超声检查等等。

在美国，有关不孕不育话题的公开性讨论，男性总是缺席，即使是寻求过或正在寻求医疗帮助的男性，都不愿承认自己在面对这一问题。

然而，病例统计表明，一半的不孕家庭是因为男方的某些原因而无法怀孕。现在，越来越多的男性愿意讨论这个话题，但人们仍然对此讳莫如深，尤其是在美国。在美国，有关不孕不育话题的公开性讨论，男性总是缺席，即使是寻求过或正在寻求医疗帮助的男性，都不愿承认自己在面对这一问题。“我想我肯定是你心中典型的‘肌肉男，”戈德曼说，“我有文身和肌肉，我坚持健身。但我没有生育能力。外面有多少同我一样充满阳刚之气的‘猛男与我同病相怜？”

一部分男人，比如戈德曼，是清楚自己为何不育的。最常见的一个原因是精索静脉曲张：即阴囊中的静脉丛异常生长、扩张及缠结，使得睾丸温度上升，最终导致精子功能受损。一般来说，该病症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得到治疗。另外，类固醇和治疗脱发的一些药物，同肥胖一样，也是影响男性生育能力的常见诱因。近年来的研究表明，男性精子同女性的卵子一樣，随着年龄增长，质量会有所下降，所以年龄大也是男性不育的一大因素。

然而，还有许多男性不育的病例是特发性的，即发病原因尚不明确，医生也无从得知。可能与遗传基因或其他健康因素有关，也可能与环境有关。科学家在研究中整合了诸多可能影响生育能力的潜在因素，如饮食、酒精、空气污染、压力、农药残留、塑料制品中的化合物，甚至内衣的穿着习惯——爱穿狭窄紧身的三角裤而非平角裤等，试图找出哪些因素影响最大。这一答案的揭晓也充满着紧迫性。期刊《人类生殖医学前沿》2017年发表的一份研究分析报告指出，西方国家男性的精子数量，在不到40年里，减少了超过50%。

纽约威尔康奈尔医学院泌尿科博士詹姆斯·卡萨尼安在长达3年的研究中注意到，如今愿意正视这一问题的男性数量有所增加。在过去，如果一对夫妻无法怀孕，双方会首先认为是女方的问题，选择先对女方“下手”，直接进行“试管婴儿”（IVF，体外授精）或宫腔内人工授精（IUI，体内授精，即把精子直接注入女性的子宫中），全然不顾其实可能是男方出了问题。卡萨尼安博士说：“当下，医师、患者和夫妻对于不孕症中的男性因素关注得越来越多，他们都急切地想要找到答案。”

当男人们获悉医生的诊断，沮丧地离去时，心中常常充满愧疚：因为他们才是妻子无法怀孕，为了怀孕不得不忍受一连串痛苦的原凶;羞耻感也油然而生：因为他们不具备人类最普通最基本的繁衍能力。他们还会感到孤独：因为他们觉得陷入此种境地的只有他们自己。

英国德蒙特福特大学有关男性不育症的研究学者艾梅·汉娜表示：“人们一向认为男性从来不担心无法生育或没有孩子，这一认识并不正确。”在2017年的一次调研中，汉娜及研究团队对41名男士就不育对他们生活的影响有多大这一问题进行调研：其中93%的人认为不育对他们整体的生活品质及自尊有负面影响。与此同时，相关的话题讨论也在逐渐增多，男性完全会因不育而抑郁，时常感到孑然一身，对无儿无女的将来充满焦虑，有时甚至会自杀。然而，其中约40%的男性不会寻求外界支持和帮助。

对于女性来说，不孕也仍然是个隐私话题。但是女人们可以选择加入一些有同样疾病的女性互助群体、在线论坛或脸书小组。然而，虽然美国25岁到44岁的男性中有12%的人有不育之疾，无论线上还是线下，有关男性不育的互助团体却少之又少。比如最受欢迎的脸书男性小组“男性生育援助”群组，2017年时成员规模扩大了一倍，总数却也只有不到1000人。

家住圣路易斯郊外的33岁X射线技师安迪·汉森就是其中一员。2015年，他得知自己由于精索静脉曲张，精子数量稀少。外科手术后，他的精子数量开始慢慢上升。但经过5年的反复尝试，总共5轮的“试管婴儿”、体内授精和两次流产，他和妻子仍没能生下宝宝。“我和妻子轮番成为‘受指责的对象，”他说，“我们也都知道以失败告终的我们将要面对什么。”

虽然美国25岁到44岁的男性中有12%的人有不育之疾，无论线上还是线下，有关男性不育的互助团体却少之又少。

后来他们开始参加诊所的互助活动，希望能遇到与他们处境相同的夫妇，但是汉森回忆说，参加活动的男性几乎没有。他又试着参加脸书的一个不孕不育群组，这个小组有两万个成员。“仍然少有男性参加，也许只有一两个。”他说。

最终，他找到了“男性生育援助”群组。在那里，他能够同其他男同胞相互安慰，互相提建议，惺惺相惜。“把这件事深藏心底让人心力交瘁。”汉森说。但是他注意到，“男性生育援助”小组的大部分成员都来自英国，“美国男人总爱表现得坚若磐石。”他说到。

“美国人心中的阳刚之气体现在，男人的身体要强壮，人格和经济要独立，最重要的是作为‘男人的能力要强。”利伯蒂·巴恩斯说，他是一位医学社会学家，也是2014年出版的《孕育阳刚之气：男性不育，医学与自我认知》一书的作者。“如果你无法让妻子怀孕，就会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同别的男人相比较，然后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但当面对不孕不育这个问题时，人们对于阳刚之气的定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巴恩斯介绍说。在她的书中，记录了她对24对美国夫妇的访问调查，一次是在丈夫刚刚确诊不育时，一次是在确诊两年后。“你会发现，在叙述自己的体验时，丈夫们会尽力‘改善它们，对于阳刚之气的定义也发生了改变。”巴恩斯说，“丈夫们会强调自己是个‘好丈夫，以及为成为‘好父亲所做的努力和准备。”为了成为父亲，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惜忍受孕育过程中的各种艰辛苦痛——“都是为了向他们的妻子证明，他们是‘强壮、勇敢、无所顾忌和敢于付出的。”

妻子告诉戈德曼脸书有一个小组后一个多月，他才决定去看一看。“开始我并没准备同一群我并不认识的人倾诉我正在经历些什么。”他说。但最终，他还是加入了小组。当他读到一个帖子，上面讲到一个男人治疗不育的艰难历程使他产生了轻生的想法时，戈德曼潸然泪下，“他的经历很多男人都感同身受，但我们都缄口不言。”

蒙特利尔犹太综合医院的心理学教授菲利斯·吉尔克维斯认为，在线男性不育群组的社会意义和责任重大，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才使得男性不育这个令人难以启齿的体验重新成为一种普通的医学病症而非谈之色变的禁忌话题。很难让有不育之疾的男性探讨这个话题，“因为他们与同龄人有所不同——他们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有小孩，可他们没有。”吉尔克维斯和她的团队目前正在测试一款他们自己开发的手机应用Infotility，它为男性用户改善生育能力提供了一些方法和步骤，他们也可以在上面发言和互相交流。

戈德曼只在脸书的私人小组中发过一次帖，除此之外，他没在任何社交媒体中谈过自己的状况。但是最近，他有点想制作一个YouTube视频系列，向大家讲讲他的故事。“跟别人谈起这件事并不会使你变得懦弱，”他說，“也不会让你变得不像男人。如果我的故事可以让至少一个男人知道有此痛苦的不止他一个人，即使大家觉得我很脆弱，我觉得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