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松
一记:印象云水
我毕业的时候,工作包分配,我们是被动的。作为外招生,应该可以选择。不过是厂选我们,不是我们选厂。至于云水厂是怎么选中我的?我根本不知道,估计选的是我的工种。我是钳工。我们学校流传着一句话,万能的钳工,伟大的车工,不要脸的铣工,吊儿郎当的电工。其实,钳工是手艺活,全靠一双手。车、铣、刨、磨全都得靠机床。至于电工,是我们最羡慕的工作了。拎着个电工包,哪个车间有事,还得请,才过来接电维修。
云水是个典型的大三线厂。大三线是什么意思?估计好多人都已经不太清楚了。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提起这些,师傅们总会浮出一脸的骄傲。作为大三线的一个代表和缩影,云水厂按照“靠山、分散、隐蔽”的要求,藏到了云南乌蒙山西南麓的大山里。
云水厂始建于 1970年,和我同岁。当然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分到厂里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末期,他们刚刚度过了艰难军转民时期。抓住烟机国产化这个契机,成功转型,生产烟机。按照当时的说法,叫“二次创业”。
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另外几位同学被厂车拉到云水的情景。从昆明到宣威的中间,过了马过河,王家庄镇政府前边右拐,转入庄郎,经过格里,就是云水厂的地盘了。
车没有从厂区走,而是从厂区后面的山坡往上爬。山大、坡陡,大货车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哼哼唧唧,终于到了山顶。下坡的时候,我看到路两旁都是一排一排的房子,劳资科的人指着这些平房告诉我们,这是一福利区,坡脚左边就是单身食堂。
单身食堂到了,单身宿舍一定不远。
果然,半山腰稍平的地方有三栋两层的楼房。同行的男同学在第二栋楼房前下了车。我和另一个女生住第三栋。第三栋楼小得多,房间也不多,上上下下也就十来间。工厂女工本来就不多,外招的就更少了。
厂区确实隐蔽,躲在一个狭长的峡谷里。梧桐、白桦、松树就像一块绿色的大棚,将厂掩藏起来。工厂延续了建造鱼雷时候的管理,上班时间一到,厂门关闭,里面的人要出来,必须有车间主任的条子。外面的人想进去根本不可能。
厂区中间有一条一米多的排水沟,入口在供销科前面。之所以提到这个入口,是因为这是除了厂大门唯一我们可以走的地方。厂里管理严格,上班号结束,大门一关就进不去。一天不上班,工资扣光不说,还得扣奖金,或者罚款。有时候迟了几分钟,就进不去。我们只好从排水沟的入口钻进去。不过,雨季是不可能的,水大,钻不进去。下雨天还有一条路,稍远,八车间后面的围墙倒了几块砖,我们从那里翻进来。
老师傅们都知道这些入口,常常在我气喘吁吁冲进车间的时候,笑我,“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我吐吐舌头,噘着嘴冲进更衣室,换上满身油污的工作服,穿上长年被油浸泡后严重变形的翻毛皮鞋,悄悄坐到师父身边,开始一天的工作。
休息时间,我用边角料为自己添置了不锈钢的锅铲、汤勺、撮箕、衣架,有的青工胆子大,还会做鞋柜、书架。班长其实是知道的,老师傅们不但不说,还会在一旁指导。初入工厂,工资低,舍不得花钱购置用具,全都自己动手。连电炉都是自己用耐火砖抠出来的。我还给爸爸做了一个不锈钢的水烟筒。当时的企业有一句话,国外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我想,说的就是我们吧。厂是我们的厂,人就是厂的人,我们分的没有那么清楚。再说了,咱们工人有力量,又有手艺,小东小西自己做,不但正常,还有点小显摆。
我分到云水的时候,云水厂有九个车间。九个车间各有各的重心,一车间是木工,二车间铸造,三四车间机加,五车间车铣综合装配,六七车间钳工装配,八车间铆工装配,九车间电控装配。各车间各自为政,又相互配合。九个车间都有自己的技术组,负责本车间的质量指导和监督。每个车间还配一个检验员。厂里还有相应的技术科和检验科,每道工序完成,组装测试以后。由技术科和检验科的人检测验收后办理相关手续,产品才算合格。
云水厂有自己的子弟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有舞厅、电影院,有银行、商店、食堂、澡堂,该有的都有。从单身楼到俱乐部有两公里左右,周末放电影、举办舞会的时候,我们才去。女单身楼对面就是厂区大门。门的右侧还有一个小农贸市场,周围的农民会把地里的蔬菜拿到这里来卖,职工家属种的菜吃不完,也会拿出来卖。左侧是几件小屋,是个私人开的小商店、早点铺、麻辣烫。
云水离镇上有七公里,周末的时候厂里有车到镇上赶街,还有一趟上昆明下曲靖的车,说起来还算方便。不过上昆明下曲靖这样的事对我们来说少之又少,尤其去昆明,记忆中只去过一次。好像是有一年的三八节,我们车间的女工委员带着我们去过一次昆明,逛了一天的街。
一般来说,我们的活动范围大多在厂区周围,一些生活用品也都在门口的小商店里买。大商店远,几乎不去。一个单身女孩,好像没有太多要买的东西,也舍不得花钱。我刚工作那年,学徒工,每月才八十块钱的工资。师父让我每月存五十块,他教我要学会节约,更要學会储蓄。我到工行开的分理处开了一个存折,存折就放在工作人员手里。每月发工资,交五十块钱给他,零存整取。一年以后全部取出,换成一张整存整取存单。当时,所有的外招生都会存钱,存折也都交给银行的工作人员。我们延续了上辈人的勤俭节约,也延续了老一辈人相互关照的美德。
厂区里最漂亮的地方肯定是办公室,一栋六层小楼。厂办、工会、财务科、劳资科、广播站等等,全都在这栋楼上。侧边横着一栋四层楼,是技术科、销售科。办公楼周围种满了各种花草,印象最深的当数七彩八色的月季和香气袭人的玉兰。爱花的我晚饭后常常在这里游荡,每一朵花几时打骨朵,几时初绽,几时盛开,我都清清楚楚。一天中午,打开水的时候遇到同样爱花的兰兰。我告诉她,办公楼的玉兰开了,胖乎乎的。第二天一大早,她跑到我们车间,偷偷问我,办公楼那朵玉兰是不是你摘的?我急了,跑去一看,果然没了。看来盯着这花的不止我一个。
秋天到了,路两旁的梧桐叶开始变色。深绿、暗黄、浅红,整个厂区变得热闹而绚丽。这样的绚丽是短暂的,秋风一起,秋雨一下,叶子开始飘落,一片片落叶把路两旁的水沟堆得满满的。我总会在叶落冷雨的深秋想念围着火炉里聊天的父母,想念总是不听话惹爸爸妈妈生气的兄弟姐妹,想念炉火里烤洋芋的香味。不过,这些是不能跟别人说的。谁都看不起长不大的孩子,我都十九二十了,这些小伤感小情绪必须自己调整。
将暮未暮,顺着厂区,踩着飘零的落叶,一个人从厂区后大门走出去,扶着大桥上的铁栏杆,火车像一条火龙飞驰而过,向远处飞去。它会在我家那个小县城停留十分钟,那是进滇的第一个大站。我好像看到自己背着包,从车站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我会把录音机打开,跑到单身宿舍前面的小坡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听《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渔舟唱晚》等古筝曲。
我在云水的时间不长,三年。时间不长,我还是知道了很多秘密。我知道我们车间背后的山上有野生惠兰,一穗花茎上有一串花,发出幽幽的香味。四车间旁边山上的是豆瓣兰,两三朵靠在一起,像剥去外皮的豆瓣,没有香味。八车间左边,爬上台阶,有很多的锁莓和白泡,中午吃过饭,抬着打饭的搪瓷口缸,半个小时就能摘满。从右边上山,可以捡到能吃的假青头,这是一种长得很像青头菌的野生菌,味道跟青头菌一样鲜美。厂区的最高点,是八车间背后那座山。山顶有一大块平地,据说有人在上面练武功。那时,《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正在热播。我们确信,山顶上一定有高人。虽然,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尽管有花有鸟,有野味有高人。我还是觉得云水的日子,大多是寂寞的。这种寂寞来自内心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目前境况的不甘心。这种不甘里面也隐藏了不自信。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这样?反正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青蛙,抬起头来也只能看到云水这一片天,这让我感到惶恐。
工作是人生的开始,也是一个人走向成熟的标志。只是这深山里的成熟反而显得更加单纯。现在想来,尽管惶恐,我依然按时换上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穿上变形的翻毛皮鞋上班、下班。完全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即使偶尔迷茫,不甘心青春被云水慢慢耗尽,也只是到河边抛抛石子,发泄一下,砸出一溜的浪花而已。
相比我的茫然和忧郁,我们车间的人好像没有这么多忧愁,他们快乐得多。
二记:钳工班
我毕业以后就被分到六车间。六车间有四个班组,车工班、铣工班和两个钳工班。还有技术组、工具室、材料室。我在钳工一班。
我们班有十五六个人。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厂里有规定,大中专毕业生必须到车间干一年。我们班每年都有大中专生,一年以后,他们才会分到各科室。有四个云南人,班长、老李师、杨师和我。班长姓张,一头的卷发。活计跟不上趟的时候,就使劲挠头,把满头的卷发挠成一蓬乱稻草。老李师是云南人,师傅们从来不叫他的名字,直接就叫他老云南,他这个老云南也是从北方调过来的,已经不会讲云南话了。杨师是女的,皮肤黑,劲大,干活靠蛮力。据说,生孩子那天,她吃了整整五十个鸡蛋。老公不在家,她自己把孩子生下来,饿了就煮鸡蛋,饿了又煮鸡蛋,生生吃了五十个。
另外还有我师父、龙师、姜师、范师、倪师、另一个杨师,也是女的。龙师是焊工,湖南湘西人,常常跟我师父斗嘴。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徒弟,是我们厂五朵厂花之一。倪师也是焊工,好像年纪不小了,还是单身。工种嘛,除了我和师父是钳工,其他都是钣金工。六个青工里面,有四个是厂子弟。
六车间钳工班大体由这些人组成。我们车间主要生产烟机里面的烘丝机和振动输送机,这两样东西被称为烘筒、振槽,通俗好记。
干活的时候,各负其责。我和师父钻孔、攻丝,管理、使用车间唯一的一台摇臂钻床。龙师带着他徒弟、倪师负责焊接,其他人负责烘筒的制作、校正,杨师带着我师妹用五毫米的铁板做天方地圆及其他配件,把整机从方形通道转换到圆形通道。
每个班都有一个更衣室,女工专用。是铁皮焊成的,里面焊上很多钩子,用来挂衣服。男工嘛,一律在自己的工具箱前换,怎么换?我真不知道,现在想想,闷热的夏天,他们是否依然在工作裤里穿上自己的裤子?
休息的时候,男工人都会跑到车间外面抽烟,我们也会跟出去,听他们聊天。老师傅们斗嘴多数是这种时候。老龙师说,从前有一个哨兵是沈阳人,有一天忽然发现来了一个人,赶紧跑步报告,报告首长,来了一个营。首长赶紧集合队伍,做好战斗准备。人到了,一看,是一个人。东北人人、营不分,口音较重。我师父肯定要反击,他说,火车行驶的声音,原本是“呜,哐当哐当,呜,哐当哐当。”进入湖南地界,声音就变成,“乌龙,剿匪,乌龙,剿匪。”龙师傅是湘西人。
更多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工舍不得浪费这点时间,趁机跑到工具室,躲在工具室织毛衣。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袋子装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停电、缺材料、休息,反正,有空就去织几针。我们也会延续师傅们的话题,说说各地的方言。工具室的保管员姓曹,车间林主任的老婆。好像浙江一带的人,说话像唱歌。有一次她说了一段浙江话,至今我都没有忘记。她一个人学母女两个说话,我们一句都听不懂。她说,唻法,米索唏哆唻。噶米索唏哆唻?唻米索唏哆唻,唻哆唻哆。天哪,这直接就是唱乐谱嘛,一句都听不懂。她又用普通话翻译,原来妈妈对女儿说,来凤,面纱线拿來。女儿问,什么棉纱线?妈妈说,蓝面纱线。妈妈叹道,懒惰懒惰。我们笑得打滚,眼泪都笑出来。师妹一边织毛衣一边学,手里的毛衣掉了两针,发现的时候已经织上去一大段,只好拆掉重织。
姜师傅年纪还轻,正宗的山西人,人长得高大子弟。常常把我当孩子逗,说我钻狗洞的就是他。其他师傅我怕,他,我不怕。班长或我师父有事让我叫他,我就会跑过去,喊,萝卜丝,班长叫你。他会抹下手套,朝我丢来,笑骂道,小死丫头。累了,大家都会到后门外的空地上休息。我会蹦蹦跳跳跑进车间,给他们提水壶。姜师会说,死丫头,好好走路,小心把水壶打烂。我师父忙叮嘱,说,慢点慢点,别烫着。
车间里的活又苦又累,我却没有发现哪个唬着脸。机器声、铁锤声很响,他们就笑得很响。好像日子本来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在厂办、技术科、检验科那些人面前也一样,大声说话,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是工人就觉得低人一等。在云水,人与人是平等的,只要你技术好,不偷懒,走到哪里都受人敬重。
我们车间的烘筒,焊接起来,要用木榔头校圆,电砂轮抛光,然后一筒一筒接在一起,按上压条,再拿到组装车间组装。校烘筒的时候是我最受不了的时候,榔头敲在铁筒上,耳膜震得生疼。有一天早上,我喝下去的豆浆,硬生生被他们一榔头一榔头敲了出来。我丢下钻床,跑到车间门口全部吐光,还被他们取笑。
我们组的小黄眼睛被氩弧焊光炝到,又红又肿,就像捅了马蜂窝,被几百只马蜂叮着。师傅们告诉他一个妙方,每天用人奶点若干次。方法确实有效,不是故意整他。只是,去哪里找人奶?还是师妹认识的人多,硬是从二车间找到一个哺乳期的妈妈,用瓶子给他要了一些。师傅们趁机逗他,这个说,么么,你小子怕是想吃奶了,才乱看。那个又说,小伙,你怕是要老实点,不然找不到女朋友了。
烘筒做好了,在技术员、检验员的指导下进行组装、测试。这一天一定是要加班的,早早就得跟食堂联系,让他们准备盒饭。盒饭不用自己出钱,年底班组跟食堂结账。
吃过饭,抽根烟、喝杯茶,不用喊,大家都会抓紧时间干活,早点干完就能早点休息。组装测试合格,我们全副武装,戴上帽子、口罩,一遍一遍刷上防锈漆。防锈漆干后,又用噴枪,把烘筒喷成果绿色。我们的手也沾满了油漆,怎么也洗不干净。只好用面纱蘸汽油擦,整双手泡得发白。冬天更糟糕,满手的血裂子。
果绿色成了云水厂的主色,家家户户都会把家里的白墙刷上一米左右的绿漆,既新鲜又漂亮。我的宿舍当然也刷果绿色的漆,隔宿舍的帘子也是果绿色的。云水厂的人非常喜欢这个颜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水到处都是绿色?早上起床,拉开房门,那醉人的绿啊!永远充满了生机和诱惑。
冬天常常在凄风冷雨中来临。车间周围的梧桐树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厂区显得冷漠萧条起来,车间里的机器声似乎也有些单调。年底,分给车间的生产计划基本完成,钣金工手里没有活了。我和师父还在有事,一个孔,一根压条,一个螺丝,我们的活小而精细。师傅们要么躲在工具箱后面聊天,要么在车间外面自己开的地里种菜。师妹她们一定又去工具室吹牛打毛衣了。我有些坐不住,又不敢跑。
精细的活师父不敢再让我干,出了次品整个班组都会受到影响,奖金会被扣。安全科的人闲着没事,常常往车间跑,头发没有別进帽子要扣分,不戴手套要扣分,冷却液使用不当要扣分,恨不得把年底这点奖金扣完。
班长会在我茫然无聊的时候来到钻床边,跟我师父说,老阎师,休息休息,慢慢干。我师父总会说,好嘞,干完这几个就休息。班长走后,师父对我说,丫头,收拾工具,打扫卫生,跟他们玩去。有的时候,师父也会使我,玩去吧,我收拾机床。我会忍着那颗早就跑远的心,说,不用,我擦完再走。师父一挥手,把手套取下来,说,去吧去吧,我来弄。
我飞也似的冲进换衣间,三下五除二,换上衣服,直接往工具室跑。杨师她们的毛衣早就织了一大截,看我进去,赶紧挤挤,让出位置。
快过年了,车间开始筹备聚餐。那时候效益好,车间班组都有点经费。这些钱用来付加班时的餐费、聚餐,偶尔也会到厂医院背后的河边野炊。
最让人难忘的该是杀牛了。那条牛可真壮,屁股圆圆的,毛皮光溜水滑。老云南和老范师在周围的村子里尾了三天,才买回来。老范师说,人家不卖,说开春还要犁地,我俩又是发烟,又是吹牛,硬是把它买了回来。花了多少钱?不关我的事。我从来不管这种事,只要不用穿工作服,不用在钻床旁一坐就是半天,我就非常开心。
一大早,大家就在后边的空地上挖出一个大火坑,我们几个青工到山上找柴。杀牛的时候我不在场,师傅们总会找借口让我远离这种血腥的场面。我回来的时候,牛已经煮在锅里了。
男青工负责烧火,我们几个女同志,专门负责削洋芋、洗菜、剥蒜。老师傅们点上一支烟,梭到墙角聊天。这一天,工作台全都成了桌子,装螺丝的铁皮盒装满了花生洋芋片,牛肉用脸盆装,仅有的几个碗用来打蘸水。
班长让我烧胡辣子,我找了两根不锈钢焊条,敲掉上面的药皮,用砂纸抛亮,又用纸擦干净,夹着辣子在火上烤。班长过来看见,说,你这个可不行,太慢,还容易烧糊。看我的。他抓了一把辣椒丢进火洞,不停翻搅,不一会儿用铁棍扒出来,吹吹打打,就用手掐。我急了,喊道,不行,不干净,等我用纸擦一下。班长哈哈大笑,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胡辣子有点柴灰味才好吃。等我找到纸再冲回去,那些带灰的辣子已经在碗里,和芫荽、小葱拌一起了。那顿的牛肉,我都不敢蘸。
这条牛,我们一个车间六七十人,整整吃了三天,第三天,我刚进车间就觉得恶心,车间里到处都是牛肉味。这种味道与油漆味、氩弧焊味、机油味混在一起,说不出有多难闻。老范师说,连他家那条假狼狗都吃腻了,再把牛肉丢给它,它闻都不闻,扭头就走。
聚完餐,就该过年了。每次我都等不到厂里放假,连奖金都还没发,我就想回家。班长知道。我们组只有两个外招生,他会让我们先走两天,工卡交给考勤员,每天早上他们帮我们插卡,晚上就把卡同卡柜的钥匙摆在一起。人教科查岗,班长说,派我们去领材料去了。
远离城市的云水工人,依然保持着中国人几千年来的优秀品质,勤劳善良、真诚直率。初入社会的我,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与帮助。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极度不安。
这种不安最先来自工作,我发现,任我怎么努力,就是做不好手上的工作。云水厂的老师傅们天南地北到处的人都有,北方人多一些,云南人倒成了少数。在北方人面前,我实在太瘦太小。小小的我很受照顾,反而失去了学习锻炼的机会。师妹后进厂一年,钣金工,天圆地方敲得有模有样,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我还依然跟在师父后面,做一些划线、钻孔,上螺丝、打铆钉这样的轻巧活计。这让我看不起自己,也让我有些沮丧。从小接触的环境让我对这些没有温度的铁皮、钢材根本提不起兴趣。我其实很用心学,师父磨钻头的时候我跟得很紧,可我就是没法学会用眼睛瞅瞅,就能把钻头磨到钻出来的孔误差保持在一两丝以内。
那次工伤,我在宿舍躺了三天,整天胡思乱想。我隐隐觉得这份工作不是我想要的,或者说我不适合做云水厂的工作。可是,适不适合又怎样?我的认知里没有反抗和放弃,更没有重新开始这样的字眼。我只能服从。服从是对命运的无可奈何。那个年代,有多少人都是像我一样,屈服于命运,屈服于生活。干不适合自己的工作,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还好,云水厂的人好,好人总会让人感到温暖,尤其是这个与世隔绝、隐蔽分散的云水。
三记:师父
提起云水人,第一个要说的肯定是我师父。
师父是厂里有名的“群钻王”,是群钻磨得最好的一个。他的徒弟多了去了。我进厂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不想再收徒弟。阴差阳错,还是收了我。
能够拜群钻王为师,是我的荣幸。可惜,我一直没把师父的绝招学会。按说,我就是冲着他这门绝技去的,奈何,我对工厂实在不感兴趣,硬是没学会。
徒弟应该怎么做?没有人教过我。听说万恶的旧社会,得给师父师母端屎端尿、洗衣做饭。不伺候好师父,别说学技术,就是赏口饭吃也不容易。我们那个时候当然不会,新中国,新社会,我们是工厂的未来。不过,脚勤手快、嘴巴甜总是不会错的。我无师自通,早早换上工作服,提着水壶到厂办对面的锅炉房打开水。回到车间,帮师傅泡茶,顺便也帮周围的老师傅们倒上水。
师父徒弟很多,我还有一个师弟,外号“大吹”,倒不是针对我这个小崔取的,而是他本人话多爱吹牛。他是厂子弟,师父经不住他父母一次又一次央求,又收了他。师弟来那天,师父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收学徒了,任谁说都不收。师弟跟师父的时候我已经出师。我们出师不用师父认可,厂里会组织过级考试,考过就转正,转正也就算出师了。师弟转正后调到太原,而我却一直跟着师父,成了师父的关门弟子。
女孩子在厂里总是受人关照,像我这样远离父母的单身青工,就更让人心疼。师父管我叫“丫头”。这个叫法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学校,有一次外厂的一个同学来玩,我师父在钻孔,我俩在一旁说话。那个同学问我,听说,你师父叫你丫头?我还没回话,我师父说了一声,叫丫头怎么了,你要来,我还管你叫小子呢。吓得我那同学转身就跑。
每天上班,我把工具找出来,把冷却油倒好。见师父去砂轮上磨钻头,我马上丢下手里的杂事跟着他跑到砂轮前。他还是不说话,弯着腰认真磨钻头,我就装着很谦虚的样子站在一旁看,其实我根本看不会。有时候,他也会把钻头递给我,说,来,丫头,试试。我屏住呼吸,仔仔细细把像麻花一样的钻头磨了又磨,递给师父,他眯着眼睛,对着窗外的光看了看,摇摇头。最后,还是他自己磨好递给我。我也不管,根本没想过我要是学不会,磨不好,以后怎么独立操作?我蹦蹦跳跳跑回钻床旁,把钻头按上,开始干活。
刚开始钻孔的时候,师父会在一旁盯着我,教我,说,下钻的时候慢点,速度一定要均匀,冷却液要随时加。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自己亲自钻,我呢,就拿根小凳坐在一旁,帮他加冷却液,或者给钻好的零件打毛刺、攻丝。我的心思常常在这个时候晃悠,一会儿想我妈,一会儿想头晚看的小说。实在无聊就四处张望。我就是在这种时候发现窗外的野玫瑰的,我忽然叫了一声,师父,你看,外面那个,花,胖嘟嘟、肉乎乎的。我师父抬头一看,笑着说,哦,那个啊,野玫瑰。我说,我要去摘。他马上严肃起来,说,下班吧,下班后再去。我嘟着嘴不吭声。下班了,机器一停,工作服都忙不得换,就跑出去摘花。
我出师以后,师父也还这样带着我。很多活,要求高,每个孔都得用游标卡尺量,误差不得超过两丝。这样的活他就得盯着,不让我干。不过他从来不说,只是早早换好工作服,坐在钻床前开始干。偶尔,他会被主任或技术组的人请去,商量产品的事,我就自己干活。我把要钻的零件用卡子固定好。最先下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下得太快钻头会打滑,太重还会烧了钻头。
我总是很小心,用毛刷蘸上油,一点一点刷在钻头上。铁屑就像刨花扭成麻花从钻头两边源源不断冒出,我就特别想用手揪,当然,我硬是恶生生忍住了。我知道管不住自己的话,我的小手就会残废。我扎了一个马尾辫。师父总是告诫我,把头发裹好,塞进帽子里,千万别大意,头发搅进去就麻烦了。
我和小黄到手动液压机上做卡子。两人不常在一起干活,配合不太好。他按下液压机的时候,我看见不锈钢片不正,也没有多想,赶紧用手扶。小黄赶紧撒手,还是压了下来。幸好他反应快,液压机下力不重。不过我的食指还是压扁了,疼得我直掉眼泪。小黄也吓坏了,赶紧跟班长请假,说送我去医院。师父不让,硬要自己送。他把手上的活一丢,就带着我往医院跑。一面跑一面问,丫头,忍忍,不会有大问题的。
自然没有大问题,连药都没上,食指没压破,只是淤血。整个指甲盖全黑了,只能慢慢养。医院开了三天的假条。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告诉妈妈,我怕吓着她。我就在宿舍躺了三天,用一个杯子装上冷水,实在疼得不行,就放在水里浸一下。师父每天炖汤、包饺子让师妹送过来。
上班以后,师父也不让我干活,让我坐在一旁看着。师父悄悄告诉我,那天不让小黄送我去医院,是怕厂里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看见,瞎说。
师父常常干涉我的个人问题。刚进厂,就告诫我,来单身楼找你那些小子,你要小心,都不是什么好孩子。有人请他做谋,他总是先问,哪里毕业的?说高中,师父毫不商量,一概拒绝,说,高中不行,这丫头爸妈都是老师,没有大学文凭,最好别讨没趣。师父对我说,没事你就来我家,我家仨闺女,别人不会说闲话的。师父家成了我节假日、周末混吃混喝的地方。偶尔不去,师父就会让师妹端着锅、抬着菜往我宿舍送。
师父是沈阳人,喜欢包饺子。即是徒弟,又常常混在他家,这类小事当然也会。只是,至今我依然没有学会师父可以一根擀面棍同时擀两张饺皮的技术。多数时候,我只包不擀,包出来的饺子依然“孙子辈爷爷辈的都有”。师父很奇怪,我居然可以用一样大的饺皮包出大小不一的饺子。
师父的三个闺女,大闺女大我五天,小闺女还在上学。二闺女和我一个班组,杨师的徒弟,我也叫她师妹。师妹长得高大强壮,瘦小的我在她面前反倒像个妹妹,成了她的照顾对象。每个周末,我换上衣服,她就把我的工作服收收,带回家洗。
师父喜欢钓鱼。周六下午,休息的时候,我和师妹会到车间外面的地里挖蚯蚓,放到罐头瓶里,第二天再跟着他去钓鱼。其实,对钓鱼我没有什么兴趣,呆怵怵一坐就是半天,眼睛都看酸了,还不见鱼上钩,简直就是受罪。不过,在云水,喜欢受这种罪的人多了。长期以來,机器的轰鸣声、校烘筒的敲击声,很多人耳朵都产生了幻觉。不上班也常常在响。钓鱼只是为了听听虫鸣鸟叫,享受一下大自然的宁静。
厂里还会举行文艺表演、歌咏比赛。每到这个时候,车间里的年轻人全都训练去了,只剩下那些老师傅在干活。只有一年,工期太赶,活太多,我们车间主任有点犹豫,不想让我们参加,又不愿落在别的车间后面。想来想去,让技术科的三个男技术员上台弹个吉他唱个歌。那个年代,吉他被称为“爱情的冲锋枪”,不会弹吉他还什么叫大学生,连女朋友都找不着。
我们这三个技术员,一人一把吉他,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唱的是《会有那么一天》。红幕低垂,他们站在台上,声音有些忧郁,他们唱,今天我们没有财富,至少可以相互拥有。我们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跟着他们一起唱,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拥有更多更好的明天。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飞到天外的天。唱着唱着,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对于第一代大三线人来说,“献完青春献终生,献完终生献子孙”,口号是这样喊的,他们好像也是这样想的。可我,我的心真的飞到了云水的天外。我不知道,明天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明天我会在哪里?
除了这些大型的活动,每个星期六还会举办舞会、卡拉 OK比赛,每周会有一两个电影。电影是要买票的,舞会免费。有舞会的时候,男的女的都会打扮一下。男的换上喇叭裤,穿上平时不穿的衣服。女的换上裙子,化化妆,三三两两来到舞厅,悄悄坐在凳子上。三步、四步、伦巴、探戈就是在那时学会的。女工只要愿意跳,一晚上都不会闲着。
女青工都很矜持,静静坐在一旁等人请。男青工也不敢贸然。唯唯诺诺伸出手,弯弯腰,很绅士的样子。女工们一般都还是答应,不是心仪的,人是起身了,脸上却没有表情。冷冰冰跳完一曲,赶紧回到座位上,男青工放开手,有些怅然,却不敢再请。恋爱中的,一晚都不分开,手拉手,眼看眼,每只曲都跳,都只跟他跳,整个舞会就像是为他们办的,眼里耳里再也没有别人。
没学会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用食指、中指在手心比划。师妹看不过去,说,我带你。就把我拽起来,往舞池走去。不会跳身子就重,师妹跳不动,就让她男朋友带我。我们车间的男青工一反常态,不再嘻嘻哈哈,离得远远的,好像怕我们吃掉他们。上班以后,忍不住问,他们说,算了,你们这些人有很多人盯着,我们还是少惹麻烦。
除了業余活动,厂里还常常发东西,改善职工生活。云水厂躲在山沟里,蔬菜水果及其他食物买起来还是很不方便。云水人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只要有泥土,都能打造出一块地来。他们在房前屋后栽满了蔬菜水果,桃李梨苹果,山楂葡萄无花果,大凡这片土地上可以种出来的都有。但也有很多是种不出来的。橙子、香蕉、西瓜、地瓜等等。云水厂每周都有车专门到外面采购,拉回商店卖。采购回来那天,商店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抢到最新鲜的物资。云水厂的老职工,家家都有一台兰花冰箱厂,它装满了云水人的勤劳和富足。
那时,在云水厂上班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事。我们有厂服、工作服,每个月还有两双手套,一块肥皂、一包洗衣粉。上班穿工作服,平时穿厂服。厂服是灰色的夹克,上面印着船舶系统的代号。每次回家,我都穿上厂服,哥哥弟弟特别羡慕。军工企业、国有大厂,即使躲在山沟里,也是一个时代的骄傲。更何况,我们的福利确实让人羡慕。
就说端午节吧,厂里给我们的福利是,每个职工五公斤鱼。天哪,根本吃不了。我把洗床单的大盆全都养上鱼,每天都有翻肚皮的鱼。我想把鱼给师父,师父说,我们家五口人,四个人都分到鱼,一共二十公斤,放的地方都没有。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天天宰鱼、吃鱼。开始,我们仔仔细细把鱼肚子刨开,把内脏拿掉。再后来,我们没有耐心,用刀直接从鱼肚皮切到鱼头,只吃鱼背脊。鱼死得太快,怎么吃都吃不完。家家的冰箱里都塞满了鱼,师父家塞不下,只好用盐腌了,一条一条串好,挂在屋檐下。
整个云水厂,到处弥漫着鱼腥气和腐臭味。这种味道一直盘旋在云水上空,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散尽。这次福利的结果,直接改变了我的饮食习惯。从此,我再也不吃鱼了。
不管福利怎么好,我们一天到晚总是吃不够。不知道是不是食堂的大锅饭缺油水,还是体力活刮油?总觉得肚子里清汤寡水的。偶尔回趟老家,爸妈给我带瓶猪油,一块火腿。让我馋的时候切几片炒炒,解解馋。爸妈哪里知道,单身楼的东西怎么留得住?给我的火腿,一顿饭就吃完了。切成片,放上几个干辣椒,一炒,香味传遍单身楼。大家端着饭碗就来。
我楼下的一个青工,性格好,人也勤快,他宿舍天天挤满了人。我妈给我带的火腿我都是用一根绳子拴好,吊下去,等他炒好喊我,我才下去吃。
家里带来的东西吃完,就该想别的办法了。找几根焊条头,敲掉药衣,敲扁焊头,在砂轮上磨,磨尖后再开一道口。找一根竹子把尖头带钩的焊头装上,天黑月明的时候到箐沟里叉石蚌、逮田鸡。有时候,还会做个鱼网子到河里网鱼虾,这件事在发鱼之后就自动停止了。我们还吃过松鼠、野猫。不知道为什么,啥都想吃,啥都敢吃。
春末,车间后面的山坡上豌豆熟了,我和一个女单身趁着人们午休,拎着布兜扯了一大兜,晚上在电炉上一煮,整栋楼都在吃。
年少,总有填不饱的饥饿和欲望,似乎所有得到的都是应该得到,得不到的也是应该得到的,总忍不住去渴求去奢望。
现在想想,云水的业余生活还是丰富多彩。当时的我却觉得单调枯燥。云水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离镇上也有七公里,虽然有公路,有交通车,可这七公里还是把我们的心远远隔开,封闭在云水这片山里。
无聊产生灵感,我们相反设法找乐趣。离云水厂最近的两个村,一个叫干冲,一个叫格里,据说是彝语直译而来。无聊的时候,我们会把村名编成谜语,让别人猜。我说,挖出来的葱晒三天,打一地名。依此,你在我们中间,打一地名。这是最能懵着人的谜语了,我考倒很多大中专毕业生。公布谜底的时候,我刚把干冲、格里两个词说出来,他们就惊叫着扑上来,要不是我躲得快,差点被他们打死。
周末,我和师父加班,走进车间,一只小松鼠从横梁上一跃而过,迅速消失在后面的山林里。它会不会是来偷吃我攻丝用的豆油?山上的棠梨松果不够吃?或许,它跟我们一样,也有吃不饱的肚子、填不满的欲望吧?
我们向动物索取、向植物索取、向云水索取,向整个世界索取。我们总以为,只要我们想要,云水就取之不绝。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云水居然也会消失,那么,那些可爱的动物植物呢?会不会也有一天离开了我们?
船舶集团合并以后,云水不叫云水,东光也不叫东光。整个系统的五个厂、一个研究所、一家试验场全部打乱,成了一机、二机、电子设备、船舶贸易、技术中心、烟机经营公司、房地产公司等等若干子公司。
云水永远成为历史,永远只能深埋在三代云水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