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之心”的崛起
——肯尼亚英语文学的斗争之路

2019-06-08 09:19朱振武陆纯艺
外国语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东非肯尼亚作家

朱振武 陆纯艺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外国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234)

0 引言

1 萌芽:冲出部落

自19世纪中叶起,世界资本主义开始向帝国主义过渡,西方国家瓜分世界领土的斗争也日益激烈。亚洲沦陷后,非洲就成了下一个目标。1880年后,非洲逐渐沦为殖民地,到20世纪初,非洲大陆基本已被殖民者分割完毕。绝大多数的东非和西非地区沦为英属殖民地,受一小部分的英国官员管理。英语主要是英国传教士、肯尼亚政府官员和殖民者们使用的语言,肯尼亚本土居民中仅有极少数能通过传教士接触英语,受到英语教育。正如玛资瑞(Mazrui)所言:“英语最初是统治阶级的语言,之后才逐渐成为人民的语言。”(Mazrui,1992:7)由于能读懂英语作品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上作家们本身也不擅长英语写作,因此最初的肯尼亚作家们都倾向于用部落语言进行创作。

肯尼亚有40多种部落语言,其中斯瓦希里语的使用者最多。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肯尼亚地区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用斯瓦希里语和其他民族语言写就的,作品以诗歌为主。用斯瓦希里语写作的诗歌率先在肯尼亚的蒙巴萨(Mombassa)流行开来。这些早期的诗歌主要分为叙事诗和说理诗两种类别,前者重述英雄人物的辉煌事迹,后者旨在匡正他人的德行。其中最有趣的一首叙事诗讲述了一位名为利昂哥(Liyongo)的酋长被敌人关押,后从狱中脱逃的故事。这些诗歌经林登·哈里斯(Lyndon Harries,1909—1980)译为英文,流传国内外。此后用斯瓦希里语进行创作的诗人,如阿赫默德·纳赛尔·本·珠玛·布哈里(Ahmad Nassir bin Juma Bhalo,1936—2019)等都或多或少地受这些早期吟游诗人的影响。这些诗歌在一段时间内受到了部落人民的大力追捧,但是诗人们却发现斯瓦希里语诗歌被传统文化牢牢控制,要想跳脱出规定的格式与韵律极为困难。正如林登·哈里斯所说:“如果诗人想在斯瓦希里语诗歌原有的格式上做些改变,哪怕只有一丁点,他也必须先得到当地人民的同意。”(Harries, 1962:26)多数情况下,诗人远没有勇气向部落人民提出这样的“奇思异想”,因为在选择用斯瓦希里语写作的那一刻起,他已不仅代表个人,而成为部族传统文化的化身,他的创作应服务于部落。因此,许多年轻的诗人和作家尝试用英语进行创作,以此摆脱道德和格式上的桎梏,获得更大的创作自由。早期的肯尼亚英语文学并没有留下太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名作,但乔莫·肯雅塔(Jomo Kenyatta,1897—1978)的《面朝肯尼亚山》(1938)却一鸣惊人,称得上是肯尼亚英语文学的开山之作。这部作品起初用基库尤语写就,后经翻译后在伦敦出版,成为西方世界了解肯尼亚的第一部作品。肯雅塔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融于作品,真实记录了记忆中的部族文化,叙述了殖民主义如何颠覆与击碎基库尤的社会生活,并警醒世人殖民主义实际上是在一步步吞噬传统文化、消解整个国家。正如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1884—1942)在序言中所写的那样,“这本书是了解非洲文化的第一手资料,其成就是极具开拓性的”(Malinowski,1938:5)。

2 发酵:重述历史

伯恩斯·林德福斯(Bernth Lindfors,1938—)曾说:“小杂志在非洲英语文学发展的道路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Lindfors,1997:43)自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许多大学创办了学生杂志,以此鼓励学生创作。在肯尼亚本土出版社稀缺的环境下,这些杂志的出现大大解决了作品难以发表面世的难题。马克雷雷(Makerere)的《笔尖》(Penpoint,1958)、达累斯萨拉姆(Dar Es Salaam)的《达莱特》(Darlite,1966)、内罗比(Nairobi)的《连接》(Nexus,1967)等杂志都兴起于这一时期,几乎所有著名的东非作家都给这些杂志投过稿或是做过编辑。大学和学生杂志为肯尼亚英语作家的培养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也为传世作品的出现奠定了基础。许多著名作家的杰作早期就只是杂志上的一篇短文,例如恩古吉在《笔尖》上发表的《乡村神父》是他的长篇小说《大河两岸》(1965)的雏形。另一则短文《回家》的基调与他的第一部长篇作品《孩子,你别哭》(1964)交相辉映,其主题又在他的代表作《一粒麦种》(1967)中得到了扩写。马克雷雷大学英语系的教授大卫·库克(David Cook,1929—2003)从《笔尖》中筛选文章编辑成书,命名为《东非起源》(1965),又将东非的传统戏剧汇编成《东非短剧》(1968)一书,西方世界对东非文化和肯尼亚早期英语文学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就来源于这两套丛书。学生杂志为作家们提供了发表与交流的平台,极大地激励了作家们的创作,假如没有学生杂志的出现,肯尼亚英语文学又将在黑暗中度过另一个10年。

然而,仅凭学生杂志微薄的助力,肯尼亚英语文学不可能取得太多的成就,这些作品在肯尼亚国内本泛不起几丝涟漪,更别提在西方英语世界占领一席之地。而此时的西非和南非地区,早已出现了诸如握雷·索因卡(Wole Soyinka,1934—)、钦努阿·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2013)、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1923—2014)等具有一定国际影响力的知名作家。连同肯尼亚在内的整个东非地区被认为是文化上的不毛之地。寂静、贫瘠、死气沉沉是东非英语文学的代名词。由于东非的国土面积和人口总量少于西非和南非,再加上与欧洲文明的相遇时间较晚,因此不可避免地被其他地区英语文学的光芒所笼罩。面对落后的状况,起初的肯尼亚等东非作家们不以为然,在他们眼中,英语文学在本土的受众很小,着重于民族语言写作似乎才是大势所趋。1962年,在乌干达坎帕拉召开的一场重要会议彻底颠覆了肯尼亚作家的观念,也成为肯尼亚英语文学由萌芽期进入发酵期的转折点。这场会议主要探讨非洲文学的英语表达,仅邀请了用英语进行创作的作家,因此东非的重要作家,如斯瓦希里语诗人希尔克·莎尔班·罗伯特(Sheikh Shabaan Robert,1909—1962)等人都没能受邀出席。整个东非地区的代表仅有包括恩古吉、丽贝卡·恩杰鲁(Rebeka Njau,1932—)和奥戈特在内的几位学生,这使得东非作家们极为焦虑。乌干达作家塔班·洛·利永(Taban Lo Liyong,1939—)认为,西非和南非的文学深深地打击了东非的民族自信,并写作文章《我们能否消灭东非文学贫瘠的现状》(1969),深入探讨如何复兴东非英语文学。

这一股兴起的爱国主义文学潮流不断地被推向前,在肯尼斯·华特尼(Kenneth Watene,1944—)的戏剧《为我的自由而战的儿子》(1973)、梅亚·姆旺吉(Meja Mwangi,1948—)的《猎犬的尸体》(1974)和《死亡的滋味》(1975)等作品中都有对反殖民斗争等历史问题的探讨与描绘。茅茅起义也成为肯尼亚文学的一个永恒的主题,“每一个时期的肯尼亚作家都想从自己的角度重新书写茅茅起义”(Bernth Lindfors,1979:5)。作家们齐心合力地投身于历史问题,一方面是想取法于历史,为1963年刚刚获得独立的肯尼亚提供一些未来的出路,独立后的国家将如何发展仍然是一个巨大的疑问。另一方面,经过坎帕拉会议之后,肯尼亚作家们意识到了与其他地区文学之间的差距,肯尼亚必须尽快走出不自信的困境,一扫落后的阴霾,重塑其文学形象,将正确认识肯尼亚文学的“自我”作为这一时期的斗争主题。重述历史可以从中发掘肯尼亚民族文化的魅力,宣扬肯尼亚人民永不言败的精神,从祖先与部落文明中寻找精神根基,稳固肯尼亚人民对本国文化的自信,树立民族自豪感,从而激励更多的作家投身英语文学的创作。这一时期诞生了诸多广为流传的优秀作品,引发了西方学界的广泛关注,针对肯尼亚英语文学的评论文章和作品译著逐渐增加,奠定了肯尼亚英语文学发展的基础。

3 繁荣:回归现实

1963年,肯尼亚终于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肯尼亚人民对民族的未来充满无限的幻想,渴望重新获得被剥夺已久的权利。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梦想中的美好生活并没有到来,在美苏冷战、经济全球化等共同作用下,社会贫富差距日益增大,底层民众依旧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与殖民时期相比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政府虽有意发展民族企业,但却允许政府官员合法经商,因此导致了官商勾结的不良后果,官员与外来资本家交往密切。直到现在,英国的垄断财团在肯尼亚仍有一定的影响力,肯尼亚最肥沃的土地依旧掌握在外来资本家的手中。肯尼亚第一任副总统贾拉莫吉·奥金加·奥廷加(Jaramogi Oginga Odinga,1911—1994)将自己的自传命名为《仍然被奴役》(1967),表明独立后的国家并没有取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加剧的社会政治、文化和经济危机却给予了文学创作源源不断的养分,肯尼亚的作家惊觉,从前声嘶力竭地呼吁民族独立、赞美民族英雄换来的却是欺骗与背叛。怀着满腔的悲愤和失望,他们不再一味沉迷与探究历史问题,而是将矛头直指当下的现实社会,就此拉开了肯尼亚英语文学繁荣期的序幕。

繁荣期的肯尼亚英语文学总体顺着两种不同的方向发展。一方面,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继续涌现。针对犯罪率激增、社会贫困、女性权利缺失、疾病泛滥等社会问题,作家们在作品中提出了各种批评和意见。约翰·基里米提(John Kiriamiti,1950—)的小说多以犯罪和城市生活为主题,在非洲地区拥有极高的销量。《我的狱中生活》(1984)以基里米提的亲身经历为原本,真实描绘了肯尼亚20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70年代的犯罪热潮。《我和罪犯的生活:米莉的故事》(1989)从未婚妻的视角讲述了一个罪犯的悲惨故事。《命运之子》(1994)则诉说了主角刑满释放,返回城市后的不幸遭遇。基里米提用诙谐幽默的笔调写下一个个沉重的故事,揭露了人权的丧失、警察的腐败和政府不作为。托马斯·埃克尔(Thomas Akare,1950—)尤其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民。他的第一部小说《穷人们》(1981)用第一人称叙述了一个厕所清洁工被逼无奈沦为银行抢劫犯的故事,全书充满对暴力、腐败的愤怒和批判。《暮光女人》(1988)描绘了女主人公如何从一个天真的女孩变为底层妓女的可怕经历,是后殖民城市生活的一幅真实的缩影。

肯尼亚独立之后,女性作家成为一支不容小觑的文学力量,她们在作品中塑造了许多独立坚强的女性角色,以批判过去东非作家笔下负面的女性形象,呼吁男女平等,争取女性应有的权利。格蕾丝·奥戈特是这批女性作家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位,也是东非第一个用英语写作的女性。她被认为是肯尼亚文坛上的领军人物,与恩古吉共同领导了肯尼亚文学的发展方向,罗杰·克尔茨(J. Roger Kurtz,1937—2016)评价说:“恩古吉和奥戈特塑造了肯尼亚小说中的原型角色,为他们这一辈的作家制定了创作的主旋律。”(Kurtz,1998:22)奥戈特极为关注后殖民社会中女性矛盾的地位和她们的生活状态。她的第一部小说《希望之乡》(1966)讲述了一个罗族家庭在移民路上遭遇的夫妻矛盾和部族仇恨等问题。短篇小说集《失去雷声的土地》(1968)控诉后殖民时代对女性的歧视和欺压,揭露手握权力的黑人同胞和白人殖民者一样的狡诈而又凶残。在她的影响和带领下,穆索尼·戈切加·里奇玛妮(Muthoni Gachanja Likimani,1926—)写下《女性和肯尼亚的茅茅起义》(1985),强调了在20世纪50年代的民族革命中女性的重要贡献。她的叙事诗《男人想要什么?》(1974)以幽默的口吻讽刺了男性特权。玛杰瑞·欧路得·马克戈耶(Marjorie Oludhe Macgoye,1928—2015)的《此时此刻》(1987)描绘了60多年中肯尼亚女性的生活图景,以七个女性为叙述声音,成为东非第一部以女性为主要角色的复调小说。

后殖民社会面临的另一重大问题就是疾病的肆虐,其中以艾滋病最甚,戏剧家、小说家、诗人把艾滋病作为主题,并用它来比喻肯尼亚面临的社会和经济问题。约瑟夫·戴伍德(Yusuf Dawood,1928—)的《桥下的河》(1991)、瓦姆戈达·盖提尔瑞(Wamugunda Geteria,1945—)的《好人》(1992)、玛格丽特·奥格拉(Margaret Ogola,1958—2011)的《河流和源头》(1994)以及《我向阿波罗起誓》(2002)等都是以艾滋病为主题的小说,再加上数量众多的诗歌和戏剧等,引发了社会极大的关注和反响。

另一方面,作家们不满足于创作单一的现实主义作品,他们尝试在文本中加入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元素,使作品充满幻想、荒诞、意识流、黑色幽默等,但是其最终的落脚点仍然是解决现实中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矛盾。作为肯尼亚第一代作家的恩古吉在这一阶段开始转变写作风格,在以往的作品中他真实地记录历史,表现殖民时期肯尼亚人民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在面对后殖民的社会危机时,他写作的《血染的花瓣》(1977)用大段的意识流展现人物真实的内心世界,时间上过去、现在和未来交叉重叠,诉说一代人曲折的成长经历,批判独立后肯尼亚一味剥削的独裁政府。《十字架上魔鬼》(1980)融魔幻、夸张、幽默、讽刺于一炉,多角度叙述了被新政府背叛的工人阶级的故事。他的最新作品《乌鸦魔法师》(2004)更是将独立后的肯尼亚描绘成一个完全荒谬而无序的世界,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放入反映现实的叙述中,使全书饱含魔幻色彩,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批判社会的种种不公平现象。贾莱德·安吉拉(Jared Angira,1947—)被认为是“肯尼亚第一位最有成就的诗人”(Gikandi et al.,2007:26),他的诗歌短小、精炼且形象鲜明,不同意象间极具跳跃性。《沉寂之声》(1972)中收录的85首诗歌暗含诗人悲愤的心情,表现了他面对独立后的肯尼亚时既期待又恐惧的心理。他的其他诗集,包括《软珊瑚》(1973)、《小瀑布》(1979)、《过去的岁月》(1980)等将独立前的美好幻想与独立后的残酷现实作对比,情感在意象中自然而然地流露,诗歌回荡着哀伤、凄苦的基调。姆旺吉·吉彻如(Mwangi Gicheru,1947—)的《双十字》(1981)、《合二为一》(1981)、《调音台》(1991)等小说聚焦于走私犯的魔幻世界,讽刺政府的不作为。作品出版时肯尼亚与乌干达边境的咖啡走私极为猖獗,肯尼亚民众颇为不满,因此小说广受读者追捧,引发许多共鸣。大卫·卡莱加(David Karanja,1971—)的《一个梦想家的天堂》(2001)描绘了一个特权阶级能够随意杀人的独裁世界,以此指责肯尼亚政府。虽然作者有意将小说背景设定为一个虚构的反乌托邦国家,但仍然遭到了政府的抵制,不得不在南非出版。

4 结语

肯尼亚英语文学走过的是一条斗争之路。萌芽期,作家们拼尽全力冲破部落文学体裁、格式与道德上的束缚,转用英语写作,寻求创作自由。发酵期,面对南非、西非英语文学的挑战和压力,作家们在历史中探索现实问题的根源,歌颂解放运动和民族英雄,唤醒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以不服输的姿态开创肯尼亚英语文学的天地。繁荣期,破碎的幻想和加剧的矛盾逼着作家们回归现实,困难重重但斗争依旧,他们怀着坚定的信念重新出发,孜孜不倦地寻找民族之根和未来之路。这样的文学值得被解读,应该被铭记。然而,目前非洲文学的研究状况并不平衡,尼日利亚、津巴布韦等地相对较为繁荣,而肯尼亚英语文学尚未引起较多关注。国外研究相较之下视野更为宽广,从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作家、语言问题等方面入手探讨肯尼亚英语文学的著作和论文虽数量不多,但有填补空白之作。国内尚无相关的研究专著,仅有针对恩古吉作品的研究论文,数量也是屈指可数,且视角单一,视野受限。“在中国开展非英美国家英语文学研究具有英美文学研究无法取代的价值和意义”(朱振武 等,2013:7),因此,正大踏步地迈向世界文坛且独具美学魅力和斗争精神的肯尼亚英语文学显然应当迅速进入我们的阅读和研究视阈,以便于我们更加均衡地吸收世界各国文学文化的养分,挣脱过度关注少数国家文学文化的惯性和桎梏,从而为文化文化共同体的实现创造积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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