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5年10月10日下午2:30—5:00
地点: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二层会议室
杨庆祥:欢迎大家参加联合文学课堂,这次讨论的主题是青年作家赵志明的新作《万物停止生长时》。做完前几次联合课堂的时候我其实有点犹豫了,要不要继续做?假期也征求了大家的意见。犹豫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感觉好的作家和作品很难碰到。暑假里看到赵志明这本书出来,张楚他们作家班又来了一批人,我就觉得还可以挑选一些好的作家作品,来继续做我们这个课堂讨论。昨天我把前面几期的讨论稿又看了一遍,就发现我们这里和一般的文学研讨会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我们有交锋,而且有很多的对话,这个是特别重要的。所以我希望在接下来的一些讨论里大家还是可以互相有辩驳,有问题意识,而不是自己说自己的话。大家基本都比较熟悉了,我就介绍几个新面孔。张楚,著名的青年作家,而且和不少在座的是同学,以后你们在食堂碰到打个招呼啊。程旸,南开大学的文学博士,以后也会经常来参加我们的活动。还是像以前一样,大家自由讨论,在讨论里有穿插。谁先发言?
赵天成:我先说吧,读这个小说集时,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赵志明是在写乡土,写自己的家乡,也就是小说里的溧阳。阅读的过程中我就一直在想,我们可以如何来谈论他的这种书写,如何为赵志明的乡土书写找到一种打开它的准确方式。直到我看到这本书的后记,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桑树林里充满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和影像,它们让我更加确定这些都源起于我的记忆深处,而并非我梦境所创造。”这句话就让我想到汪曾祺的《受戒》,落款是“记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说是梦,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来自汪先生的记忆深处。
毫无疑问,当我们把赵志明的小说放在“乡土文学”的文脉上讨论,会是一种有趣的尝试。我们可以由此上溯到汪曾祺,集子里的前两篇小说,可以看到明显的汪曾祺的趣味。再上溯到沈从文,一直到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和“文学研究会”影响之下的乡土小说,比如蹇先艾、王鲁彦、许钦文等等。我们现在经常说“乡土文学”,从二十年代起就使用这个概念,在“新时期”以后又重新用它代替“农村题材”的提法,也就渐渐忽略了二者之间的差别。实际上“乡土文学”最初的定义,是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中所下的,他说一个作家在北京以乡土为题材抒发胸臆的作品,这称作“乡土文学”,在北京这部分看就是“侨寓文学”,所以“乡土文学”最初是一种“侨寓者”的文学。我们都知道在二十年代的乡土小说里面,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批判国民性里愚昧、顽劣和落后的东西。但在那些小说里,也已经隐隐地有了一种乡愁。而乡愁之“美”往往不是来自故乡本身,而是由记忆和距离所创造的,并不那么真实。就像鲁迅在《朝花夕拾》里说的那句话: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当然,这“乡愁”里面也隐含着对于乡土文明失落的忧虑。我想这种乡土文明失落之下的乡愁,肯定是赵志明书写乡土、书写溧阳的大背景,他在《乡关何处》这篇小说里作了比较清楚的交待。在《乡关何处》这种形式的作品当中,个体性的“乡愁”就变成了社会学、人类学意义上的“乡愁”,这也是赵志明写作的重要意义。他书写的主题,在我所看到的这些小说中,都是那些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东西。在他的笔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鸟木虫鱼,也包括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他写了很多“鬼”,而且鬼不是以符号的形式出现,而是实有的,就跟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万物有灵就是一种伟大的平等,万物齐一,人兽鬼等而视之。同时我非常感兴趣的一点是,赵志明在书写那些所谓的“陋俗”的时候,他有一种契诃夫式的爱恨交织、甚至是敝帚自珍的情感复杂性,我想这就是文学的张力,也是小说的有趣之处。写渔樵耕猎、风俗节庆那些本就凝结着美好的文化记忆的东西不必说了,即使是写婚丧嫁娶,特别是婚丧文化中那些一直作为旧传统而受到批判的风俗,比如冥婚、抬材、夭葬,这些风俗在《头上长角的人》里有集中的展示。这些当然仍旧是残酷的,但赵志明没有把写这种残酷的重心放在人物的命运上,也不是去抨击所谓的“吃人的传统”,而似乎它们只是一种生存的天道。因而我们可以感觉到在残酷中所包含的惋惜,一种对乡土传统失落的惋惜。惋惜的核心,可能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人兽鬼间的平等,那种原始的公平。这样的平等,在今天看来就形成了一种“颠倒”。我在这部集子里最喜欢的就是第一篇小说《渔夫和酒鬼的故事》,打鱼的和打猎的两个人是好朋友,打猎的是个酒鬼,水性很好,有一次因为跟打鱼的打赌,酒后游到河流的中心,最后被水吞没了,村里的人都说他是被一只鲶鱼精给吃了。打鱼的为了给打猎的复仇,去跟鲶鱼精搏斗最后同归于尽。这个故事本来到这儿就可以结束了,但是这篇小说的结尾出现了奇妙的颠倒,是个神来之笔。因为我们看《西游记》和类似的神魔小说,妖怪都是绝对的坏的东西,我们一开始也以为这就是个渔夫三打鲶鱼精的复仇故事,但赵志明最后写的却是对鲶鱼的生命的痛惜:两个凡夫俗子斗气打赌,死不足惜,卻牵连了一条鲶鱼的生命,这鲶鱼真是太冤枉了啊!这个结尾余味无穷啊,既来自这条鲶鱼精本身,也来自它的象征意义,如何解释因人而异,也一言难尽。我想这种余味,就是小说的意义,就是文学的价值。我们总是要面对一个问题,就是小说和文学能做什么?这个问题已经是老生常谈了。我想至少就赵志明来说,小说是记忆和想象的天堂,它可以通过叙事让一些东西起死回生。“现代性”的理论和体验告诉我们,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但小说以想象、记忆和叙述织成的故事却让我们相信,一切烟消云散都是坚固的。这是赵志明小说的“颠倒”在叙事伦理学上的意义。
杨庆祥:我觉得天成说得很好。尤其是刚才你说的第一篇小说最后的余味,我看了也觉得眼前一亮,结尾说:“唉呀,那两个愚钝人类的想法殃及了池鱼。有的时候,人类的罪恶,真是一言难尽啊。”我觉得这个特别有味道。但是我有一个不同的意见,就是刚才你说到汪曾祺。我觉得赵志明的小说和汪曾祺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汪曾祺的小说是士大夫的趣味,但是赵志明的不是。如果说汪曾祺是离得比较远来看那些生活,赵志明则是站在生活之中。如果说汪曾祺是士大夫气,或者是文人气,那么我觉得赵志明是有乡野之趣的。这两者之差导致了本质上的区别,虽然他们写的都是苏南那一块地方。昨天我参加个活动,有个朋友说他读汪曾祺的作品,读了两篇以后就觉得读不下去了,因为他的趣味是高度雷同的,那种审美很重复。但是在读赵志明的时候,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每一篇的味道和感觉都是不太一样的,更开阔。所以我觉得这是特别有意思的地方,等一下志明可以谈一下这个问题,就是你肯定受到过汪曾祺的影响,但是你和汪曾祺之间,路径和取向我觉得是完全不一样的。
程旸:我想从经济发展背景的方面谈谈赵老师的作品。赵志明先生的这部小说集,令我印象颇深的是这几篇:《渔夫和酒鬼的故事》、《小德的假期》、《小镇兄弟》以及《万物停止生长时》。
《渔夫和酒鬼的故事》令人惊喜的是作者构筑了犹如沈从文笔下湘西般浑然天成、不受都市文明喧扰影响的理想化的溧阳乡间世界。渔夫和酒鬼这两个主人公拥有着希腊神般的自然神力与聪慧的头脑。但与沈从文作品不同的是,他们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更有一种与我们现今生活时代的亲近感。作者着力描写的是打猎的与打鱼的高超的职业生存技术以及与这种生存技能相伴的洒脱自然的生活习惯,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所熟悉的故乡人事与生活经验。尤其是最后一部分,打鱼的猎杀鱼精为打猎的报仇一段,更是超脱出了特定时代的特定乡土环境,而沾染上了一层史前神话的色彩。这篇作品塑造出了“改革开放”前期,商品化大潮还未滚滚而来之前相对原始生态的乡间生活。可以想见的是,之后打鱼的这类原生态手工业者将面临的是机器化大规模生产所带来的冲击与随之而来的生活窘境乃至被迫转型。
《小德的假期》的时代背景已经比《渔夫和酒鬼的故事》往前推进了些许年。从文中的只言片语可以看出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彼时“改革开放”已经进入全面经济发展阶段,文中的沿海南方乡村民众已经开始懂得利用世代相传的渔猎生存技能来获取更大的经济回报。小德被德婶一再催促去钓团鱼卖钱,作者细致描写了小德模仿别人钓团鱼的工具制作与技巧琢磨,乃至自己越加熟练,不断成功收获团鱼以及伴随而来的经济回报。这篇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运用线性叙事技巧来讲述小德整个暑假钓团鱼的经历,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对时代经济发展的暗示。对于绝大多数读者来说,钓团鱼是个新鲜事物,读起来可谓饶有兴趣,而这样详尽的描写,不仅展现了江南乡村风土人情,更是为文学史留下了鲜活的特定地域的时代记载。
《小镇兄弟》与前两篇不同之处在于对经济发展背景的描写不再是若隐若现。文中向家两兄弟的成长经历以及对小镇街市、学校、生态环境的描写的目的都是为了揭示上世纪九十年代南方沿海地区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所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例如,两兄弟全家从乡里人变成镇上人,老街的衰落与新街的崛起,民众们生活条件、衣食住行的不断进步。作品中向前进与向上进不同的人生轨迹所折射出的是九十年代以来两种不同的人生价值观:一种是循规蹈矩地读书,接受好的教育,将来做个体面的公职人员;另一种是成为社会准则的叛逆,有机会或可成为快速积累财富的有产者,机会丧失则可能堕入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着谋一份生计。
《万物停止生长时》中,时代经济发展背景再次作为次要因素在小说中体现,作品着力描写的是一户乡村人家数口人围绕着一个先天脑瘫孩子和另一个分外健康活泼孩子的喜怒哀乐、人生百态。两个孙子的人生故事伴随着全家几代人的苦乐悲欢是小说的核心内容。不同于很多年轻作家对人性邪恶一面的尽力展示,赵先生在这篇作品乃至以上几篇作品中所深刻刻画的是人性中善意的一面,但却并不流俗于“人间自有真情在”这种常见的通俗表达,而是通过几个故事中主人公的心理变化、言语行为讲述了多数人内心深处温暖善意的所在。读者阅读这些作品,感同身受的是作者所怀念的逝去时代中家乡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乃至内心深处那一份萦绕的乡愁。
杨庆祥:我觉得程旸的切入点很有意思,其实在我的阅读里面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块,就是他的作品背后的经济因素,还有时代的变迁。我们乍一看赵志明的作品,以为是完全“去时代”的,或者说“去历史”的一种叙事,其实稍微留意一点,就会发现他的每一个细节处理都和时代性密切相关。而且他的这种时代性是通过很自然的人的经济活动和世俗生活展现出来的,他不是说一定要写一个宏大的历史事件。比如刚才程旸讲的钓团鱼,我觉得这个确实可以用来分析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农村人观念的转变,就是钓团鱼突然变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生财之道。还有“鸭司令”那一篇,里面写到编草帘子,这其实是和九十年代初的乡镇改革密切相关,因为当时整个南方有大量的小窑厂。为什么我说读这些故事很亲切?因为这就是我家乡的故事。当时大量的小窑厂需要草帘子,它必然会催生第一批农村的小资本家,当时叫“万元户”、“十万元户”。所以一个短篇小说里面同样可以折射出整个时代的变迁,这一点是特别值得我们去讨论的。
另外讲到《渔夫和酒鬼的故事》那篇,刚才程旸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说沈从文的作品里面也会出现这样的人物。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沈从文的《神巫之爱》这类作品,我不知道作家们是怎么看的。至少我认为沈从文写苗族的这类作品是很有问题的,非常生硬,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苗族的生活。当年苏雪林说沈从文是看了一些非常烂的通俗的小国家的电影,然后乱编乱造,把那些東西移植到对苗人生活的想象里面去。但是赵志明的这篇小说,虽然他也是“说书人”,好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但你还是会觉得代入感很强,好像这些人就是在我们身边。其实我特别担心他把这一篇处理成离我们很遥远的、带有蛮荒气质的神话传说之类的故事,但是他把人物一下子就拉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来,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能力。
沈建阳:赵老师讲故事的方式很任性,随兴所至,像在聊闲天,读了让人觉得很亲切,但同时也很考验读者的耐心,特别是篇目很长的时候。他开始记录一代人的生活经历,录像厅、武侠书啊,碟片啊,租书之类的,写少年成长的孤独体验。写得没有文艺腔,很节制也很冷静,不作道德判断。当然也不是每篇都如此,我比较喜欢前面虚一些的部分,包括神鬼谶纬之类的东西引进来的效果,而且还可以看出作者丰厚的生活经验。
这本书有一个很明显的“对仗”结构。大家可以看作品的目录页,以《万物停止生长时》为轴心,可以对折过来,它像一张地图,对如何进入小说作了说明,甚至对读者提出要求,表现在文本中就是捉对儿写——打鱼的对打猎的,成人对孩子,哥哥和弟弟(向前进和向上进),修鞋的也分台湾佬和八跟头,喜庆对喜欢(痴呆哥哥对机灵弟弟)——兄弟一般都是两人,两人各有不同;再有就是同一件事写两遍,犯中求避,比如小德前后跟不同的人去捕鱼——虎扣和永哥。我比较喜欢《小德的假期》。在这一篇里,德婶、虎扣妈与小德、虎扣看起来刚好是一组对比。德婶小心思多,势利眼,斤斤计较,虎扣的妈也不失尖刻;小德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无可无不可,没有大人那么重的机心。恰好一组孩子和成人、天真和文明的对比。
这篇有一个小问题,我想和大家讨论,我们看接近结尾的时候,永嫂逼问小德,小德想说的那句话,在44页,他说“我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这句话可能有别的意图,但这句话真让人抓狂,我觉得这明显是矛盾的,一个孩子不该这么说话。当一个孩子告诉别人或者自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应该是一个成人,就像贵族不能告诉别人自己是贵族一个道理。
赵志明:你说得对,《小德的假期》里面有一些东西是我过去的一些经验,其实这篇小说是我很早写的,2001年左右。那时候写小说没有任何关于技巧方面的想法。我要说说预设与偏离,就是我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跟大家看到的故事其实是两回事。我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是因为第一,我确实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上初中的时候确实钓过甲鱼,那时候有种东西叫“中华鳖精”,非常火。所以当我写小说的时候我肯定想写我印象最深的、我最有把握的。但是《小德的假期》这篇小说跟我的其他小说,特别是《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里面的不一样,因为那些小说其实很讲究所谓的小说的技巧和规范,但是《小德的假期》没有。我觉得建阳说得对,通篇用了对位法,当然我写的时候是没有这个想法的。所谓对位法就是我总要找一个对比、一个参照物来写。第二呢,当时我写这个小说,真的是想为自己留下一段记忆。我知道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天光怎么变暗、怎么放晴,知道天将破晓的感觉。这里面有很多的细节,我想进入的是细节,比如说在七八月份的时候那种“流丝”,早晨的时候你也不知道是蜘蛛挂的丝还是什么,反正经过一些树它会有一种丝挂在你脸上,还是凉的,有一点露水什么的。所有这些东西都非常非常地轻微,可能一不留神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所以我写《小德的假期》的时候,真的是想为自己留住一段我觉得蛮好玩的经历。
再回答建阳说的那句话,“我还只是个孩子”。我写小德,写他跟永哥去合作的时候,他肯定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他对他们的事情都知道,而且他有他的性幻想,所以他故意说自己是个孩子。这是我自己的小想法,就把它们放在里面了。当然,写这个东西的时候肯定有很多小说化的处理,有些东西真的是不愿意把它给说破,不愿意把它完全小说化,所以就留了一些私密空间,像编码一样。
杨庆祥:这个其实特别有意思,小说里留下一些没有办法被小说同化的东西,保持一个在小说内部的一致性。但是要有人能够把它读出来。
赵志明:建阳提的这几点都特别好。第一是任性嘛,我的小说里面确实有很多部分是非常任性。这种任性可能导致小说写得不一样,就是去类型化。当然可能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任性。第二就是考验耐心。我看自己小说的时候,有时候也非常不耐心。我觉得我的小说对一般的读者来说,他们是看不下去的。如果能看下去,他们也肯定当成非常世俗化的小说来看。当然我也有意往这边来,就是所谓的雅俗共赏,想能不着痕迹地把一些小说技巧融到小说里面来,而不是去使用具體的大家能看出来的技巧。不好意思,讲得太久了,我是受建阳的激发。
杨庆祥:对,这是联合文学课堂有史以来他发言最好的一次。而且可能是因为你的作品和他的经验有了契合,所以他对作品感觉比较准确。他说你带入了一代人的生活经验,其实和刚才我跟程旸讲的有互动,就是说一代人的生活经验有一个共同的背景和经验在里面,所以一看到就很亲切。我觉得这是这个年龄段的作家特别有优势的地方。
李屹:初读《万物停止生长时》,我惊诧的是,小说中展现的乡镇风物与少年游戏,全是我珍藏着的美好记忆。上世纪八十年代苏南皖南的乡镇是缓慢生长的,这与阎连科刻画的“炸裂”是完全不同的记忆。这是我们的共同记忆,朝向过去和现在。对未来的谨慎留白让赵志明的笔稍微轻松点,很多短篇的结尾多多少少有着悲剧意味,但这不是真正的悲剧,赵志明留下了未来发展的路,不论是叙事人还是小说的主人公,从对过去的不断讲述中获得了丰富的生命力。从小说本身来看,把目光集中在商品化大潮、城市改革和农民务工大潮前的乡村,小说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和美感,鱼虾满仓式的田园歌谣暗涌着种种冲突,最后一点乡村风物和波涛暗涌的生命力构成了赵志明独特的乡镇美学。
正如很多人说的,赵志明有着说书人的架势。这是他技巧成熟的表现。这本小说集里,充斥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宣泄欲望,可以让人联想起赵志明这个说书人在讲故事时的激情,也有种蓦然回首的控制感,这是从说书人进阶成为小说家的必要条件,赵志明做到了。但也有一些地方,可以见仁见智。《渔夫和酒鬼的故事》中,最后一段略显直白,有现身说法的冲动,“有的时候,人类的罪恶,真是一言难尽啊。”这声音,像是硬要把故事收起来,形式意义要大于内容。《夜雨蛤蟆》中大量出现说书人的感慨,第一人称“我”的声音时不时显露出成年人的怀旧感,这对营造这个小说的气氛没有什么帮助,显露出些许枝蔓。
当代中国有很多人用本雅明的“story teller”来推崇说书人在小说中的复活,但本雅明所谓的“说书人”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们不一定弄得清,很容易与“曲苑杂坛”式的说书形式混淆。本雅明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朝向未来的艺术观,“story teller”的概念包含着异乡的知识,从外部拯救整体的力量,是文学家与其他门类艺术家所要共同承担的历史任务。赵志明能够成熟地利用说书形式,在说部驳杂的文类中获得小说资源,这是好事。但另一方面,将说话变为写字,更加精巧地利用说部,则是他接下来得失的关键了。
杨庆祥:我觉得大家都谈得非常好。可能是志明的小说写得很好,把大家的话题都打开了。刚刚李屹谈的有一点我是不同意的,他说《渔夫和酒鬼的故事》最后一句话不好,但我是很喜欢,有一种说书人的气质在里面。但是李屹说的《夜雨蛤蟆》我是特别赞同,因为《夜雨蛤蟆》我当时是读不下去的。这其实在赵志明小说里面很少见。比如我可以念一下:“还有青蛙,书上说它是益虫,能保护庄稼。”这已经完全不像是赵志明在说话了。还有一点,本雅明说的“讲故事的人”和我们传统的“说书人”,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来看,是可以做论文的。这两种类型完全不同,属于两种不同的语境,比如它们的表达方式、它们最终的目标等等。我们的“说书人”可能是明清以来才有的一种形象,而本雅明那里的“说故事的人”可能要追溯到荷马那个时代,以及一种唱的方式和史诗的传统。
我们说赵志明是“说书人”,是从明清以来的一种传统出来的,而不是本雅明意义上那样现代的概念。另外我觉得李屹提供了几个重要的关键词,一个就是“童心”,而且一定是顽童的心。大家看刚刚赵志明说话的样子,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儿童。另一个关键词是“风物”。我自己其实也想讲这个问题,大家可以看到,我们在赵志明小说的“人物”、“物体”之前加上“风”字,会更有味道一些。这个“风”里面包含了更多历史的、人情的、伦理的、鬼神的意味。这个词太棒了,它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风景”,而是“风物”。我们现在总是把这个东西忽视掉了,但是日本的很多作品里面还是有这种东西。除此之外,李屹也对刚刚程旸所说的话题进行了回应,就是小说中对于皖南、苏南这些地方的书写,它们和文学史上余华等人对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书写构成了补充和对话,甚至与阎连科的《炸裂志》也构成了对话。我们对于发展的想象其实还是比较单一的,特别是九十年代初的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实际上所有的变化都是缓慢发生的,它们有着另外一种状态。我觉得如果把这本小说放在文学史中的话,也是有它的意义的。因为有很多东西是被文学史遗忘掉的,比如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一段时间,农村是特别欣欣向荣的,是很有希望的。但是这一段基本上是被文学史遗忘的。打个比方,以前有段时间农村曾经大造沼气池、发展新能源,但是现在这段历史被忘记了。我觉得这些东西还是需要有赵志明这样对于农村生活非常熟悉的人把它们书写下来。
樊迎春:我发言的标题是《万物生长的“焦虑”与“无措”——评赵志明<万物停止生长时>》。我大概说三点,第一点关于灵气。赵志明的《万物停止生长时》由九个短篇小说组成,刚读前两篇时有不小的惊喜感,有点汪曾祺的味道,又有点孙犁的感觉,清新明澈。《漁夫和酒鬼的故事》短小精悍,但其中描写的那种简单、真挚以及有点神话色彩的细节让人体会到一种细腻的情感,运笔轻盈。写好一个故事不难,写好一种主题也不难,当代有很多大家能写好宏大叙事,也有很多作家能写好乡土故事,难的是用一种清淡的行文写一个有感情的故事,这两篇让我体会到赵志明的灵气,我觉得这种灵气对作家来说是比经验、技巧、素材都重要的。
第二点关于焦虑。在这九个故事中,我也读到一个强烈的、似乎马上要跳出纸面的主题:焦虑。是一种现代知识分子对乡村文明失落的焦虑。这也似乎是中国当代作家百书不厌的一个话题。我也能体会到赵志明在书写中的那种沮丧、怀念,在《小镇兄弟》中对老街上的店和人物的详尽描写中可见一斑。但我觉得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作家是否能在这样一个古老的问题中给我们提供新的思考,除了批判人类的欲望和表达对乡村失落的怀念之外,是否有新的角度和面向?比如乡村人的矛盾心理,乡村文明失落带来的复杂现状以及其他很多东西,这其实是时代的问题,应该有更广阔的书写空间。《小镇兄弟》里他以两个兄弟的不同道路展现时代的变迁对人命运的改变,但最后一部分有些散乱,没有扣住开始起的调子,后面描述的变化也属于“叙事者”或者说作者本人。赵志明此时以作者和叙事人的双重身份剥夺了兄弟二人性格和命运的发展。
第三点我想说的是短篇小说的品质,我觉得短篇小说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品质,即精确和微妙。精确不是说叙事内容或题材的精确,而是指作家本人的语言叙述,要用最准确的语言表达出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或者说恰到好处地到达想要的效果;微妙则是遣词造句中要留有余味,让人回味、思索,且有惊喜。但这二者的根本目的都在于表达细致微妙的情感或者说复杂的人性。我最喜欢《小德的假期》,我觉得这篇真正做到了精确与微妙共存。一个学生的暑假,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完成母亲的要求,其中对于乡村夏季的描写、对不同人物性格的刻画,还有对苏南乡村的风物描写都很细致,而小德的心态、人物之间的心思又很细腻真挚。尤其是结尾,我觉得非常精彩。快开学了,小德突然想起了学校的那些同学,尤其是想到滕秋华的笑,心里痒痒的,特别舒服。这种感觉我觉得经历过儿时暑假的可能都深有体会,一个暑假在结束之际突然就像“梦一场”,开学后是另一个世界。最后一段清新自然的描写和前面粘热难耐的钓鱼、不情愿等等比起来,就像拨开云雾见青天,眼前一亮。我觉得好的小说应该是这样的,为你展现一个世界,让你沉溺其中,然后轻松地将你带出这个世界,让你觉得浑身轻松却又余音绕梁。
另外一篇《万物停止生长时》,我觉得题材和意象都很精彩,尤其是写到时光对于喜庆来说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很打动人,其他人物的描写也很有特点。但最后喜欢寻找喜庆的过程有点松散,尤其是喜欢找到喜庆,“故乡就回到以前的样子”这句有点画蛇添足、痕迹过重,一下子把小说本来的创意窄化了,有点可惜。《头上长角的人》也是,故事都很棒,但有一段:“诸位,难道杨户头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吗……”作者直接跳进故事进行评论,让读者有点“出戏”。作者“说话”的欲望太强烈,遗忘了作者、叙事人和主人公之间的辩证关系。当然,这些都是一些技术问题,甚至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故事本身还是非常棒。
总的而言,这些题材、故事很棒,描写的人性、人情、传统、乡村、恬淡以及部分的“怪力乱神”都很有意思,很有灵气,但在主题把握上或许可以多一点稳重和坚持,在叙事、行文方面或许可以再多一点微妙和细腻。
杨庆祥:《小德的假期》我也是特别喜欢。尤其是它的结尾,不仅仅是微妙。小说里说,现在马上开学了,小德的脑袋里冒出来几个人的形象,某某某,某某某,这些形象都是前面没有出现过的,特别有意思。就是在小说结尾的时候,它突然打开另外一个向度、空间,就像没有写完一样。而且我看这篇小说的时候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感觉,就是“小德的假期”这个题目,我当时就觉得特别像琼瑶、侯孝贤那种台湾的感觉,“恋恋风尘”的那种感觉。但是其实它内容又特别乡土,这之间就形成了特别有意思的张力。“小德的假期”,都几乎是“罗马假日”一样的高雅味道了,但是它本来的内容,上来就是“揉菜子”、“钓团鱼”,这都是我们那边特别乡土的事,这里面的张力是特别有意思的,也是这个小说让我眼前一亮的地方。
《万物停止生长时》,应该是这个小说集中特别重要的一篇。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是,结尾部分处理得太过仓促了。最后那一两段其实是好的,就是“喜欢说云”、“喜欢说树”,那个很好。但是再前面喜欢去找他哥哥的那几段,是小说中不太成功的地方。我觉得是作者有点急了,有点迫不及待地想把哥哥找出来,然后赶紧把小说结束掉。小说节奏太快了,它的速度快于我们对世俗生活感知的速度。这就一下子让读者产生怪怪的感觉。
赵志明:这个其实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想交待一下这个小说的创作背景。其实我自己是不愿意写这篇小说的,但是我又觉得这个意象很值得写、很不错,以这样一个不会长大的人来处理现在的乡村经验,是很好的参照物。蒋一谈老师之前也说过我,就是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会概念先行。其实这个题材好好写,可以写个五万字左右的东西出来,最后喜欢有没有找到喜庆都无所谓,喜庆可以经常出现在喜欢梦境里面这样,但是这样写就和我之前的预设不太一样。而且出版社那边一直在催着要稿子。你们批评得特别对,我觉得有时候就是需要批评家和作家一起来讨论作品,我们共同长进。我来之前确实是做好了准备,你们凡是问我的问题我都说实话。作家有时候太任性不好,但是我觉得我有写小说的能力和权利的时候,我希望能写一个泥沙俱下的小说。这确实不好,是我任性的一面,但有时我也会想,我为什么一定要写一个毫无瑕疵的完美的小说?
杨庆祥:“泥沙俱下”和文本中的硬伤是两码事情。
李琦:我读这本薄薄的书,是有越读越厚的感觉的。首先谈一个总体感受,作品有浓浓的乡愁。以后的孩子不会再钓团鱼,甚至没有机会接触一下大自然。搬迁的人们远离故土,与祖先的联系越来越淡薄,甚至不知道祭祀的规矩。往返千里,回不去的是故乡,是童年,没有一座桥能让我们通往过去。历史就是这样,生活就好。总有一天,现在的一切也会变成“祖先的故事”。《小德的假期》、《夜雨蛤蟆》让我读到童年。小时候,我也跟姥爷一起去河边钓过鱼,知道鱼咬钩的那种细腻的感觉;小学时我曾经捉过一盆小蝌蚪,养了一个暑假,看它们一点点变成小蛤蟆,作者对蛤蟆的描述勾起了我小时候的记忆。《乡关何处》那一篇,讲过年要用素菜祭祀,很多都跟我家乡是一样的习俗,总之这本小书的众多细节都让我感觉非常熟悉。这是因为作者的写作有生活的根基,并且他写作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读者。艾略特说,只是为作者而写的诗根本就算不上诗,我认为小说也一样,只为作者而写,但不能让读者感同身受的小说也算不上好小说。
我最喜欢的一篇是《万物停止生长时》,它涉及了很多方面,比如母子情,兄弟情,乡土社会中的邻里情,中国社会依然存在的拐卖儿童、拐卖妇女等问题,它们一直是存在的,在等着被书写被展示。喜庆这个人物贯穿了中国的几十年。题目特别有意思,万物停止生长,但其实停止生长的只有喜庆一个,文本是以喜庆的视点来看的,时空被凝滞,结尾他写道,“当浑身千疮百孔历经磨难的喜庆回到故乡,亲口吹响魔笛的时候,一切将重新焕发生机,栩栩如生,并被喜庆再一次命名。” 命名这一行为,是作者赋予这个人物最高的主体性。“魔笛”这样一个功能性的道具,在西方童话里是很有魔力的,吹笛子的少年能把村里的动物都吸引过来,我认为这个道具设置得特别棒,一方面很小巧,最重要的是,中国文化讲“天人合一”,笛子是人自己的气息进入到这个乐器中,然后发出声音,跟这个世界有了联系,喜庆通过这个笛子就跟万物有了接触。中国的三十年其实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是阎连科式的“炸裂”发展,但作者反其道而行之,说“万物停止生长”。喜庆跟喜欢是一对相反的人物设置,一个身心都停止生长,一个非常健康,我认为他们两个一起构成了对中国现实的隐喻,跟中国的三四十年是同构的。经济水平像弟弟一样快速增长,但国民文化等精神层面还是停留在几十年前,没有发展。我认为这篇写得很丰富,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它的这种隐性同构和隐喻性。
李剑章:第一点想说的也是鄉土。从前的那种乡土文学也许会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去批判,认为乡土的东西各方面都不合理。他们采用那种自认为现代化的视角,鄙视乡土,希望将其改变。但是我们看这本小说集,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批判,反而有感同身受的悲悯,这是难能可贵的。分析这本小说集的乡土性,一方面有纵向时间的视角,另一方面如果拿出时间的一个横截面来看——因为现在也有不少乡土小说——那么赵老师的小说和他们那些小说的区别何在?我觉得一定程度上在于语言的翻新,或者说现代化。可能小说讲的内容非常传统,甚至有一些古典的韵味,但是有一部分语言特别新潮。这种模式的弊端之前有的师兄已经提到过了,但是我觉得可能还有一些妙处,就是试图让小说拥有它自己的特点,能够和现在的其他小说区别开来。
第二点就是小说中的经济因素。这个之前也有人提到过了,但是我想说的是,这本小说集当中的经济因素并不仅仅作为背景,而且还是情节的关键因素。例如,像《万物停止生长时》这篇,之所以喜庆被拐走,是因为人贩子处于经济利益的考量,认为这样做有利可图。而喜庆之所以被找到,也是因为喜欢跟着老尖,他们成为了资本家,拥有很多产业。他们是运用经济利益来实现了这个“正义的复仇”。然后我们看《乡关何处》,其实更多地跟经济利益有关。赵老师通过小说的形式引发了我们这样的思考,那就是:这种所谓的经济发展,是不是真的能让人更幸福呢?是不是真的能让人们的生活过得更好呢?
第三,看到这本书的封面,我想到了有一门学问,叫“诗经博物学”。其实我觉得这本小说集里面也有博物学。《诗经》里面提到的各种动物,与我们日常理解的动物是有区别的。例如,《诗经》里的兔子有时是奸诈小人的形象,野鸡则是谦谦君子的形象,老鼠有的时候彬彬有礼,有的时候则是不劳而获的硕鼠。同样,我们看这本小说集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猎犬,有鱼精,有团鱼,有黄鳝,有蛇,有蛤蟆,有青蛙,有鸭子,等等。各种各样动物,它们有各自的性格,也有各自的故事,它们的故事会符合各自的特征,这些特征在这本小说集当中是独特的,是鲜明的,是无法取代的。
还要说一些关于具体情节设置的想法。《万物停止生长时》这篇,赵老师在故事結尾设置“喜庆被喜欢找到”的情节,其实比“没有找到”要更为悲凉和深刻。喜欢为了找到喜庆,用尽各种心思,准备极其充分,过程一波三折。赵老师的文笔以高屋建瓴之势奔向“找到”的结局,并且在故事结尾部分让情节像电影画面快放一样急剧加速,以至于已经超过现实生活中的速度。但是到了最后,喜欢不断向喜庆提示各种事物的名称,但是喜庆却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喜欢看似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但是这一切已经不是从前的一切了,它的意义已经被抽离了。所以这看似是一个大团圆、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实际上也许有更多的悲凉,这就是“得到了比没有得到更加悲伤”吧。想起有一首歌,叫《不见长安》,讲的是主人公特别想去长安,于是动身前往,路上遍尝人间繁华,经历世事沧桑,最终到了长安,但是,抵达了比没有抵达更加悲伤。《万物停止生长时》的结局,与那首歌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庆祥:剑章说的有几个地方,可以供大家来讨论。其中有一个,刚刚李琦也谈到了,就是小说中的悲悯视角,有惋惜的情绪,并不是那种道德批判、国民性批判的那种态度,我想这个也是得到了大家公认的。另外就是小说的结尾,我觉得你又把我们刚刚谈到的问题推进了一步。这个结尾可能让小说的内涵更丰富了。在以前的那个乡村世界中,这样一个智障儿童,通过笛子,他最后能被唤醒,可以辨认出很多事物,可以生活得很愉快。但是当他重新被找到以后,你无论怎样叫他,这个人都无动于衷,那么这里面其实就是世界已经分裂了,以前那个世界已经彻底消失了。我觉得如果我们来分析赵志明小说里的原乡文化焦虑的话,那么就可以说里面有两个世界,其中一个世界是彻底消失掉的。但是呢,就像刚刚剑章说的,作者试图通过博物学这样的方式,将那个消失的世界重新召唤回来。我觉得这个是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在赵志明这本集子的每一篇小说里,他都是在描述一个失去的世界。那个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只能通过小说家的招魂术、巫术,把它重新写出来,召唤出来。
刘欣玥:我想谈的第一个主题是“泥土的挽歌”。赵志明是非常之关注“土地”的,小说集里写了很多人,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总的来说最典型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离开土地的人”,一种是“留在土地上的人”,而每一个故事都是从离开土地开始的。第一类人里面有年轻一代的背叛者,也有老一代中的被放逐者,而后者一概是长辈和老人。比如《渔夫和酒鬼的故事》里面的酒鬼其实原来是一个猎户,他之所以从猎户变成酒鬼,是因为山林被推平了,而他被赶到平原以后又没有分到田地;《小德的假期》里面,虎扣是钓团鱼的高手,但是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父亲是生长队队长,是种田的一把好手,所以教训虎扣:“团鱼不可能钓一世人生,人不可能靠钓团鱼养活自己……人要务实一点,是农民不会料理地头生活是不像话的。”总而言之,小说集中所有的人物,他们从事的不同职业,几乎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土地。中国的社会是乡土性的,土地对于农村社会的重要性不待多言。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的第一章就叫《乡土本色》,一开篇就说,我们常说乡下人土气,语带讽刺,但这个“土”字用得很好。“土地”和“泥土”对于中国社会的根基何其重要,乡下人离不开泥土,因为种地是最普遍的谋生办法,多数人选择了拖泥带水下田讨生活。小说中的年轻一代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土地上被剥离、放逐出去,此后演绎出一个个不乏悲情与哀愁的故事,连成了一曲贯穿于不同篇目中的泥土的挽歌。
而这曲泥土的挽歌中有一个最核心的历史事件,就是“自然村的拆迁”,这在《乡关何处》、《万物停止生长时》中都极其显眼,精耕细作的耕作生活方式即将消失,土地要变成机械化自动化的大农场。如果说有一个可以将这本小说集整个儿拎起来的“把手”,那么无疑就是自然村的拆迁对于作者的冲击,及其触发的对消失的故乡和消失的记忆的思考。从前的乡土小说、“底层叙事”更多地讲述农民进城的矛盾,讲述“留不住的城市和回不去的家乡”,那么赵志明又把它轻轻地往前推了一步:如果以前是主动的离开,那么现在就是被动的剥夺。以前的问题是你们不想回来,而且这里也变得不伦不类,是城市的粗糙拙劣的仿制品,但是现在无论曾经离开的人想不想回来,你们都回不来了——因为你们的村庄和故乡已经要消失了。从此以后,你们连乡愁都失去了可投射的具体对象,只能是抽象的、想象性的,最后随着子孙繁衍,变成模糊虚幻的记忆而至于遗忘。已经度过了早期在面对现代转型时种种失控经验带来的冲击和错愕的写作经验之后,这才是更深沉的悲哀。因此,《乡关何处》中鸭司令的死是有非常丰富的象征意义的。刚刚大家纷纷表示不能够理解为什么鸭司令必须去死,而且这起谋杀案的真相不能大白于天下、坏人没有遭到报应。我们不妨从小儿子王龙飞的角度来看,首先,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丧父”,而且在父亲死后他仍要承受种种诅咒和折磨,为了留住他的性命,母亲必须选择把他过继给亲戚,这样继失去父亲之后,母亲和家都一并失去了——长大以后成为警察的王龙飞其实很清楚,丧父是失去故乡的开始,这里就诞生了第二层象征:父亲被亲兄弟所杀,已经暗示了王姓大家族的分崩离析,这是传统宗法意义上的家族的塌陷。直到最后老家也要拆迁,所有的人都要搬走只有坟墓留下,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小说中写到家族的墓碑上死人和活人的名字挨在一起,却没有王龙飞的位置。这象征着故土的沦丧和血缘的彻底割裂——故乡即将变成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工业化大农庄。王龙飞也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孤魂野鬼。小说的有趣和突破,在于最后站在祖先的角度重新讲述了一次“即将消失的故乡”,所以小说家说,“我相信有命运之说,但我不相信诅咒和奇迹”,这个命运应该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必然结果。作者看得很清楚,小说中反复表达了一种对于遗忘的恐惧,因为害怕“什么记忆都留不下了”,因此作为小说家的赵志明赋予写作的功能是“记忆的抢救和打捞”。
第三我想谈一下《万物停止生长时》里喜庆这个“病孩子”及其在当代文学中的形象谱系。毫无疑问喜庆是一个“疾病的隐喻”,是作者找到的特别精彩的一个寓言性形象。我们看到小说中喜庆和外在世界的对抗,其实是两套史观的对抗:进化史观与循环史观,如果说万物生长的世界是线性进化史观的象征,是外部轰鸣的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怪兽,那么作为一个异类的喜庆,他不是静止的,而是循环的,作者要用一个永远停留在五岁的相貌和智力的孩子来表达一种循环的乡土史观。值得注意的是,喜庆并不是痴呆,只是智力和外貌都停留在五岁,毋宁说他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是由懵懂无知的幼儿时期向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的少儿时期开始转变的过渡期,所以透过喜庆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好奇的,是“前现代”的,草长莺飞,万物都是新鲜的、生动的世界。喜庆曾经被“西湖雨笛”唤醒过一次,但却无法被已经改变了的世界唤醒第二次,被伤害的喜庆最后只能迎来了一个麻木的结局。赵志明在小说结尾说“这就是现实一种”,其实已经表达了一种妥协和绝望。这样的“怪孩子/病孩子”,会让我想起《爸爸爸》里面的丙崽,也会想起《生死疲劳》里面的大头婴儿蓝千岁,他们都是乡土中国在二十世纪遭遇现代性的过程中的“疾病的隐喻”,如今这个“病孩子”序列里又添上了一个颇具症候式的喜庆,这一形象谱系的繁衍更新中,藏着非常丰富的可以继续被打开的讨论的可能。
刘启民:《万物停止生长时》这本小说集,或许是一个久远的、浓郁的東方精怪传统在当下的投胎转世——尽管这个婴孩必然打上二十世纪末尾小镇历史的印记,也尽管处在千头万绪中的作者很可能自己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古代的精怪传统有着悠远的历史,它们连同所携带的代表着原始初民价值、认识的文化意义,避开了儒家道统的统摄,借《山海经》、《聊斋志异》……一直留存于中国文化的血脉里。而《万物停止生长时》正是处在这个家族史的末端。小说集里随处可见的鱼、团鱼、蛤蟆、水,都是某种原始印象的象征物,或者说文化基因。而这些散现在小说中的文化因子背后裹挟着一个古老的价值记忆,这个记忆当然不是三十年前的“无论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也不是500年前的“善恶终有报”,而是2000年前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畸形的、经历了千疮百孔的磨难的喜庆,竟也能享到世间的恩惠存活下来,即将吹响他的魔笛;而志庆的冤死竟也没有造成传统伦理下的“凶手”国庆遭到所谓“惩戒”。小说的“道德”悄无声息地逸出了中国引以为傲的古代士大夫传统和现代传统,世间伦常再也无法收纳的疼痛,在那样的“道德”里得以化解;遭受到自我与他人戕害的人物,生存在先人留下的温存记忆里得以安之若命。在我看来,作者用了一种内质化的精怪精神气质来网罗生活、捕捞现实,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经济利益纠纷也就自然而然地从属于其中了。
从个人的阅读喜好出发,我是很欣喜于这本小说集的。在中国的历史特别是当代史中,“怪力乱神”及其背后的一整套话语逻辑很少进入到主流文化视野中。而《万物停止生长时》是一个尝试,它召回了一些零碎的、远古的文化记忆,并可能无意识地借用了这些记忆背后的精神资源,对当代中国图景的塑造给予了很好的补充。
杨庆祥:我在看这个小说集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里面有一个精怪系列,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点像贾平凹最近的小说《老生》,里面用了《山海经》。但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用《山海经》这样一个东西?一边摘《山海经》的一段,一边写一个革命故事,为什么要这样齐头并进地书写?其实在精怪的背后,有一整套鲜明的道德判断和价值判断,不仅有价值观念,而且有审美观念。世间的是非善恶,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这就是《聊斋志异》的传统,从来没有把精怪看作是外在的传统,它跟我们是一体的。现代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贫乏单调,是因为我们视万物为刍狗,我们以人的法度解释一切的东西,导致想象空间不够。在古人的世界里,是万物生长的,这个世界是平衡的,有非常多的组成部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怎样用书写的方式将失去的世界重新建构起来。我们经常讲晚明晚清礼崩乐坏,但书写者并没有因此丧失对书写的追求。蒲松龄的时代,很多人也天天想着做官挣钱,他还想着书写,所以小说家的使命是不变的。
章洁:我想做几点补充。首先是结尾的问题,大家都提到了《渔夫和酒鬼的故事》的结尾,其实在赵老师的小说中,这种结尾“出其不意”的方式是运用了很多次的,甚至可以说是作者的一种写作方式。这样的作品还有《夜雨蛤蟆》、《晚稻禾歌》、《小德的假期》等。《晚稻禾歌》大家都没有提到,它本是一个田园友爱式的故事,但在这篇结尾,突然对“野猫头”名字的由来作出解释——因为风流韵事而得名并搬家。关于《渔夫和酒鬼的故事》,大家的发言都是从鲶鱼与人类的颠倒来谈的,但是叙述者对鲶鱼无辜和人类罪恶的感慨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人们”的议论——渔夫和酒鬼互相仇恨而伤及无辜。但是这很显然与前文的叙述相抵触,因为总体上渔夫和酒鬼关系融洽,渔夫杀死鲶鱼是为了给酒鬼复仇。那么结尾“人们”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与事实相违背的议论呢?这是我关注的点。回看前文,我发现了一些痕迹:因为大家羡慕他们的交情,“宁愿他们像以前那样争吵”,更重要的是人们喜欢拿别人的事情作谈资开玩笑。我觉得这表现了人对死亡的惯性遗忘和冷漠,以及世间充满着对他者不负责任的说辞。这是我对这个故事结尾的看法。一般来说,小说要达到内部的和谐,而乍一看,这几篇小说的结尾是对营造的整体氛围的破坏或者说开辟,结尾的“亮牌”、议论与前文形成了抵触,或者是另一角度的补充、延伸,这种写作方式增加了思考容量,内容也更丰富立体。有的篇章能在“出其不意”的同时达到贯通前文,但个别结尾如《夜雨蛤蟆》可能还是显得比较突兀,因为通篇都写的是“我”多么厌恶蛤蟆,最后却把丑陋之物放在存在的高度去思考,去表达他的理解。我觉得这种跨越有些突然。
最后想谈谈小说中人物的特点。之前李屹师兄提到当代文学中有很多以革命、改革、城市为背景的作品,人的罪恶常有外部的源动力或依托环境,如《炸裂志》;主人公不幸的人生际遇由于和变革、历史勾连而具备了更深沉更无奈的悲剧感,如《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在这部小说集中,乡土书写的背后有一个时代、城市意识,但更多的是一种隐忧,即大家刚才都提到的乡土传统和环境的失落。但作者没有将它们与人性、命运的书写紧密联系在一起,比如《渔夫和酒鬼的故事》里环境的改变造成打猎生活方式的改变,但不构成后续故事的动力;《万物停止生长时》提到城镇化破坏乡土更多是在人物存在意义上去考虑;《头上长角的人》里,村人对杨户头的恶行只因“异姓”的原罪。作者对乡土世界中人的描写更关注于人本身的状态:人物的行为、人性的好与恶都在他们生存的环境中自足,与大时代、主流价值观没有什么关联。于是人物是审美对象,人性的小瑕疵、大罪恶和美好的一面都在小说中呈现出来,与风俗环境交织在一起。作为读者,我对那些行为罪恶猥琐的人物并不厌恶,反而很佩服作者能把人性的阴暗面写得引人入胜,可以是一种领略式的放松的阅读。我不知道这种感受和赵老师对人物的态度是否有关系,即:“我对他们的态度,其实就是尊重。既要写出他们身上让我惊讶叹服的闪光点,也要毫不保留地晒出他们性格中低卑猥琐的污迹。”
杨庆祥:章洁最后说的“人物”挺有意思,就是说人物的性格,他的悲剧命运,是他生活在那个时代自己生长出来的,而不一定是受到外面的影响,这也是一个观察的视角。我觉得这里面比较复杂,人物的本性当然是在他的世界里面生长,但是人物的行动不一定完全由其本性决定,可能是受到时代、经济的因素影响,人物动因的复杂度更多一点。
张楚:《小镇兄弟》为什么要这么写?我觉得这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太像随笔了,写农民工大量涌现,有点像通讯报道,不像文学作品。《万物停止生长时》挺有以前作品的感觉,对人物的处理设置让我感觉到你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从小说家的角度来说,后面处理得有点仓促,后面弟弟找哥哥如果设置成另外一个场景,这会是非常牛逼的一个小说。
赵志明:稍微打断一下,很多人跟我说,读了这篇小说会想到余华的《活着》,跟这个叙事的方式和指向都很像,但阅读感觉完全不一样,有人问我是不是很有野心,其实我没有。
杨庆祥:不能说余华那个有野心,但你这个没有。
张楚:我觉得后面的场景应该再有一些生活的细节,会让它更饱满。把过程复原到大家都能懂的程度,而不是仅仅叙述。
陈华积:我想回应几点,首先说一下说书人的角色,我阅读过程中几乎没有感觉到这样一个说书人的存在,虽然它有一些明显的说书人口吻,但是在表述的过程当中更多地被故事的内容和它涉及的一种新的小说理念所吸引。说书人角色几乎只是一种介入方式、一个叙说方式、一个引子,或者说是他进入小说的途径。我们过去的乡土小说更注重的是从人性的角度去定义乡村世界,赵老师作品提出了另外一个东西——从物性的角度来定义小说和世界,所以他呈现的世界观非常不一样。我读到第一篇时就感觉比较惊讶,读到《万物停止生长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其实是在用另外一种价值观写这个小说。
第二是说到第一篇《渔夫和酒鬼的故事》,在阅读过程中明显感到跟我们过去的阅读习惯一样,但最后却突然从鲶鱼的角度重新看待渔夫和酒鬼的故事。我觉得实际上它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视角,以前我们从人类的法则看待这个世界,现在他从自然的法则重新看待这个世界,这个自然的法则和万物生长是有暗中对应的。我读这个小说感觉人物的被杀害、人物的生老病死,好像并非是很触动我的东西,但我确实又能从这里面读出,这些人物可能是一种文化符号,它要表达的是古今杂糅的这样一个东西。读这本小说集的时候,能一下子让我回到远古洪荒的世界,但是它又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把两种时空并置在一起,这种写作是非常有意思的写作。
第三我想谈一下风物,刚才李屹讲得很好,把小说中的风物描写讲得非常到位。这里我想加一点我个人的体会,我觉得小说呈现的是万物有灵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东西自由生长,它从物性的角度给我们提供了打量世界的眼光,所有的东西都很具有一种“陌生化”的趣味性。他不是在简单地回忆童年,而是垂钓童年,有一些诗意化的、唯美的东西在里面,这个物性的角度给我们带来了审美愉悦感,这是我的阅读感受。
我最想讲的是《小镇兄弟》,其实在阅读《小镇兄弟》的时候,我是非常有感觉的,我觉得这个写的就是我实实在在的生活。我不知道赵老师有没有这样一个地点和人物原型,但是我是七十年代生的,我的成长跟小说描写是非常贴合的,我也是成长在一个小镇上,准确地说是在城乡交接处,但是又能充分感觉到小镇的变化。我感兴趣的是,小说并不是以情节取胜,而是以一种情绪取胜。这种情绪就是浑厚清晰的历史感,在八十年代经济改革的分岔口,人出现分化、社会出现分化、层级分化,它用两兄弟的不同命运很好地设置了社会不同的走向。九十年代以后,精英知识分子和街头混混构成了社会的两极。在变化的关节点,通过人性格的分化、人的分化写出了社会的分化。
另外我再讲一点,小说的细节给人的感觉非常密实而且真实。我觉得赵志明是有很大气象的作家,也是我特别期待的作家。因为他现在的短篇小说通过细节的营造,能很轻松地达到意境的营造。假以时日,如果能够给我们营造浑厚的氛围的话,小说的整个大厦就能建立起来。小说中的物性和悟性,这两种东西实际是贾平凹一直都在追求的东西,在赵志明的作品中能明显地感觉到。
刘汀:首先我要强调的一点,我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完全没有刚才大家提到的南方的生活经验,所以我看这个小说的时候有点不一样,因为我没有切身的经验。我也是乡村的,小镇的部分有点感觉,但养鸭子、钓团鱼等我完全不了解,所以我不可能写出一个渔夫和酒鬼的故事。这个小说集里我比较喜欢的也是《万物停止生长时》,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会很妒忌他找到这么一个很有戏的构思。有了构思怎么做,每个小说家都不一样。志明自己也说了他没有写完,而且由于和出版社沟通有点问题,这不是他最后改过的小说。我觉得要读一下改过的版本,会有一些大家没想到的东西出来。刚才大家提到的关键词,我比较赞同的第一个是“天真”,读这本小说我觉得这是本性纯真的人的讲述,它不存在一个很世俗的作家要去建构一个宏大的或者一定要表达什么的状态。这里面有,但是很淡,这是朴素天真的。另外一个,我想问志明的是,《小镇兄弟》、《小德的假期》大家看起来像散文、随笔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写成散文和随笔而是小说。这个选择性对小说家来说,可能就是在体裁处理上表明他的文学观念、小说观念,这个待会儿我们可以聊聊。因为他稍微变一点儿就可以写成标准散文和随笔,但是志明要写成小说。我们要留存童年的记忆,为什么不是散文式的记录而是小說式的记录,这涉及了小说家一个关键的要素。
第二点,小说的讲述,大家讲到了物象的变化、时代的变化,后面隐含的可能就是社会关系、伦理的变化,特别是家庭,比如《小德的假期》、《小镇兄弟》、《头上长角的人》,家庭伦理如何从传统的伦理变成现代的伦理,这里面是很有趣的。我觉得这个关系实际上可能比其他的变化更重要,因为我们的文化最后都要落在人与人相处的伦理上,我们作为老师和学生,作为朋友、作为作者和读者的关系都会变成伦理式的阐释。
另外回到我强调的作为北方人阅读的感受,我们提到乡土文化或乡土小说,在我的观感里,在我整体性的认识里,中国的乡土小说更成气候的是北方的。西北的、东北的或者山东的……
杨庆祥:我打断一下,我评茅奖的二百五十多部作品里,写乡土的基本全都是北方的。没有南方作家写出长篇乡土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