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月
汪曾祺曾这样写栀子花: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读完大家都失笑。微博上有评论:很摇滚!很朋克!
但拟人法也只偶一见之,汪曾祺写花卉,大多数时候是忠实地在走传统的路子,承继的是《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等古代植物学著作的那种准确、简洁而蕴藉的说明文风:
1.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
2.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
3.凤仙花有单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
其实不仅汪曾祺,很多名家都沿用这个路子,比如张恨水:
山野间有小花,紫瓣黄蕊,似金钱菊而微小。叶长圆……一雨之后,花怒放,乱草之中,花穿蓬蓬杂叶而出,带水珠以静植,幽丽绝伦。
比如鲁迅:
旋花一名鼓子花,中国也到处都有的。自生原野上,叶作戟形或箭镞形,花如牵牛花,色淡红或白,午前开,午后萎,所以日本谓之昼颜。
这些文字不也十分耐读吗?如果怀有描写花卉的诚意,那么先把这个路子学起来吧,先面面俱到来交代,什么形什么色,花几瓣叶几片,何时开何时败。好比绘画中的写生与临摹,这些属于基本功,基本功都不扎实,就别整那些个幺蛾子了。
实力派主将张爱玲不像汪曾祺那樣具有一种博物的雅趣,单纯为了状物而状物。《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有两段写到象牙红花:
1.订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咴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
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2.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这才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正面示例。
有评论家指出这小说根本是篇鬼话,“说一个少女,如何走进‘鬼屋里,被吸血鬼迷上了,做了新鬼。‘鬼只和‘鬼交往,因为这世界既丰富又自足的,不能和外界正常人互通有无的。”你看张爱玲对象牙红花的描写,晦暗的底幕上幽异的硕大的红花,是不是与整篇故事的氛围贴合到极致?要把景语成功地化作情语,在具体手法上,除了别滥用幼稚的拟人外,还忌文艺腔的拟人,硬把人的文艺情绪往山川万物上安,造作极了。你看张爱玲写象牙红,可曾用了阴森、诡异等字眼?不着一字,但全然给人那样的感觉。此方为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