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阳明山有一个白云山庄,在仰德大道旁,我下午的时候常常去。
白云山庄有自制的兰花茶,香气浓厚,滋味甘醇。点一杯兰花茶,从大片的落地玻璃窗俯视着因拥挤而相叠的城市,心情就会随着午后常来盘桓的苍鹰飞翔。
白云山庄的兰花茶好,是由于它盛产好的兰花。
所有的花中,我最喜欢莲花和兰花。莲花的品相庄严,兰花的形貌尊贵;兰花的香气清雅,莲花的香味醇郁。而兰花与莲花都一样被用来象征心的纯净与思想人格的芬芳。
兰花由于尊贵、美丽的气质,给人一种“贵气”的印象,人们常会误以为兰花是很贵的,其实不然,一盆兰花大约只有一束玫瑰的价钱,玫瑰花只有三四天的生命,兰花却可以在案头放一整个季节,凋谢了之后,隔年还会再开。
在白云山庄里,兰花好,兰花茶也好,最好的是卖兰花的人。
兰花园的主人是一位年过中年的妇人,是那种非常亲切非常欢喜的人,即使在五十米之外,她也会露出毫无矫饰的璀璨笑容。
也许是长期照养兰花的缘故,她就像一株优雅的香水文心兰,即使是冬天,香气也会弥漫在冷冽的空气中。
兰花园主人非常有礼谦和,每次见面,都使我想念起过世的妈妈。
她很爱兰花,这一点很像妈妈。
她很有耐心,这一点也很像妈妈。
“我喜欢有香气的兰花。”我说。
“没有香气的兰花就是比有香气的美一点,这是不能两全的。”她说,“有香气的兰花可以放在卧室,卧室需要香味。无香气的就摆在客厅,客厅需要气派。”
有一天黄昏,我陪怀着身孕的妻子上山喝兰花茶。
喝完茶,我们像往常一样去逛兰花园,园主依然以灿烂的微笑欢迎我们,说:“辛苦你们了。”
她向我们介绍新开的几种有香气的兰花,她一边说,我一边仔细地嗅聞空气,却什么香气也闻不到。
“好像什么香气也闻不到。”我说。
她笑着说:“心静下来,就闻到了香气。兰花的香,不是用鼻子闻的。”
善解的妻子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我收回鼻子,收摄心神,空气中的香味仿佛立刻苏醒。原来,兰花香虽然飘浮于空中,点燃香气的火柴,名字叫“静心”。
爸爸曾经严肃地告诫我,寻找空谷幽兰,最要注意的就是百步蛇。
“兰花与百步蛇有什么关系呢?”我问爸爸。
爸爸说,野兰花与百步蛇生长的高度、纬度、温度、湿度都是一样的,因此传说兰花长得最美的深山,也正是百步蛇最多的所在。
“所以,找到最美丽的兰花时,要先看看脚下!”爸爸说。
“野兰花与百步蛇”的意象深印在我的脑海,它不只是山野生活真实的告诫,也是实际人生的智慧之言,生命里最美好的事物就如同深山中的野兰花,往往开在百步蛇环视的山谷。但是,从来不会有采兰人因为百步蛇,就失去寻找兰花的坚持与勇气。
勇气与坚持都是不会随波逐流的,勇气与坚持都需要在最纷乱的时候,保持静心。
保持静心,心静下来,就闻到了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