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桥
在干什么啊,天这么热。他用微信问。
她回道,你问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嘛。他回。
她回,你问天气干吗?
我问你在干吗?他回。
她回,我还是发表一下对天气的看法吧。
他回,不如说说你在干吗。
她回,我在打瞌睡呢。
因为已经约过她两次,她都没有出来,他基本上不大抱能够和她单独见面的念想了。不过她居然改变了,女孩子就是这样,只要你坚持,事情就会有转机。前段时间有个著名的学者也讲过类似的话,说的是,在中国,只要你有耐心,事情就会有改变。他不是要套这个意思,但套路是一样的。
约在星巴克,离她上班的地方不远。
她居然先到的,他是从另一个地方赶来的,因为是定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自然是麻烦一些的。
见了面,她说,你再不来我就走了。
老沈心里是不快的,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任何人不要在他面前装。他认为她是同意见这个面的。不论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既然答应见了,就不要装了。
他笑了一下,他们点了东西。
她长得不赖,他在人多的场合见过她,认为她不是那种长相惊艳的人,但比较耐看,她对自己也是自信的。
艺艺今年二十三岁,多好的年龄。老沈现在最喜欢和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交往。他起初没有注意,也是最近几年才总结出来的,居然不少和他关系密切的女孩都是二十三四岁。他已经从二十三四那个年纪挺过来二十多年了,但每个阶段他认识的女孩子,都几乎是那个年龄段的,这个总结性的发现让他有点吃惊,他跟要好的兄弟们讨论过这个发现,人家说,还有什么原因,年轻而已。
我是要问你几个问题的。他说。
问吧,反正人也见了。她說。
他说,我就是想知道你们这些“90后”的孩子对一些事情怎么看。
你这个问法也太笼统了吧。她说。
他发现她涂着很怪的指甲油,是那种茶色的。他心里一惊,他是不喜欢这种样式的。
他认为这个女孩子有点难处。
他说,是这样的,我最近在弄个方案,里边涉及到一些人物,就是性格啊,不好定位,很多想当然吧,以为年轻人会怎样怎样,但写起来又不像。
沈老师原来是遇到问题了。她说。
他摆摆手说,也不是,都是空泛的问题。
她说,空泛的问题,我表示没有办法回答。
她是耐看的,抹了口红,身上有和她这个年龄不相称的一种劲道。他能判断她有过恋爱经历,并且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
我真的是问你有事。他再次强调。
她应该是有自己的看法,他不会跟她绕圈子。她说,你要记住,我不是“90后”。
他比较厌烦了,觉得这个人否定的东西太多了。他想教训她一下,于是说,你老是否定,这表示你不太热情啊。
艺艺说,我还以为你要讲什么呢,不要扣那么大的帽子好吗,我是说我1995年的,我不是“90后”。
差别很大吗?他问。
她反问,你说呢。
两人喝东西,僵持了一会儿。他感到约这个人有点倒霉了,但他并不能下绝对的判断。因为事情往往会有转机,尤其在我国。他想。
他说,是这样的,我写了一个人物,但是当我认为她应该对她所爱的对象有所表示的时候,她却退却了。
然后呢?她问。
他说,然后,在我觉得她应该冷漠到底的时候,她又主动和男孩子好了。
啊,沈老师写的什么东西。她问。
他说,也没什么,一个电影。
拍电影啊。她问。
他本不想把电影拿出来讲,但是,他又必须要讲,他说,电影就是故事,简单点讲吧,这个故事里有这么个女孩子,弄得我都糊涂了,忽冷忽热的。
艺艺在对面笑,终于显得可爱了一点。她望着他。
每当对面的女孩子望着他的时候,他往往会在事后想到,对方是不是在心里边质问,你约我,不就是想和我上床吗。
然而,事实是不是如此呢。
老沈没有办法否定,但是,他认为他首先需要的是生活、感情以及那种人与人之间温和的东西。
对面这个艺艺和别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是不同的,难怪,她做的工作、她处的环境,也都似乎表明她是一个强悍的人。
他认为他没有必要忽视她,但也不能过于强调她。
等于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但终于是见面了。
晚上还要吃饭。他说。
她说,和朋友吗。
晚上吃的是无为菜,有人带了颍河一带的白酒,老沈闻了酒香,觉得也可以喝一点。
司马说,你不是戒了吗。
大东在边上也说,戒了就戒了。
你们越这样说我就越要喝,他兴致很高。也难怪,他总这样,只要有了新的朋友,他认为生活就有希望。
今天有什么喜事。老校长问。
他讨厌老校长,已经退了几年了,不过也才六十多一点点。是个很不正规的学校,还搞国际政治评论,也不怕丑。老校长当酒司令当得很好。
老沈决定今天要喝酒,还因为花生米。无为的花生米好啊,大东用手捏花生米,把皮搓掉。人还没到齐,大东就在吃花生米了。
老沈有些反感,但大东对这个店熟,这是一个BF国际大厦。BF什么意思?管他呢,来了许多次,追究不出来呢。
下午在干什么?司马问。
老沈难以说清,只好说,窝在家里。
写东西?大东问。
老校长说,还能干什么。
他恨不得用酒瓶去砸老校长,一个锅盖头在那边笑,说,写得好啊。
妈的,这什么意思?他想。他不愿意别人这样没头没脑地讲他的东西。
实际上,我下午见了个朋友。他说。
大东也就不作声了,司马坐中间,一个矮个子颇像黑社会混混样的人坐在司马旁边的旁边。
开始喝了。
他用分酒器往小杯里倒酒,他声明自己只喝一杯。
司马说,你可以多喝,既然已经喝了。
他笑着问,干吗这么说。
司马说,随你吧,多想想。
锅盖坐在司马右手边,锅盖说,我也喝了呢。
他很清醒,决定先来这一壶,分酒器的一壶也就二两多点吧。
他对老校长说,校长,我跟你讲,我上次为什么请客,知道吗?
老校长说,承蒙你客气。
老沈“呸”了一下,当然口气是轻的,他说,我告诉你们,我最近是自己有喜庆的事情才请吃饭呢,平时我干吗请你们。
瞧你说的,司马讲。司马举杯,专门和他喝。
他对司马说,我就是认识了一个人,多好啊,我高兴,我就请大家吃饭。
大概一月前,他把艺艺的照片给司马看过,司马没大在意,他也没有说是谁,只说,你看我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多好。
司马说,长得不赖。
照片看不出来。他说。
司马也没有追问,那天是他请客,司马不大在意他的这些行为,都是老兄弟了。
老校长坐在大东边上,大东坐在他边上,他的喜气大东看在眼里。大东说,老沈今天有贵气。
什么叫贵气?那个像黑社会一样的家伙问。其实很快他就知道那家伙只是长得比较混社会,实际上是个干部,人家是博士呢。
关于贵气,这提醒了他,他就痛快地喝酒了,不能干杯,因为他要控制酒力,自己还是要慢点好。
吃到半小时的时候,来了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声音很脆,很像以前认识的一个记者。
这是个艺术家,画画的,年龄不大,但非常沉稳,人长得也很大气。
很快加了微信,座位和他只隔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呆子。
画多长时间了?他问。
女孩说,已经六年了。
他不大好判断,是个新手,还是个业余的,又或者只是个妇道人家。
小庆呀,司马喊。
女孩答,司马老好。
我不老。司马说。
最近怎么样?司马问。
女孩说,没时间画画呢。
有时间看看我的画,小庆在敬酒时说。
他有些怅然,女孩子太多了啊,现在他沉浸在跟艺艺的关系中,又冒出个小庆,小庆更新,小庆还画画,这还了得,从微信头像上就看出来,小庆画大海画得很出色。
那蓝的色调,那静谧的海,女孩们现在很强大啊。他感叹。
接着讲啊。老校长说。
老校长退休前的那个学校,据说他是说了算的,现在也弄不清老校长是个什么来头,反正酒场上老校长很得体。
我讲过我不能多喝。
不是讲这个,是讲你的大事情,你遇到的大事情。老校长煽动着说。
他也明白老校长之所以要把刚才他吹的牛再接回来,主要是不想让他在小庆面前清了零,也就是给小庆提醒,这人身上已经有花花肠子了。
这都什么人啊。
锅盖头说,老沈,你年轻,你肯定喜欢小庆的画。
锅盖头是在拉拢他,他明白锅盖头一贯如此,喜欢拉一把别人,以便自己在最后掌握机会,这个小庆就是锅盖头叫来吃饭的。
小庆已经有孩子了,是个少妇,白嫩嫩的,不是那种抽烟喝大酒的画家类型。画得端正,至少他在微信里看到是这样的,人也是这样,非常的楷體,值得细细品味的女孩。
这酒不喝都不行。
于是来敬酒的都喝,还回敬,一壶酒早就干了,又加了半壶,他声称就这么多。
说到哪儿了?司马问。
他说,我刚才讲,妈的,现在还真有人闪婚。
他这句话冒得有点不那么简单,大家先是愣,然后就拍掌,以为是要放一个大大的雷。
他赶忙摆手,以便摆脱自己的干系,他说,我是讲年轻人。
人家听得出来,尽管他有吹牛的气势,但说到这个程度,他还是要有所指的吧。
但可能吗,能喜庆尊贵到这个程度吗,老沈会遇到一个要跟他闪婚的人吗。
没人相信。
一桌人,只有少数两三人是和小庆第一次见,所以他就跟小庆聊了起来,中间隔着的那个呆子有时玩手机,这样他俩就很近了。
哪天我找些书给你。他说。
小庆说,什么书啊。
他说,以前有个张晓刚知道吗,画大头像的那个。
云南的,他补充说。
小庆显然不知道,他马上判断出小庆的空间还很大,而且比较没有底气,但是画得不错,是个有天赋的女人。
又白又嫩,他抿酒时想,可我们不能只想着女人的长相或者说想到少妇就想到风姿绰约,要就艺术来看,好不好。
张晓刚画的大家庭不错。他说。
司马说,我就喜欢老沈这劲头,喝酒还不忘谈艺术。
还艺术呢?校长反问,闪谁啊?
校长说,没听见吗,都要闪婚了。
闪婚是他之前手机微信里一直在跳动的词,他已经四十好几了,闪婚的事情没有干过,也不信,但是人家提啊,现在疯狂的人多呢。
我先干为敬。他说。
他冷了一下,对小庆说,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穷,没有喝过酒,十三岁吧,父亲才让我第一次喝酒,从此,怎么样,爱上了。
沈老师雅致。小庆说。
像个少妇的话。他想。
校长作为酒司令盯得他紧,校长自己是个什么人,他不大清楚。在女人方面,校長不是乱来的人,不然他也做不了校长。但校长对于他老沈跟小庆套得这么近乎是有看法的,或者说是有敌意的。
你不能少喝,校长对他说。他也听出来了,那意思是,你又想泡小庆,又想少喝酒,怎么可能呢,那谁在捧你的场啊,是司马,还是干部啊?
喝酒再多,他也很少断片,这是他自己的看法。和他喝过酒的人会夸他酒品酒风都好,即使遇见漂亮女孩会献殷勤,想办法,但总还是得体的。
在大东扬言要带大家去后宫之前,他实际上就在思考如何给这个新认识的小庆留下一个念想。
以艺术的名义。他想。
别人越是在这个时代反对艺术,我越是要强调。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人会真的欣赏庸俗,画画的女人小庆更应该如此。
老校长已经进攻很多次了,老是检查他的酒有没有喝完,又是盯住他不慎讲出的手机里不断跳动的闪婚的微信字样。
他对小庆说,校长对我们有看法。
小庆听见了我们两个字,她和老沈已经成了一伙的了,她没有反对,她认为在酒桌上也要站队,站在老沈这一队是对的,老沈懂艺术。
什么闪婚?司马终于接过校长的话追问起来。
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怎么把微信内容点出来了,司马在上周还听他吹过新近认识一个年轻女孩,现在居然谈到闪婚。
太快了,那个黑矮的干部说。
老校长讲,也不快吧,到底年轻。
老校长是在说他老沈年轻,那身边这个叫小庆的业余画家呢,比年轻还年轻?二十多岁,有了孩子,画画,年轻得很过分?这是看在眼里的,而藏在手机里的,一直在微信的那个艺艺呢?
她在提闪婚,他想,但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可以对这一桌喝酒的人松口,不可以把那些东西吐露出来,尽管他也不承认他会否定爱情。现在信奉那句话: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只要委以时间,一切都会有可能,都会有转机。
老校长对小庆说,你听见没有,多听听老沈谈艺术吧,老沈就要失去我们了。
这什么话?他问。
校长说,闪婚的人还有时间跟我们混?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摔了一下酒杯。
大东说,老沈你酒多了。
老沈说,我没多。
司马说,到后宫去吧。
他居然伸手在小庆的肩上拍了一下,热情地鼓励道,抽个时间,我们谈谈张晓刚和方力钧。
我都想听。她说。
他又说,我也可以谈谈吴冠中,老年时候的风采。
小庆说,太好了,如雷贯耳。
我再干一杯,他居然独自饮了一杯。
大东没再吃花生米,已经醉了,他隔着桌子和那个黑矮的干部说,你给我听好了,等会儿唱歌,你要向我敬酒。
像争着排序吗,谁更尊贵吗?
老沈和小庆之前已经加好了微信,不过他甚至没有随手回复她发过来的玫瑰,他显得很老气,很郑重。知道这是装的,但是他心里有事啊,那个艺艺一直在谈论闪婚。
每隔一小会儿就发来一条,他知道她在牵着他,一如他必须在手机里被她望见。
只有四个人去后宫,在广场散时,他和老校长握手,老校长笑着说,美事都是你的。
什么美事,司马问。
鸟事。大东说。
老校长走了。
小庆有人接,据讲是她的同事,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他没有细问,反正微信上可以说。
艺术是要走到底的。
他和小庆握手,他觉得她是懂事的,他握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她没有急于松开,你要尊重你的才华。他说。
她说,我哪有什么才华。
他说,画得真好,但还可以更好。
到了后宫,大东点的房间,然后是酒水,大东倒在地上,黑矮的干部把他扶起来。
司马问,还有意思吗?
他知道司马指的是大东要把大家带来唱歌,但自己却醉了。
大东酒量不行。
他喝着苏打水,猛地想吐,黑矮的干部凑过来说,今天没把她带过来。
他不明白对方讲的是什么。
显然指的是今天来的画画的小庆。
还是我们玩才好玩。他说。
司马在喝酒了,一边在翻袋子里的书。司马公务比较忙,但还是乐于到后宫夜总会来唱歌。
我们生活得太好了。司马说。
正是。他说。
可是,从前不会生活得这么好,生活得这么好就写不好东西了。司马说。
他认为司马说得对,但如果这样讲,他现在整个状态就都不对了,怎么能这样呢,生活得太幸福了,那哪还能写东西。
司马说,我不是讲你这个事啊。
哪个事?他问。
司马说,你讲的,人家都跟你提闪婚了。
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司马老,跟你讲,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什么闪婚,张嘴就来。他说。
司马支开了黑矮的干部,让他去扶倒在地上靠在沙发拐角的大东。
司马说,你不能这么理解啊,没有人会开玩笑的,记住吧,时代再不同,人都经不住玩笑,我认为你要重视。
事后很长时间,他都记得司马的话,那就是人要慎重。对于对方的话,你要听得进去,要当一回事。
然而当时,他在微信上同时还要跟那个已经散去了的小庆联系,说的是艺术。
要对得起艺术的天赋。他对小庆说。
小庆说,我会努力的。
他想到她白嫩的样子,以及她画的疯狂的大海,恣意汪洋的,有点收不住了,但有才情而不自知。
大胆而热烈。
我又看了几幅画,他说。实际上他在迅速翻朋友圈里她的画时,看到一个特别写实的少妇画下的那些图,有色彩,有人物,有炽烈的情感,画得着实不錯。
今天你有点不对,司马提醒他。
他说,哪有啊,我清醒得很。
有几个点歌的夜总会女孩在服务,包间里弥漫着苏打水和爆米花混合的气味,大东把啤酒倒在了地毯上,黑矮的干部一直在骂娘。
你清醒就好。司马说。
我一直都清醒。他再次强调。
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司马说。他知道司马讲的是大家在判断他能否处理好和这个新认识的画画的女孩的关系。
艺术难以把控。司马说。
是艺术家,他喝了一听啤酒说。
还能喝一个,他想,但是有必要吗,今天这是怎么了,跟谁干上了吗?自己要干什么。艺艺一直在发微信过来,每隔几条就会提起闪婚,他没有什么幸福感。他反对先前司马讲的什么现在人们都活得太幸福了的说辞,他认为没有什么是真正幸福的,一切都太轻易了,就如这后宫夜总会的门头闪烁着金子一般的光芒。
罍街很实际,跟北京的簋街不同,显然同是吃宵夜的地方,但罍街没有什么花哨,在主街的顶端是一些旧式民房,仍在经营小吃、理发、修鞋还有洗衣房之类,足有数百米长,里边的巷子很深,多是简易的土楼,不断往上加盖,只为拆迁补偿。
他到这个地方不是太晚,他心想司马讲得有道理。我们都活得太幸福了,不过后来在后宫,司马也改口了,司马说,也不能说太幸福,可以讲活得太容易了。
而以前他分明记得大家还讨论过,生存本身是件很艰难的事,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容易了呢。
他在一道巷口,边上居然是个洗车店,往这巷口里一瞅,里边很黑,又潮又脏。
现在我终于一个人了,他很想跟别人分享这种经验,能够一个人就很难,这不也是一种难度吗。
这里有站街女,一直在逃避打击,但是一直也没被打掉,总是会顽固地存在。
他见到一个拎包的人用一根手指头向一个女孩做了个手势,然后两人进了巷子。他转了几个来回,发现这个巷口最为安静,里面是无边的黑。
见到一个高个子的女孩,讲话声音很细,大约不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一副慵懒的神态。
在她的出租房里,有一张床,有一张写字台。
他坐下来,女孩坐在地上,那里有一只凳子,他已经讲过了,什么也不做。
现在抓得紧吗?他问。
还好吧,女孩说。
老板一个人来玩?女孩问。
他说,我一个人,我今天一个人,我永远都想一个人呢,一个人很容易吗,一个人很难吧,总是搞在一起,吃啊喝啊的,一个人多好。
女孩捏着手,有些不自在。
他再一次问,不会有人闯进来吧。
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干。女孩说。
他心想女孩子一定是讨厌他的,他说,我照付钱,我就想一个人出来转转,然后我看见了你站在巷口,我要赞美你。
赞美我干什么,你喝酒了吧。女孩说。
他看出女孩受过教育,不是那种职业技术学院的,应该是正规教育,讲话得体。
女孩穿到膝盖的裙子,上边是深绿色的T恤,一只带金属带子的小扣包,时髦极了。
他不打算问她为什么做这个,这不用说,为了钱,他觉得这女孩长得很好看。
我先把钱给你。他说。
她没有反应,因为他并没有掏钱。你不付钱也行的,反正你什么也没干。
我要是说我胆小,你相信吗?他问。
女孩说,要是胆小,那真不必,不会有事的。
这个可以讨论一下。
总会有这种可能,一直在“扫黄打非”,你们不怕有公安来查?他问。
女孩说,不会的。
女孩说得很坚定,他认为女孩有她们的一套逻辑。
可我就是想来待一待,我没有事,真没有事,他说。酒意涌了上来,有一股馊味。
我这儿有饮料,女孩说。
好,我付钱。他说。
几块钱,付什么钱,想喝就喝吧。女孩说。
女孩也没有把饮料甩过来。
他想,说实在的,我真想有所作为,但是,万一真的有人闯进来呢。
我是害怕这个吗?他问自己。
女孩见他在思索,女孩说,先生时间就那么一会儿哦。
十五分钟,一百块。
但是,我付两百,他说。但他也没有掏钱。
何必呢,女孩说。
我要这样待着。他说。
外边院子里居然有走路的声响,应该是别的出租屋里的女孩带了人进去,过得一派和气,但仍然会有警察进来的风险,他知道一直在抓,但是他不害怕,他不是来做那个的,他只是要一个人待着。
我是要和你待着。他说。
随你,女孩说。
有人要跟我谈闪婚。他说。
你遇到事了。女孩说。
女孩的逻辑与他是不同的,人家没有祝福他,也没有追问他,只是当成一件事,虽然艺艺和这个女孩都是年轻人,但毕竟是不同的,不过对他来讲,也有相似的地方,她们有她们的三观,不太懂了啊。
我该信什么?他问。
女孩说,不如喝饮料吧,我就知道你有事。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问。
因为他还没有付钱,现在被对方倒着逼问,他反倒不习惯了,怎么了,一直想听别人讲,现在自己成了出租屋里的展览了,一个未遂的有欲望的男子?
我写故事。他说。
这倒新鲜。女孩说。
他以为对方受过的教育程度很高,已经越过了故事,直接看到了故事背后的东西,你要写人生吧,现在算体验吗。
找一个我这样的人,看看别人的生活?她问。
他说,闪婚是什么?
对一个我这样的人谈闪婚,女孩问。他分明看到女孩的眼中有了泪水一样。
为什么这个年轻的站街女会伤感起来?因为婚姻那巨大的概念吗?
真的不是对你谈。他说。
可是你不是问我看法了吗?女孩问。
我付你三百元。他说。
时间在流淌,他不在乎这点钱,他在乎能在这出租屋里很近地感受一个女孩的喜怒哀乐。
她身体里紧压着的神经,今天他经过这里,和她在这屋子里谈了。
是说感受吗?她问。
他觉得他被这女孩带进去了,提到婚姻,可是问她,难道她不会想到她自己吗,她会想到你人生际遇中的张三李四吗,她不会,她想到的是她自己的爱情,性、婚姻,以及家庭的规则,她不会想到你微信里的一切。
所以我感到你是有感受的。他说。
谁没有感受呢,女孩说。女孩点上一支烟,他们已经坐了不短的时间了,外边已经有不少次进出了。
烟味比较呛,她没有请他抽烟,女孩很干净,没有纹身,也没有耳钉,连指甲油都没有。
她是一只短暂的流莺,更可能她什么也不是,她不过是一个站街女。
跟你讲闪婚有什么意思。他说。
她点头说,是啊,除非你遇到了困难。
他有点难以名状的痛苦,这痛苦包含无聊。
他对她说,以前有个人,打个比方吧,这人在想遇到一个红尘女子的时候会逼问自己,假如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妹妹呢,我的亲妹妹呢。
这什么问题呀,她笑着说。
我也这样地看这个问题,这什么问题呀。他说。
什么亲妹妹,至于吗?女孩说。
女孩烟吸得很凶,可以一直坐下去,每十五分钟算一百元,当然他一直没掏钱,女孩也没有问,女孩也无所谓。
至少有一点,我觉得你讲得特别好,那就是你说的,你说这是一种感受,他没头没脑地说。
我说过的话吗,女孩问。
他说,之前讲过的。
他们仿佛漫淡了一亿年,但是,他总以为会有人闯进来,他觉得总应该有人闯进来,然后扑了个空,他什么也没干,坐在那里,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聊天。
喝酒那天是31号,也就是见艺艺那天,31号,他记得很牢。在第三天也就是2号,他在中午过后接到一个陌生手机打来的电话。
请问是沈先生吗?对方问。
他本以为是推销东西的,他晓得人家很容易既能弄到号码,又知道他的姓名。现在这种信息外露已经不新鲜了,所以他本要挂掉电话的,正在这时对方却报明了身份。
我是派出所的。对方说。
他愣了一下,虽然以为仍有可能是诈骗,但他觉得有事情,他猛然记起前晚在罍街那个姑娘跟他讲的,你是遇到事情了,当时他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现在证实了就是有事情。
妈的,他嘀咕道,对方显然是听不到的。
你在什么位置?对方问。
他可以挂掉电话,但他认为对方不是骗子,显然是派出所的,因为对方说出了艺艺的名字。
请问你认识艺艺吗?对方问。
他说,认识。
对方说,那请你说一下你现在在哪儿?
他以为出了事情,但他又判断不出出了什么类型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真会捉弄人。
怎么回事?他还是要问。
你就在那儿不动,对方说,我们马上开车过来。
他停车在五环城对面,那儿有树,树中间可以停车,附近有兜售泳衣的小贩。
只过了十多分钟,一辆警车开过来了。下来的人就是刚才打电话的人,他说,他叫李军。
李警官,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李警官后面还跟着一个女警察,姓郭。小郭说,沈老师你好。
怎么知道我是沈老师。他问。
小郭说,哎,一查一问就知道你是谁啦,对不对。小郭把气氛弄得缓和一些了。
也不要误会,是这样的,你认识于艺艺对吧,现在的情况是,于艺艺家人来报案了,说她留下一封信,扬言要自杀,消失了,家人急得不行,李军有点气喘地说。
他说,那你们就来找我了,我怎么就被你们叫住了,是要抓我吗。
小郭在边上想笑,说,沈老师不要紧张啊,自然是有人提供了线索,说你这两天跟于艺艺有来往,这才找的你。
谁说的?他问。
李警官说,老沈,你要尊重一点啊,人命关天啊,人家家长急得很,万一出人命呢。
我真不清楚,完全不理解。他说。
李警官掏出烟来抽,瞅着他的车说,车子不错啊。
小郭拿着包,往他边上靠了靠说,在路边跟警察讲话有点难为情吧。
我无所谓。他说。
要不去一下所里,李警官问。
要铐上我?他故意没好气地问。
不要这样,老沈,李警官说,都是为人民服务。
可我犯了什么事啊。他說。
是不是像有案子发生时经常出现的套路那样,我成为最后一个见到当事人的人?他问。
那倒不是,她是从家里出走的好吧,当然,如果不是有线索证明你这几天跟她来往密切,我们也不便来找你。老李说。
好像有什么证据似的。他说。
哎,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老李问。
人家是沈老师嘛,小郭插嘴。
你车就停这儿,坐我们的车到所里吧,老李提议。
他认为坐警车是个很不好的事儿,表示反对,我只是配合,我又没有犯事,干嘛坐你们的车?
不是方便吗?老李说。
在派出所里,老李在翻看报案的记录,是从110那里转来的,不过已经研判了。
说说吧。老李说。
真有那么大事?他问。
老李和小郭低声交谈了一下,小郭把老沈拉到隔壁门,对老沈说,沈老师,你看,你至少要为她家人着想吧,人家真担心女孩会出事,说要跳楼呢,能不急吗。
好吧,我能讲的就讲,不过我不认为有什么意义。老沈说。
小郭不问了,老李在边上敲着腿,夹支烟但没有抽。
前天晚上你们在一块儿?小郭问。
他说,什么晚上?
小郭说,说下午,下午你们在一起对不对。
他说,在星巴克啊,只是见面。
都说什么了?小郭问。
也就是一般的事,人人见面都这样,男男女女,哎,就那么回事。他说。
你们怎么知道下午我们见了?他问。
小郭说,小于家长来报案,家长说的啊,说于艺艺31号下午跟你喝的咖啡。
她家长知道的真多。他说。
你这态度可不好啊,现在是人命关天啊。李警官说。
老沈是有法律常识的,只是家人报案说于艺艺离家出走了,但也不至于这样紧张吧,立案了吗?他反复地问,你们立案了吗,立的什么案子?
当然没有,我们为人民服务,我们要找到于艺艺,所以找你来了解情况,可以讲你对她很重要。老李说。
你们怎么弄得这么清楚,完全可以去找于艺艺,找我没有什么用吧。他说。
我们先找你,对方家长如果找你,你们也冷静解决,你看,毕竟你和于艺艺差不多两代人吧,你们约会,那可不是常态吧。老李说。
说我们约会?他在心里嘀咕,但他是要重视起来才对。
听老李的口气,警察问完话,于艺艺父母肯定要见他,现在真不知道这于艺艺要干什么了。
好吧,问吧。他对小郭说。
小郭说,你们在十二点以后见过对不对。
那时已经是凌晨过后了,就是1号了。小郭说。
他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讲,如果我讲的话对你们寻找于艺艺有用,我可以说,但你们不觉得这是隐私吗。
谈什么隐私!李警官突然放下腿,大声斥道。
人家报案了,我们有必要管的,好不好,沈老师。小郭说。
好吧,他低下头。
我们在一点多吧,是见了。他说。
对于私人生活我们不评价,但我们从于艺艺父母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从那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于艺艺的表现就很不正常,她非常焦躁,然后在昨天晚上,或是今天早上就留下便条离开了家,家人是上午报的警。
我能说的都会说,确实我们见了面。他说。
是开了房间。李警官补充说。
他必须认同,是的,开了房间,他得承认他跟这个叫于艺艺的女孩在后半夜开了房间,但至于在房间里干了什么,你们要问吗?
当然要问。老李说。
这是隐私,绝对的吧,都是成年人。他说。
这个你得说,必须得说。小郭说。
我们在房间里待了两三个小时吧。他说。
我们有证据,有照片,准确地说。
这怎么可能?他问。
这个会弄清楚的,我们有你们进去和出来的照片。李警官说。
太可怕了。他说。
谁在盯着我们?他下意识地想,但他没有说出来,现在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只是现在于艺艺扬言要跳楼了,至少她家人是急得不行吧。
我们是成年人。他再一次说。
问题的重要性不在这里。老李说。
他是三点钟从派出所里走出来的,小郭把他送到门口。小郭讲,沈老师,你可以先走,但是,手机务必保持畅通,一有情况,我们会联系你。
他觉得有点紧张了,不是为警察要缠着他,而是因为这个于艺艺,他很郑重地提醒自己,这人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他本准备打车回五环城那边取车,但又想在博物馆边的休宁路走一走,于是便朝前走去。
李警官还打来电话,说的是,一定要保持手机畅通,万一于艺艺联系你,你立即要向我们报告。
走出一环路,到了一个公共厕所的位置,后边有个人追上来,提住他的衣领。
干什么?他问。
那个有粉刺的家伙说,你妈的。
哎,怎么回事?他马上警觉起来。
我要你命。那人说。
他马上准备拿手机报警,对方把他手机按下,缓和了一点,对他说,我们后边再议,现在是找人。
又他妈讲什么找人,怎么回事?他问。
那个人把一顶帽子扣在头上,然后也掏出手机,他看到了自己和于艺艺的照片,有点模糊。
你是谁,干什么?他问。
那人说,我是小戴,于艺艺的男朋友。
他哦了一声,很烦躁,他觉得事情有点复杂了。他想也许李警官说于艺艺家人提供了他们开房的证据,照片什么的,就是这小子拍下来的。
玩跟踪?他问。
不可以啊,小戴說。小戴也年轻但讲话的语调看不出性格,是个让他有点迷惑的人。
你想干什么?他问。
小戴说,到前边讲。两人于是到了前边一家超市的门口,那儿空阔,没有人。
你们到底睡了没有?小戴问。
这个我不能说。他说。他现在也不怕了,这是他和于艺艺之间的事情,当然他不可以单方面来讲。
你不说也可以,除非她死了,不然总会弄清楚的。小戴说。
你不要这么轻易地讲到死,他提醒这个年轻人。
她死了,我就把你弄死。小戴说。
我可以报警的。他说。
你报吧,不是才从那里出来吗。小戴说。
可我仍然也可以报警的。他说。但他并没有打报警电话。
你要干什么,仅仅就问我跟她睡了没有?对不起如果你问这个,我不会讲的,还有,你问什么,我都懒得讲,我认为你和于艺艺的关系和我没有关系,他说。
但是,你跟她开了房,我是她男朋友,这个就跟我有关系。小戴说。
那是你认为的,我和于艺艺的关系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他说。
小戴没有动手,也许他身上有刀子,也许没有,他不大看得出来。小戴头毛有点暗红,挑染的,气质也不错。不过现在不是赞叹年轻人的时候,他要自己静一静才行。
你跟踪我们?他问。
小戴说,你说呢,我女朋友啊,我不能吗。
当然不能,不过他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的逻辑跟这个年轻人对不上,现在是要找到于艺艺,耗在这些关系上有什么用呢。
他想,自己也应该出力,一个女孩子可不能因为他出了事,但即使因为他出了事,那也只是表面原因,他认为他看得透这层关系,自己不过是撞在这个特别不稳定的女孩子特别躁动的时间节点上。
不然,她为什么那天拚命说要跟他闪婚,他四十六岁,她二十三岁,刚好是一倍的年龄,为什么要闪婚,谈得那么热烈,然后他们才开的房,事情包含了很多难以理解的结,但经过就是这样,他认为是合法的,但是别人会怎么理解呢。
小戴没有講话,他就继续向前走,他也不管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继续跟着他,不过他唯一料定的是,这种人不会从后边捅他,小戴不是那样的人。
四点多一点的时候他接到了于艺艺父母的电话,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跟老沈在电话中讲了起来。
会不会打电话给你?她父亲问。
他说,我不知道。
她母亲说,她是个认真的女孩子。
太认真了,父亲强调。
他知道他们讲的意思是,他们的女儿跟他好上了,开了房,有了照片,尽管是那个男朋友拍的,但他们看事实啊,女儿跟你开了房了,现在她不顺利了,所以她要跳楼。
什么原因呢?她母亲问。
他说,我真不知道。
她父亲问,你真不知道?
他顿了一下,他很难受,他觉得每个人都不在正确的方式上讲话。
说过结婚吧,她母亲小声地说。
闪婚。他铁定地说。
是这样的!她父亲在电话中说。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也看不懂,你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她母亲说。
是的,我不年轻了。他说。
他又说,可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只是老说,要闪婚,见了以后,然后就说要闪婚,然后十二点以后见的面。
你们。她母亲说。听她母亲的口气,对方似乎并不真的认为女儿会跳楼,但她父亲是担心的。她父亲并没有放狠话,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能把女儿找到,安全第一。
也许她会打电话给你的,她母亲说。
如果打给我,我立刻告诉老李他们。他说。
是的,是的。她母亲说。
因为对方并没有狠狠地和他争执,他就有一些难以自持了,现在这状态可不好,自己太糟糕了。他只好说,我现在什么也不做,专门等电话。
可是万一不打来呢?她母亲说。
想想,有没有什么地方,比如你认为她会去的,那天你们谈到什么了?她父亲说。
他感到她父亲有哭腔了,这是不小的事情啊。
他说,我们在星巴克谈的都是一般的话。
她母亲说,在房间啊,开了房,现在也不用怕了,在那里就没有心里话吗?
他怔住了,确实很难为情,但在那里,即使使劲回忆,也想不出提到过什么她要去的地方,那时哪会想到这个呢。
他不知道会不会有电话打进来,起初他不认为李警官郭警官他们讲的真的会有人命的事情,但和她父母通过电话以后,他感到压力确实在增加。这没有办法,虽然她和他是开了房的男女,但对于她家人来说,人家看到的是生死,这还了得啊。还有她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居然拍了那么多照片,看来他是有点背了,居然被盯上了。
他以为他对于艺艺这个女孩是有判断的,但是人就是这样,根本耐不住她的关系网啊。她有一个那样的男朋友,并且他们的关系他又怎么能看清呢。
去取了车,自己也不知往哪里去,不过马上有信息过来,人家问的是,今晚还见吗?
是小庆。
他于是记起早就说好了,定在今晚聚,但说好是下午定时间、地点,不过他又是去派出所,又是被于艺艺男友堵路,后边还跟她父母电话谈了许久,他都压根把画家的事忘了。
他约的画家是见面的第三天,他很清楚,那个饭局中能在第二天见她的人,才会是一个和画家走得近的人,他明白他不过是要和她处起来才行。
反正现在摊上事了,就像他在罍街,那个站街女说的,你有事了,不是吗,是有事了,有事就不嫌多了,干脆就一起来吧。
到湖边。他说。
哪儿?她问。
湖边。他说。
那儿有个渔庄,他说。他对吃并不在行,但是各个点他又都是清楚的。
晚霞很美,草湖也很不错,湖岸修了公路,只有少数的饭店因为位置的关系没有被修路拆掉而挺在那儿。他就约她到那儿。
风景真不错,像她画画的,可以谈谈印象派。他想。
他现在还有心思,他想,反正至少对朋友是要真诚的。
她戴了眼镜,也许是平光的,只是为了更好看,仍是白嫩嫩的。
看这黄昏,想到了高更和莫奈。他说。
小庆说,你讲过的,还有梵高。
太炙热了,那个,把耳朵都砍下来了,他说,我不喜欢极端。
不如讲讲毕加索。他说。
画女人吗?小庆问。
小庆把包放好,主动给他加水,饭店里吃饭的人不少,气氛很热闹。
我现在讲毕加索,就讲他反对战争,还有达利都是,热爱和平,追求和平,坚持世界大同,要求进步,不容易,你画画要有大格局。他说。
小庆推了推眼镜,用手拢着茶杯。
真高兴那天见面认识了你。小庆说。
这意思他不明白,不过他们第二天没有见面,是他没有约,更因为第二天下午他去见了米恒。
现在有点乱了,他问,你昨天在干吗?
她说,我以为你会约我的,昨天。
你问是昨天约你?还是问前天饭后就应该约你在昨天见?他逻辑很清楚,他要问个明白。
不论怎么说你昨天没有见我。小庆说。
小庆头脑也很清楚,他一定是有事,不然不会在今天才约的她,而且说的是下午定时间地点,但下午还是她主动问的,不然也许他就忘了。
就好像她真的有许多艺术的问题要来找他,可他更关心的是昨天到底是谁和她在一起。
她没有讲出来,但他看出来,是前晚饭局中的某一个人和她在一起,他从她回答中听出来了,不过她没有讲出是哪一个。
你到底怎么了?小庆问。
他说,这么说吧,我很不在状态。
为什么?小庆问。
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方面?小庆问。
他說,这什么场合,女人啊。
她说,又不是说我。
他看到她有些娇嗔,他知道她是个很有味道的女人,他判断不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昨天一定是有别人。她说。
他以为她很忠实,是个实在的女人,不回避,再说他们谈论了艺术,他们是真诚的。
你知道,我不是说故事,尽管我确实是个写故事的人。他说。
沈老师的故事会很多。她说。
这不是故事,是故事就好了,我倒会处理了。他说。
上来白丝鱼还有河虾,不能喝酒,要的是菊花茶。他们能看到草湖,吃饭的女人们都穿着好看的裙子,她也是,甚至还戴了帽子,不是挂在身后。她确实很美,嘴角显得很稚嫩,多好的结合,一个堆砌色彩、画线条、构图的女艺术家,有绒毛样柔软的嘴唇。
昨天我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他说。
我就知道。她说,嘴里含着食物,不过吞咽之后,嘴仍然是鼓着的。
我们什么也没做啊。他说。
这是另一回事。她说。
他无法复述昨天下午在干什么,尽管向别人说他跟米恒的事情会很费劲,但他总是要讲这个事情,因为这对他多少也还是重要的。
一般人难以理解我们的关系,他说。
还是说说你吧。他对她看了一眼。
你又没有约我。她叹气说。
看双方的感觉,就好像他们为此错过了一生似的,其实作为朋友,他们仍然存在。
吃完了,他们去湖边,有许多人在散步,天将黑未黑,他心情不好,现在他想和她走得近一点,毕竟她是一个画画的女人,对色彩,对黄昏,对初夜会有一种不一样的认识吧。
在一个豁口,有一条小船,荡在浅水中,她用脚试了试,对他说,你扶我一下。
她的手很软,轻轻地挣了一下,然后就到船上去了,他也因此上了船,然后他们就那样近地挨在一块,她靠在他肩上,船上位置很小,他没有动弹,他害怕一动就会翻到水里去,那样的话,他们就狼狈了。
他跟小庆在一起的时候,他想到的却是米恒,而他和米恒待在一起的下午,就是饭局的第二天,不幸的是,他和米恒在米恒家花园浇花的照片也被于艺艺的男友小戴拍下来了。当然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越是很近地和这个小庆挨在一起,他就越是会想到米恒,似乎米恒一直在召唤他。
下午在米恒那里,她说,你把那月季浇一点水。他们来到花园。
他记得她在头几天发信息讲过,我们要勇敢一点。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要勇敢地相互面对,不论是生活,还是爱情,或者是他们即将被无限延展下去的世界。
他们认识有一年多了,她有先生在国外,她很好看,有一栋很大的房子,还有猫以及巨大的金鱼缸,制氧棒总是在吞吐氧气泡。
他无数次坐在客厅看那些热带鱼,在死亡的壁面上穿行。它们都会死去,在这人工制造的海水里。
他无法决定要和她走到一起,主要是不想麻烦,不希望一件事的解决要依赖于另一件事的解决。他们隐约地讨论过婚姻,她只是说,迟早的事,她要和海外的丈夫离婚,但会比较复杂,涉及到的事多,钱啊、房啊,还有孩子抚养等等。他觉得讨论这些是可耻的,她没有细说。
但她最近老讲,我们要勇敢一点。
他心里是有她的,主要是面对她,他不累,又因为她条件好,而且因为她先天给他一种很闲适的自在感,认为她是一个可靠的女人。
浇花的时候,她有点像公主,西方的那种,很俏皮,用水管的蓬头去射他,他就让开,屁股会带到花盆,花刺会戳在他腿上,他觉得那是一种生活。相对于米恒,于艺艺更像一个谈笑中的谈资,当然她也是装在心里的,他不喜欢那种激烈。
什么勇敢一点?他问。
她捋着叶子,黑色的橡皮管在她的脚下,猫就在玻璃门里边张望着他们。
我是说我们。她说。
是说两个人都要勇敢?他问。
他没有说爱情,同样,他认为他个人不适合来谈论爱情,爱情会使他更加混乱,他不忍心让自己陷于这种明显的紊乱中。
她比这个画家要更加懒,而且因为经济条件的优裕,她的话似乎更富于弹性。他和画家在湖边小船上的时候,想到的仍是前一天花园中的米恒以及她脚下黑色的橡皮管。
我想听你谈画。画家说。
她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这时候这样讲,他觉得这个少妇可真是有些天真的。但是,人生这出戏就是如此,唱到哪儿,就必须演到哪儿,或者说演到哪儿就必须唱到哪儿。
我觉得可以不那么俗。他说。
我也想过。她说。
画得像是真实,但那不够,绘画不是摄影,应该有精神性。他说。
她认真地听着,已经靠在他肩头了。他拍了她一下,有一点长者的意思,其实他们年龄相差不过十几岁,应该说没有年龄的障碍。
我是想把那种感觉给画出来的。她说。
他坐下去,下边很脏,但他太累了,他生怕手机会响起来,他认为那个于艺艺也许真的会打电话来也不一定啊,如果她真的要去死呢,怎么办?
她看出了他心理负担很重,她弯下腰来,摸了一下他的脸,她说,沈老师。
他抬头看见她的脸,并且看到她脸有些红。
我怎么了?他问。
她说,你不觉得累吗。
为什么这样说?他问。
她说,你坐在水上面。
他这才发现自己坐的甲板的凹处全是水,他坐在水里,水是发浑的,甚至有泥浆。对不起,我昏头了。他说。
她没有把他拉起来,一直弯腰就那么看着他。他觉得这个女人值得信任呢,不愧是画画的,懂得人的内心。
你应该画人物。他顺着说。
我画过。她说。
要画出那种倔劲。他说。
就是精神性是嗎?她问。
他记起昨天,下午,米恒家的墙壁闪着光,有一股凉风吹过,米恒说,我相信你以后会想到这一切的。
我不会忘记。他当时说。
米恒说,只有勇敢的人才会娶我这样的人。
负担太多了。他当时说。
米恒说,并不是这样,并不复杂。
他当时说,可我有我的原则。
你的原则就是每个人都像你想像的那样,像你故事中最不朽的那个初次见面的女孩那样一见钟情,没有任何负担,冲入你的怀中,你直接深爱了她,是吗?
他说,你说的这个,不是我的原则。
不要讲原则,好吗。米恒说。
他脑中回响着米恒的话,但戴帽子的画家却一直弯腰,她脸上有汗渍,大约是姿势让她累的,她有些激动的样子。
你担心我昨天是吗?画家问。
他有些摇晃,挣扎着要站起来,他发现自己不仅坐在小船里,也靠在船弦上了,他太累了,他很失败,他说,第二天约你的人我知道不会是我。
什么意思?她问。她已经和他又站在小船里了,风吹过来,小船没有系绳,她担心小船会漂到湖中间去,她晃了他一下。
他们一起望着湖水,他问,你害怕?
她说,除非你说的是画。
艺术真的很重要?他问。
其实,她一直用手放在他肩上,不仅是害怕跌倒,更因为那样,她会贴到他脸边,她大概觉得他太沉重了。
一年以后的一天,天已经凉了,他头发很乱,穿着单衣,皮鞋也很脏,袜子老是缠脚,他感到很烦躁。
米恒打电话来,说,花园又该浇一浇了。
他说,那是你的花园。
可是,现在也可以是你的。她说。
他听出讲话有一点怪异,她说,我离婚了。
他没有说什么,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叫他去,他就得去吗。以前是这样的,也一直是这样的,倘若是他叫她,她也会这样。
在客厅里,能看得见花园,但需要从斜着的角度,绕过那个金鱼缸,金鱼已经死去了一批,氧气仍然在冒泡。
离婚手续终于办好了,材料就放在钢琴上,现在她自由了,他们可以在一起了。
去看看花吧,她说,她很担心他又会说起他所谓的原则,原则是世界上她最迷惑不解的东西,不过那是他的原则。
你什么也不要说。她说。
这不可能。他说。
仍然是黑色的橡皮管,还是月季,收在花园的拐角,那样的红,这是他喜欢的颜色。
不是一朵很大的花吗?他问。
他没有拎起橡皮管。
你今天怎么一点也不庆祝?她问。
他说,我庆祝什么吗?
她说,庆祝什么,我问你庆祝什么。
我不会浇花了。他说。踩着黑色的橡皮管,那一头的水被挤压后又放出来,一股股的。
花就在那儿,他夹着烟,风有些凉。
你今天怎么了?她问。
他说,我能做什么呢。
你应该高兴啊。她说,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这样讲是不对的,至少他的路子不是这样的。
我们应该谈一谈的。她说。他们看着月季,这紫色的红啊。
我几乎无话可说。他说。
你不对。她说。
风会吹来这个夏末的凉意,也许已经是秋天了,这个房子很安静。
小猫呢?他问。
她说,在楼上吧。
它倒好。他说。
你在想什么?她问。
她又问,你为什么无动于衷,毕竟我离婚了。
他说,这正是不必庆祝的地方。
你怪极了。她说。她几乎是有泪了,她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一年来,或者说多年来,她都不清楚。以前她惧怕他说原则,现在离婚了,她仍然害怕他说原则。
风吹着他脏乱的头发和衣服,她很想拍一拍他的背,应该把原则扔掉了吧。她想。
但是,他很坚定地吹着凉风,像一个固执己见的陌生人。
回到客厅,小猫也下来了,他看到小猫也老了一样,但他没有抚摸它。
你离婚了有什么用?他问。
我是要离婚的,早晚的事。她说。
我问的是这有什么用?他重重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你以为呢,你以为离婚很重要吗?他说。
可是,我们。她断了一下。
我们什么?他问。
你干吗这样问?她说。
他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是一个美国人讲的,说有一个人住在家里烦透了,于是一天下午,他离开家,在隔着几条街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然后一住就是二十年,再也没有回过家,妻子和孩子也一直找不到他,你明白吗,那就是他的生活。
说这个干什么?她问。
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做的任何决定,未必真的有意义。
我再也不会浇花了。他说。
他眼睛有点涩,但那肯定不是泪水,他没有泪水,然而这个叫米恒的女人,震惊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里。
讲这个干什么?她一直在质问。
不要为我做什么。他说。
你不要这样理解。她说。
她又说,我本来就要离婚的,这只是应该做的事情。
我要走了。他说。
你愿意这样理解吗,我一直住在这里,假使我们已经终身厮守,而现在我走了,去了几个街之外的一个房子,我在那里,你可以去看我,只有一次机会,你去吗?他问。
她和他去了他的住处。
他让她坐下,她比他小,经济条件好,看起来年轻漂亮,主要是气质,像一个绝世美女,并且因为三十出头,正是女人最感人的时候。
我做个饭给你吃。他说。
她知道他们完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在想。
因为他必须这样吗?你为他离婚了,然而他却再也不需要你了。她想。
她又想,他什么时候又真的需要你呢。
他会做的菜很少,马上就做,红烧肉,有蒜粒和姜片,然后加酱油,猛炒,有糊味。
炒了茄丝,还有蕃茄蛋汤。
两菜一汤,我只能做这个了。他说。
喝一点酒吗?他问。
她说,听你的。
好,我们喝一点粮食酒。他说。
哪儿的?她问。
三河的。他说。
酒有点辣。她闻了闻。
不辣不行啊。他说。
他把手放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是这样想的,我呢,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
她马上说,因为原则,你的原则。她带着一种哭泣的腔调。
不说原则,我做了饭给你吃。他说。
没有意思了。他说。
可我们就这样吗,都几年了,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我说勇敢一点,我们。她说。
这不是勇敢的问题,你吃肉。他说。
我吃了。她说,是真的吃了。
你离婚了,我却要和你,这样说吧,再不要见面了。他说。
可是勇敢还是个问题吗?她问。
他说,这真的不是勇敢的问题,这是一个关于自我的问题。
你想哭就哭吧,我做了饭给你吃。他再一次说。
你做了饭给我吃,我给你什么?她问。
她又说,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里,章子怡演的宫二小姐后来给了叶先生一缕头发。
他摆了摆手说,我不管王家卫什么的,我只想,从今以后,我们不用再见面了。
她仍然无法从这种极度的迷茫中恢复过来,她认为自己始终不懂他。
我该怎么办?她说,她哭了,泪水一直在流,她一直在问,我该怎么办。
她看到五斗橱上有一只画框,画框里有一幅畫,画很不起眼,她认真地看,是一个人,画得有些抽象,但看得出来是一个人。
这是谁?她问。
他说,是我啊。
或者说你就当是我吧,挂在我家里,不是我吗,他说,弹着烟灰。
很想把画拿走,但是她没有提,她认为他事情多,认识的人多,他有他复杂的一面,但她相信他心里一直是有她的。
可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拥抱过我。她说。她仍然在哭。
就这样永远结束了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必须永远结束,那是他的原则。我离婚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但他却要我永远也不要再和他相见了,在同一个城市,却永远不再相见了。
我是爱你的。她终于说。
他弹烟灰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可以说他抖动了一下,他觉得身体里面有个地方在疼,但他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在疼,或者说自己已经无法解释任何与己有关的现象,就这样吧。
你不用留任何东西给我。他说。
他又说,你也不要带走任何东西。
我爱过你。
一年后的米恒是独自从老沈的住处离开的。他甚至没有送她下楼,他觉得人生的永别也未必是生死,像平常的任何一次转身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意义的诀别,他认为他们就是这样。
外面是黑夜,她一直在重复她要留一点什么给他,他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下,同样她也没能带走那一幅放在五斗橱上的画。
以后很多年他都会记起那幅画在女人米恒的手指中被轻轻提起的样子,然而他没有让她带走。当他以后的人生很烦躁的时候,他也诅咒过自己,为什么没有让米恒把画拿走,但是,一个人的历史就是这样,它完全是由自己的决定构成的。
这幅画是画家小庆画他的,时间是在那次饭局的一个月后,并非因为画是小庆画的,他就不让米恒拿走。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想在任何人的心中留下痕迹。如果一定要说原则,这就是原则。为什么这样呢,他的理由是,他们爱过的时代,已经永远地逝去了。
画里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画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印象派,更说不上写实。
那是在那次饭局以及随后第四天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发生之后的一个月,他们在一起。
画我?他问。
小庆说,是啊。
你有把握吗?他问。
小庆说,你要这么说我不知道怎么画了。
是画我这个人啊。他说。
他拿了一条毯子出来,天已经有些凉了。你要吃点什么吗?他问。
小庆说,我画画时从来不吃东西。
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她问。
他说,难道刚才那样,你又没吃饭,你不饿吗。
小庆笑了笑,她头发是松散的,披到肩上一点点,他喜欢她头发的这个长度。
小庆发现他这样子比他们在湖边上那天要好,那时他坐在船底的水渍里,屁股全湿了,抬着头,他总是在嘀咕,昨晚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她记起那次吃饭的人有老校长、司马、大东、矮黑的干部还有呆子等等,她一直都记得。
画布已经支好了。不能太快啊。他说。
其实也快不了。她说。
这画要上好几层呢。她说。
他跟她讲过张晓刚,还有朱德群,讲过丁绍光。他是个对画有一些认识的人。当然,那只是表面上的。
所以一年以后的米恒看到那五斗橱上的画时,不仅不能绝对判断出那是老沈,并且,她也弄不清楚,画的意思是什么。
是在什么的下面?
是在什么地方?
是什么样的表情?
绝望吗,还是觉得无聊?
她不理解。
你确定你画我的状态对吗?他问。
小庆说,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其实,她真不应那样说。
小庆说,哎,你仍然满脑子都是她。
一个年轻人。他说。
好吧,人都是这样的,总有个结局。她说,
她不确定她的话算不算安慰,但是她也只能讲这个了。
他看她的动作,知道她在打底,在构图。然而,最让人沉醉的也许是堆砌那特别的颜色和团状的油漆样的东西,那会是我的脸。
她的那个样子,我始终不懂。他说。
小庆说,你尽管讲吧,但你是懂你自己的吧。
懂我自己?他问。
小庆说,是啊。她一直在看着他。
他有点难为情,其实毯子已经盖到腰那儿了。
他问,你确定我必须要把上衣脱掉吗?
毕竟这是秋天了,已经不是凉的问题了,是冷,是寒冷吧,是早上有露了。
你跟我说,你要我画你整个人。她说。
他们讨论过身体,在绘画的意义上。但是,作画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堆在那儿,他还是觉得怪异极了。
至少是为了看到你画画。他想。
然而,即使就这样光着上身也没有什么。再说,毛毯还披在身上了。
他吸着烟。
她没有要求他把烟丢掉,随他吧,反正不过是一幅画。
是谁要求的?他问。
她说,是你要我为你画的啊。
好吧,算我贱,我居然要求你为我画一张画。他说。
他没有动,一直在画,他不能有太多的动作。
上边是什么?他问。
因为他站起来上了个厕所,又拿了包烟来,伸手看了看已经画了不少的画,发现在他上方应该是一大块空处,但已经上了颜色。
你问在你上边是什么对吧,跟你讲,你怎么理解都可以。我不是画照片啊,我画的是你这个人,你在哪儿?她反问。
他看了看四周,当然她问的也不是你是否是在家里和一个画家在一起,她问的是,你这个人在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好问题,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他回答不了,天地之间?
你侧一点点。画家拿画笔指挥说。
其实定了型就可以了,他就可以动了,他没有穿上衣,就那么摊在那里,像一块肉。
毛毯耷拉在沙发上,她在一层一层地上色,看起来她要工作很久才能完成这幅作品。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那样的。他说。
到底年輕啊。他又说。
可是你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话。她说。
他看到她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画画,当然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了,与之前有些慵懒的大腿斜靠在床边不同,她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几乎可以说身体里好像贯穿了一股奇特的意志。
我知道你在想她。画家说。
你一直都在意她。她又说。
他把烟摁灭了,喝一口茶,窗帘是拉上的,房间里光线正好,他认为她是个可以信任的朋友,绝对的。但不是身体上的也不是朋友意义上的,甚至不是爱与否上面的,而是她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给贯穿了,她在画他,他有些惊异于自己的这个身份。
被一个女人当作了画画的对象。
不过他不是第二天约她的那个人,第二天他有他的事情,因为在第一天他们吃饭,因为在吃饭之前,他见的是于艺艺,微信里说的都是闪婚的事。
你画的什么啊?他终于忍不住问。他的手就放在她肩上,她在上色,一道道地添加材料,他的手就放在她胸口,她侧身的架势有点吓人,太投入了吧。
小庆说,我画你,一直在看着她。
可有什么用,我看见什么了?他说。
小庆扭了一下头,想够着他,他却闪开了,已经向桌子那边去了。
我觉得你一直在看着她,毕竟她年轻,画家说。
你说的年轻,和我说的她年轻不是一回事。他说。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小庆说。
我觉得世界不应该这样的。他说。
就是那次饭局,然后晚上十二点以后去和于艺艺开房间的那天之后的第四天,他在下午接到了警官老李的电话。他很奇怪为什么都是下午,找他堵路的那天是第三天也是下午。
出事了。老李说。
他知道讲的是于艺艺的事。
他问,怎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李说,你赶快赶到天都大厦去。
哪儿?他问。
老李说,天都啊。
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地方,楼不算太高,也就七八层吧。因为是这座城市最早开咖啡店的地方,所以和长江饭店一样颇有些名气。
他马上就掉转车头开去,在路上就接到于艺艺父亲打来的电话,老于也说,你一定得去,人在楼上啦。
他赶到的时候,车子就放在路口,已经拉了线,但是有很多人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侧,天都在路的北边,那儿下边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花台,有警车停在那儿。
小郭一眼就看到他来了,马上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说,你赶紧想想怎么办。
她要跳楼我能怎么办?他说。
市队的一个人拿着喇叭已在喊话,大概是想安抚上边的人,老沈和小郭退了退,才看到了楼顶平台的于艺艺。
真他妈行。他说。
小郭讲,万一呢。
他听那口气,就跟听于艺艺母亲昨天说的一样,好像并没有人真的认为女孩会寻死。
万一跳下来总是一条人命啊。小郭说。
老李是昨天接报案的人,所以他跟市队的人在协调,这边已经有几个人在换衣服,大概是要上去。
有什么话下来讲。市队的人在喊话。
这样喊有什么用。他说。
小郭和他又回到了带泡沫冲垫的地方,这儿看不到要跳楼的于艺艺,但能看到平台的边沿,上边好像还有花草,反正透着一股阴冷的肃杀气氛。
市队的吴队长,是个处理这方面特别事件的专家,老李跟老吴讲了几句,老吴看了一眼老沈,没有对他讲什么。
过了几分钟,老吴对老沈说,真不行,你才上去。
他这才明白,其实这里边的人也都知道他老沈跟上边这个女孩有一层什么关系。
小郭大概就是在联络他,她一个年轻的警察也没有什么经验,再说她自称是他的粉丝,对他既有一点崇敬,更多的恐怕是一种嘲讽:看你干的好事,跟这种女孩子能有什么好结果?
据说已经有三批人试图从电梯井那边过去,但只要一出那道通向平台的玻璃门,于艺艺就站到平台的边沿。他们只好退回去,担心他们还没有冲到平台的中央,女孩就会跳下去。
后来,老吴就在喇叭里喊,让你家人上来行不行?
女孩大声回绝,我不见。
于艺艺的母亲试图用喇叭喊话,但女孩更激动,她在上边说,叫我父母离开,跟他们没关系。在平台和电梯门之间的几个人用对讲机实时传话,要老吴把她父母支走,女孩情绪很不好。
不行,你就上去。老吴点支烟,然后给他一支,拍着他的背说,沈老师是吧,你看,不行,你上去。
小郭在边上冷笑,也真是的。
老李在小本子里翻东西,原来是昨天他在所里讲的那些话。
现在让这些人翻他讲的话,什么开房啊之类的也太难听了。
老李手抖了一下,几张照片滑下来,小郭去拾,老沈看到了,是前天下午他在米恒家花园那里的照片。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老李说,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一边说一边把照片递给他。
妈的。他骂道。
是他在浇花,米恒正站在院门口,橡胶管在冒水,月季真的大。
是她男朋友拍的。小郭说。
小郭又说,还有你和小于进出宾馆大门口的照片。
这狗日的,跟踪我多长时间啊。他说。
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了。老吴说。
你太胖了。老吴又说。
干吗?他问。
老李把他拉到一边说,待会儿你上去,你一定要稳住她,老吴的意思是,你最好能在比较接近她的时候,一把把她给拽住,所以嫌你胖了,动作慢,小鸟就飞了。
搞得跟特工似的。他说。
小郭在边上说,沈老师真行,人命关天,还能开玩笑。
那我怎么办?他問。
小郭说,不是魅力大吗,看你能不能这次搞定她。小郭头一扭,向边上去了,气呼呼的。
上边的人又试了几次,不行。于艺艺父亲情绪上来了,拉住老沈的手说,你看,解铃还需系铃人,可能这次就看你了。
他听那口气,一是作为父母肯定知道他们女儿的人生态度,估计寻死不是第一次了。另外,做父母的当然十分担心出事,所以就希望他这个在三天前和女儿开房的人现在要使出浑身解数,把女儿给救下来。
房是那么好开的吗?小郭在边上一边整理他的衣领一边说。
你要精神点,要让她看到希望。小郭又补充说。
从消防楼梯上去,老吴跟老李商量。
万一他头一伸,小于就跳,怎么办?小郭问。
老吴说,先让上边的人跟小于商量就说老沈要上去跟她谈,问她什么意见。
老李说,讲得柔和一点,不是谈判,是上来交代几句话。
上边的人于是跟于艺艺沟通,老沈在下边准备,已经带到楼的西侧,也就是楼外墙的循环状的消防楼梯,钢筋的,他几乎没有信心能从那儿爬上去,老李答应陪他一起上。
他看了看老李,还是小郭陪他要好一些。
老吴说,就小郭女孩子,也许上去,可以起点作用。
大概是在五点一刻左右,他终于和小郭爬到消防楼梯的顶部,掀开那个铁栅栏,就可以爬到平台,他能听得见平台和电梯间交界处那几个民警的说话声。
上边的人对于艺艺说,老沈上来了,讲几句话行不行?女孩起初没有讲话,大概是看着下边,下边人更多了,有人在起哄了。
那你们退到里边去,于艺艺喊。大概是让那几个民警退到电梯门那儿去。
他上了平台,分不清东西南北,因为上边没有参照物。于艺艺在老前边,但他只要绕一个弯子就能过去,警察小郭只能在铁栅栏那儿露个头,余下的人也都退到电梯间那儿了。
他点支烟,上边有些风,落日看不到,但平台上有余辉。
你来干吗?女孩问。
他看不清她的脸,是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臉色也不分明,但长相能看清,依然是清秀的,但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冷漠。
我来跟你讲几句。他说。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女孩说。
上边的话,电梯门口的民警肯定都听得清楚,并且会实时地与下边的人联系。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这样啊。他说。
她说,那你要我怎样?
他就知道只要一谈话,肯定就会引到这个方向上。他很害怕这样,他不认为女孩的任何选择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这只是他自己的看法,别人之所以叫他上来,完全是因为人家都认为跟他有关系,四天前,你们开了房,你们在一起的。
他犹豫了一下,心想自己既然上来了,那就只能这样了,反正把她稳住,只要她不跳楼就好了。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说。
她说,你想到什么样?
他说,我认为生活反正就是生活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说,那是你想的。
他们僵持着。
她说,我问你,为什么前天下午你不来?
来哪儿?他问。
她说,哪儿,民政局啊。
他挠了挠头发,心里想笑,但克制住了。明显感到有风在吹,落日的余晖在消退了,平台上有一股冷清。
我不觉得一定要这么做。他说。
你说什么?她问。
他感到电梯口那边的民警动了一下,他觉得也许别人对他的谈话方式还是满意的,毕竟他表现得很沉着,没有太当一回事,这也正是老吴在他上来之前要求他的。
他说,不能那样吧。
她说,可你是答应了的。
说的是结婚的事,之前微信里说的闪婚,在他们开房出来之后就讲好了的,第二天下午到民政局结婚。
你是答应了的。她又说。
可我们就事论事啊。他说。
你什么意思?她又问。
他听出来对方有许多疑问,一个有疑问的人怎么可能赴死呢,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
他说,可能我们理解不一样。
有一只乌鸦停在平台上,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于艺艺没有看到,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
你没有必要把我当回事。他说。
他口气有点软,但听得出来他是很真诚的。天色已晚,这个季节就这样,已经立秋,凉意上来了,天就短了,说不定天就黑了。那样就更不好办了,灯一晃,说不定人就跳下去了。
她说,你答应了,你就要来,这是一般的事情吗?
他说,自然是重要的事,可是,你听我说。
她说,你讲什么。
他说,即使你真诚一万倍,但我不能和你结婚啊。
为什么?她问。
他说,因为我们并不了解。
了解还不多吗,都在一起了。她说。
你指什么,是开房吗?他问。民警那边骚动了一下,大概是认为他这样讲有点鲁莽,万一人家就是认为开房一事太重要了,以至要结婚呢。
不过于艺艺没有太拿这个说事,她说,反正你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
他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只有电梯那儿有人,下边人声鼎沸,但上边的话显然下边人听不到。
我能近一点吗?他说。
干吗?她问。
他说,你放心,我不是挡你,骗你,我是说近点,讲话听得仔细一些。
她没有反对,他近了一点,但没有太近,他还是有分寸的。
可我们不过就是开了个房。他小声地说。
那还不够吗?她说。
他本以为她要讨论他们在房间里的事情以及说过的话,但是她没有讲下去。
我们只是开了个房,好,是的,就这样的,对吗?他说,明显有一股怒气。
他说,艺艺,你听吧,你自己听听,只是开了个房。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他说,反正我不认为可以去死。
那是你的认为。她说。
他说,我之所以没有去民政局,是因为我不能和你结婚。
为什么?她问。她有了兴致。
他说,因为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相爱。
她没有作声,大约这句话把她给闷住了。
他说,你应该想一想,结婚不是小事,我们才第一次单独见面,就是那天下午,然后开了房,先不说开房干什么,但至少这不表明我们相爱了,对不对。
她说,我以为我是的。
他觉得对方进入了他的意思,他有了信心,他说,你认为有,可我说的是相爱,是说两个人。
她问,那你是说你,对不对,是说你不爱我,对不对。
他说,我不能说我不爱你,我只是不确定,不确定我们两个人是不是相爱。这么讲吧,有时一个人爱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也爱这个人,这仍不能确定是不是相爱。
那什么是相爱?她问。
他说,艺艺,你看,康德有一句话叫做,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心永记,一是我们心中的道德,一是我们头顶的星空。
她没有作声。
他又说,听到了吗,一是我们心中的道德,一是我们头顶的星空,这是最永恒的东西了。
她说,我听见你讲的了。
他靠近了一点,又说,什么是道德,什么是星空,这不是明摆着吗。
她看着他。
他已经靠近她了。
他说,因为没有去民政局,你就到了楼顶,我虽然并不懂你,但我觉得你至少是认真的,也可以说是最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你认为如果不能和我结婚,你宁愿去死。那我呢,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能怎么做。我愿意。为什么呢?因为我要你活着,这就是道德,这就是最大的道德了。
他看她眼里全是泪水。
她说,你愿意啦。
他说,你看看吧,天已经黑了,看看这星空吧,它是除了心中的道德之外,另一个最伟大的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