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
《科里尼案件》是德国作家费迪南德·封·席拉赫二00一年的作品,新近由旅德作家、文化交流顾问王竞译成中文出版。二。一九年二月,席拉赫与中国作家李洱還就《科里尼案件》与《应物兄》(李洱新作)开展了题为“在历史和传统中穿梭”的对话(详情见人民出版社微信公号二月十七日)。这次对话补充了席拉赫写作《科里尼案件》的背景,使我对这部国际畅销书有了新读法。
根据对话披露的内容,席拉赫出身于德国显赫家族,五百年间家族不断出律师,他本人虽然曾做过作家梦,但最终还是步家族前辈的后尘,自一九九四年起即在柏林担任刑事案律师,直到二00九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罪行》,才开始了成功的职业写作生涯。难怪《科里尼案件》的故事主线是对一起恶性杀人事件的审理,书中逼真的法律流程描写以及对法律本质的思索,在一个侧面成为读者了解法治的窗口,也使这部小说成为一部“法律一法庭小说”——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故事开始,在奔驰公司工作了三十余年的意大利籍劳工科里尼残忍地杀害了八十五岁高龄的知名企业家汉斯·迈耶,随后投案自首。刚挂牌的年轻律师卡斯帕·莱能首次接受委任,担任科里尼的辩护律师,而他的对手则是导师级的律师马汀格博士。具有戏剧性的是,在答应为科里尼辩护后,莱能才知道,被害者是他学生时代的密友菲利普的祖父,莱能求学时几乎每一个假期都在迈耶家度过,老人差不多是看着他长大的。在查找凶手作案动机的过程中,莱能有机会回到他曾经生活过的迈耶家,发现自己当年寄给老人的各种获奖证书,都被老人整理成册,完好保存。老人还主动搜集了莱能在法律刊物上发表的论文,且有阅读痕迹。在万般纠结之中,面对一桩无论怎么辩护都无法改变科里尼杀人事实的官司——因为所有的调查都只为揭示科里尼谋杀是任意妄为的杀人狂魔之举,还是有理可循之举,初出茅庐的莱能冒着撕毁自己青少年时代美好回忆的风险,对科里尼的作案动机展开了调查,最终揭露出了一桩惊天秘密——汉斯·迈耶在“二战”时曾任党卫军冲锋队陆军少校,在意大利的格努阿地区下令枪杀二十名游击队员,其中包括科里尼的父亲。科里尼一九六八年曾向斯图加特法院提请对汉斯·迈耶的诉讼,但由于当时曾在第三帝国时期服务过的高官颁布的一项法案造成的疏漏,导致对汉斯·迈耶的诉讼因过了追诉有效期而被撤销。在诉诸法律无果多年后,科里尼才将汉斯·迈耶杀害。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中文译本一百六十四页,不算长,加之情节紧凑,几乎可以一口气读完。通过席拉赫与李洱的对话我们知道,小说的故事虽是虚构的,但小说中提到的使汉斯·迈耶这样的纳粹罪犯逃脱法律制裁的法案却有其“历史内核”。令人欣慰的是,席拉赫告诉我们,在《科里尼案件》出版后,德国司法部成立了一个历史调查委员会,重新审定让战犯逃避法律惩罚的丑闻,并取得了一些进展,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主人公莱能的希望:“如果今天的法官不再做出袒护迈耶的裁决,那么,这只能说明我们进步了。”(《科里尼案件》,160页。下引此书只注页码)
在对话中,席拉赫还坦白了他写作这部小说的目的,在于表现战后一代对战争的反思。他的祖父是纳粹,曾任希特勒青年团总书记,在纽伦堡审判中被判二十年徒刑。他说:“我们在理智上都知道,在一个法治社会,一个后代是不对他的前辈的罪责继续承担责任的,所以这种罪责是不会被遗传,也不会被作为遗产传递下去的。这并不是说作为后代就可以没事儿人似的很轻松地生活,不是这样的,你要对这个国家和对当前的社会怀抱一种异常的责任感。”我之所以把这段话完整抄录在此,是因为我认为它给予了我们解读《科里尼案件》的两把钥匙:法治和罪责。律师出身的席拉赫无论在小说还是在对话中,都乐于讨论“法治国家”的原则。在小说中,莱能为科里尼辩护时,首先强调的就是科里尼曾经“完全遵守了一个法治国家的要求,向检察院提交了刑事起诉书”(150页)。在真相大白的那场庭审中,莱能质问曾经帮助纳粹逃避惩罚的法令的正确性,马汀格却以我们不是在审理立法者为由提出抗议。这时的莱能语气强硬地回答:“正相反,马汀格先生,这个问题跟本案的罪责问题高度相关。”(151页)
为科里尼辩护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科里尼杀人的事实,而只是为了揭示罪责问题。在对话中,席拉赫尖锐地向在场观众提问:如果司法系统出台了不公正的法律,个体是遵守这个法律,还是自立法进行复仇?他把前者归诸苏格拉底,他自愿接受了不公正的判决。他惊讶于现场没有人认同前者,觉得这很可怕,因为这种行为将导致社会的瓦解。显然,席拉赫本人坚信法治国家的根本原则,相信所有的不公正最终必须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法律制度的建设和健全将推动社会的进步。
但事情还不止如此。《科里尼案件》还有一层隐而不显的跟基督教传统中的罪与罚密切相关的线索,可以作为对法律层面上的罪责问题的增补。席拉赫说祖父犯下的罪“不会被遗传”,这句话令我联想到了晚期现代欧洲人对基督教原罪观的原始记忆。循此,我找到了一条从宗教的角度解读《科里尼案件》的线索。
通读小说后不难发现,席拉赫是个高明的小说作者,他知道在哪里该省略。比如,整个案件调查的突破口是科里尼行凶时使用的枪,莱能从枪的型号找到了路德维希堡档案馆。这中问的追索过程,却体现为小说中两个段落问的一个空行(96页),但读来却并不觉突兀。对于宗教层面上这条隐而不显的罪责线索,席拉赫也采用了省略的处理方法。
小说中我们看不到基督教的直接影响,只看到基督教元素出现过几次。先说汉斯·迈耶。他在事业和家族前景一片光明之际,遭遇了人生的重大变故。菲利普在高中毕业典礼后的返家途中,与他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丧命,老迈耶家中仅剩下他本人和一个外孙女——菲利普的姐姐尤汉娜。莱能前往他青少年时代的成长地参加密友的葬礼,这时书中首次出现了对基督教元素的描写——“牧师戴着一副紫色的花镜,站在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们面前,在空气中画了个十字。他向众人宣讲着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卡斯帕感到恶心。”(23页)
让我们大胆地揣测,莱能的“恶心”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德国年轻一代对基督教的态度。在德国,在经历了康德把宗教定于“纯粹理性限度内”的努力之后,在经历了尼采对基督教营造的“背后世界”的虚妄性以及对基督教实施者伪造的“奴隶道德”的猛烈抨击后,人们不会轻易相信,在我们的现实世界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对于历经启蒙洗礼的现代人来说,“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的许诺是无法平复人生无常带来的忧惧和愤怒情绪的。对于处于这场悲剧的核心的汉斯·迈耶的宗教态度,小说没有直接描写,我们只看到,在接受了长达四小时的吊唁后,“迈耶回到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24页)。当天晚上,莱能到书房看望老人,显然带着帮助老人缓解悲痛情绪的良好愿望。老人给莱能讲了自己小时候因错穿一件衬衫导致一匹爱马严重受伤后被打死的故事。讲述中,老人在哭,“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声音却不颤抖”(25页)。汉斯·迈耶把他的父亲当时对他的训诫完整告诉了莱能。“他说,那匹马死了都是我的错,它提前死了,在还不该死的时候就得死。今后我应该对我熟悉的东西多留神。”(25页)
当老迈耶告诉莱能那匹马本“不该死”,但现在却“提前死”了的时候,他是在想着自己死于非命的儿子、儿媳和孫子吗?答案是肯定的,这应是他在自己伤心欲绝之时旧事重提的根本原因。在我们了解了迈耶犯下的纳粹罪行后,再来反观这段讲述,可以尝试还原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时的心理活动。作为在基督教文化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人,汉斯·迈耶很可能会像克尔凯郭尔的父亲那样,不把自己的高龄当作祝福,而是当作惩罚。他会把自己至爱亲人生命的中途陨落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这是冥冥中对他当纳粹时犯下的反人类罪行的惩罚,或者说,就是“上帝”的惩罚,不管他是信还是不再相信“上帝”,或者认为自己不再相信“上帝”,与“上帝”的原初性的关系都不会轻易从现代人的记忆中抹去,就像席拉赫在对话中坦陈的那样,他不受“原罪”的折磨,但却对历史负有特殊的责任,这种特殊责任不啻就是“原罪”记忆的世俗化表现形式。如果汉斯·迈耶在内心受到了来自“上帝”的惩罚的折磨,这种惩罚也不是法律给予的,他一直都在逃避法律的惩罚,甚至当科里尼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脑壳的时候,他也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让我们再大胆猜想一次,或许正是他此时遭受的良心折磨,才使他有可能成为年轻不谙世事的莱能眼中“百分之百的正派人”,虽然此言一出,立刻遭到了马汀格的反驳——“人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们都是灰色的”(54页),这种“人性”(human nature)是“灰色”的论调,仍可追溯为对“原罪”的记忆。换言之,汉斯·迈耶是在改过白新,他在赎罪。只是他犯下的反人类罪是“原罪”,无论自己怎样赎罪,罪的阴影都无法摆脱。
再来看科里尼。小说开场详细描写了科里尼杀害汉斯·迈耶的过程,以及他对死者尸体的践踏,丝毫没有吝惜笔墨。但科里尼的凶残非常短暂,随后他便自首,在酒店大堂等着被捕。“他花了一生等候这个时刻的来临。他一辈子都恪守缄默。”(3页)强烈的对比不禁让我们猜想:除了杀人狂魔的变态心理,还有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一个人做出如此兽行?接下来的调查更令莱能困惑,科里尼在公司人事档案中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对他的评语是“对自己要求很严,十分可靠,极少请病假”;在邻居眼中,“他安静而友善”(67页)。他甚至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审判漠不关心,当莱能告知他自己与被害者的友情时,科里尼毫不在意,理由只有一条:“他已经死了,我不感兴趣了。”(58页)
我们只有在了解了科里尼的人生遭遇后,才能捕捉到这句话透露出的凄凉和绝望。可以肯定,在目睹了姐姐被德国士兵奸杀,得知自家的房子和牲畜被烧毁,父亲被党卫军枪杀之后,复仇的种子就已经在科里尼心底生根了。耐人寻味的是,就在科里尼家破人亡之际,第二个跟宗教直接相关的情节出现了:神父上门探望,“给他带了巧克力,还送给他一个玫瑰花环,上面扎了一个银质的小十字架”(118页)。然后,一个段落戛然而止,没有记录神父的抚慰性言语,没有描写这次探望对科里尼的影响。面对反人类的罪行一手制造的人问惨剧,即便神职人员,恐怕也难以道出《福音书》中那些精神抚慰性的言辞。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让谋杀父亲的凶手受到惩罚成了科里尼一生的任务。他在五十年代作为外籍工人到奔驰公司当学徒,或许也是他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在按法治国家的合法途径伸张正义无果后,他选择了复仇,而且复仇计划一直等到自己在世的唯一亲人(他的舅妈)过世后才实施。庭审时,当马汀格捍卫当年使纳粹逃脱的法案的合法性时,从未对自己的命运表示过关心的科里尼流下了眼泪,这眼泪是他对司法的再度失望。幸好有备而来的莱能成功反转了局面,厘清了案件中的罪责。可就在科里尼用整个生命希望揭示的真相被公之于世时,他却对莱能说了下面这段话:
莱能先生,我不擅长语言表达。我只是想说,我觉得,我们没有打赢这场官司。我们意大利有一句话,死者没有复仇之心,心怀复仇的是活人。我整天坐在牢里,想来想去的就是这个。(158页)
最后,在宣判的前夜,科里尼在狱中自杀了。当然可以说,科里尼把生命的意义只建立在复仇和伸张正义之上,使命完成,他生命的意义也随之终结,小说扉页上引白海明威的话“或许,我们人生一世,就是为了做那件必竟之事”,反映的就是科里尼的心绪。但倘若我们联系科里尼的宗教背景——作为意大利人,他极可能是天主教徒,他在农庄中成长,从小接受的应该是关于爱、忏悔和宽恕的教育,而非复仇。于是,科里尼面临一个无解的困境:一边是纳粹的反人类罪和昔日罪犯真诚悔悟的缺失,在没有悔悟的情况下,宽恕是很难的;另一边,在宣扬爱和宽恕的文化传统中,仇恨只会滋生仇恨,复仇永无可能为人带来解脱。科里尼无法解决这个困境,这一点或许是他选择自杀的重要原因。
第一次庭审时,老练的马汀格通过向验尸官的巧妙提问,让在场的所有人认识到了科里尼的凶残。当科里尼强迫汉斯·迈耶跪下,并且冲着他的后脑勺连开四枪的时候,希望汉斯·迈耶在内心里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的。
(《科里尼案件》,费迪南德·封·席拉赫著,王竞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