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禹
2018年10月,我接到曾彩美老師的电话,她兴奋地告诉我,20卷本的《刘绍棠大运河乡土文学书系》终于出版了。北京出版社要开一个研讨会,我想请你参加。研讨会那天,我早早地赶到会场,不想,曾老师已先到了。离开绍棠20年的她,一肩担起整理、编纂刘绍棠全部文稿的重任,其间的艰辛甘苦谁人能知?看上去,已过了80岁的曾老师除了头发花白了,身体、精神都很好,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一个让人感到可亲可敬的大姐。她一下认出了我,迎面微笑着伸出了手。我则上前拥抱了大姐,对她的敬重,对绍棠学长的思念,尽在不言中!
刘绍棠的生命只有61年,他一生勤奋耕耘,发表了长、中、短篇小说等各类作品600余万字,作品中艺术地再现了家乡京东运河平原不同历史时期的风土人情和社会风貌,描绘了充满诗情画意的乡风、水色、世俗人情,讴歌了走在时代前列美好的人,挖掘了代表时代前进方向与主流的美好事物。他的作品格调清新纯朴,乡土色彩浓郁。今天,在他离世21年后出版的这套丛书,彰显了文学评论界对他作品的定位,即:“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
研讨会上发言热烈,我却时常走神,其实是陷入了对刘绍棠——我的好学长、好老师绵长的思念中。
1995年底,报社调我到《新闻与写作》编辑部工作,担任执行主编。绍棠学长曾抱病约我长谈,给了这本刊物很多关注和支持。他的大作《中国人点头才算数》刚发出不久,我去和平门他的寓所探望。不想,这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畅谈。
“一亩三分地主,五车八斗人家。”这是一位朋友送给刘绍棠的条幅。所谓“一亩三分地”,是指京郊大运河的通县儒林村。刘绍棠生于斯、长于斯,40多年来他抱住这块沃土不放,走他的乡土文学之路。“五车八斗”,是说他高产,近几年出版了11部长篇小说、8部中篇小说集及多部散文随笔集,有“著作等身、学富五车”的赞美之意。
我和绍棠中学都是在北京二中上的,只是我比他晚了20年,绍棠一直称我“学弟”。为了办好《新闻与写作》,我有借口偶尔打扰他,他总是大嗓门儿在电话里回一声:“你来吧。”前不久一位编辑朋友来电话约我写篇刘绍棠的稿子,并说:“最近听说刘绍棠出任北京足协副主席啦,怎么回事儿?”
这消息着实让人吃惊,近年来一直需坐在轮椅上才能“行走”的大作家刘绍棠,怎么会与总跟“拼抢”连在一起的足球结下了缘分呢?我径直往刘绍棠家拨电话。听筒那边传来他清亮、熟悉的声音:“哦,我是刘绍棠。”
作者与刘绍棠合影
我单刀直入:“听说你要当足协副主席?”
“我已经当了,不是要当,哈哈……”快人快语的刘绍棠,自己先朗声笑起来。我提出想去他家细聊聊,请他定个时间。
“就明天,你来吧。”
和绍棠聊天,确切地说是你听他说,且是他滔滔不绝地说,真是一件快事。这是他留给我的最深印象。
十几年前,我有幸和他同乘坐在一辆当时中央领导才有的“大红旗”轿车里去“出巡”——到一位朋友主管的系统去参观做客。一路上,年富力强的刘绍棠谈笑风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远至上古传奇,近至两伊战争,可谓无不涉猎。滔滔不绝中,妙语、警句、精彩论断时而爆出,引得整个活动高潮迭起。
然而,这般畅快的日子不可多得。众所周知,绍棠太忙了。他恢复“青春”十几年来,出版了11部长篇小说、8部中篇小说及多部散文随笔集,累计600多万字。创作丰收,屡屡获奖,无不浸透着一位中年作家拼搏的心血啊!我想,他偶尔得宽余,走出书房透透气,和朋友们聊聊天,大发一通感慨、高论或“谬论”,在他自己,也是一件快事吧!
绍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每有新著出版,总亲自包装、书写信封,然后叫夫人去邮局分寄给朋友们,我也忝列其中。有时,是两本不同的新书同时寄来。我每每翻开这些新作时,就仿佛见到他伏案疾书的身影,于是便忍着不去打扰,尽量不去占用他的宝贵时间。他有事或有活动招呼我参加,我则必到,借机可以听他“大侃”一番,享受我上述所说的“畅快”。
熟识绍棠的人都知道,几年前,由于他没有节制地拼命写作,积劳成疾,造成糖尿病和冠心病合并症发作,形成偏瘫,整个左半身失灵,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失去了“半壁江山”。“大难不死”后,医生严格控制他的作息时间,他只有唯命是从。我来到他居住的文联宿舍楼“红帽子寓所”时,又见到了门上他亲笔书写的“告示牌”——
敬启(5版)
政府已向本室主人颁发残疾人证,受到《残疾人权益保障法》保护。本室主人年届六旬,受到《老年人权益保障法》保护。
老弱病残 四类俱全
伏枥卧槽 非比当年
整理文集 刻不容缓
下午会客 四时过半
谈话时间 尽量缩短
看看手表,刚好四时过半,我便叩响了房门。来开门的是作家贤惠的妻子曾彩美,她微笑着将我迎进去。宽敞的客厅里,除了书法家刘炳森书赠给作家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条幅外,最醒目的是一块金光闪烁的铜匾,上书“人民作家,光耀乡土”八个大字。这是他的家乡——通县人民政府,在刘绍棠文库揭幕仪式上授予他的。载入《世界名人录》,拥有一大堆获奖证书的刘绍棠,把家乡父老乡亲送给他的这块铜匾,看得比什么都荣耀。
走进绍棠的书房,我一眼看见书柜上方,端放着一个黑白相间的足球,上面签着北京国安足球队一员员虎将的名字。玻璃镜框里,是一张国安队主教练金志扬与刘绍棠的彩色合影照。看来,他这个轮椅上的足协副主席,还真的进入角色了。我问起他当“足协副会长”的事,他首先纠正我道:“足协是简称,全称叫作北京市足球运动协会。副会长也不对,我们叫副主席。”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你也是足球迷吧?”我问。
“我算不上球迷。”
“你年轻时爱踢足球?”
“特臭。”
我们不禁哈哈大笑,连给我们沏茶的彩美夫人,也抿着嘴偷偷地乐。
原来,国际国内各种信息兼收并蓄的刘绍棠,近来频频被北京国安队小伙子们的拼搏精神所打动,“国安永远争第一”的队歌,他也很喜欢。他觉得,文化人也很需要这种拼搏精神,文体不该分家;另外,我们的运动员也应该不断提高文化素质,体力、知识应该结合起来。新一届北京市足协成立时,他的老朋友、时任北京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张健民同志,当选为主席。绍棠作为连续四届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委员,也愿意为推动足球运动的发展尽一份心。在金志扬等一些朋友的促成下,刘绍棠坐着轮椅“出征”,受到国安队小伙子们的热烈欢迎。经过正常选举程序,他当选为北京市足球运动协会的副主席。那天,大家兴高采烈,绍棠也仿佛年轻了20岁,他在国安队小伙子们的簇拥下,发表了精彩的演讲。他的口才一贯很好,这次更倾倒了在场的领导和各界人士。很快,《中国艺术报》全文刊登了他的演讲,留下了“文体结缘”的一段佳话。
那天归来,刘绍棠累得够呛,夫人曾彩美赶快照顾他服药、休息,绍棠却连呼:“痛快!痛快!”
“刘绍棠出任足协副主席始末”的采访结束了,我轻松地出了一口气。下面,我可以借机听他“大侃”了。这对我,是一种久违了的享受。
刘绍棠的真正身份还是作家,他谈到目前正在抓紧整理的《刘绍棠文集——大运河乡土文学书系》,谈到了他刚刚出版的杂文集《红帽子随笔》。然后侧身用他那一只健全的手,将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散文随笔集《如是我人》取出来,还是用那只手翻开扉页,用镇尺压住,然后照例写上“培禹学弟存念 刘绍棠”,再拿出名章盖上,低头吹了吹印迹,才送给我。他还特别谈到了几年来呕心沥血,终于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村妇》。这部展现作家生于斯、长于斯的北运河20世纪变迁的历史画卷,融入了刘绍棠几十年的人生感悟和对父老乡亲们全部的挚爱。用作家自己的话说,他顶着高粱花儿走向文坛,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他的一个最美的梦,终于要圆了。《村妇》第一部,分一、二两卷,30余万字,已全部杀青,将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创作是刘绍棠的生命。这次我听他“大侃”的,几乎全部是《村妇》里的动人故事。时而他眼里充盈着泪花,时而我不禁为书中的人物命運扼腕叹息,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笼上窗来……
2017年是敬爱的刘绍棠学长辞世20周年。20年来,怀念逐日深。而今,随着北京城市副中心的建设,古老的通州大运河更加靓丽地展现在世人眼前,这使我想起英年早逝的绍棠学长生前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我的名字与大运河相连,也就不虚此生了。”
大运河不会忘记他,大运河畔儒林村的父老乡亲不会忘记他。40多年来他抱住这块沃土不放,走他的乡土文学之路。从1955年创作出长篇小说《运河的桨声》,到1997年临终完成“运河三部曲”之一的《村妇》,他年仅61岁的璀璨人生,全部融入了大运河日夜不息的涛声。
通州区在建设打造北京城市副中心的同时,十分重视挖掘大运河源头,即通州北运河丰厚的人文底蕴,我越发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把20年前刘绍棠骨灰安放的情景,再现给今天的建设者们和千千万万和我一样深切怀念他的人们。
我是当年唯一在场的媒体记者。
那是1998年4月12日,著名作家刘绍棠的骨灰,悄然安葬在他生前挚爱着的故乡——京郊通州区北运河畔。这天,是他溘然辞世一年零一个月的日子。
作者与刘绍棠的爱人曾彩美合影
绍棠学长的骨灰安葬地,选在紧邻大运河端头的一处土坡上。这里,远可望见作家生身之地儒林村的袅袅炊烟,近能听到大运河流淌不息的汩汩水声。在大运河边长大,顶着高粱花子走向文坛的刘绍棠,40多年的文学生涯致力于“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他把一个作家对家乡、对大运河、对父老乡亲深深的爱,融入了“大运河乡土文学书系”。为此,通县人民政府曾于1992年为他设立了刘绍棠文库,并授予他“人民作家,光耀乡土”的荣誉牌匾。今天,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的刘绍棠,长眠于此,当是魂归故里了。
中午12时45分,几辆小车驶近。身着黑色服装的绍棠夫人曾彩美走下车来,为了最后送别她的绍棠,曾老师今天着了淡妆。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官方色彩的仪式,甚至没有告知与刘绍棠交往甚深的众多朋友。然而,仍有不少人早已等候在这里,他们无论身份,都是以绍棠的好友或学生的身份来为他送行。
曾彩美缓步登上北运河畔的土坡,河东岸的农舍依稀可见。脚下这熟悉的土地,她曾随丈夫无数次走过,绍棠患病瘫痪后,她还用轮椅推着他来探望大运河,探望乡亲……今天,绍棠将留下不走了。
黄土坡上,亲属们已挖好了一个一米见方、约两米深的坑穴。刘绍棠的三弟刘绍振跳下坑,区文化馆一位姓马的小伙子也下到坑里帮忙。他们先把一个用水泥筑成的石匣正面朝东南放好,然后准备把黄绸覆盖着的骨灰盒放进去。这时,曾彩美已泪流满面,她把绍棠的骨灰盒紧紧地抱在胸前,哽咽地难以成言:相濡以沫40余年,你真的要走了啊……绍棠的儿媳玲玲拿出了随葬的物品:三本新出版的还散发着油墨气息的《刘绍棠文集》、父亲生前喜爱的两瓶茅台酒、一支粗杆蘸水钢笔和几个备用的笔尖。此时,哭了一路的小女儿刘松苎悲痛欲绝地呼唤着:“爸呀……”
下午1时30分,水泥匣子的盖封死了,刘绍振在坑下鞠了一躬,说:“哥,我把你送到这儿了。”刘绍棠的长子刘松萝,按照通县农村的“老礼儿”,第一个捧起泥土撒下去……刘绍棠的骨灰盒被亲友们一捧一捧和着泪水的泥土覆盖了。
因为安葬刘绍棠骨灰的地点不是公墓区,不能立碑,曾彩美率儿孙们种下了一棵常青的松树。松萝叫妻子和儿子刘雨丝过来。还在上小学的雨丝,是绍棠生前格外疼爱的孙子。因人们都说他长得与幼年时的爷爷酷似且一样聪颖顽皮,绍棠曾对友人说过:“天不灭刘!”已经懂事的小雨丝抹了抹眼泪,向爷爷的“墓地”深深地三鞠躬。
最后,人们纷纷把带来的鲜花一束束、一瓣瓣地撒落在安葬着刘绍棠骨灰的土地上……
绍棠走了,一位留下了600多万字作品的著名作家走了,一个总是操心受累帮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办了不知多少好事的人走了,一个连续四届当选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同时也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人走了……没有墓碑,没有铭文,然而,他魂归故里。在深深眷恋着的大运河边,在魂牵梦绕的家乡的土地上,他得以安息,他是幸福的。
近几年,我曾和几位二中校友去故地寻访,已不得见墓地。后得知因工程建设占地,绍棠学长的墓地已迁往运河大堤路西侧约一公里处。没关系的,安眠在这里,大运河的汩汩流淌,尤其是那动人的桨声,他是一定可以听到的。
绍棠,大运河永远流淌着你的名字!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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