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宝麟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我到L县搞调查,去了H乡。早晨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在H乡停车点下车,计划4点左右乘原车返城。下午,我早早在村口停车点等候,和一个摆摊的老汉谝到天黑还不见汽车踪影。老汉说,今天恐怕没车了。他告诉我,这里跑的车都有年头了,耍麻达是常有的事,你得在咱这里凑合一宿了,小地方没像样的旅店,只有一家骡马店。听到“骡马店”3个字,我心里发了毛,那又脏又杂的地方能住么?但天寒地冻,不住那里又能去哪儿呢?最后,我很不情愿地跨进了骡马店。
这是一个土墙围着的大院,后面停放着几辆大车,拴着几头牲口,前面一排平房是住客人的。我掀开平房的棉帘进门一看,通敞的大间,一溜土炕,足足可以睡十来个人。当时已经有4个壮汉盘腿坐在炕上,有的在卷烟叶,有的在抽烟、喝茶,还有一个人正在讲荤笑话。店主人一进门,就对坐在对门一角的壮汉说:来了位贵客,你往中间挪一挪。他瞅了我一眼,便顺从地把靠墙的铺位让给了我。我道了声谢便上了炕,炕很暖和,只是那枕头和被子油光瓦亮,好像从来不曾洗过似的。
店主人给我端来热腾腾的洗脸水,临走给壮汉们撂了一句话:“有贵客在这里,嘴巴都放干净些。”但这话谁也没听进去。当壮汉们正“娘们”“娘们”的谝着时,店主人真引来了一个“娘们”。这女人人高马大,穿着一身黑衣裳,40岁上下,古铜色的脸,头上挽了个发髻。我纳闷着:“难道这女人也睡在咱这大炕上?”果真,店主人对坐在里边靠墙的壮汉说:你往中间挪一下。于是,壮汉一边把屁股挪向炕的中间,一边嬉皮笑脸地说:“好,哥哥把铺位让给亲妹子。”“谁是你亲妹子?!当心老娘收拾你!”女人一声怒吼,屋子里鸦雀无声了。
女人坐在炕沿上,不喝水也不洗脸,脱下袜子抖了抖,收了起来。接着,盘腿坐在炕席上,旁若无人地把红裤腰带解了下来。看到她这举动,我暗自吃惊起来:“这是干什么呀?”只见她慢条斯理地把红裤腰带捋得笔直,展开放在身旁,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她是在与男人世界之间划一条不许逾越的红线。接着,她拉开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整个身子,紧靠在墙边,倒头便睡。
在炕的中间,壮汉们的谈兴依然很浓,你方说罢我开腔,只是声音压低了许多。
夜渐渐深了,店主人进来,一边关窗子,一边发出“禁令”:“别胡谝了,快睡,天都快明了!”出去时又闭上了房门。整个屋子成了个闷罐,弥漫着浓重的汗酸味、旱烟味,我几乎不敢呼吸了,便掏出万金油在鼻孔里抹了许多。
壮汉们终于停止了说话,屋子一片宁静。然而,席棚顶上的老鼠开始闹腾了,嬉戏、打斗、追逐的声音不绝于耳,尘埃便不停地从席棚缝隙中抖落下来。尽管老鼠闹翻了天,却丝毫不影响炕上躺着的4个汉子和那女人进入梦乡,顿时,呼噜声此起彼伏,像在“轮唱”。尤其是睡在我身旁的那个汉子,打起鼾来犹如钱江大潮,恐怕在街上的人都听得见。大伙的呼噜稍停,那女人又“叽喀叽喀”地磨起牙来。我这人生来神经衰弱,怎经得起这番闹腾?真想蒙上被子美美的睡上一会,哪怕只几分钟,可那黢黑的被子哪敢往脸上捂呀。
夜本来很短,常常一觉醒来公鸡就啼了,可这一夜却十分漫长,我眼睁睁地躺在炕上,无数次的“翻烧饼”,好不容易才盼到黎明的来临。骡马店的一宿虽然煎熬,却让我对当时的社会底层有了一次最深切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