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概述了朱子新旧中和说之转变的学思历程,探讨这种思想转变的原因,及其涉及的儒家价值选择这一核心内容。朱子的中和说经历了从旧到新的转变,新说更强调涵养的工夫。涵养持敬是朱子为学的起点,其基本方法是积累、渐教、持续,以形成“君子气象”,让人高贵,继承斯“文”。儒家有历史文化优先的价值选择,相应地,心性学规定善是人能够继承文化的内心根据,其标识是外在有礼,内在有德;有礼需持敬,有德需涵养。因此朱子对中和旧说的修正,就是为了与儒家价值选择保持一致。
关键词:中和 涵养 敬 礼 文
作者延玥,聊城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山东 聊城 252000)。
中和问题,也就是已发未发问题,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个重要且影响深远的命题。关于已发未发的讨论和思索,朱子经历了中和旧说(丙戌之悟,1166)与中和新说(乙丑之悟,1169)两个阶段。这两种说法的根本区别在哪?是什么决定了朱子中和说发生变化?新旧中和说的更替是否预示了儒家思想中某个隐伏的思想线索?希望本文的讨论能够获取朱子中和说的旨趣,挖出新旧中和说更替的历史原因。
一、朱子新旧中和说简述 [见英文版第40页,下同]
中和问题由《中庸》第一章所引发。《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朱子中和旧说的基本要点是:
一、人生庶几是已发,其未发之本体包蓄在性里。朱子在《中和旧说序》中说,人从出生到老死,莫非已发,所谓未发者就是“未尝发”。已发占满人生,未发形有实无。
二、心为已发,性为未发。未发之性是内在的体,已发之心是外在的用,二者是体用的关系。已发与未发是一物两体,是一个“天机活物”的两种状态。这个天机活物是“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机”,不能说这个物是已发,另有一物是未发。
三、先察识后存养。虽然天理在物欲流荡之中漂泊,但良心仍然可以“因事而发见”,為学之人应“致察而操存”良心发现之处,则庶几能够“贯乎大本达道之全体而复其初矣”。
先察识后存养的工夫论,是湖湘学说的主要理论特征,张栻即承此说,深受湖湘学说影响的中和旧说也是如此。性为未发,心为已发,既然良心已发,那么必然强调察识良心的发端,所以主张先察识,后存养。这种修养工夫论和心性论在逻辑上是紧密结合的。当时持中和旧说的朱子在一封书信中推崇张栻的《艮斋铭》,他说张栻的见识卓然超群,《艮斋铭》就是做功夫的次序,因此决定“立此个宗旨,相与守之”。此时的朱子和张栻都认为,为学之人在良心发现之刻“猛省提撕”,能够使良心不昩,这种修养方法促进下学上达。若不察识良心发现处,则“渺渺茫茫”,找不到治学门路。
这是一段重要的史料,再加上前文引述的几条,我们可以看到中和旧说其实已经描绘出一个完整的本体论的图景:天理流行无处不在,良心禀赋天理,虽然物欲流荡,天理与良心也不会被蒙蔽,天理和良心是合二为一的。察识而操存的对象是本心的发端,也就是天理,这个过程就是求本心、存天理的过程,也就是修养工夫论。牟宗三和陈来都注意到中和旧说这一特点——天理和良心合二为一。牟宗三评价中和旧说是孟子“求放心”的路子,致察和操存的对象就是本心,此时朱子的说法与明道“学者须先识仁”、胡宏“先识仁之体”相近。陈来曾指出朱子这些见解与陆九渊(心即理)相近,怪不得王阳明选取朱子的几封书信,就说朱子合于陆九渊思想。但是中和旧说在不久之后就被朱子否定了。他在与湖湘诸公反复讨论之后得出新的观点,即中和新说,其要点有:
一、未发已发是心的不同状态。未发之中是心体寂然不动的状态,是天命之性,“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已发之和是良心发用流行的状态,“无不中节,无所乖戾,故谓之和”。
二、未发之“中”是性,已发之“和”是情。性是心之体,情是心之用,心统性情,贯穿已发未发。朱子认为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统之,“一心之中自有动静,静者性也,动者情也”。
三、先存养,后察识。相应地,新说的修养工夫论也随着心性论改变,主张在未发时涵养持敬,已发后察识端倪。
相比新说,旧说认为未发是性,已发是心,涵养察识的对象都是心,因此就缺少未发时的涵养持敬的过程。朱子说他以前因为以心为已发,所以修养仅以“察识端倪”入手,导致缺少日常涵养功夫,行为举止急迫浮露,没有雍容气度。
总结中和旧说与新说的体系如下:
二、朱子对中和旧说的检讨 [42]
通过对比旧说与新说,我们要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到底中和旧说有什么缺陷?朱子在《中和旧说序》中批评中和旧说“为害巨大”,这种害处远非语言用词的错误而已。他说:
而前日读之不详,妄生穿穴,凡所辛苦而仅得之者,适足以自误而已。至于推类究极,反求诸身,则又见其为害之大,盖不但名言之失而已也。于是又窃自惧,亟以书报钦夫及尝同为此论者。惟钦夫复书深以为然,其余则或信或疑,或至于今累年而未定也。夫忽近求远,厌常喜新,其弊乃至于此,可不戒哉!……而题之曰“中和旧说”,盖所以深惩前日之病,亦使有志于学者读之,因予之可戒而知所戒也。
朱子的这篇序,可谓言辞激烈。本节试图回答以下四个问题:一、朱子否定旧说的原因;二、朱子“自惧”何事;三、朱子所谓中和旧说“为害之大”,“害”在何处;四、中和旧说是否有缺陷。
朱子对中和旧说的不满之处,主要是因为旧说认为心为已发,性为未发,强调察识良心发端,而在未发处缺少涵养。他说:
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日用工夫,亦止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以故阙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使人胸中扰扰,无深潜纯一之味。而其发之言语事为之间,亦常急迫浮露,无复雍容深厚之风。盖所见一差,其害乃至于此,不可不审也。
對于朱子的不满之处,历代学者多有研究,一般认为朱子继承、融合了李侗的静中涵养工夫和程颐的“涵养需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思想,因此相应地否定中和旧说的心性论和修养工夫论。因为新说心统性情的性是未发,情是已发;性是心之体,情是心之用。性无不善,情有时杂善恶,故需心来监视,所以强调涵养、持敬。在已发处,主张格物穷理;在未发处,朱子也不是单纯继承李侗的于静中体验未发,而是把静作为修养方法,归纳到涵养持敬上来。
然而上述解释让人疑惑:这样学理上的探讨完美无瑕,但是太过理性沉静、心平气和,与朱子言辞中的激烈和焦虑完全不能对等。前文所引《中和旧说序》,朱子认为:平日涵养,是涵养此本心;而缺少涵养工夫,就让他感觉“胸中扰扰”,没有“深潜纯一之味”;表现出来就是行为举止“急迫浮露”,没有“雍容深厚之风”,这就是朱子所“自惧”的事情。他对这些后果多有描述,举出两条:
今乃欲于此顷刻之存遽加察识,以求其寂然者,则吾恐夫寂然之体未必可识,而所谓察识者,乃所以速其迁动,而流于纷扰急迫之中也。
自觉殊无立脚下功夫处,盖只见得个直截根源倾湫倒海底气象。日间但觉为大化所驱,如在洪涛巨浪之中,不容少顷停泊。盖其所见一向如是,以故应事接物处,但觉粗厉勇果増倍于前,而宽裕雍容之气略无毫发。虽窃病之,而不知其所自来也。
第一段所谓“寂然者”和“寂然之体”即指性而言。察识是求其知,舍却存养,工夫做颠倒了。第二段“无立脚下功夫处”,即指立不住脚跟,只能随波逐流,不知所守。
由上可看出朱子十分推崇“宽裕雍容”气象,而这一气象是平时涵养居敬的结果。涵养和持敬似乎能产生一种神奇的效果,能够让为学之人具有一种特质和气场。缺少了涵养持敬的工夫,就会导致一系列的“恶果”——急迫浮露、纷扰急迫、粗厉勇果。此皆为察识优先,在功夫和践履层面的“恶果”。这就是朱子否定中和旧说的原因,那么他对于中和旧说的检讨,主要原因就在于其只以心为已发,性为未发,从而缺少涵养工夫。缺少涵养持敬,就缺少雍容气象。
因此,朱子否定旧说的原因,那就是旧说认为心为已发,性为未发,强调察识良心发端,而在未发处缺少涵养。朱子“自惧”之事就是中和旧说导致读书人缺乏平日涵养工夫,使人胸中扰扰,无深潜纯一之味,急迫浮露,无复雍容深厚之风,这就是朱子所谓中和旧说“为害”之处。
现在我们回到第四个问题:到底中和旧说有缺陷吗?先察识、后涵养也是一种可行的修养方法,为湖湘学者所传承。以牟宗三的观点来看,察识是一个“逆觉”的工夫,涵养与察识都是体认本心的方法,并无差异。他认为“静时之验夫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为如何是如此,动时之于因事发见而直下肯认之,亦是如此”。心为已发,性为未发,临事察识良心端倪,验得本心,这就是孟子的良心之说。中和旧说在体系上并无缺陷,它能够建构一个完整的儒家心性论的框架,在逻辑上很清晰。牟先生满足于一己之好,舍本体而论功夫,涵养指向心性,察识落在事上,岂能混为一谈。清人陆陇其所谓“只管自己立意见,不管首尾衡决”,牟先生有之。
现在问题就是,为什么朱子为了“涵养”二字,抛弃了简易直接的中和旧说,而选择较为复杂的中和新说呢?涵养背后有什么深层意义?
三、涵养持敬培养君子气象 [43]
实际上关于已发未发的讨论,说到底是涵养和持敬的问题。朱子说:“盖心主乎一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是以君子之于敬,亦无动静语默而不用其力焉。未发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养之实;已发之际是敬也,又常行于省察之间。”朱子强调涵养持敬,这能够让人形成一种气象,具有深潜纯一之味和雍容沉厚之风。他认为这种气象需要平日的刻苦修行,苦心极力去做才行,不可以有一时一息自恕自怠。如果只是流于嘴上功夫,那就“其说愈巧而气象愈薄”。气象“常存而不失”是朱子的目的,他多次强调这种“气象”要保持:“但当此之时,敬以持之,使此气象常存而不失,则自此而发者,其必中节矣。”
这是一种什么气象?概括来说,是一种“君子气象”。行为处事不刻薄轻浮,没有急躁紧迫之意;气度雍容宽裕、举止优雅、浑厚慈良、公平正大;时刻保持警醒,日日自省。朱子认为,人具有君子气象,这就是“仁”的表现。他说:“近日究观圣门垂教之意,却是要人躬行实践,直内胜私,使轻浮刻薄、贵我贱物之态,潜消于冥冥之中;而吾之本心浑厚慈良、公平正大之体常存而不失,便是仁处。”他认为,要如此意味,需要力行久熟,非想象臆度可达;而如果真的力行久熟,也用不着想象臆度就能知道。
这段话很关键。中国哲学史上,不同的学者会通过不同的路径来训“仁”,以心来训仁,以知觉训仁,以生生之意训仁,我们已经习惯了“从内向外”来体认仁的方法,比如朱子训仁最为著名者为“心之德,爱之理”。但是朱子从外向内地,以躬行实践、掌握君子气象来训仁,通过外表来诠释内心,通过形而下的现象来诠释形而上的概念,这是朱子哲学的一大特点。他说“大抵为学,只是博文、约礼两端而已”,又称赞程颐论《中庸》未发处“只就敬之一字都收杀了”。而所谓“敬又无其他玄妙奇特,止是教人每事习个专一而已,都无许多闲话说也”。在儒学鼎盛的南宋说“为学”二字,恐怕多指义理之学,然而朱子最终还是把学问落到了实处——博文约礼。实际上朱子的这种路子是一以贯之的,他强调格物致知、博文约礼、涵养持敬,其实都是“渐教”的,“他律”的,重视积累的。“朱熹认为认识事物只能次递而进,不能一造即获。由表到里、由浅到深、由外到内的过程,是把握事之理的基本程序。”说到底,朱子的为学方法适合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他是在为“中人”立法,而其反对者则会说朱子之学是琐碎功夫、支离破碎。
持敬和涵养,其实就是要人时刻保持警醒,是积累之法、潜移默化之法、常惺惺之法,举手投足间不敢有一丝放怠。在《四书或问》中朱子用了两个反问句来强调心一直处于警觉状态是至关重要的:“此心之发,固当密察存养而扩充之矣。然其明暗通塞之几,乃存乎平日所以涵养之厚薄,若曰必待其发见之已然,而后始用力焉,则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学者为无所用其力可乎?”持续无间断地用力,是朱子一贯强调的,日积月累必然能有成效。“主敬者存心之要,而致知者进学之功。”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和旧说缺少涵养,想要在“顷刻之存,遽加察识,以求其寂然者(心体)”,恐怕无法察识到本心,而且这种察识,只会“速其迁动而流于纷扰急迫之中”,朱子认为这种方法是教人偷懒、取巧,最后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从容而不急迫,是朱子强调的为学方法,他常引用伊川的话语来教导学生:“故程子于此每以‘敬而无失为言,又云:‘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又曰:‘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在一封书信中,朱子写道:“今乃谓‘不先察识端倪,则涵养个甚底?不亦太急迫乎?”
積累、渐教、持续,是朱子涵养持敬的法门,不需要为学之人有多么高的天赋和智商,“只一个主宰严肃,便有涵养功夫”“无时不涵养,无时不省察”。朱子以骑马为例,人在马背上要一直牵着缰绳,总不能遇到险路才牵缰绳,走到大路就撒手不管了,这颗心就是要长长久久地警惕着。朱子经常拿孟子和颜回作比较,他对孟子这种天才顿悟式的求道方法不认可,他很直接地说:“孟子才高,学之无可依据,为他元来见识自高。颜子才虽未尝不高,然其学却细腻切实,所以学者有用力处。孟子终是粗。”又请出程颐来做根据:“程子所以每言‘孟子才高,学之无可依据,人须是学颜子之学,则入圣人为近,有用力处。其微意亦可见矣!且如洒扫应对进退,此存养之事也。”
“孟子终是粗”,越是微小普通的事,越是有必要着力。朱子批评陆象山“空疏”,似也是间接批评孟子。在朱子眼里,“洒扫进退应对”属于涵养,研究文字训诂音韵的小学也属于涵养。古人直接从小学工夫中涵养成就,所以大学之道只从格物做起。古人由小学而进于大学,其于洒扫应对进退等事老早就已经“持守坚定,涵养纯熟”,因此大学的次序是凭借着小学已成之功,才以格物致知为始。而今人没从小学入手也就没有涵养的工夫,所以“必先致其知,然后敬有所施”。从小处持敬,从格物开始致知,这是重视积累、持续、渐教的为学之法。反过来,这种面向中人的教学方法,也必须从平易处、日常处、细微处入手。因此,重视礼学和小学是朱子的一个明智选择。朱子理想的教学次第,第一步是明确孝悌诚敬,定下孩童向善的基调;第二步是教育诗书礼乐,以文采风华来丰富受教育者,并开始涵养践履;第三步是在日常生活行为处事当中涵养践履。整个教育过程不脱离“涵养践履”四个字,同时也强调格物致知。朱子服膺“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涵养践履与格物致知非为两截。朱子说《大学》开篇就谈格物致知,并非不注重涵养,而是在学习《大学》之前就开始涵养了。
四、涵养持敬是儒家价值选择的逻辑后果 [45]
上文所引的朱子教学次第,牟宗三先生评价说,中和问题本是内圣之学的核心问题,问题涉及本心的涵养察识,这也是道德实践的修养功夫。但是朱子的讨论竟然全都转向教育程序了,这是问题的“歧出”。并且这样一来,涵养就成为空头的涵养了,因为小学的这种涵养,并非涵养本心,而只是养成好习惯而已。朱子“费如许力气苦参中和,而结果功夫乃至于此,终于远离《论》《孟》《中庸》《易传》,而只以《大学》为定本”。实际上行文到此,我们已经能明白朱子讲涵养和持敬,大费周折,为的是要为学之人形成君子气象。牟氏肯定中和旧说,而否定中和新说,是出于其心性哲学的偏好,未必公允。依牟氏所论,朱子中和新说远离《论》《孟》等,是脱离了儒学价值。“歧出”一词用的便是春秋笔法,是否定朱子的意思。现在问题是,人为什么要有君子气象?为什么不能过一种散漫闲适的生活?
儒家的价值选择是“文”,这是与动物性对立的“人的高贵”。人不能庸庸碌碌,应活在文化当中,要过有质量、有品格的生活——人要成德。历史文化具有优先原则,儒家文化相信历史积累起来的文化是好的,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价值,优先于理智和经验的筛选判断。儒家传统中,人不可以考虑忠孝究竟对不对,让我先学一些知识,有一些生活经验之后再来判断,他绝对不可以这样想。历史文化就是好的,这种判定优先于经验的积累或理智的习得,它是一种信仰。历史文化优先的理由是儒学对人性善的假定,儒学要求人具有高贵的品质,追求庄严的生活,不允许自甘平庸。
为什么人要成德?荀子说人要想有德就必须努力地学先王之道,学了才知道原来有如此伟大的思想:“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荀子·劝学》)但是人为什么要学?他说不学就会招祸,腐肉生虫,人的德行不好就会招致祸患。人不学就容易犯错,“言有召祸也,行有招辱也”,所以君子一定要“慎其所立”,要用心谨慎地学。“《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荀子·劝学》)《礼》《乐》《诗》《书》《春秋》把天地之间最高贵的内容都概括全了。人活在这样的文化氛围当中,君子之风能够从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他的行为举止可以为模范。
儒家的心性学,就是让人成德,让人去领略宏大美好的文化(先王之道),才算“不枉做一回人”。所以这又主张人要以高标准要求自己,不能流于狭隘、平庸、低俗和轻慢。樊迟想学种田,孔子就说他是小人。孔子说,官员坚守礼义诚信,自然国泰民安,“焉用稼”(《论语·子路》)?“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看问题要从根本(礼、义、信)下手,成就大气候;而樊迟看重细枝末节,目光短浅,这就是流于狭隘和平庸。
子夏说他自己“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史记·礼书》。见到纷华盛丽而高兴,与闻道而乐有矛盾吗?有,前者是轻慢浮露,后者是高贵典雅。享受市井繁华的五光十色,就是流于轻慢浮露。
孟子问梁惠王,听说王好乐,对吗?梁惠王立刻脸色变了,说:“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孟子·梁惠王下》)先王之乐是雅乐,世俗之乐是流行音乐,朱子说梁惠王“变色者,惭其好之不正也”;梁惠王也以为爱听流行音乐是个见不得人的丑事,因为这种行为远离高雅而流于低俗。
“文”不仅是远离狭隘、平庸、低俗、轻慢,也不仅是博文约礼,言行得体,而且还有内在品德。孔子最常谈“仁”,其中十分重要的一条就是克己复礼为仁。孔子主张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他的学生问什么是仁,他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颜渊》)这句话看似信息量很大,但实际上孔子就是在描绘一种人格,其特征是举止斯文有礼,处事得体,与人方便,周围的人都喜欢他。举止得体有礼,就是仁,就是有德,这种思想在孔子之前就有。《左传》记载了“臼季举冀缺”这件事:晋国的使臣臼季路过冀地,看到冀缺在锄草,他妻子来送饭,两人相敬如宾。臼季就把冀缺引荐给晋文公,理由是冀缺如此恭敬有礼,他一定有德。恭敬,是德的集中表现:“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德以治民,君请用之。臣闻之,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左传》还记载了另一件事:晋国去救援被楚国包围的郑国,在路上听说郑楚讲和了。晋国带兵的将领说楚国“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若之何敌之?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左传·宣公十二年》),主张班师归国。这段话是说,楚国井井有条,贵贱有等,礼法没有悖逆之处,楚国的德行能站得住脚,法律也贯彻得当,政治有成就,礼仪制度畅行无阻,我们为什么还要与他们为敌?德行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晋国将领一改当初领兵前进的霸气,而认为他们应该“知难而退”。
《左传》记载的这两件事,都在传递一个当时贵族阶层公认的、普遍的社会观念:有礼就是有德,有德就有实力。一个人恭敬有礼,必然是有德之人,进而必然有才华;一个国家礼乐昌隆,必然是有德的政府,这个国家就不会被打败——这说明礼能代表德,也就是说,一个人或者国家的外部表现和内在实力是相互映衬的,外部的规范和内在的品德是对等的。
五、历史文化优先意識是涵养持敬的思想根源 [46]
朱子新旧中和说的基本差异在于旧说认为心为已发,性为未发,学者只注重物来察识,却在未发时缺少涵养,长此以往将导致读书人粗厉果敢,丧失君子气象。朱子对中和旧说的抛弃意味着他对于涵养持敬的偏重,而涵养持敬一大特点就是并非等到物来才去察识,而是时刻保持警醒,常提撕此心。这种工夫论与朱子的格物致知论有共同的特点:第一,积极主动去格物,凸显了人的主动性;第二,讲究日积月累的次第程序。
朱子的中和问题最初涉及的领域是儒家工夫论,他强调涵养持敬在修养方法上的重要地位,这引出了儒家对于君子之风、圣贤气象的推崇。人要远离狭隘、平庸、低俗、轻慢,活在高质量的氛围中,这是儒家的价值选择;而价值选择决定了读书人应该具备雍容沉厚的儒者风范,进而朱子在中和问题上抛弃中和旧说而选择中和新说。实际上儒家的价值选择影响深远,不仅体现在工夫论上,还体现在心性论上。
儒家心性论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它规定在人的多种心理状态中,只有一种状态是人的本质——善。这与儒家的价值选择是一致的。善从人性的角度规定了人必须追求高贵的品德,人有责任活在文化当中,传承文明。孟子说,人见到小孩要掉到井里就有相救的冲动,这是善心萌动;见到待宰的牛吓得发抖就想免其一死,是善心萌动。但是为什么见到美女怦然心动就不是善?儒家典籍《诗经》中有大量描绘一见钟情的场景和思念美女的诗句,比如《蒹葭》《野有蔓草》中的细致描写。人爱美,追求华服和美人;动物也爱美,追求华丽的羽毛和强壮的配偶,爱美不是人之为人的根据,不是儒家所说的善。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人和动物的一丁点区别是什么?是善,而这个善对应的是高贵。
儒家的价值选择概括地解释为“历史文化优先意识”,它包括诗书礼乐给人的广大、深厚感,人对于高贵的追求,君子的雍容气度、得体的言行等等,这些来自于古代列位圣贤的历史积累,能够使人具有一种“历史文化规模感”,在一定意义上能够解释何为“君子风度”。所谓“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论语·学而》),并不是儒者的自夸,而是对历史文化开拓者的赞美。儒家崇拜的不是时间意义上的古人,而是文化意义上的开拓者、开辟鸿蒙的先行者。儒家对人类成德的愿望是一个逻辑前提,在这个前提之下,儒家崇尚文化、礼乐,认为人有内在的品德来支撑这个前提。所以儒家选择“善”作为人性的本质,是因为“善”规定了人必须超越动物性的特征去追求高贵,继承历史文化。
这种观念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思想过程,是外在的古典文化不断内化于心的过程。本文开头讨论朱子对涵养与察识的反复推敲,其纠缠的关节点就在于“君子气象”四个字。朱子十分注意习礼和小学,认为古人从小学就开始涵养,这就是因为,一旦脱离了礼,内心的仁德就会被架空。《中庸》的一句话:“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朱子解释为:“君子之戒谨恐惧无时不然,不待言动而后敬信,则其为己之功益加密矣。”君子的修养是为己之学,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因为一个人有礼就有德。儒学一开始的选择就是博文约礼,尽管在一千多年之后,宋代儒学在心性论上突飞猛进,向更精微的方向发展,但是也不能轻置了礼,礼背后代表的是历史文化的厚重感。实际上儒家一直重视“君子气象”的培养,不管人前人后,言行举止都丝毫不忽视,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实际上是很有难度的为己之学。
吕祖谦在其著作《左传博议》中列举了春秋会盟聘享之际参与人的失仪事件,如晋侯受玉惰、齐君语偷、晋侯见鲁侯不敬等。吕祖谦评价这些失仪之人必定是平时的涵养功夫没有做好,在平日里闲暇时不注意修养,有愧于屋漏,到了公共场合无一不表露出来。他把平时的持敬涵养比喻成为人体的五脏六腑,公共场合的仪态比喻为眼耳口鼻,如果内在的五脏六腑出现问题,那么外在的五官必然显现出毛病来。虽然勉强修饰,仍会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因此“君子欲无得罪于众,必先无得罪于独;欲无得罪于朝,必先无得罪于家。苟徒以一日之敬,而盖终身之邪?是浊其源而扬其流,斧其根而溉其叶也”。
六、小结 [47]
从吕祖谦的这段话也可以得出本文的观点:外在的仪态直接反映内在的品德;反过来,内在修养不够,外在仪态就会出现差错。简而言之,德和礼是相通的。儒家的价值选择就是人要走向诗书礼乐,接受文化的熏陶,不能放纵、沉沦、庸庸碌碌。人要生活在文化的氛围当中,因此要选择“涵养”。那么涵养和察识有什么区别?涵养就是持敬,是一种长期的内心状态;而察识是遇事察识,“随事省察,即物推明”。平时遇事省察,不遇事就不省察了吗?这显然是不够的。朱子的中和旧说在逻辑上很清晰,但是他抛弃了这个清晰的框架,选择了较为复杂模糊的解释,就是为了涵盖住儒学最初的历史文化优先意识——走向诗书礼乐的浑厚的文化气象。中和旧说让朱子“胸中扰扰”,就是因为他对“人心”的约束能力不信任。从这个意义上讲,朱陆之辩就是尊德性与道问学之间的紧张,心学的危险就是逐渐舍弃了持敬,舍弃了涵养,使得历史文化规模感极易被抛弃,那么儒学的最初的价值选择也随之被抛弃。
(责任编辑:陈 真 责任校对:杨翌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