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我经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这既令我深感人生际遇的惊奇,也让我尴尬和羞愧。
那年冬天,在银川步行街上,擦肩而过的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高个子男人,差点让我喊出了口。他是我的同事,按辈分讲,我应该叫他一声姨夫的。事实上,在我遇见他之前的一段时间内,他属于“离奇失踪”的一员。单位上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以为学校放了寒假,他回了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地静等着过年呢;而他的老婆却拖儿带女来到学校,撬门砸窗地寻找这个常年不回家的“陈世美”来了。那时候交通、通讯都不发达,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事情。“肯定是和狐狸精躲在哪儿下儿子去了!天呐,我们娘们儿可怎么过这个年啊。”他老婆搂着一双儿女的肩膀流热泪。
我没想到仅仅在三百公里之外的银川,在飛雪扑打着街灯的步行街上与他擦肩而过。
我既没有脱口喊出他的名字,回来后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我那位如秦香莲一样的姨娘也只字未提。这样的事情,跟看见小偷行窃大喊一声是截然不同的。暧昧事件中,戳破一层纸是不明智的,甚至是不道德的。自古奸情出人命,弄不好,你就会成为某一事件旋涡的中心。
果然,春季开学,陈姨夫的离婚就闹得鸡犬不宁、死去活来。但陈姨夫大义凛然地将来自银川的一个姑娘带到学校,堂而皇之地和她同居了。同时和他老婆的离婚大战也在天长日久地进行着。
未得到明确的结果,我就调离单位远走了。过了好多年,偶然间才得到了有关这件事模模糊糊的结局。但对那个结局,我深不以为然,话说回来,我对自己当年的三缄其口,只字未漏,深感满意。
三年前的夏天,在大连老虎滩,顶着刺眼的阳光,冷眼看着像下饺子一般的海滩沐浴者,突然地,非常让我惊讶地看到,我们当地大学的钟教授穿着三角裤头从换衣间走了出来,在被晒得滚烫的沙子上跳着奇怪的舞蹈蹦到海里去了。
好奇心驱使我悠然地抽着香烟,喝着冰镇的饮料,看着各色穿着泳衣的女人。我有的是时间等钟教授光着身子从海水里上来。等待取得了预期的效果:钟教授果然大吃一惊,并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下身。我说:用不着紧张,早被海水泡软了,看不见。他大笑着说:把他奶奶的,我以为在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就是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小时候在涝坝里练就的狗刨式也没人笑话,结果还是让你差点看见了赤裸裸的我。
也就是这一次的遇见,让我和平常看上去满脸师道尊严的钟教授关系深入了一大步。以前,无论开会、办讲座,或者就是一起吃饭喝酒,钟教授都是一本正经、凛然不可侵犯的。我这人简慢散淡惯了,也只好敬而远之。这一次遇见,算是“扒下了教授的外衣”,钟教授也变得风趣随和起来,和我坐在凉亭下灌青岛啤酒。钟教授总结说:人只有下过海,才能认识到人类是从猿猴变来的有多么荒谬。当你深吸一口气,你就会浮在水面上;而当你吐出了那口气,立马就会沉到海里去。这足以证明人类的祖先是海洋生物,人类来自大海,最终走上了陆地。
我深以为然。觉得人还是不要穿衣服的好,几乎赤裸的教授,讲起如此深奥的问题,都是这样的浅显易懂。
今年夏天在北京,有一晚,国家大剧院上演上海芭蕾舞团的《天鹅湖》。我出了地铁口,先从兵部洼胡同向北,走到大剧院南门,看看时间还早,天气太热,想找杯冷饮,就沿着大会堂西路向南,走到国家电网集团的楼下,一拐弯,就将老张的拉杆箱碰倒了。
老张并非我的朋友,他是我朋友的合伙人。朋友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淀粉厂,专门加工西海固盛产的土豆。过了季节,不加工生产的时候,朋友常邀我去厂子里玩,跟这个以技术入股的胡子拉碴的老张认识了,打过几场通宵麻将之后,便熟悉了起来。
没想到在几千万人口的首都北京,竟然用右腿将他拖着的拉杆箱碰倒了。
老张大汗淋漓,我也如此。北京的天气太热了,哪怕是时已黄昏。
“我领着老婆来北京看病,正找宾馆呢。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这才注意到,在老张的旁边,还站着一位也浑身香汗淋漓的高个子女人,裙装,挎着坤包,手里提着鼓鼓囊囊的一包吃食,很显然才从火车或飞机上下来。我从未见过老张的老婆,真伪莫辨,只能含糊地打声招呼,女人用更含糊的语气回应了一句。
“这附近有没有好一点的宾馆?你给推荐一下。”老张擦着胡子上、脖子上的汗问我,好像我是个老北京一样。
我其实对这块儿地方也不熟悉,但我知道这儿差不多是北京的中心,以他的身份,好像并不适宜在这儿住宾馆。所以我说:“不远处就是地铁口,我建议你最好乘地铁到四环以外找地方住,在哪个医院看病,都很方便,但住宿费可以省一些。”
老张千恩万谢,女人扭头四顾。我帮他扶起拉杆箱,拖着,送他们下了地铁口。安检的时候,老张多次回头向我招手致意,看着他们汇入了地铁的人潮后,我贪婪于地铁的凉风,待了一会儿,想着这次奇遇,再一次深感自己遇到了不该遇见的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
给老婆看病?那个女人就不像是一个有病的人,最起码,以年龄计,也不可能是老张的老婆。这就等于无意中窥到了别人的隐私,该羞愧的人是我。所以在地铁口的饺子馆等待上菜的时候,两次拿起了手机想给朋友打电话,都忍住了。
从北京回来后,到朋友的厂子里去玩,突然想起《天鹅湖》那一天黄昏的事,笑对朋友说:“老张带媳妇到北京看病回来了吗?”
朋友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在北京碰到老张了?”
我大略说了说那天的事。
朋友倒在圈椅里,垂头丧气地说:“这个狗日的把我害了个半死。哪里是他的老婆,是厂子里雇用的收银员,一对狗男女携款潜逃了。你应该当时就打电话给我,兴许能抓住他们呢!”
我给朋友分析:这怎么可能呢?我把老张他们送到地铁站之后,他们肯定直接就去了机场,逃往另一座城市了。对于逃亡的人而言,有一个熟人送站的城市,总归是不安全的。
随后,我和朋友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