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幼飞
从20岁到37岁,涂娅是在大山里度过的。不出意外,此后余生亦会如此。
这样的人生,“80后”的她始料未及。
涂娅生在酉阳县板桥乡水车坝村,站在村头,举目四望,东西南北皆是山。
以前,水车坝人想要出山,得沿着山脊上牛羊踩出的小道,翻山越岭。就算去最近的乡上,也要走上两个小时的山路。老辈人说:“背起东西出门赶集或者买肥料背回家,爬坡上坎造孽,累得要吐血一样。”
走出大山,改变命运,是山里人世世代代的梦想。
涂娅也不例外,她勤学苦读,考上西南农业大学(现西南大学),成为乡亲们眼里了不起的高材生,外面的世界正在向她招手。然而,涂娅却停下了外出的脚步,转头扎进深山,最终成为一名乡村教师。
如今,涂娅更离不开水车坝小学了,因为她是这里17个孩子唯一的老师,“只要还有一个学生,我就在”。
2002年,对涂娅来说,是“悲喜交加”的一年。
“喜”的是,自己顺利通过高考,拿到西南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悲”的是,还来不及庆祝,一个噩耗便从远方传来——在外务工的父亲受伤住院,需要一大笔医疗费用。
突如其来的事故,让这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负债累累。
这一夜,涂娅失眠了。她盯着那页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攥紧了拳头。
第二天,涂娅将通知书锁进柜子深处,转身拾起了锄头、镰刀,“我当下就决定放弃读大学,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倒下了,家里必须有人撑起来”。
幸运的是,不久之后,涂娅的人生被一个人改写了。
涂安祥是水车坝村党支部书记。
“水车坝村小差老师,你愿意去代课吗?這样也方便你照顾父母。”
望着涂安祥期盼又略带不安的眼神,涂娅兀自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担起这一重任。
“这样,你先跟着我去学校看一看。”涂安祥背过脸,用关节粗粝的手揉了揉眼窝。
涂娅来到学校,三间由红石头、黄泥土砌成的教室,就是学校的全部家当。她走到自己当年上课的教室门口,映入眼帘的是:窗户上破碎的玻璃,讲台下破旧的课桌,和一张张天真无邪的脸庞。
看着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睛,涂娅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如果没有老师教导,他们可能会重蹈覆辙我的人生。
“我想试一试。”涂娅鼻头一酸,低声说道。
就这样,20岁的涂娅成为一名每月拿着120元钱补助的代课老师。
2007年,在相关政策的支持下,涂娅凭借自己的努力,通过考试成为一名正式老师。
时光荏苒,其他老师或因工作调动,或因自己选择,最终离开了水车坝小学。
但涂娅却从未想过离开。
当老师,要有一颗博爱的心。
涂娅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做的。
2006年,水车坝小学迎来了一个特别的孩子小冉。
小冉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怕冷和累,一到冬天,他就会病情加重、嘴角发紫、呼吸困难。”涂娅回忆道。
为了让小冉能够正常上课,涂娅每天到达学校后,总会先到一旁的树林里寻找千枯的木材。
“当时学校没有通电,只能用一个盆子给他生火取暖。”涂娅称。
一天下雨,学生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唯独不见小冉的身影。
“肯定是累得在路上走不动了。”担心小冉在路上会出状况,涂娅急忙赶去接他。
远远便看见小冉蹲在路上,瘦小的身体在倾盆大雨里瑟瑟发抖。
因为寒冷,小冉的嘴唇已经变成疹人的紫色。
“轰——”涂娅头皮发麻,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外套脱下来给小冉套上。
“到老师背上来。”涂娅蹲下身子,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山路又湿又滑,两人好几次险些滑倒。
“老师,让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小冉趴在涂娅肩头,带着哭腔嘶吼道。
顾不上路有多滑,也顾不上小冉的哭喊,涂娅飞奔前往学校,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学校时,两人全身都湿透了,涂娅赶忙去生火取暖。
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小冉冰冷的身子逐渐暖和。
“此后,每次下雨、下雪我都担心他的‘老毛病会犯,都会去接送他。”涂娅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他很听话,成绩也很好,后来考上了酉阳二中,走出了大山。”
春去冬来,学校旁的树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曾经脏兮兮,没人照顾的小彬,已经成为能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天生智力障碍,只会说“外婆”的小获,也能脆生生地喊上一句“涂老师”。
就这样,为了当初对老书记的一句承诺,为了改变山里娃的命运,涂娅一千就是17年。
如今,村里已经走出了近40名大学生。
“开饭啦!”每天中午12点30分,水车坝小学总会回荡着涂娅清脆的声音。
香气从厨房飘散出来,正在院坝玩耍的学生们吸了吸鼻子,欢呼着奔向厨房。
大家排好队,挨个将手里的饭盒递给涂娅。
“老师,多给我舀点汤”“老师,可不可以多给我打点饭”……大家嬉笑着。
涂娅点点头,按照学生们的请求,挥舞着手里的大勺。
这一场景,已经在水车坝小学持续了9年。
由于环境限制,大山里的孩子常常缺衣少食,能否给孩子们提供生活上的保障呢?
2010年,受惠于相关政策的落实,水车坝小学决定提供营养午餐,涂娅又多了一层身份——厨师,“以前在家也会做饭,所以做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
然而,新的问题还是来了:学校在海拔900多米的山上,彼时还未通水通电,午餐要怎么做?
涂娅眼睛一转,瞄向自家两个白色的水壶:“一个能装50斤,一个能装25斤,所以我决定从家里背水到学校。”
于是,每天清晨,都能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看到一个或拖、或拽、或扛水壶的瘦小身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拓宽了昔日狭窄的山路,学校也有了水和电后,两个水壶才得以结束自己的使命。
“就是这两个。”涂娅指了指手机屏幕,只见水壶微微发黄,棱角已经被磨平,有的地方因碰撞显得凹凸不平。
除了需要自己从家里背来水、从山里捡来柴,“厨师”的身份还让涂娅的时间更紧张了——由于学校只有一位老师,她不得不在课间淘米煮饭、炒菜。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饥肠辘辘的学生,能在中午吃上可口的饭菜。”涂娅笑道。
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其他老师往往难以适应。
“以前涂娅外出培训时,有让其他学校的老师过来帮忙代课,但做了一天就做不下去了。”板桥乡中心小学负责人称。
但涂娅并不觉得辛苦,反而乐在其中:“看着孩子们大口吃饭,内心有种满足感”。
第一次到水车坝小学的人,很难把这里和印象中的乡村小学联系起来。
学校后,是一座“秘密花园”。
“以前后院是废弃的杂草场,有很多野蜜蜂,怕孩子们被扎到,也想给他们创造好一些的学习环境。”涂娅便自己动手清理杂草,种上鲜花。
如今,紫色鸢尾花竞相绽放,将校园点缀得美不胜收。
教室内,课桌、书本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简笔画,角落里摆放着宛如手工艺品般的木头画。
“这是我通过马云乡村教师平台学到的。”涂娅甜甜地说。
今年,涂娅荣获2018年“马云乡村教师奖”,重庆仅有两人站上这个领奖台。
“这个平台真的很棒,给我提供了很多学习的机会。”涂娅称,“一位云南的老师分享了石头画,即在石头上画画,我想我们这边树木比较多,可不可以在木头上画画。”
说干就干,涂娅砍来木材,晒干、刮皮、描边、上色,经过几天的努力,一件漂亮的木頭画便诞生了。
“学生们对这个接受度高。”木头画一经推出,便成为手工课上的热门科目。
同时,涂娅还通过其他方式充实着自己。
比如,外出培训。“认识了很多优秀的老师,无论是在教育理念还是方式上,他们都给予我很多帮助”。
她还利用空余时间自学。“多看看书,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
“她是全身心地在热爱这份工作,热爱学生。”同涂娅相熟的人,无一不这样评价她。
尽管在工作上收获了许多肯定,但在涂娅心底,还是有着诸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陪伴自己孩子的时间太少了。
“孩子身体不好,每年花在看病上的费用都是十多万元。”涂娅抹了抹眼泪,“尽管家里有困难的事,但只要一到学校,一看到我的学生就特别开心。”
说罢,涂娅又笑了起来,眼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们做的工作很有意义。”4月15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在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中益乡小学调研时,曾如此为乡村教师点赞。
这让身为乡村教师的涂娅备受鼓舞。这份有意义的工作,她已经做了17年,未来她仍会继续奋斗在水车坝小学,如同一盏明灯,温暖着留守儿童们孤独的心灵,也照亮着山里孩子们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