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有雨

2019-05-30 02:11花大钱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2019年5期
关键词:假装外公外婆

◎花大钱

外婆走的时候,我正在北非的一个国家旅行。

旅途信号微弱,收到妈妈短信的时候,我刚坐上大巴。三十几度的天气,日光直射,巴士没有空调,沿途沉闷又昏黄,高温又缺氧的车厢剥夺了我最后一丝感知情绪的能力,只觉得脑袋很重,像喝多了烈酒之后的昏聩,又觉得自己像一块硬邦邦的海绵。

雨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下的,密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又顺着各自的轨迹落下,大雨中,我仿佛听到远处有潮水倒灌入耳,而我的心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催云成雨。

丹吉尔在下雨,几万公里之外的我的家乡也在下雨,这个世界上,每处有伤心人的地方都在下雨。

我生在南方的海岛,四季多雨。

印象中,雨从四五月份就开始多了起来,雨丝像扬尘飘在空中。我总觉得四五月的雨并不是雨,而是海面上水汽在进行一场企图穿过大陆的迁徙。

这么小的雨当然是困不住人的,我坐在窗前,看这细密的雨丝用一双湿湿的手描摹出故乡的形状。“外婆,外面下雨了,我可以不去上幼儿园吗?”但这么小的雨又怎么能困住人呢?所以不管我央求多少次,外婆还是会慢慢帮我把头发打成熟悉的辫子,然后把猫咪手帕用一根小小的别针轻轻别在我胸口。

幼儿园的班车每天早上会准时停在门口,车上有个男售票员,外婆会把我来不及吃的早餐交给他,并且叮嘱他一定要让我把早饭吃完。早饭有时是花卷,有时是糖三角,在四五月的时候,吃得最多的则是青饼

南方的春天拖拖沓沓,往往到了清明时节也丝毫没有要散场的意思,雨憋不停,地里的野菜便也越长越喜人。油绿如玉的青饼就是用一种叫“青”的野菜捣成汁,再拌上糯米或是晚粳稻米制成的。青饼没有馅儿,有些会在外面扑上一层薄薄的黄豆粉。外婆往往只是简单地把青饼煎一煎,再拿去白糖堆里滚一圈,就做好了我的早饭。我喜欢吃这种软糯回甘,清香扑鼻的食物,似乎还能吃到一股春雨的味道,很温柔的味道。

六七月份的时候是梅雨季节,连日的雨水像村口妇人们的闲谈,细碎且听不到停下来的那天。哪怕是不下雨的时候,日光照旧收敛,天上的云都像枯萎了一样,一副将雨未雨的神色。外婆家的木柜子,木门在湿气的侵蚀下,整日散发着一股古朴又阴郁的味道,老房子的墙角很容易便洇了水,像擦不掉的泪痕。

我喜欢在外婆准备晚饭的时候绕着灶台打转,窗外的雨涟涟而下,院前的大水缸正用它那张明亮的大圆脸迎着滴滴答答的雨点,房里的电视机永远在放86版的西游记或是87版的红楼梦,烧水的锡壶还在呜咽里面正烫着外公的黄酒。瓮里的咸菜早已腌渍好,切碎了的炒蚕豆,下酒也下饭。我绕着灶头跑累了,便坐在饭桌边支着头看外婆忙碌的身影,看头顶的灯光晕出一圈圈黄澄澄又毛绒绒的光亮,但不能看太久,看久了就会犯起困来。

外婆有时候还会从菜场的小摊买木莲冻回家,吃木莲冻最好的时候是在盛夏暴雨午后,吊入井里冷却后的木莲冻带着丝丝天然的凉气,舀一碗木莲冻,一口溜入喉,满身暑气便被浇灭了,心里更是像吞了一口傍晚沁凉的海风,浮浮沉沉。

亲情笔记:

往后就算还有一模一样的落雨天,我也找不到一把适合避雨的伞。

外婆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木莲冻。每次经过菜市场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搜寻一下,但记忆中木莲冻就像春夜里的雨,一旦掉落到了泥土中,便再也无迹可寻了。事实上,我的心里也说不上有多记挂木莲冻,只是总觉得有东西悬在心间挥之不去,忘了的时候就忘了,想起来的时候也就想起来了。对外婆的思念也是这样,就像一场痛风,晴日无事,可每当下起雨来,关节处的隐痛还是在时刻提醒着你,病灶的存在。

小的时候,总觉得大人是一种更为心硬的动物。爷爷走的时候我总以为我们会难过很久很久的,但好像过不了多久,大人们就迅速归于平静了。外婆走后,我大概明白了什么。我从来不会在妈妈面前提起外婆,我们家的饭桌上也很少能再见到青饼了。妈妈不买,我也就不吃,有些东西,假装忘记,是我们共同的默契。有一种更深的难过,叫作不敢在至亲面前难过。

就像下雨天也不一定是要打伞的,也有人选择若无其事地走进雨中。而我和妈妈都是那种不敢打伞的人,我们向来都不太勇敢,嘴上不说怀念,心里却永远在回望来时的路。

外婆走后,外公的身体一直。妈妈照料躺在病榻上的外公,和我视频,镜头里的外公出现得猝不及防,他原来已经瘦成了这样,那么嶙峋,看起来那么没有重量,仿佛是一小摊正在被烈日暴晒的水渍,下一秒就要在我眼前蒸发。他的一身皮肤也已经被穿得松松垮垮,上面依稀爬满了老年斑,但我无法近距离地凝视,更无法伸手去触摸。他不能进食,也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但他还是能认出屏幕里的我,他咿咿呀呀地示意妈妈把手机拿近一点,费力地从嗓子中挤出每个音节,但我却一句都听不出。我只能无措地把音量调到最大,慌张地叫来妈妈翻译,恨不得让整只耳朵都钻到喇叭里去,但没用,我们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听出他的意思。外公还在手机那头费力地说,我的眼泪早已像是云层中兜不住的雨点,唰唰唰地掉下来。

后来,我便再也没有接过妈妈的视频,一次次挂断,假装没看手机,假装信号不好,假装好像只要不点开那个接听键,便永远不需要面对那些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

我生在南方的海岛,四季多雨。

台风吹走了万物的颜色,让一切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云朵从四面八方赶来,相会在一起,抱成巨大而混沌的形状。紧接着,雨就来了。

外婆会把晾晒的鳗干收进屋子,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紧。窗外大雨奔涌如瀑布,后院的枇杷树在大风中颤摆出夸张的弧度,有时水会淹进外婆家的老房子,外公外婆便挽着裤腿,用塑料脸盆一盆一盆往外舀水。那时候的外公外婆,还是我记忆中的健硕模样。

夏日的雨水是新鲜的眼泪。好像雨一下,人很快便老了。

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场雨是突然而至的,每一场雨的落下都有它的预兆,但我们却依旧无法预测雨的落下,一如我们无法预测命运的降临。

面对这样的天气与命运,我们究竟该去到哪里避雨呢?躲到时间中吗?躲到死亡中吗?外婆走后,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悲伤,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呢?

亲人的离去,让我们失去了自己,那个只有他们才能认识的自己。他们走了,那个只有他们才能认识的我,也随之熄灭了。

往后就算还有一模一样的落雨天,我也找不到一把适合避雨的伞。

于是,我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那一个个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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