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霖 夏珮珺
“握紧拳头,这个动作你能坚持多久?”《环球人物》记者采访周全时,他做了这个动作,并抛出了这个问题。
周全是大型医疗纪录片《人间世》第一季总导演、第二季总制片人。《人间世》由上海电视台融媒体中心制作,摄制组在各大医院拍摄医生和病患的日常,2016年首播,播放量迅速破亿,豆瓣评分高达9.6。2019年1月,第二季开播,仅在一个视频平台上播放量便破亿,豆瓣评分与第一季持平。截至目前,融媒体中心的看看新闻官方微博共发布78条《人间世》第二季相关微博,话题总阅读量近10亿。
在第二季的《生日》一集中,产妇生孩子时大出血,妇产科医生林建华按住产妇大出血处长达数小时。“你把拳头握紧,过了5分钟就浑身受不了,何况是长时间按压病人的医生呢?”周全说。他告诉记者,《人间世》想和观众达成共识:让人们知道医生在做什么,医患该如何共同面对疾病。在此基础上,纪录片讲述当人们面对重大选择时,该秉持怎样的处世之道。
林建华救下的产妇叫林琴。当天,她因子宫大出血流失了1万毫升血液,相当于将体内的血换了3遍。林建华从医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严重的出血。为了保住林琴的命,林建华摘除了她的子宫,大出血才止住。
林建华是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仁济医院的医生,这里的妇产科承担了上海40%左右的危重病产妇抢救任务。许多女性由于身体原因,生孩子有生命危险,比如有的产妇脑积水过多,分娩前得做开颅手术。
林琴如愿以偿生下一子,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另一位产妇吴莹则没有那么幸运。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和重度肺动脉高压,仍想当妈妈,不顾丈夫、父母和公婆的反对,生了孩子。剖腹产后,她本就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最终因心脏缺氧离世。
“她们明知自己会有生命危险,还要生孩子,我们也不能强把孩子引掉(人流)。”林建华说。
《生日》引发了网友对女性生育权的激烈讨论。有人反对吴莹为生孩子而赌上生命,有人则认为每一位女性都有生育的权利。《人间世》的旁白说:“冒险生子的母亲,很难说她们是出于母性的伟大,还是生命的赌博。”周全则告诉记者:“我们很难诟病一个母亲的选择。在病人没有决定生孩子之前,医生的义务是劝阻她不要怀孕。但病人一旦怀孕,哪怕有风险,医生还是要遵从病人的选择。”
《人间世》第二季触及了很多社会议题,这是与第一季的不同之处。周全在做第二季的选题时,更多地考虑了社会属性,让人们能够站在更加广阔的角度看待医院和医生。
比如《呼吸》这一集討论如何更有效地进行职业病鉴定。这集聚焦因患有尘肺病而呼吸困难的人,如煤矿工人、石雕工人、金矿工人。治疗尘肺病要做肺移植手术,工人们得申请医保才能支付高昂的手术费。申请医保前,他们必须先做职业病鉴定,证明是工伤,但鉴定过程繁杂,很多人因此耽误了诊治的最佳时机。做过上千台肺移植手术的医生陈静瑜说,很多病人因为没有医保,几乎是倾家荡产做手术,这无形中也给医生带来了巨大压力。
陈静瑜是全国人大代表,每年都在两会上提交有关尘肺病的提案。他今年的提案是:让尘肺病诊断与职业病鉴定脱钩,将尘肺病诊断归入呼吸内科。这样病人就可以绕过鉴定程序,直接拿着医生证明去申请医保。
除了缺乏基本保障,还有一些病人因等不到肺源而无法进行手术,直至生命衰竭。此外,没有足够的床位也是无法手术的原因之一。周全认为这已经上升为一个社会问题,涉及社会资源配置的公平性。
在片中,廖延龙凑了60万元,让被尘肺病折磨了20年的父亲做肺移植手术。医生取出了那颗被粉尘包裹的肺,硬邦邦的,切都切不开。术后,廖父身体感染,没能保住性命。痛失父亲的廖延龙回到医院结账时,给每一位认识的医生送了花。花的旧叶子被剪了,还能长出新的枝叶,他说:“我们要好好地重新生活。”
廖延龙是打动周全的人之一。“很多人会关注那些离世的人、遭遇事故的人,但真正感动我的是依然在努力活着的人。”《人间世》的拍摄结束后,团队和被拍摄者的故事并没有结束。逢年过节,患者及其家属会发信息向团队问好,也会讲讲他们现在的情况。周全经常想:亲人离世之后,家属会如何开始新的生活?经历手术失败的医生,还会不会坚持自己的理想?“当人面对重大变故时,必须接受现实,才能从悲痛中走过来。这是人性的伟大之处。”周全对记者说。
《人间世》团队进入手术室进行拍摄。
《人间世》第二季执导团队合影。右二为总导演秦博。
2012年,周全参与制作的电视新闻作品《聚焦医患“第三方”》获第二十二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该片以一名年轻患者的真实事件为例,分别从医院、患者家属和医调委3个角度,完整记录了一起医患纠纷的调解过程。这部片子让周全发现,之所以发生医患纠纷,是因为信任环节出了问题。
“中国人看病,对医生的态度会发生变化。”多年来,周全做了许多医疗主题的作品,留心观察过中国人的看病过程:最初,人们极度信任医生,但随着检查项目增多,医生还未能确诊,人们便开始怀疑医生的能力。这时,他们会做两件事:一是上网搜索相似的症状,试图找出自己得了什么病;二是挂另一个医生的号,对比两个医生的说法。一旦病人治疗过程不顺利,就很可能爆发医患纠纷,但若被治好了,又会感谢医生,回到无比信任的状态。周全说:“在这个过程中,(信任和怀疑的)每一部分都真实。我们之所以会误读治疗的过程,是因为有时只看到片面的东西,还把它无限放大。”
信任的缺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不了解医生的工作。周全回忆起一次陪家人做手术的经历。当时,原定早上9点的手术,到了12点还没开始。手术前病人要空腹,家人饿了很久,非常虚弱,但院方没有跟周全解释。“我傻等在手术室外面,见不到亲人,只能面对一块冷冰冰的屏幕。我当时想,医院就不能有点人情味吗?”后来周全才知道,前一台手术碰到大问题,所有人都在抢救病人,他的愤怒才渐渐平息。
拍摄《人间世》时,周全更是体会到急救工作的不易。比如医生做心梗手术时,要用支架撑开闭塞的冠状动脉,让心肌得到充分的血液供应,“听起来无非是放个支架,是吧?但现实情况是,一旦遇到心梗抢救,真的是几十个人立刻往手术室冲,因为可能要直接开胸,是个大工程。”周全说,外人因为不在现场,是感觉不到医生工作的急迫和难处的。
对医护工作的误解也源自人们缺乏一些常识性的医疗教育。周全和团队寻找拍摄灵感时,想到了成语,“它言简意赅,又有文化积淀,能代表中国的传统价值观。”于是,他们在会议室的黑板上写下了与就医、看病相关的成语,结果,大家凭第一直觉想出的词大部分是正面的,比如“华佗再世”“妙手回春”。周全告诉记者:“很多人忘了最基本的一点,你被送进来(医院)时,已经不是百分之百健康了,从治疗的角度来说,恢复到百分之七八十已经很不容易了。有时候发生医患纠纷是因为人们的预期过高,要求治疗过程要很完美。”
医院是阅读社会的一个窗口。周全觉得,《人间世》系列不是在卖弄悲惨,而是要让人们理解医生这个职业,“如果我们理解医疗是一个极其复杂,又必须做出艰难选择、甚至是错误选择的行业,我们就会更加客观地看待医疗过程,至少不会盲目放大负面情绪。”周全说。
《人间世》之于周全,是一份水到渠成的作品。2016年至今,周全的角色从第一季的总导演转变为第二季的总制片人,在这期间,中国曾经历过医患冲突很严重的时期,但周全也发现,人们开始接受一种观点:医患相互信任很重要。筹拍第二季时,很多医院主动和节目组说,要突出患者、感谢患者的理解与支持。对此,周全说:“真正尊重患者的医院,才是一家有医学人文精神的医院。”
医生正在给安仔安装义肢。
周全是2000年进入上海电视台工作的,除了医疗题材,他所在的团队还做过很多和食品安全有关的深度调查报道。他告诉记者,自己之所以关注这些选题,是因为主流媒体的社会责任。“主流媒体有社会公信力,要引导正向价值观,在做重大选题时,商业利益不是首要考虑的因素。”
2014年,周全担任评论部副主任,分管深度报道组,这个组的工作节奏不那么紧张,领导希望他在1—2年内做出有影响力的作品。周全向记者细数了《人间世》第一季每一集的命名,都是呈现主流价值观的词语:团圆、信任、理解、坚持……他觉得,人们虽然会谈传统美德,但每天面对生活琐事,很难沉下心来思考具有更高价值的东西。“在策划选题时,如果创作者想的层次越高,触及的事实层面就会越深。”
在拍摄过程中,周全十分重视新闻伦理。《人间世》拍摄前,摄制团队在各大医院待了八九个月,取得了医生和患者的信任后,才正式开始拍摄。周全还和被拍摄者一一确认,给不愿出镜的人的脸部打上马赛克。还有一些特殊人群,即使他们同意出镜,周全考虑到片子播出后可能会影响他们未来的生活,仍然会打上马赛克。“我们不希望这个片子的播出给他们本人带来无谓的烦恼。”
周全参加过一个网络平台的网友见面会,一个网友问得很直接:“我总感觉你们拍的都是好医生,难道你们就没有见过那些收红包、服务态度又很差的医生吗?”周全告诉这位网友,《人间世》系列是纪实性作品,目前在他们收集到的素材里,没有看到这样的故事,如果有,值得另外做舆论监督报道。
“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因为一两个医生的负面消息,就对医学、医生、医院产生负面的情绪和想法。说简单点,不要为了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医学成为单独的学科、医生成为专门的职业,最原始的要求和动因就是治病救人。”
有一段时间,医院负面新闻频发、医生群体遭遇信任危机,周全刷朋友圈时看到很多知名医生没有辩解,而是转发一些跟《人间世》有关的内容。“我们与其去争辩谁是好医生,谁是坏医生,不如去看一看医生真实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
《人间世》播出后,上海等地主动捐献器官的人增多了。许多医院科室都会播放《人间世》,拍摄地上海瑞金医院急诊室和上海120急诊中心的一些病人还会和医生说:“你是《人间世》拍过的那个人吧?你们这工作蛮辛苦的。”回忆起这些细节,周全很是欣慰:“别人认可你的辛苦就是达成共识的基础。”
周全很感谢融媒体环境给大型社会观察类纪录片带来的机遇。他还记得,《人间世》的第一稿策划案中就提到要通过微信、短视频等方式传播这部片子,内容刚好占满一张A4纸。第一季播出时,恰巧上海电视台成立了融媒体中心,周全和团队的想法得到更多发挥空间。比如,他们把第一季的内容剪成近400条短视频进行传播,很多人看到短视频,了解到《人间世》,才来关注这部大型纪录片。到了第二季,他们增加了播放平台,涵盖传统电视、互联网、移动客户端,比如东方衛视、腾讯视频、爱奇艺、看看新闻App。
周全觉得自己所在的不是一个纪录片团队,而是“融媒体视频矩阵产品生产小组”。他们根据人们的不同习惯,量身定做了《人间世》纪录片、《医典人间》短视频、《人间医事》线下活动和“SMG人间世”微信公众号。短视频便于小屏、移动端的浏览;线下活动适合现场交流;微信公众号则符合文字阅读习惯。
拍摄时,周全结识了专门做临终关怀的医生黑子明。黑子明曾先后握着200多位癌症晚期患者的手,送他们最后一程,感受过临终者的体温逐渐变凉的全过程。黑子明想让自己的小孩参加葬礼,作为生命教育,告之生活的关键是选择某种状态走向生命终点。
第二季《烟花》中的骨肿瘤儿童安仔经历了手术、截肢,还是没能撑下去,但他留下了眼角膜,帮另一个人重获光明,这是安仔的生命教育。周全的女儿10岁了,她看了爸爸制作的每集《人间世》,说“原来医生这么不容易”。或许,周全拍摄《人间世》本身也是一场对大众的生命教育。
周全
1979年生于江西,毕业于上海大学,2000年进入上海电视台担任摄像记者,2014年担任评论部副主任,分管深度报道组,现任融媒体中心看看新闻《人间世》版块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