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爱的谎言”

徐燕

本文主人公

2019年3月，一篇名为《我的爸爸》的催泪作文刷爆了朋友圈，连《人民日报》都为它转发。令人惊讶的是，文章的作者并不是什么名家，而是江苏扬州的一名五年级学生，叫胡博文。

胡博文的作文记录了“爸爸牺牲10年，妈妈瞒了10年”的故事，让无数网友流下感动的泪水。他们不但被胡博文爸爸的英雄事迹所感动，也被胡博文妈妈深沉又伟大的爱打动。网友纷纷送上祝福：祝母子坚强快乐，生活就是一场修行，得到了磨砺，就变得坚强;军人不易，军属更不易;向英雄致敬，向军嫂致敬……

那么，胡博文的妈妈为什么要对儿子隐瞒父亲的死讯10年呢？网友为什么会对这十年如一日的谎言潸然泪下？

为救战友，丈夫壮烈牺牲

“您好，这是您的衣服，请仔细查看并收好，谢谢您的光顾。”一名脸型微圆、不施粉黛的中年女人将干洗好的衣服递给客户。在目送客户离开后，她又忙碌起来，直到凌晨两三点，她伸个懒腰，再关上卷帘门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

这是位于扬州城北一家洗衣店内最常见的一幕，店主是38岁的周忠燕。她开这家洗衣店有10年了，每天都笑脸迎人，然而她的笑脸背后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1981年，周忠燕出生在四川自贡。23岁那年，善良能干的周忠燕经人介绍认识了在西藏当汽车兵的江苏小伙胡永飞。1年后，两人领了结婚证。

婚后，周忠燕随胡永飞一起回扬州高邮天山镇的夫家。天山镇是个富裕的小镇，因此胡永飞家的破败房子与周围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家里，公公身体不好，婆婆患有精神病，微薄的收入在供胡永飞上完学后，哪还有结余来翻修新房呢？善良的周忠燕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公婆，让丈夫在部队安心。

婚后次年，公公去世，胡永飞在外当兵，周忠燕和患病的婆婆相依为命。为了更好地照顾婆婆，周忠燕把自己的床搬到了婆婆的房间，这样婆婆有什么需要，她能马上应答。

有一次，周忠燕白天工作辛苦，晚上睡得太熟，婆婆悄悄起床出门她竟浑然不知。等她发觉婆婆不在身边，赶忙出去找。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天蒙蒙亮时，周忠燕终于在一个石桥下找到了婆婆。

从那以后，每晚睡觉，周忠燕都要在自己和婆婆的手上系一根绳子，以防婆婆再度走失。此时的周忠燕是辛苦的，但每天有胡永飞的通讯关爱，她苦着也乐着。可又一个重大打击，令婆婆病情加重，一向乐观的周忠燕也感觉天塌下来了。

那是2009年6月24日，连下了10多天雨的藏南地区雨止转晴，西藏山南军分区第二团汽车队中队长的胡永飞想到连日的雨耽误了哨所的修缮，于是，他一早就整合了队伍。11辆军车运着建材浩浩荡荡上路了，胡永飞坐在最后一辆车上。

营区离哨所不远，但山路难行。在一个30度角的拐弯处，胡永飞跳下车做着手势，喊着话，指挥前10辆通过，然后他回到自己的那辆车上。哪知，车头刚通过，被雨水浸泡的路基出现了塌方，车头带着车厢一起掉下30米高的悬崖，车上的3人被抛到车窗外。受伤的胡永飞正要挣扎着往上爬时，忽见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正朝副驾驶员滚来，来不及多想，他用尽全力一把将身旁的副驾驶员推开，自己却被巨石砸中头部。最后，两名战士幸免于难，他却壮烈牺牲了。

那天晚上，没有收到丈夫平安信息的周忠燕，抱着一岁零四个月大的儿子，望着满天星斗，寝食难安。临睡前，她终于忍不住去拨打丈夫的手机，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

10年接力，呵护爱的约定

得知丈夫出事的消息是6月26日凌晨，周忠燕以为丈夫只是不小心出了车祸受了伤，到达成都后才知道真相，当即哭倒在地。尽管丈夫出事地点距离拉萨有600多公里，她还是想去看看。到了事故现场，她号啕大哭。脚下是丈夫倒下的地方，也许深情的泪多一滴，丈夫就少一分孤独……

在部队处理丈夫后事时，周忠燕没有住进招待所，而是选择住在胡永飞生前的单身宿舍。他的衣服、书籍、没有抽完的半截香烟等物品都整齐地摆放着，似乎和她一样，还在等待主人归来。临走时，周忠燕带不走这些物品，就用相机一一拍了下来，“将来，等儿子长大了，给他看看，让他知道自己有个多么伟大的爸爸。”

回到江苏高邮，看到嗷嗷待哺的孩子和3位老人，周忠燕热泪上涌，又生生地憋了回去。“眼泪不能告慰丈夫在天之灵，一切还要靠自己去应对。只要我不倒下，这个家就不会散掉。”白天时，她努力表现出从前的样子，咬牙扛起这个家。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她才对着丈夫的照片默默流泪。

婆婆受此打击，精神分裂更加严重，生活不能自理。周忠燕像照顾孩子一样伺候婆婆。一家人住在乡下老家，难免睹物思人，于是周忠燕决定搬进扬州市区。在扬州城北住下后，她在社区帮助下开了一家服装干洗店，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

一天天长大的胡博文，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陪伴，特别羡慕。他追问周忠燕：“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家，也不打电话，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周忠燕的内心像扎针般疼痛。“我多想告诉儿子，你有一个值得自豪的爸爸，他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英雄，但又怕这太残忍，儿子幼小的心灵承受不起。”每次话到嘴边，都变成善意的“谎言”：“儿子，你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那里信号不好，电话也打不通。”小博文眨巴着眼睛问妈妈“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周忠燕指着地图说在西藏。

胡博文稍微长大些，再问及爸爸时，会说既然爸爸不能回来，我们就去看爸爸。周忠燕只好又想出新的理由：“西藏海拔高，缺氧气，小孩子不能去。”为了不让儿子知道真相，周忠燕多次交代家人，“要统一口径，不管是孩子还是外人问起丈夫，都说他在西藏当兵，暂时回不来。”这些年，周忠燕不记得把这个“谎言”重复了多少遍。有时候，她分不清到底是在骗孩子，還是在骗自己。每次“说谎”时，她都觉得丈夫没走，只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回家而已……

2014年，胡博文上小学了。思考再三，周忠燕决定将实情告诉儿子的班主任夏老师。深受感动的夏老师考虑到一年级的孩子心理还不够成熟，建议等待合适机会再告诉孩子。于是，夏老师和周忠燕一起保守着这个秘密，将小博文当作普通孩子一样对待，陪伴他健康成长。周忠燕每次领取民政部门的相关补贴时，都悄悄去办理，生怕儿子知道。每次开家长会，周忠燕都是独自前往，不与其他家长过多言语，生怕暴露了秘密。每逢胡博文遇到新的老师，周忠燕都到学校和老师约定，为了孩子的成长，向他隐瞒爸爸去世的消息。于是，这个秘密在各方善意呵护下，接力隐瞒了10年。

自揭秘密，儿子健康成长

谎言编织得再密实，终有一天会被揭穿，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也如此。2018年，已经10岁的胡博文上小学五年级了，周忠燕觉得该告诉儿子真相了。清明节前夕，周忠燕带着儿子到高邮烈士陵园。那天，当地社会各界都来此祭奠，场面非常庄重。周忠燕带着儿子绕着陵园走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告诉胡博文：“儿子，你一直问我，爸爸去哪儿了，今天我告诉你，你爸爸就在这里……他是个英雄，很多人都像我们一样想念着他。”

胡博文听到妈妈的话非常震惊，周忠燕为了不伤着儿子，尽量压制着悲痛，用平和的语气讲起丈夫的故事。一开始，胡博文默默不语，后来抱着妈妈撕心裂肺地痛哭。周忠燕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儿子，让孩子尽情地宣泄。

“妈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让我到10岁才知道。”周忠燕打开相册，一遍遍给他讲述父亲的故事，用爱与时间愈合儿子的心灵伤口。胡博文慢慢理解了妈妈的一番苦心，也变化不少。放学做完作业后，他主动替妈妈分担家务。胡博文的现任班主任张老师经常单独和他交流，积极安慰并鼓励他。在学习上，胡博文一有进步，张老师就在班里表扬他。此后，胡博文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阳光，还加入了学校足球队。

2018年暑假，周忠燕决定带着儿子重走丈夫当年战斗过的地方，让儿子实地感受爸爸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母子俩来到胡永飞的连队时，战友特意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在“欢迎回家”的红色横幅下，身着迷彩服的胡博文抚摸着钢枪，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看到爸爸在不远处对着自己微笑……连队里熟悉胡永飞的战友，还向他们母子讲述了胡队长的故事。当听到爸爸爱吃咸鸭蛋时，胡博文会心一笑，脑海里逐渐浮现出爸爸有血有肉的立体形象。

告别连队后，周忠燕带着儿子到曾经与丈夫合影留念的地方。每到一处，她都和儿子留下一张合影。在周忠燕和丈夫第一次游玩的湖边，湖水和天空还是10年前那般蓝，地上的草还是10年前那般长，只是人变了。一阵清风掠过湖边，拂过耳畔，周忠燕感觉丈夫好像在自己身边。她在心里跟丈夫说完悄悄话，一转身，发现儿子拿着她与丈夫的合影泪眼朦胧。清风不语，天地有情，一家人竟以这样特别的方式聚在一起。

2019年新学期开学后，胡博文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要写身边的一个人。自从去年暑假，走过爸爸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后，在胡博文的脑海中关于爸爸的形象愈发清晰，于是决定以“我的爸爸”为题。“……在只有30度的陡峭悬崖边要经过11辆车，老爸下车指挥前10辆车安全地开过了，坐上最后一辆车正要过去，悲剧发生了。一辆车从高空落了下去，腿部受伤的老爸看到一块巨石砸向已昏迷的副驾驶员，爸爸一把推开战友，可老爸被砸中了……”胡博文用稚嫩的笔，含泪写下烈士爸爸英勇献身的时刻。老师把这篇作文当作范文在全班诵读。作文被人上传网络后，各大媒体纷纷转载，感动了无数人。

通過朋友圈转发，胡博文的作文也传到胡永飞生前的部队。很快，位于海拔4300多米高的驻藏某部队为这对母子送上祝福。“嫂子，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传承好胡队长的精神，有空带孩子常回家看看。敬礼！”看着解放军叔叔送上的祝福，胡博文对着西藏的方向说：“长大以后，希望我也能成为一个像爸爸那样坚强勇敢、受人尊敬的人。”

因为孩子的作文而被广泛关注，周忠燕有些意外。“一直以来，都有人质疑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孩子，而是要这么辛苦地编织‘谎言，一次次欺骗孩子。”周忠燕哽咽着说，“时间已经给出了答案。如今孩子知道爸爸牺牲的事情后，虽然心里有些波动，但依然阳光、开朗，而且越发懂事。这样的结果，是我承受10年‘谎言煎熬的最大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