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丽荣
热播电视剧《都挺好》中,倪大红老师扮演的“作精爹”苏大强,让人爱恨交织。
现实中,来自吉林省四平市的女孩鲁青,也有个苏大强式的父亲。父亲鲁大国酗酒、赌博、打骂母亲,对两个女儿经常拳打脚踢,恶语相向。当父亲患病后,鲁青和姐姐鲁艳带着复杂的情绪,陪父亲走过了人生最后一程。以下,是鲁青对父亲的追忆……
在我脑海里,关于父亲的早期记忆,常常是这样一幕。父亲手里握着饭碗,瞪着眼睛、咬着牙,恶狠狠地逼问母亲:“你到底给不给我钱?”“没有钱了,都给孩子交学费、买复习题了。”母亲低着头,绞着手指,战战兢兢地说。“交什么学费,念什么书?念得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媳妇,你们拿我当冤大头啊?”父亲举起碗往地上一摔,响声吓得母亲连连后退。然后父亲又指着姐姐和我说道:“你们,快把钱给我!”“我没有!”姐姐仰起脸,瞪着眼回答。“好啊,你们都反了,你们娘仨合起伙来把钱藏起来了,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们!”说罢,他几个箭步蹿上来,抓住母亲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母亲一声惨叫,我和姐姐连忙去拉父亲,父亲又回过头来打我和姐姐,我和姐姐常年营养不良,很快就被父亲打倒,母亲又过来护住我们姐妹俩。
哭声和叫喊声引来了邻居敲门,父亲才肯罢手,然后拽拽身上的衣服,拿出酒瓶,就着两根黄瓜和一个咸鸭蛋,一边喝酒一边斜眼瞅我们娘仨,母亲搂着我和姐姐嘤嘤地哭泣。父亲喝完酒,披上衣服出门了。他去麻将馆做“总书记”(总输)了。“妈,你离婚吧,这样的爸爸我不想要了。”姐姐哭着劝妈妈。“他再不好也是你爸!再说你爸以前也不这样,都怪我不争气,没能给他生个儿子。”没有儿子,是父亲这一生逃避劳动的借口。母亲对他逆来顺受,也有她的理由……
1981年,母亲的家乡四川发大水,她与姥姥来吉林省四平市的一个小县城投奔亲戚,路上饥渴交加,这时一个路过的司机,给了她们两个馒头。这个司机就是我父亲。更巧的是,母亲投奔的亲戚家和父亲家住得不远。半年后,亲戚把母亲介绍给父亲。那时的父亲虽是运输公司的司机,有正经工作,但是他好酒,喝酒后爱耍酒疯,所以很多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但是母亲愿意,就为报答当年那两个馒头的恩情。
婚后,母亲像对待恩人般对待父亲。母亲的付出并没有让父亲感动,他反倒觉得自己接受这个农村逃难来的姑娘,算是对她的恩德。
1983年,姐姐出生了,父亲对她没有一点喜欢。为了要儿子,他让母亲偷着生二胎。1986年,我出生了。父亲看我一眼后,甩袖子出了产房的门,边走边骂:“妈的,又是一个赔钱货。”
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他被公司开除了,成了无业游民。他把一切不如意都归到我们头上,对我们的嫌弃也变成了憎恨。从此他便日日喝酒,喝多了就大骂母亲不争气。1990年以后,他干临时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经常说:“连个儿子都没有,干什么活?赚钱给龟女婿?”父亲的暴行,母亲一直忍着,父亲不工作,她就去干活赚钱养家,白天在农贸市场卖腌菜,晚上还要去饭店做水案。
2002年,姐姐要高考,我要中考,家里穷得几乎天天吃腌菜。偶尔有几个咸鸭蛋,也几乎都被父亲搜罗走,一个咸鸭蛋他能喝二两酒。他不但爱喝酒还爱赌钱,是麻将馆的常客。那时,父亲自己开了一个小的汽修部,干两天赚了点钱,他就去打麻将,输光了再去干两天。因为经常输钱,他就不停欠账,债主追得狠了,他便跟母亲要,甚至逼迫我和姐姐辍学。
那年3月的一个周一,他早上把门反锁,不让我和姐姐去上学。好在我家是一楼,我和姐姐跳窗而逃。他气不过,就到学校来抓我们。小雨淅淅沥沥,父亲打着一把破伞,跟老师打了招呼,把我从教室里叫了出来。刚出教室门,我就被他抓着衣领拎了起来,“赶紧回家,念个什么书?就你这样,还真能考上大学?”
我挣脱他的手,跑掉了,他就在后面追我。雨中的操场很滑,我摔倒了,他迅速追上,然后用手中的雨伞抽打我的后背。他还顺手掏我的衣兜,“你妈给你的钱放哪了?快给我。”我挣扎,他又狠狠地打我,疼得我嗷嗷大叫。这时正赶上下课,这一幕被几百名学生围观。后来还是老师出面劝解,父亲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都是低着头上学的,因为我成了学校的大笑话。他们盛传我是因为偷了家里的钱而被父亲找到学校。我懒得解释,因为即使解释明白了,我也是要被人嘲笑的,有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父亲,更是同学解压的好谈资。从此,我变得孤僻冷漠,我有意避开人群,只为不听见人家的指指点点。
2002年8月,姐姐的高考成绩下来,她原本可以去读北京的重点大学,但她放弃了,选择了黑龙江一所普通大学。理由很简单:北京的消费太高,她舍不得母亲太劳累。
姐姐上了大学后,学费贷款,生活费自己打工赚取。她还省吃俭用,时常给我寄一些钱。我考上了高中,学业繁重,铆着劲向姐姐看齐。没想到,这年冬天,母亲病倒了。常年劳累,使她患上了风湿病,由于她平时舍不得吃药,又不得休养,病情越来越重,终于关节疼得连饭都做不了。但是父亲毫不怜惜,照样一顿二两小酒,心情好了,丢给母亲一个咸鸭蛋。我一天三次往返家和学校,为母亲做饭、烧水熬药。姐姐怕我耽误学习,只好请假回来照顾她。
后来父亲见母亲病得厉害,就没好气地丢给她500块钱买药。可是当天晚上,他就想要回去,因为他又赌输了,债主找他要钱。母亲不给,他抬手就要打她。姐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从今以后不许你碰我妈一个手指头。”父亲抽出手要打姐姐,姐姐狠狠地说:“你再逼我,我就当没你这个爹,从此生老病死你我不相往来!”他似乎被吓到,缩回手,摔门而去。姐姐跟母亲说:“妈,我过年就毕业了,等我找到工作,我就把你接走。”母亲抱着姐姐哭了。
可是女儿的强大还是来得太晚了。2005年1月份,母亲身体好些了,她强撑着去卖腌菜。那天大雪纷飞,在回来的路上,天黑路滑,她摔倒马路中央,一辆车躲避不急,撞到了她……
母亲走了,结束了她悲惨的一生。母亲直到咽气都没恨过父亲。临终时,她嘱托我和姐姐:“你爸是有错,但是再错也是你们的爸,他生了你们,你们不能不管他……”我和姐姐不说话,母亲摇着我们的手,不肯闭眼。而父亲在母亲的灵堂上边哭边骂:“你这个臭老娘们,你走了让我怎么办?谁给我做饭洗衣?你还把那两个赔钱货丢给我……”这个薄情的男人,面对妻子的遗像,他想的还是自己。
没有母亲的家,就是一个地狱,不能再待了。姐姐回了学校,我收拾东西去黑龙江打工,而那时正是我高考前夕。我的老师劝我:“鲁青,你是考重点大学的苗子,可不能放弃。”我给老师深鞠一躬,然后决绝地走了,走的那刻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流。我们姐俩从此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再见父亲是三年之后了。
2008年的一天,姐姐接到警察的电话,让她去派出所,原来是父亲惹事了。他去跳广场舞,趁着天黑人多,他竟然摸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屁股,让人逮住,不依不饶,被人家丈夫胖揍一顿后,扭送到派出所。我和姐姐连夜赶回四平。我记得那天,我们低着头、红着脸进了派出所,为他交了1000元的罚款。出派出所后,那个女人的老公破口大骂:“流氓的女儿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父亲低着头灰溜溜地跑掉了,我和姐姐气得直掉眼泪,发誓再也不认这个父亲。
2013年,姐姐由于工作出色,破格升为公司经理,年薪十万。父亲不知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找到姐姐的公司跟她要钱。起初,姐姐为了息事宁人,给他几百块,后来他不满足,跟姐姐要十万块钱,理由是:汽修部不好干,想买车搞运输。
姐姐心里明白买车是借口,赌博才是他要钱的真实理由。姐姐不给,他就天天在公司门口堵姐姐,保安轰他,他耍起赖来,抓住门框不肯走。保安强行掰下他的手,推搡他,他干脆就势躺在地上大骂,他骂保安仗势欺人、姐姐不孝。骂累了,跟人家要水喝,而且还得是茶水。直到保安报了警,他才一跳而起,仓皇而逃。第二天,姐姐公司所有的同事都知道她有一个无赖父亲。姐姐无奈只好申请调去沈阳的分公司。我也辞了工作跟姐姐去了沈阳。
为了躲避父亲,我们先后三次搬家。虽然暂时逃避了父亲的骚扰,但是他带给我和姐姐心灵上的伤害一直伴随着我们、折磨着我们。别人问姐姐: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姐姐说:“找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不找什么样的。我得瞪大了眼睛仔细找。”
姐姐这一找,就找到三十多岁。因为她身处央企又是中层领导,有很多人追求,可是姐姐就是不同意。她也不是没谈过恋爱,是谈得太小心,时时刻刻都在试探对方,一旦有一点像父亲的地方,她就果断提出分手。人家都说姐姐是一枝带刺的玫瑰,可惜这枝玫瑰都快凋谢了,也没找到能给她施肥的人。姐姐说:她宁可一生不嫁,她的丈夫也不能有一点儿像父亲。
2016年10月,姐姐嫁给一个50多岁的男人。亲戚朋友都不理解,只有我支持,因为我知道姐姐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那个男人对姐姐百般疼爱,是那种既有男女之情,又更胜父女的爱。
而我呢,从初中起就我行我素,性格内向少言。我打扮中性,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坚强的。我曾经极度憎恨父亲,甚至想放光全身的血,以便和他没有任何瓜葛。慢慢地,我对他的憎恨演变成了对所有男人的厌恶。偶尔有几个追求我的,我干脆谎称是同性恋。我把自己活成刺猬,张牙舞爪的背后,是恐惧和不安。
2018年2月,我们接到亲戚的电话,说父亲病重,让我们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医院里,父亲躺在床上,骨瘦如柴,肚子却像怀胎十月的孕妇。他喘息着,瞪着眼睛看着门口,见到我和姐姐,他哭了,哆嗦着伸出手。我和姐姐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他嘴张了张,但是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由于常年喝酒得了肝硬化,如今肝硬化晚期出现了肝腹水的症状。我们带他去沈阳的医院进行治疗。醫生问姐姐:“用国产药还是进口药?”姐姐顿了一下,说:“国产药。”医生补充了一句:“进口药疗效更好更快些,能减轻病人的痛苦。”姐姐沉默着扭过头,使劲地攥着衣襟。就在医生下医嘱的时候,她缓缓地说:“进口药吧。”我们出了医生办公室,姐姐靠在走廊的墙上,无力地说:“鲁青,我不是怕花钱,而是,而是……”“不情愿!”我替姐姐说了这三个字。
“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妈妈,我会让医生用最好的药,我有这个能力!而他,他不配!但是,鲁青,我看见他痛苦的样子,我又不忍心。”姐姐掩面而泣,我握住了她的手。姐姐的痛苦我哪会不知。埋在心底日积月累的怨恨,已经让我们不知如何去爱他了。
有时我想:要不是因为责任,要不是因为母亲临终嘱托,我甚至都不愿再看一眼他的样子。可是,当他真的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时候,我们又恨而不舍,那种纠结的心情让我们矛盾、痛苦!
我们就是怀着这种爱恨交织的心情守在他床前,一刻不离地照顾着。临床的阿姨投来羡慕的眼光说:“老哥哥,你真是好福气,有两个既有本事又孝顺的闺女。你看我这混蛋儿子,两三天才露一次面,白养了!”父亲应和着:“我这俩闺女好,好啊!”说完,他偷偷察看我们的脸色,像个生怕犯错的孩子。他所有的傲气和混账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低眉顺眼和晚来的醒悟。他哭着对我们说:“我知道我当年混账,我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们。”他跟我说:“鲁青,找个人结婚吧,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爸爸一样混蛋。”我扭过头,闭眼流泪,他的悔悟太晚了,晚到换不回母亲的生命,晚到拔不出已经镶嵌到我们心灵深处的伤害。
2018年12月底,父亲由于肝硬化并发症,抢救无效去世了。他临终前说:“我去找你们的妈了,她在的时候我对不起她,现在我要去补偿她了,你们要好好地活着。”
他走了!他是我们的父亲,可是我和姐姐没有太多悲伤,因为对他没有太多的爱。父亲一生都不懂一个道理:为人父应该有担当、负责任。他更不明白:一个自私自利的父亲会给孩子带来受辱的生活、偏激的性格和一生无法弥补的痛!看到电视剧《都挺好》里的苏大强,我频频想到父亲;看到苏明玉,我又联想到姐姐和自己。电视剧中的女儿挣脱了原生家庭的伤痛,获得了最后的幸福。可是我,仍觉得那么难,那么难……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