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机甲

1

从进店开始，石强就注意到那个新来的姑娘了。她坐在收银台后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像一朵盛开的茉莉花，香气从身上弥散开，沁入到石强的心里。

模型店不大的空间里，一盒盒模型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两年前，当石强从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回到东北的老家。虽然父母一次次让他回去考公务员——在那里，这是一条被认为最光明的前途。但石强最终还是决定留在这里，这座留下他太多回忆的城市——包括那随着大学时光一起被埋葬的初恋。

石强在一家小型网络公司找到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坐上一个小时地铁，从租借的房子到位于市中心的公司。

他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迷上“魁达”模型的。在人生最艰难和迷茫的日子里，是“魁达”给了他力量。他清楚地记得主人公说过的那句话，“首先下定决心，然后不懈努力——这是成功的唯一方法。”

爱情对他来说似乎是奢侈的。世俗与象牙塔里的爱情的差别不啻两个物种。囊中羞涩可以决绝地压抑一切对情感的渴望。但今天石强沉浸在这茉莉花香的气息中无法自拔。他决心认识一下这个姑娘。

“刘姨呢？”石强将一盒模型递给姑娘，口气轻松地问道。

“刘姨回老家去了。”姑娘落落大方地回答，“我上个星期刚刚到这里来上班。”

从交谈中石强知道姑娘名叫余小溪，今年刚大学毕业。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余小溪很活泼，脸上的笑容就如同春日阳光般和煦。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石强已经好久没有体验了。

“我刚刚来这里，什么都不懂。”余小溪用手挠了挠额头，自嘲地说道，“来这里的顾客很多是像你一样的男生，可我真的对这些机器人一个都不认识。”

“魁达不是机器人，是机甲战士。”石强纠正余小溪的说法。对于像石强这样的“魁迷”来说，他们最忌讳别人将魁达称之为机器人。“魁达是有感情的，绝不是冰冷的机器人，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意识到自己自顾自说着入了神，石强停顿下来，不好意思地朝余小溪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我也常常幻想自己能拥有一台魁达吧，”石强说，“男主角也是为了梦想不断地去战斗，就像我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一样。”

“我能理解这种感觉。”两个同处异乡的年轻人，彼此的心灵间突然有了共鸣。

2

“下午你别忘了给赵经理打电话，催一下那笔货款。还有商场物业管理费，直接转账到物业公司。一会儿我去接孩子，然后带他去买两件新衣服。”余小溪一件件叮嘱石强，生怕有所遗漏。

结婚五年了，当年两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终于在这座中国南方最发达的城市扎下了根。两年前，两人用共同攒下的积蓄在玩具城里开了一家模型店，专门出售“魁达”模型。余小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刚刚走出校门略带羞涩的大学生。在外人眼里，她是行事干练的“老板娘”；而在家里，又是温柔体贴的贤内助。这一点，让石强的很多同学都感到羡慕。今年儿子上幼儿园后，余小溪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孩子身上，平时常常是石强一个人在店里。

店里的“魁达”模型都是美国公司授权在国内生产的，售价从几百到上千不等。这个价格对于“魁达”的主要消费群体学生族来说，显得有点偏贵了。常常有学生放学后会到店里，对着玻璃柜的样品欣赏半天，可最后看到包装盒上的价格还是悻悻而归。这让石强想到自己刚刚工作那会儿，花几百块买回自己的第一个“魁达”模型——“天行者”后，还吃了半个月的泡面，毕竟对于刚刚工作手头拮据的他来说，房租就花去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事实上，由于版权、成本费用的高昂，对于像石强这样的零售商来说，并没有很高的利润。再加上店面租金，使得如今实体模型店越来越少了。之前与石强同时在玩具城里租店面的几个同行陆续离去，回家开网店。石强是少数几个还在这里坚持的。对于他来说，更多的快乐是经常会有资深的模型发烧友来到店里，这种知己相逢的感觉是在网络上无法获得的。

“你们这边没有QS系列吗？”眼前这名男子像是一名大学生，带着一副圆框眼镜。从他走进店里，石强就已经注意到他。

“QS系列现在已经很少见了，现在主要是MIS系列。”QS是“魁达”模型中的一个系列，因为产量稀少，除了一些资深“魁达”玩家知道外，知名度并不是很高。从对方的言语中，石强猜想他大概也是一名“骨灰级”的“魁达”玩家。

“可惜了，现在想要收藏一套QS可真不容易。”

“确实，毕竟原厂已经停产了。不过去年推出的MIS系列是现在卖得最好的，造型、可动性、涂色都不错，材质结构也比较柔软，非常适合把玩。”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那里有一批QS现货。”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石强。

名片上写着：永昌玩具有限公司市场销售总监罗振杰。“原来你是玩具公司的。你们是做进口贸易还是自己生产？”

“主要是生产自己的品牌。”罗振杰依然保持着微笑。

“不过这个QS系列现在市面上几乎看不到，你们那竟然还能有现货？”石强说出了他的疑惑。

“实不相瞒，我们做的是自己品牌的魁达模型。”

“自己品牌？”石强听后眉头一紧，“那就是仿制盗版咯？”

“石老板是聪明人，我想没必要说得太清楚了。我们彼此明白就好。”

“那对不起了，我这里不需要。”说不清为什么，石强突然对这个年轻人有些厌恶。

“不必着急，石老板可以把名片留下，以备不时之需。”听出了石强逐客的意思，罗振杰却依然不恼，“先告辞了，希望今后我们能有合作的机会。”

“仿制的魁达还是魁达吗？”石强随手将名片扔进了废纸篓。

3

接到父亲的电话，石强差一点瘫倒在地上。

母亲突然被查出恶疾。一想到自从上大学离开家之后，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加在一起不到一年，石强感到心里隐隐作痛。

好在发现及时，母亲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然而后续的治疗费用依然巨大。

从东北老家回来后，石强很长一段时间处于低沉的状态中。

男人的成熟往往在一个瞬间。这一刻，石强第一次真正感到生活的压力。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你有没有看到过一张名片？”石强一边整理着桌子一边问妻子，“一家玩具公司的销售总监，姓罗。”

“是不是这个人？”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到店里来过好几次，我想你大概不感兴趣，所以没有跟你说。”

接过名片的时候，石强的手都有些发抖。

他看着名片上的那一串数字，仿佛是一道槛，不知道跨过去之后究竟会是什么。

余小溪看出了他的顾虑：“我知道现在家里需要钱。你真要从他那边进货吗？我们也可以有别的办法……”

石强的内心是痛苦的。这些年来，他始终坚持着一个原则。魁达在他心里是神圣的，即便那些仿冒品有更高的利润，他依然不愿意让心中的“魁达”受到玷污。他突然想到了原作动画中的一个情节，“魁达”受了敌方的诱惑，最终“黑化”成为了堕落天使……

“喂？”手机那头传来了罗振杰富有磁性的嗓音。

“我是玩具城的石强。”

……

成为“永昌魁达”代理商后，石强的模型店生意比原先好了近一倍。特别是不少学生慕名而来，他们终于可以用比正品便宜数百元的价格买到心仪的“魁达”。但石强依然从内心感到排斥，平时总是将那些“永昌魁达”锁在隔间里。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检查，更多的是令他获得一丝内心的自我慰藉。

“在战场上得意忘形的话，就是丧命之时。”不知何时起，这句在“魁达”动画片里的经典台词开始反复在石强的脑海中盘旋。

4

琥珀色的茶汤慢慢地从杯底升起，直到装满了整个茶杯。每天下午两点，罗世堂都会沏上一壶普洱茶，分秒不差。他是个做事有着严格规律的人——虽然在旁人眼中，这一习惯甚至达到了苛刻的地步，但罗世堂认为自己能从一个农民走到今天坐拥上千万资产，完全得益于自己这一严谨的性格。

罗世堂把办公室安置在工厂边上的一座小楼里。十年前，他还是深圳一家模具厂的厂长，一次在朋友家看到一套从美国带回来的拼装玩具，当他知道价格后，既令他咋舌，也让他看到了机遇。对于技术出身的罗世堂而言，只要一套模具，就可以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玩具，而成本却只有原版的几十分之一。他马上贷款购买了设备，建起了自己的“永昌玩具有限公司”，专门仿冒国外的知名品牌塑料玩具。近几年随着政府对于侵犯知识产权的打击力度不断加大，在几次被罚款之后，罗世堂通过朋友的介绍，将工厂搬迁到这偏远的马头村来。

茶香弥漫在整间屋子，罗世堂端起杯子，晃了晃，闭上眼睛品味着香茗的芳泽。

“老罗，有好茶也不叫我！”

罗世堂睁开眼睛，看见村支书马本才走了进来。

“老马，这不就是上回你送我的茶叶嘛！”

“哟，还真是。”马本才拿起杯子闻了闻，“你要是喜欢，明天我让人再给你拿点过来。”

“最近村里的招商怎么样了？”

“唉，说起这事儿我就头大。”马本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抱怨道，“上周去市里开会，人家一听我们村的位置就不愿来了，说运输成本太高。”

罗世堂听后微微一笑，从地理位置来说，这确实是马头村的一个劣势。这里距离省会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而且近一半不是高速公路。但对他来说，这个劣势却是当时选择在这里建厂的重要原因。

“要不说，要想富还是得先修路。”马本才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今天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最近村里准备再修两条路，老罗，你这村里的第一纳税大户可要多支撑支撑啊。”

“一定，一定。”从马本才走进来的那一刻，罗世堂心中已经猜到了三分。自从他在村里建厂后，已经帮着村里修建了三条公路。当然作为一个商人，他很清楚这是一种必要的投资。

送走了马本才，罗世堂看墙上的时针滑向3点。他起身朝厂房走去，早上10点和下午3点——这也是他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

厂房里一派忙碌的景象。几名工人将米粒大小、不同颜色的塑料粒子倾倒进自动注塑机，经过软化处理之后，从另一头就变成了一块块模型板件。几名女工熟练地将板件装进塑料袋内，封口后再装进盒子——一盒仿制的“魁达”模型就这样诞生了。

“罗老板！”“罗老板！”工人们看到罗世堂，纷纷跟他打招呼。玩具厂的工人基本上都是本村人。村里的男人大多去城里打工，留下的都是妇女和老人。好在玩具厂劳动强度不高，只要愿意，罗世堂都招募到工厂里来。平日逢年过节，还会送一些柴米油盐到家里。家里的小孩病了，他会让自己的司机将孩子送到县城去看病。所以虽然是外乡人，但在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马头村里，罗世堂却有着很高的威望。

走出车间，一道铁门分隔了两个世界。远离城市的喧闹，马头村依然保持着原始的一份宁静。无论是在行政规划还是地理位置上，都是在国家中心的最远端，很少有外人来到这里。从村头到村尾，每一张面孔都是熟识的。所以超市门口的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引起了罗世堂的注意。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收银台前，依稀听到店主在跟两个人闲聊。显然，那两人对于店主浓重的口音难以理解，最后买了两包烟走了。

“哪里来的人？”罗世堂望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向店主问道。

“说是来找亲戚的，可又说不清地址。”店主摇摇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回答。

“找亲戚？”罗世堂眉头一皱，脸上浮起了一片疑云。

5

偌大的放映厅里，除了罗振杰，只有坐在前台的一对情侣。银幕上放着迪士尼最新的影片《无敌破坏王2》，片中的台词不停地引起情侣的笑声。

罗振杰抓起一把爆米花放到嘴里咀嚼着。他对迪士尼的卡通片情有独钟，这与他曾经在美国的留学经历不无关系，但他更着迷于片中一个个生动的角色。他深知这些角色对于孩子的诱惑力，一旦他们从工业的流水线上下来走向商场，很快就会为他换回大量的真金白银。

他从心底崇拜迪士尼的创始人——沃特·迪士尼，自从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城里打工给他带回的一个米老鼠玩具开始。他没有想到，这个玩具成了父亲留给他最后的纪念。回到城里不久，父亲就因为车祸而离世。从此叔父罗世堂收留了他，一路供他读大学直到去美国留学。罗世堂读书不多，所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侄儿的身上。近年来，他已经越来越少过问厂里的事情，而负责市场销售的罗振杰开始参与公司越来越多的决策。他深知工厂通过模仿别人的产品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近年来，他也开始联系一些本地的设计师做一些新的尝试，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他心中那个“玩具王国”的梦想。

放映厅的灯亮起，罗振杰拍掉身上的爆米花碎屑。走出影院，外面的阳光很刺眼，让他一下子感到有点恍惚。隐约间他看到两个男人走到他面前。

“罗振杰？”面对对方的问询，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公安局的，现在你涉嫌一起侵犯知识产权的案子，请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罗振杰看清楚了对方手里握着的证件，上面的警徽让他感到跟刚才的阳光一样刺眼。

6

石强最近经常被一个梦境所困扰，梦中他驾驶着魁达机甲与敌人对战，电光火石大战三百回合，正要致命一击大获全胜，突然间一声巨响，他低头一看，全身机甲开裂，整个魁达瞬间土崩瓦解，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部件，向着茫茫宇宙的深处飘去。

石强睁开眼睛，屋子里还是一片漆黑。窗帘的缝隙迸出一道金色，像极了梦境里的宇宙混沌初开之时。那道金色落在桌面上，给几个模型部件、工具、胶水都镶上了一道金边，最后斜斜地躺在一个即将完工的魁达模型上。

拿起床头的手机，11点。他听到妻子在厨房忙碌的声音。昨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喝酒到半夜，所以今天上午他给自己放了一个假。血液内残留的酒精似乎还在燃烧，石强拿手用力抹了一下脸。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这个时候谁会来？或许又是妻子买的快递到了。伴随着防盗门打开的，是一阵嘈杂的声响。

“你们是谁？！”

“警察执法！”

石强猛地从床上跳起，抓过边上的衣服。此时几个人冲进了卧室，石强戴上眼镜，看清楚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身着便衣，后面三个穿着警察制服。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的模型店里出售大量假冒的模型玩具……”

后面的话石强有点听不清了，他任由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耳边萦绕着妻子的哭喊声，一切仿佛梦中的那样，他的身体渐渐下沉，湮没在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