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杨
1
他决定给她送三个生日礼物。
中午临下班,她收到他的一份“文件”。他俩预谋的“文件”,就是约会,时间,地点,“文件”无疑都是“绝密”级别。
“太棒啦!”下午五点多她准时赴约,小屁股挨他身边,欢呼雀跃,像一只麻雀,跳上了宽银幕般的海滩,摇身一变美人鱼,双乳如鱼得水。
他潇洒地左手抱铲车方向盘,右臂环揽美人鱼。他的手臂瘦长,从小学开始,就被同学们封号“长臂猿”。课后自由活动,他爬竹竿从一条竿攀跳上另一条竿,别的同学是一条竹竿上下到头,他是左右攀跳,横向发展。以后的人生也证实他进化得名副其实,用时下流行语来说他这是“跨界”,本地话来说,他“捞过界”。像他初恋,现在大洋彼岸陪读的那个发妻,听了他一句话就决定跟定他。他在众多追求者中只撂她一句:“跟我去捞世界。”
“太棒啦!”她一头披肩秀发,像美人鱼头顶的一绺毛发,长在漂亮的流水线鳍上,也像她近来素食爱吃的海带,凉拌,海菜海豆芽炒尖米螺,不吃螺,只嘬海菜海豆芽带汤。后来,她吃起了他特供的心形螺旋藻,螺旋藻煲章鱼。她喜欢他章鱼一样的身体,吸盘般吸住她。
“你可以疯狂地叫,有多快感就叫多大声。”他搂紧她,逼近胸前。抱铲车方向盘的左臂稍松懈。
她剜一眼过去,“切”了他一声。在他看来,是“切”了他一刀——他一直喜欢她的“刀”,切一刀算一刀,切得像一扎一扎整整齐齐的美刀。但他不喜欢她清高,越来越把自己当作了珍稀美人鱼,将鳍一样的刀片“切”向他。他打心眼里明白,要抢在她的期限内,打消掉她逼婚的念想。
“太棒啦!”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快感,尽管大海低潮,她直朝大海喊话:“有这样开往高尔夫球场的吗?”
他哈哈一笑。他天然与年轻一代抹平“代沟”——因为他是长臂猿,打年轻起就“捞世界捞过界”的。
他驾驶着这辆崭新的微型挖掘机兼铲车,一路狂奔,绕过面前这片马尾松后,眼前只剩天与海和一望无垠的白沙滩。还有她。
铲平她!——他心里低吼一声。
她正在瘋叫着,挣脱衣服的羁绊。
有什么寿星,生日能收到这样的礼物?一辆微型挖掘车兼铲车,一头是挖掘机,一头是铲车,两头都可以开,不存在首尾,没有倒车。符合他的性格,一切向前看,勇于胜利,敢于胜利!
紧了紧拳头的他微笑地睥睨偏西的太阳——此刻,还不能叫它夕阳,它还年轻,至少,还是如日中天的中年。他曾经用“老了”来预警她进一步贪婪的想法,但她一口谢绝,把腿重重搁在他光溜溜的肚皮上,说:“你是一虎狼。”
她脱得意气风发,满海滩飞舞黄白纱衣,如云絮低垂,散发一股包藏在衣物里的肉味儿,像刚打开一条清蒸石斑鱼的锅盖。这使他想起海洋公园,海底世界与恶鲨嬉戏的泳女——但他旋即想起的是孩子,与孩子一块闪光的童年,在上海在大连在珠海的长隆海洋王国,还有内陆城市武汉、南京和西安,对,北京工体旁的海底世界,他都一一记起来与孩子看过的“人鲨共舞”。但怎么也想不起与她一起在海底世界待过,或者,可能,她一直是披着人皮的鲨。
海天一色,俨然一幅流汁的水粉画。她像沙滩一样脱光。他微笑地盯着反射着阳光的海水——此刻的海水变成一线天,在遥远的天涯海角。天空俯身下来,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了。
她好像上了岸的美人鱼蹦跶得更欢了,似乎为一口空气般的水而喘不过气来,她甚至嘟起嘴巴,学起金鱼喷起啵啵声的水波来。她这样子,令俩人都有点喘息不止——也只是喘不过气来,他喜欢这种引而不发的感觉。她也喜欢。
他撒开了左手。
信马由缰。
她咯咯大笑,身体一荡,天与海与沙滩,倾斜起来。他把后面的铁铲升高,把前面的挖掘臂腕也抬起来,抡起一股雄性。
“这样,更嗨!”她站起身来。
他哈哈一笑说:“让你看看什么叫左冲右突,有人也不必驾驶。”
她笑得更放肆了。她愿意将二十九岁的最后几小时,每分每秒都砸给他。她的优点是将复杂的内心,像浪花追上沙滩,简洁地到达他的身体。
“哈哈,”他吹着海风笑道,“这一万多亩沙滩,今夜专属于你。”
“六百多公顷好不好?”她果然是新新人类,留学英伦博士,她的计量单位与他这个土豪不一样,她是国际范儿。
他骄傲地承认这一点,那在他心里,真的是“代沟”。她在填满他。就像眼前的巨大沙滩,需要伟大的大海涨潮来填满。
“开过海去!”她甩了甩栗米色的长发,像美人鱼摆脱水草的缠绕,亢奋得如一名前敌总指挥发出战令:“我们开往美国!占领华尔街!”
他心虚地抿嘴一笑,居然点了点头。
他一直认为美国是他的情人,但现实是美国住着他的夫人,情人却伏伺身边。
像年轻躯体一样结实的沙滩,胸肌缓和往下,向海低斜,一路下坡。铲车跑起来异常平坦舒畅,没有动力,全凭机械惯性滑行。但他还是调了低速,这样,车子几乎成了零噪音的电动车。天边的一线海浪,默片似的卷成一卷黑白胶卷。只有风声,以及不断掠过眼帘的海鸥翅膀,发出悄悄的嗖嗖声。
他俩都感到空气轻微地在皮肤上颤抖,每个毛孔都滴落一颗微温的欲望。
2
她背光站在他送的第一个生日礼物面前,像工头一样挥舞着手臂指挥铲车工作,朝他高喊:“真的能看见鲸鱼?你敢确定,鲸鱼真的今晚来为我庆生日吗?”
他开动铲车,铲向她。他迎着偏西的太阳,像在西斜的窗帘掩饰的床上,发动身体,整个儿铲向她。
第一铲,那是奠基的玫瑰。她像蜜蜂一样皱着小巧玲珑的鼻子,嗅着荷尔蒙的芳香。他隔着办公桌,忍不住屈起食指,刮了刮她像和田玉籽的鼻子。
她发出嘹亮的哨声,优美地吹响了口哨,举起的双臂往后摆,示意他往前铲。水一般的海风掠过,她只露出鲸鱼骨骼似圆滚的双肩。她的腰,细如海鳗,在仿若水的空气中摇摆。
口哨声招引来了海鸥,鸥鸣声与口哨声,让他俩心潮澎湃。
他铲起第一层沙砾与碎贝壳的干燥的沙滩,第二铲就出水了——这儿距海百余米。他掐得很准。
他在口哨和鸥鸣声中,一铲接一铲,像快刀切豆腐,眼前却闪过她在床上身子的跌宕起伏,淡黄透白的胴体,像沙漏一样的气息声。他喜欢从巨大浴缸里捞出水淋淋的她。贝壳都碎成了尘粉,那得有多少年的宿怨呢。他把铲车掉了个头,变成了挖掘机,往深处挺进。他听到她来自远处的回音。沙滩与大海,相互覆盖相互撕咬。有欲望的宽度与绝望的深度,他就觉得够了。
她美人鱼一样摆了摆臀部,侧过身子举高双臂指挥他推沙,他可以把她连带堆高的沙砾,铲起,撂倒,揉碎,推平,抹掉。于是,他踩加油,使劲往前,用搁平下来的铁铲向肉色的沙堆推去。
她幸福地抿嘴一笑,抡圆的双臂像鼓满海风的白帆,向他做了一个“来来来”的手势。一绺薄薄的发丝抿在嘴角。
汗流浃背的他熄了火。
她背对他,站在挖好的泳池旁。
他从铲车搬下两张折叠沙滩椅,还有一张同样雪白的沙滩圆桌,一步一步迈下刚刚竣工的泳池,泳池底像刚刚清洗过,正在换水一样咕咕冒着清新的海水,浸没他的脚踝。
他摆好了桌椅,扬起汗湿的头,对她微笑地伸出右手,做一个请的动作。
她惊呆了。她伸出手,接过他从池底递上来的手,一双挖掘机一样强壮的手。
“满意吗?第二个生日礼物。”
她震惊地盯着他。大海被他整个儿挡住了。
她的眼睛好像被海水泡涩了,有泪水漩涡。他是筑海堤的,不想叫她决堤。他揽了揽她的肩膀,拍了拍她赤裸的扇骨,他的手在她的扇骨停留了一下。她身体沾满了细如齑粉的沙粒,摸起来格外有质感,像抚摸一头鲸鲨的皮。
他按着鲸鲨坐在沙滩椅上,拆开生日蛋糕的包装盒,还有五彩纷呈的蜡烛,一小盒防风火柴,两只高脚杯,一瓶褐色的长颈香槟。
她“啊”了声:“海难香槟!”
他一直保持着微笑,这当口点了点头,说:“这是藏在足可以失事的海底50米深,嗯,五年以上。”
她深深地倒吸一口冷气,似乎海水的寒冷和黑暗,吓坏了美人鱼。
海难香槟斟进玻璃杯,瞬间浓成了血,积血成痂一般,见空气就化。
他向她举了举杯,说:“你嘴唇有点苍白,这杯,正好上上色。”
她抿着发丝一样,浅抿一口“海难”。
“你看,我们的高度,与海平面拉平。”
她暗叹他的细心,坐在泳池底的沙滩椅上,抬眼可见泳池上的广阔沙滩与大海。他见她四顾,说:“这儿是观察鲸鱼的最佳暗哨,也不会干扰它。”
“它会来吗?”
“会的,你生日。”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么肯定?好像它是你员工。”
他爽朗一笑,露出鲨鱼般细小锋利的白牙。
“嗤”的一声,他擦燃长长药粉的防风火柴,点起生日蛋糕上的三支红黄蓝蜡烛。她合起眼帘,闭月羞花般,一排长睫毛垂得异常整齐,像港口归航的林立桅杆。她暗自许愿,与他躲在烛光后面一样,躲在眼睫后面。他俩都躲在对方看不见的掩体里。
沙池底的海水涨到了小腿。
她赤裸的脚丫铲进湿漉漉的沙里,擎起了酒杯,晃了晃海难的血浆。
3
他捉住她的,是老男人的新颖细节与富翁诗意。她记得他第一次邀请她参加“死火山岛活色生香酒会”,她乘上他的游艇,扶着船舷说:“你陆地上奔驰,海洋里游艇,两栖人物喔。”
他开着游艇微微一笑。她喜欢男人寡言。他刚才开铲车的样子,跟开游艇一模一样,机器变成肌肉。无论是大海,还是沙滩,他的世界都是那么的巨大无比,就像此刻,他给她挖出的游泳池,让她偷到了无比的快乐。
在火山岛潜水穿行海底珊瑚,她第一次与珊瑚虫初吻,他尾随着她,给她拍照录像。她鲨鱼一样冒出水面时,把一口苦涩的海水吐进他嘴里,神秘地说:“原来这是一个土立方俱乐部。”
晚宴的时候,建筑包工头们穿上宽大的休闲装,像一袋袋水泥四处晃荡,粉尘四散,洋溢着疲乏糜烂的气氛。窗外是满滩的巴掌大或臉盆大的彩色火捞(海蜇),渔民们正在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搬运这些软绵绵的尸体。他纠正她拿高脚杯拿得不对,她侧了侧头,不解地盯着盛上葡萄酒的高脚杯。他微笑道:“别托着杯底,喏,这样,手指夹住它的高脚。”
她无声地咯咯一笑。尽管她留过英,但那只一年,压缩的学历,哪有这样品过红酒,但她还是要在酒会一角攻击他:“这红酒,有点酸涩,确定不是赝品?”
他哈哈一笑,一口鲨鱼细小的白牙,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是不是想说这酒的产量远远不及中国的销量?但我是到法国它的老家酒庄买的,只能带三瓶。”
“三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的天赋就是她的猜想家,这时马上诗意地说:“这三瓶怎样分配,是不是这样呢?”
她开心地笑了。他怎么能既有钱又有趣的呢?
“一瓶敬过往,一瓶敬未来。”他向她举杯,“一瓶致敬你。”
她并不夸张地“哗”了一声。
4
“这杯,向你即将谢幕的二十九岁致敬。”沙窝里推出的泳池,飘荡起海水的清爽气息。
扬了扬长睫毛。她要看他这第一杯“海难”红酒,如何喝干。
他会意一笑,站起身,走到对面,单膝跪在她面前,把“海难”注入她的乳沟,然后,吮净。
他舔着嘴唇。她一直抿着嘴笑,两个小漩涡痣一样长嘴角一旁。
她不傻。她知道他是恶鲨,自己就是鲸鱼,海洋里,鲸与鲨组合成鲸鲨,独霸天下。
他们怎么鲸鲨组合呢?他旗帜鲜明,提出“两个不要”:“不要在我讲商业的时候,你说我太现实;不要在我讲情怀的时候,你说我太幼稚。”
她听不懂,她是在做的时候,才明白。
她打心眼儿问过自己:你说他贪婪吧,不见得,除了感情,他都出手大方。在这座城市评比的“孝行天下”中,他被冠以“第一孝子”。她知道他三瓶红酒的去处,“第一瓶敬过往”,是他的孝,对生的,对泥土下的;“第二瓶敬未来”,那是他的孩子,骨肉相连的,隔海相望的。他生活简朴,除了工作接待,过的就是紧巴巴的工薪族日子,好像攒的钱都兑换成美金给孩子。第三瓶,他回到现实,致敬自己——她抿着嘴笑了。他好像毫不利己,专门利亲人——但当下,他要致敬。
她早就晓得,他不会白敬的。
5
海水涨到小腿肚的时候,阳光的暖色调,调和进了沙池深处。她好像罩上了一件铂金披风。他俩吃好了蛋糕,“海难”也喝得微醺。他俩不约而同地抬头四处张望:一望无际的海洋与沙滩,只有鸥燕随风闪过,人影与鲸影都不出现。
“来,”他站起身,说,“来。”
“嗯。”她扬起鸟儿羽毛一样的长睫毛。
太阳已落到桅杆顶这么高。
他搂过她鳗鱼一样的腰,躺下泳池沙底。海水像温泉一样骚动。她帮他解衣扣。一颗一颗纽扣退出扣眼,像她核对他的一个一个充满诱惑性的财务数字。
并排躺在泳池沙底时,他说:“你看我们像不像两尾鲸鱼?”
“鲸鲨。”
他哈哈一笑,露出一口鲨鱼的细碎白牙。
他跪在她身边,从头到脚,用象鼻螺的象鼻一样的舌头软软地铲了她一遍。她开始微微痉挛,还带有一阵小小的抽搐。他卻直起了身来,双掌如铲,铲起银粉一样的沙粒,像沙雕般,给她塑身起来。她说:“把我埋啦。”
“沙浴。”
她就合上了眼睛,双唇苍白。
沙像水一样覆盖。
她被沙子埋得只剩下头。他最后掬起一手沙,温暖地问:“海水冷吗?”
她说:“海底的水最干净。”
他嗯了声,退后半步,欣赏起自己的“作品”,自言自语道:“太棒了,你的表演,我们都是每粒最干净的天净沙。”
她感到无数沙粒的聚力压迫,喘息的胸膛把胸前的沙子撑破了一条裂纹,像红螺开了情窦。她艰难地说:“是的,我们相识于沙,你导演的作品,也要以沙收尾吧。”
“那是必需的。”他长叹一口气,说:“来自沙,归于沙。”
她平躺在沙里,抿着嘴角笑了一笑。
池里的光线开始有点晦暗,他们仿佛听到了沙滩渗漏的海水滴答声。
“你说,我们积沙成堤的堡垒,会不会渗漏?”
“毁于蚁穴。”他高高地站起身,眺望起沙池上面的海天一色,他可以远眺到他承包的工程“千里海堤”,那就是用他的每一粒沙子调和水泥筑成的,他对自己的每一粒沙子的信心,正是来自此刻被沙子掩埋的她。
沙子里的她抿着嘴角笑,仰视着他。
似乎听到了沙子从她全身骨架每个接口滑落的声音,像一座佛塔的榫头掉落。他回过头来,突然发现她仍是抿着嘴儿笑,越来越笑成忍无可忍的自嘲,像一尾鲸鱼嘲笑一尾露出凶相的鲨鱼。
池底的海水冲垮了包裹她身体的沙子,她这具“肉坝”不堪一击。他蹲下来,看见海水刚好漫过她的乳峰。
6
一开始就是一场海水渗漏沙滩的肉搏。
他的岳父临退休,帮他中标了这个“千里海堤”——他的信用,他的资质,他的实力,都显示他是“实至名归”。他送岳父岳母和妻儿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后,如释重负,又疑虑重重——他感到自己不断向下沦陷,似乎多么坚实的沙子,也受不了潮汐的诱惑和海水渗漏。他的最大优点是保持警醒,那就是他不觉得巨大的财富,经受得住海水的冲垮。在临别的家宴上,岳父向他敬酒,期待能早日在大洋彼岸“胜利会师”。酒如火龙窜至喉咙,他旋即感到脚下全是海水渗漏的沙滩。
像此刻被海水渗漏得裸露出沙子的女人。
这个美妙的女人。眼看就要三十岁了。
他从不缺女人,哪怕妻子远在他国。他有一个“火山岛土立方俱乐部”的同好,每晚都要不同的女人,但从不过夜,而且十二点前必须回家,给自己的理由是:“给供在自己家里的观音菩萨烧头炷香”。他呢?给大洋彼岸的妻子“报数”,“备查中国岗”。
“怪癖。”她嗔怨道,但暗暗佩服他的意志。
而她,令他暗吃一惊的是:她不爱钱,亦无“癖好”。
后来,她对他说:“我的癖好是你。”
听她这样说,他彻底地大吃一惊,但表面仍是像每一粒优秀的沙子一样小心翼翼。
她是他的“质检员”,住建局总工程师,负责他的工程。她比他先了解他。她给他飞去美国的平安夜留言:“你是无数的沙,我就是一个覆盖你的海。”他毕业于一所名牌工程大学,在市委机关平步青云,眼看就要顺利从副处挪正时,他出人意料地辞职,开了专业对口的公司,不断中标“千里海堤”这类大工程。
她进入他的视野,是他最后一个工程“千里海堤”出现了沙危机——当然除了他的岳父母和妻子,谁也不知道他把这个工程作为他的收官之作。
第一次,他把质检报告送给她,报告下面压着一条金项链,她毫不客气,当场退还他。他沉着说:“这是装饰品,假的。”
“假的更不能要。”她抿着嘴角微笑地说。
她什么也不缺,只缺他这般的生锈男人。他大她差不多二十岁。他想不到她缺这个——这个,这个不好送,在他的生活经验里,没有给二十多岁的美女送男人的——他承认自己真的不了解90后。
赌注,轮到自己押自己了。
她也是不了解自己,她的恋爱分手,是在她要求男朋友坏她处女之身那晚,男朋友居然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她扇了男朋友两个耳光,左脸一个,男朋友再送上右脸一个。
“你不知道那会儿有多绝望!”她说,“那一刻始,以前的无数个不解之谜揭开了他妈的谜底。”
“绝望吗?”
他说同性恋有选择自由。她说:“因为没摊在你身上。”
他俩从不出双入对,只在他买下的滨海金屋里,作生死搏斗。那天,喜欢赤身裸体行走在窗帘和挡光布后的她说:“我们过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压缩了一辈子的夫妻生活。”
为了她的大海能够袒护他的沙,他跟她过了不止九辈子夫妻生活。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向他,挺委屈的。
“我会把你当动物看待。”
她的脸刹那红了。
7
上个生日,他送她的礼物出奇的小:一只沙漏。
但她一眼就看穿,沙漏的沙是金粉。
“這有点意思。”她把沙漏倒过来,当它是玩具,让它重新漏过。
他微笑地盯住她。
“我明白,”她拨开他围过来的长臂膀说,“你的沙危机,也只能用金粉来掩饰太平。”
“留英女博就是留英女博。”
“你这不是废话嘛。”
他转向盯着沙漏说:“这才叫披沙沥金。”
河沙控制挖采前,她就透露给他了,但他如何囤货,也不够“千里海堤”的一段。他就在承包的万亩滩涂上采沙,还在万亩滩涂这儿的海底抽沙,再加上附近村落简易工棚加工的人工沙——他三管齐下,这才保证“千里海堤”的巨大用沙量。然而,他三管输送的沙,都要在她一支笔质检审批后才能放行。
“我缺一海的沙。”
“我缺一沙的海。”
他俩相视而笑。哈哈大笑。
但这就好办了。他缺沙,她缺男人,后来直接缺他。她开始对他河沙与海沙混搭还犹豫着,后来,他用的干脆就是海沙,七星江入海口的咸淡水沙,她都不想费劲抽检化验了,因为他跟她明说了:“保证氯离子含量爆表。”
她莞尔一笑,关系倒过来了,反倒是极大的夸张和暗讽。
他送她沙漏充满寓意,金粉半小时漏完,刚好是他这片沙滩被她这个大海完全覆盖的时间。她浑身海水似的腥咸,像鱼从他身下滑出来,挑衅道:“沙子全漏了,你顶得住?”
那时,他把她高高地铲起来,由不得她不大叫。
8
“可以游泳了。”沙池的水涨至他弯下的膝盖,她翘起的大腿。
她感到了滩下往上冒的浮力。头有点晕,有点疼,酒力发作了吗?她知道“海难”后劲蛮足的。
他们都听到了沙池外面海的耳语。太阳眼看就要老了。
“我们好像在海底。”她呻吟一般的呢喃。
“我觉得好像钻进了鲸鱼肚子。”他微笑一下,瞟了眼被海水冲净沙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那儿还漂浮着一绺生机勃勃的海草。
“嗯,我的第三件礼物还没收到。”
“这个靠天意,但我想你会收到的。”
她抿紧嘴角阖上双眼,好像在回忆刚才的许愿。
她是想等过了生日,明天就告诉他:今天早上有人来对她说,要全面检查刚竣工的“千里海堤”的沙质。“过了这个生日,”她想:什么后果都可以承担。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都获悉了。他早就知道迟早总有这么一天,就像每个人的生日,都由不得自己的让母亲大出血。
“你看,我们浮起来了。”他睃了浮在身边的她一眼。
“是的,我觉得全世界都浮起来了。”
他俩的身边,浮起来的还有沙滩桌椅。
她说:“我们浮死尸,从小就会的,明明是生生的,浮起来就是死尸了,你说海水的浮力真使人容易造假。”
“人有一口气,就像鱼的气囊,由不得你不浮。”
“泄气了呢?”
“那就沉底变成魔鬼鱼了。”
“你能托着我吗?”她吐了一口海水,“我感觉我的气囊打开不够。”
他托着她,像一个魂魄一样的重量。
沙池里不再是海底渗漏海水,而是沙池外面的海水直接涨来了。
她说:“水真大啊,是不是鲸鱼要来了呢。”
他把她托出水面与沙池平面。他说:“也许你的第三件生日礼物就要来了。”
她梦呓般说:“谢谢,谢谢你。是呀,这个海湾,鲸鱼压上来,水就满出来了,不就涨潮了吗?”
“是的,涨潮就把鲸鱼给涨出来了,那时鱼特多,鲸鱼只要吸一口气,就海水连带鱼虾,都被鲸鱼吞进肚子里。”
“那就把我吞进去吧。”她说:“我要睡了。”
“要进,我们一块进。”他托着她,感觉到沙池在坍塌。
她咯咯笑了,呛进了一口海水,说:“你是不是想躲在鲸鱼肚子里偷越国境?”
不容他作答,她接着说:“我呢,随鲸鱼带我漂洋过海。”
这当口,他听见浪涛声敲击沙池而来,仿佛一列敌兵,端着步枪,步步紧逼。本能地,他腾出一只手,要攀援池边,却抓起了一大把沙——在泳池被一个巨浪冲垮的瞬间,他和她被冲散了。
浪涛遽然退去,遗留他在沙滩上。呛了一海的海水一样,他铅一般沉重地爬起来,身边却没见到她。
一汪海水还窝在沙池那边,就在不远,夕阳已经煮沸了大海,海水翻滚,从清澈变得浑浊,从温柔变得蛮不讲理。他浑身乏力,身边蠕动着无数的沙蟹,但他再也爬动不起来了,一粒沙子般趴在沙堆里。
沙池是塌了,但还没被海浪抹平,他会看见她浮死尸浮起来的。
一会儿,只要一会儿,他爬起来,蹒跚着走向岸上沙滩上停着的铲车,海水还没有上涨到这儿,他爬上铲车,取出另一瓶“海难”香槟,打开后直接对着酒瓶吹,他要为自己干杯,祈祷她早点浮死尸上来。
9
她还浮死尸在塌了大半的沙池里。
刚才那口浪,只是把她打了一个旋转,让她头脚对调了一个方向。
她越来越感觉睡意浮如死尸,她知道睡着就意味着被下一轮很快来到的海水吞没。但此时,她喜欢以死尸的样子浮在他送的第二个生日礼物里。她感到大海与他一样涨潮后,就被喝退了。退下的海潮,把塌下的沙池推平,但沙池底的沙滩更大深度地下陷。她拥有了更窄小也更深邃的泳池。
她不想告诉他“她没有去处,她已没有去处”。
“除了你。”她是想这样告诉他的,她本来就是缺他的,她除了他,什么都不缺。她开始以为他是那么的无私,品德高尚,从不为自己着想,一心一意赚了钱就兑换成美金转出去。这样执著的男人,她不信他转不过来对她。何况一粒沙会噎死一个大活人吗?一粒沙会不崇拜一个大海吗?但她慢慢地发现,最缺的东西,到头来还是缺,最不缺的,只剩死。
她决定去死。
她决定去死时,一个小生命却救了她。
她发现怀孕了。
10
“海难”的度数不仅使她在沙池里犯困,太阳下海这光景,也把靠在铲车轮下的他“难倒”。他听她说怀孕后,蓦然想起胎生的鲸鱼和鲨鱼——他小时候在家里经常吃到胎死腹中的婴幼鲨鱼。那时家里并不富裕,母亲也不好鲨鱼这一口,说“臭酸”。每当他的父亲买回一大堆鲨鱼时,母亲总是恨恨地给整个大半天:把鲨鱼的肠肚剖开洗净。他记得母亲一边剖一边骂,每回都有至少一两个手指被鲨鱼小嘴巴的密密麻麻细小牙齿刮出血。他的父亲幸灾乐祸地说:“你恨鲨鱼入骨,它死了也要咬你出血!”
他的父亲,对于他的母亲就是一条恶鲨。赌输了就酗酒,撕咬得他的母亲和他的童年体无完肤。恶鲨肝癌死的时候,已把家里所有的钱耗光。看着人财两空的一个家,他的母亲举起流着鲜血的双手,供养他读大学还没毕业,就死于另一场急病。他是回老家火化母亲才听邻居说这两年母亲翻过小区垃圾桶。
是他的妻子,那时是他的大学同学,帮他度过这场“海难”,帮他离开家乡,到她的家乡大城市,先官后商,最后又帮他赢取最后的胜利。
“胎生的动物都是恶毒的!”他打心眼里诅咒,他不想留下生机,更不可能有活口开嘴说话。
“如果她就是一粒沙子,那该多好啊!”
他又累又困,抱着“海难”香槟空酒瓶,顺着铲车轮胎滑溜下沙滩,他说:“她就是一粒赤裸的沙子。”
11
当初,一粒沙子被不小心的蚌蛤舔进嘴里,这粒沙子硌疼了蚌蛤,蚌蛤痛苦得不断分泌出体液包裹沙粒,分泌的体液包裹得沙粒越大,珍珠就越大。她也感觉到肚子里的沙粒,每天,每小时每分每秒被自己痛苦分泌出的体液包裹,越包越大,她感到在律动,在隆起,在膨胀,甚至胎动。
她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只是缺他,并不缺肚子里另一个未知数的他。果然,他安静地听她说了后,安慰了她几句。他不让她有归处。
海水真冰凉啊,他在哪呢?现在她什么也不缺了吗?就是今天,就是下午,就是刚才俩人在这个沙做的泳池里,她看见他直勾勾的眼睛,鱼钩一样扎在她的肚皮上。她本想过了生日,明天就告诉他,这样告诉他:“嗨,今天是我三十岁第一天,我告诉你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他会怎么说呢?
这不是泳池底渗漏出来的海水了,换水得这么快,可能是泳池上面,直接来的海水,有股呛鼻的鱼腥味,不会是鲸鱼快来了吧?
她依然浮在泳池这汪水里。
“他会说‘先苦后甜吧。”她抿着嘴儿笑了,说:“好,告诉你,你的沙出问题了,但另一个好消息是,我刮落肚子里一条胎生鲨鱼啦。”
她还要告诉他:“和我一起,被鲸鱼吞掉吧,连带着海水一起被吞掉,然后我漂洋过海,你躲在鲸鱼肚子里偷渡。”
“那将会是一段多么美妙的旅程啊!”她想着,沉了下去。
沉下去的她仿佛打旋转起了圈,瞌睡麻醉了她,无数的海带、海草、海菜、海豆芽和螺旋藻缠绕着,结起一张渔网兜住她。她慢如一粒空心的沙,打横着下坠。突然,她感到脚板一阵钻心的疼痛,不是踩在沙滩上,而是踩在一堆针刺丛中。她下手一捞,捞上来一只水淋淋的鲎。
“好在你扎痛我,”她把鲎送上沙滩上,酒醒了几分。只一会儿,又有一只孪生一样的鲎爬了上来,爬到被她捉起来送上沙滩的那只鲎的身边。
“双孖鲎。”她羡慕着这双鲎,哪只公,哪只母,都不在乎了。它们蹭了蹭对方,搀扶着走了。
暮色浅薄,她好像要尾随着双孖鲎,浮上沙池的岸沿。她喊:“嗨,在吗?”
她看见了铲车,没有看见另一面轮下的他。
发动铲车的声音吓着了双孖鲎,它们叠做一块,出逃得更亲密。
她真是与沙有仇,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推平这个沙池,为什么要推平呢?也许她觉得这是一个坑,一个沙坑也是坑,她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没有一件离得开沙的:傍晚时分在沙坑泳池底,他用沙埋起她,现在,她的轮下压在沙下的他。除了海,就是沙。海是流沙做的海。
她不知道潮水漲到了什么程度,泳池已是一个小小的大海。
她整个儿,连带铲车一起沉下泳池之前,被潮水冲出铲车的她还蹭蹬着海水,浮出头来翘首眺望涨潮的海面,无月无星的夜空下,她真的看见了鲸的身影。准确地说,是压涨海水的巨鲸,在海面上露出鲸的背鳍,像一柄从天而降的巨刃,泼刺刺滑过水面,刺向自己的小腹。
她嗅着自己的血腥味沉下去,还在想,明天天亮,谁第一个发现沙岸上有一尾死去的鲸鱼呢?但愿不是他。
12
这座南海之北的滨海城市有一种另类,叫“捧海人”,就是用棍棒拍打大海,把浅海的鱼虾蟹往埋伏圈的渔网赶。
据这个第一目击证人捧海人陈述,他一早天蒙蒙亮就捧到这片海,远远发现两团相距不远的白色异物,以为是搁浅的幼鲸,或者幼鲨。
按照警察提供给从大洋彼岸回来领取破案结果的他的妻子的卷宗:他赤裸的身上除了铲车的履带辗滚痕迹,还有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