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佳童
五月,撂下麦子,点下玉米。拉拉秧越爬越高,萤火虫给自己点上蜡烛。一场蒙蒙雨,悄悄滑进地里。玉米苗长起来,拱出小小的嘴子。四四方方的田,突然生出许多绿色的眼睛。啵啵,玉米拔节的声音,带着很大的水汽。遥远的天。
咯咯。咯咯嗒。悠长的叫声,此起彼伏。东边响,西边应。呼,什么东西从地里飞起来,落进草沟子里。是野鸡繁殖的季节,红冠花一样热烈绚烂。
明子扔下书包,灌一口白开水,就着傍晚凉,跟爸妈去地里拔苗。地在村外,明子和爸妈站在地头。啧,水滋滋的玉米苗,小旗似的摇着。也有漏在地里的麦粒,长成麦苗,抢风头一样,一簇拥着一簇。明子薅了一根蒲公英放进嘴里。苦。
地里凉快,空气也清。有野花香气,还有土壤轻微发酵的味道。百腿儿的蜈蚣,在地上扭来扭去。麦茬的下半截开始腐烂,散发出温热的微生物气息。腐草为萤。也许,它们都会变成流萤。在明子看不见的土壤下面,蚯蚓正在咀嚼湿土,沿着玉米的根部产下一串排列整齐的卵。
明子弓着腰,细心寻找着生长过于亲密的玉米苗和白化苗,以及短得像兔子尾巴的狗尾巴草。地里很安静,他的裤腿蹭在玉米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明子向前探腰,揪一棵秧子草。呼啦一下,什么野物从他面前扬起来,一展翅膀飞高了。
咯咯,咯——叫声天上来,一声比一声洪亮。明子这才看清,是一只野鸡,扑棱棱飞进西边的坟林子。被野鸡荡起的空气静下来,玉米苗在晚风中摇曳身姿。
“明子,吓着了?”爸爸一边抬头捶腰一边问。
“爸,野鸡哎!”明子既兴奋又懊丧,“可惜了,让它飞了。”
“是个母的,看看脚下,有窝没有。”爸爸说着走过来,对妈妈也招招手。
明子后退两步,俯下头,用手在地里扒拉。左手突然摸到一窝热乎乎的东西,圆圆的,还挺滑溜。呀,野鸡蛋!还热乎着呢!
这是一个漂亮的野鸡窝,不大。最外面是麦秸,中间是细草,里面是一层白色的野鸡绒毛。绒毛上,卧着一窝小巧秀气的野鸡蛋。嘿,好俊的蛋。明子伸出手指,一个一个地数,一、二、三……十一。一共十一个野鸡蛋。明子刚想捡起一个,被爸爸拦住了。
“别动,留着。”爸爸看着这窝野鸡蛋说。
“爸,咱不要吗?”明子不解地问。他可太想把这十一个野鸡蛋抱回家了。要是交给家里的老母鸡孵,那就是十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野鸡啊。
爸爸嘿嘿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听爸的,没错儿。”
一群羊在地里穿梭,像一朵朵云。明子和爸妈拔完这趟苗,回家。脚下小路暄松,沾了明子一脚浮土。刺猬花收了苞,林子里传来鸡叫。
晚饭很简单,天一擦黑就吃完了。妈妈在泡红枣,她最近有点儿贫血。明子蹲在院子里打纸卡。爸爸坐在屋里慢慢悠悠喝一碗小米粥。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
月亮被人用一根杆子挑出来高高挂上了。星星还不知躲在哪片云彩后面吃今天的晚饭。它们也吃疙瘩头咸菜吗?
石榴树上石榴花。讓月光这么一淋,火红变成了透明色。明子收了纸卡,刚想进屋,看见爸爸走出来,拿着手电筒对明子招手。“明子,跟爸出去。”
“去哪儿啊?”明子把卡揣进兜里,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爸爸一边说,一边把大门上面插着的那根捞鱼网兜抽了下来。竹竿柄一拨拉,惊起一只黑色的蝙蝠,扑棱棱飞走了。
明子和爸爸一前一后,一直朝村外走。手电没开。这时节,已经有稀稀拉拉的蝉叫,南边一点,北边一点。拐过一个弯,明子才发现他和爸爸是往白天的地里走去。
玉米苗黑魆魆的,像一个个纸扎的小人似的立着。还真有萤火虫,在草丛里飞上飞下的,燃着蓝光。爸爸对明子“嘘”了一下,沿着田埂往里走。明子踩着虚步,跟在后面。
爸爸边走边数着步数。明子突然想起来,几个小时前从地里出来的时候,爸爸嘴里也是念念叨叨的。爸爸越走越慢,脚下越来越轻。明子也轻手轻脚,不喘大气,连自己的呼吸都快掐断了。两个大活人,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爸爸停下脚步,点头数着地里的玉米苗垄。突然打开手电,大喊一声:“喝!”
明子吓了一跳,手电光所及之处,一只野鸡正半蹲着,浑身的毛全奓了起来。这东西也怪,怕光。只要拿手电一照,就成了睁眼瞎,等着挨收拾。瞬息之间,爸爸毫不含糊,一个拧腰,举起网兜就扑了过去,将大半个野鸡扣在下面。
咯儿,咯儿——咯。野鸡这才叫了起来,在网兜下面死命挣扎。透净的五月夜晚,飘满了彩色鸡毛。
爸爸将竹竿交给明子按住,自己走过去,把野鸡拎出来,拴住翅膀。野鸡转着滴溜溜的小眼,打量着爸爸和明子。
“爸,这不是白天那只鸡,这是公鸡。”明子惊奇地喊。
爸爸拍拍鸡翅膀,笑着说:“它们轮流孵蛋,白天是母鸡,晚上肯定就是公鸡啦。”
“哦。”明子盯着这只公鸡漂亮的羽毛。
“明子,咱们走吧。”爸爸提着野鸡回到田埂上。
“爸,那些野鸡蛋怎么办?”明子拿手电照着野鸡窝里那十一个玉烟嘴一样圆润漂亮的蛋。
“明子,老辈里有规矩的,咱们抓了公鸡,就得把野鸡蛋留给母鸡。它还得孵小鸡呀。”
明子一想,也对。再过上个把月,玉米地里,就会有一队小野鸡蹿来蹿去,叼虫子,啄蚂蚱,喝水。
明子和爸爸提着野鸡回家。一路上,公野鸡像个鸽子似的,咕咕咕嘟囔个不停。
回到家,还在院子里,明子就喊:“妈!妈!快出来!”
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明子和爸爸提着野鸡站在院里。“唷,还真给提溜回来了。快拿到厨房去!”
明子把野鸡放到厨房的地上,这才蹲下去仔细打量。嗬,红冠子,弯嘴壳。肥嘟嘟的身子,红褐色的翅膀。一双爪子铁钩似的蜷着。最漂亮的是尾巴,比身子还要长,带着刺绣的花纹,高高支起来。
“爸,这鸡咱们怎么办?”明子问。
“还能怎么办?吃了呗。你妈不是贫血吗?大补。”
“嗯……养着不行吗?”明子又问。
“小子,这才多少日子,忘了那两只鹌鹑啦?”爸爸呵呵笑起来。
去年秋收,爸爸在地里给明子捉回两只鹌鹑来。明子死乞白赖非要养着,还没过一星期呢,就给活活喂死了。
“哦。”明子怏怏地答应着。
“去吧,去吧。到时候爸把那几根长尾巴给你留着。”爸爸安慰他。
明子以前听老人说过,京戏里面那些角儿,头上的翎子就是用野鸡尾巴粘的。曾经有一个唱小生的名角儿,别人送了他一对野鸡翎子,得有小一米半,竟然是两根整野鸡尾毛,没粘没接,珍贵着呢。
明子点点头,转身跑出厨房。
野鸡被妈妈用瓦罐炖了,第二天中午盛上桌。野鸡骨极硬,石头一样。尤其是腿骨,较之家鸡,细而坚,极修长。鸡肉很实在,发紧,很有嚼头,愈嚼愈香。妈妈还在汤里放了干香菇。香菇吸满了鸡汁,泡开了,拣一个放进嘴里,汤汁四溢,柔美不可言。鸡肉全吃干净了,只剩下一罐鸡汤,也留起来,给妈妈下次煲着喝。
这是几年前,明子上小学的事。那时,他才上四年级。那时,地里的野鸡鹌鹑比人都多,野兔子满沟乱跑。夏天,到北边的大窑湖洗澡,一脚丫子下去能踩到鲫鱼瓜子。秋天,有北来的大雁,在大湖里歇脚,接着往南飞。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几只鹤。
后来,不行了。草地,改了。承包出去,改成塑料大棚。玻璃瓶子扔得满地都是,咋个菜吃的药比人还多了?村里有了联合收割机,每年麦收秋收,野鸡飞兔子跳,躲都没处躲。萤火虫,没了。不过,明子也长大了,不玩萤火虫了。
明子从村小学,升到了镇上的初中,住校了。镇子小,中学也小。二百来号人,七八排教室。大铁门上粉着银漆,门上挂着十里望中学的牌子。学校里老师不多,连校长也带课。校长很年轻,明子上初一那年调过来的,是个大学生。听说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生态学,也不知怎么又当了老师。
咋弄个娃娃来当校长嘛!爸爸去开完家长会,回来当个新鲜事儿似的跟妈妈说。
别看是个娃娃,能耐大着哩。娃娃校长刚一来,就给学校安上了放映机,让明子他们用上了多媒体。校长的脾气也好,在学校里喜欢和同学们聊天。没事,也常去老乡家。大家都乐意跟他拉呱,让他帮忙上个网啊,查个什么东西。
不过,娃娃校长也有发脾气的时候。端午节前有一天,明子在宿舍起晚了,没吃早饭,跑操的时候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校长背着明子,把他送回了家。到了傍晚,明子回学校,特意给校长端来一碗鸡肉。说是他妈妈炖的,让校长也尝尝。那碗可真大,小盆儿似的。
校长正好没吃晚饭,拿出筷子,先夹一只口蘑放进嘴里。嗯,好吃好吃。鲜!撕一口馒头,又夹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唔,好吃好吃。香!
校长连吞带咽,还哼哈地吧唧嘴。冒尖的一碗鸡肉,很快就下到了碗沿儿下面。这才发现,碗底竟然还藏着一只鸡腿。
嘶——校长撕一块鸡腿肉,一边舔着手指肚上的油花,一邊跟明子说:“明子,我说你妈这手艺,绝了!”
明子腼腆地晃头,“嘿嘿,不是我妈手艺好,实在是野鸡肉太香了!”
“什么……什么肉?”娃娃校长一时没听清,油嘴一张。
“野……野鸡肉啊,我爸费了好大劲逮来的。”明子觉得校长真是孤陋寡闻了,还有什么比野鸡肉更香啊?少见多怪。
“野鸡肉?我……我吃的是野鸡肉?我……你……你给我出去!出去出去!”校长看看自己,又看看明子,把碗往明子手里一塞,把明子轰了出来。咣当!嗬,真响。门也关上了。
明子迷糊了,这算哪档子事儿啊?念完经打和尚!那鸡肉还在你嘴里呢,翻脸不认人哪。
明子捧着剩下半只野鸡腿的红花瓷碗,碗底盛着一个红红的太阳,显得油汪汪的。一只猫在明子脚边蹭了一下。明子看了一眼,一脚把它踢开了。明子云山雾罩的。
晚上,校长来教室,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地方,一年到头碰上一只两只野鸡野鸭子,逮回来,炖了,常事。本来嘛,多少年了,爷爷的爷爷就是这么干的。而且,据说传下来还有规矩,小不逮,母不要,蛋不拾,一家子野鸡搂一个。听着还合情合理。
“你们知不知道,环颈雉现在是三有保护动物?”这可是校长的本门本派,说起来头头是道的。
这……环颈雉是什么?三有又是什么?学生们咧咧嘴。
“环颈雉就是野鸡,三有就是有生态价值、科学价值、社会价值呀。偷猎环颈雉是违法的,你们知不知道?”
一个学生说,抓个野鸡嘛,又不见抓少了。
校长听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说你们呀,一个个年纪不大,倒都是老顽固。怎么什么都不懂呢?”
懂什么?人和野鸡,关系也是处出来的。野鸡少了,地里虫子就多。野鸡多了,它也是祸害庄稼啊。凡事不就讲究个度嘛。同学们倒觉得怪委屈。
校长一想,嘿,也说得过去。“可你们想过没有,这要是被不法分子大肆捕捉,形成了产业链,哎,产业链你们懂不懂?”
同学们摇摇头,拉链倒是懂。
“哎,班长,快把多媒体给我打开。”校长拧着苦瓜脸,无可奈何。
“老师,晚上看电影呀?”明子问。
“看什么电影,看纪录片!给你们也普及普及!”校长把眼一瞪,抓起一个粉笔头投过去。没打中,弹到玻璃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儿。
幕布放下来,校长关了教室里的灯。黑暗中闪烁着眼睛。慢慢地,渡渡鸟出现在屏幕上,又消失。这么可爱的鸟,怎么就没了呢?犀牛,没角的。白鳍豚从水里冒出头,又沉了下去。腐烂的大象,牙齿做成工艺品。三十只大雁,两只到达南方。失去鳍的鲸鱼躺在海底。一群野鸡,哦不,环颈雉,死了。血从屏幕上流下来。猎杀还在继续。
空气突然变得很压抑,明子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他的脸火烧似的红。这样的场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多以前他觉得顺理成章的事,突然变得别扭起来。有敏感的女生,偷偷捂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