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以爱入画

2019-05-27 05:51阿红
畅谈 2019年8期
关键词:王飞止痛药画画

阿红

2018年3月,正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之际,沈阳画家王飞被查出患胆管癌。而更为不幸的是,半年前,妻子杜尚杰刚患上了子宫内膜癌。短短一年里,家中遭此大祸,女儿王天月在重压之下,患上了抑郁症。这时,病床上的王飞对女儿提出了唯一一个要求:他给女儿当“病床模特”,女儿每周必须完成一幅画。

此后,女儿开始用画笔记录父亲在病床上的模樣,狼狈的、绝望的、开朗的、大笑的……从生病到去世,九个月,30幅画作,王飞在最后的时光里用自己和癌症抗争的一点一滴告诉女儿:生活总会把我们打得体无完肤,但当你学会与逆境共处,就会知道,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以颜料描绘父女的最后时光

今年21岁的王天月出生于沈阳市浑南区,父亲王飞自幼喜欢画画,从鲁迅美术学院师范系毕业后成为一名自由画家,一半时间创作,一半时间在画室授课。父亲对画画的挚爱,深深影响了王天月。2015年高中毕业后,她没有选择报考一般的大学,而是专心在家练画,就想着把画技练好,到时报考鲁迅美术学院,和父亲能成为同门。对于女儿的决定,王飞双手支持。虽然画画很苦,但能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努力,也是一种人生历练。

就在王天月一心想考取鲁迅美术学院时,命运给了她第一次考验,母亲杜尚杰不幸患上了子宫内膜癌。这一病不仅花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还欠下了不少外债。母亲手术后不久,更大的悲剧接踵而至。2018年初春,父亲王飞在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被诊断为胆管癌,癌细胞已经转移。虽然做了切除手术,但医生婉转而又残酷地告诉王天月:“就算做了手术,治愈的可能性也不大。”

母亲患癌,父亲又危在旦夕,接二连三的重击,让王天月整个人都蒙了,那段时间她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经常感觉到腿疼和四肢发麻,心理医生诊断出她患上了抑郁症并且躯体化症状严重。看着女儿的头发直往下掉,王飞心疼又着急,他对自己的病情很了解,虽然心里也烦躁也惶恐,可女儿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2018年4月的一天,天气晴朗,王飞提出去外面走走。盛京医院门口是一条河,河边杨柳依依。王飞看着女儿,故作轻松地说:“很多年前我就有一个心愿,就是等自己老了,在河边搭一座房子,种种花草画点画,过点闲云野鹤的生活。”王天月看着父亲,愣了愣,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心里还隐藏着归隐田园的理想。见女儿诧异地望着自己,王飞笑着说:“虽然不会写诗,但我能画画,只许你们年轻人采菊东篱下,就不许我们悠然见南山吗?”王天月被父亲的话逗笑了:“能!到时候我给你的门口题个字,就叫‘王宅,怎么样?”看着女儿露出难得的笑容,王飞的心里也轻松不少。他接着说:“听我的,画画不能停,对学画的人来说,一日不拿笔就会生疏很多,你要赶紧练起来,美术学院难道不想考了?”王天月纠结地摇摇头:“我现在没心思。”听女儿这么说,王飞的嗓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怎么就没心思了?是老爸不行了还是天塌下来了?你放心,你爸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你忙你的,以后病房少来,我和你妈可以互相照顾。”一番劝说,父女俩达成了协议,王天月不回家时就在病房画画。

病房里吵闹而单调,王天月实在静不下心来,画纸浪费了一张又一张,就是没画出自己满意的。王飞想出了一个办法:“这里也没参照物,要不你画我,每周一幅,等我哪天病好了,这些也算是我的‘功勋本。”画父亲对王天月来说并不陌生,之前也画过,可以前画的都是身体健康的父亲。第一次画病床上的父亲,她却像初学者一样不知如何下笔。父亲的身体是浮肿的,脸色是蜡黄的,手臂上因为每天打吊针的缘故,到处都是鼓起的青筋,这样的父亲让她心疼而不敢直视。父亲拍了拍她:“动笔呀,该什么样就什么样,画人物时最关键的是神韵。”王飞斜靠在床上,穿着硕大的病号服,旁边挂着吊水,眼睛直视着窗外。王天月定了定神,赶紧把大致的框架描绘了出来,后续的着色收尾她可以慢慢来。

几天后,画画好了。王飞拿过来一看,半天没说话。可从父亲的眼神里,王天月看到了悲伤和难过,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老了,病了,倦了,像一个在泥潭里挣扎的老头,极力喘着气却不知死亡何时来临。王天月忙把画收了起来,父亲却又把画拿了过来,展开来仔细看着,一边看一边跟王天月说着不足。但是王天月能感觉到,父亲的语气低沉了很多,带着不言而喻的凝重和沉默。

每一帧画都是父亲的“功勋”

2018年5月的一天,王天月从外面回到病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母亲焦急地喊着父亲的名字。跑进去一看,父亲蜷缩在床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脸色铁青,身上全是冷汗,双手紧紧地握着被子,用手抵着胸口的位置。母亲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直哭,不时地用手抚摸着丈夫的额头,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父亲呻吟着说:“我真的受不了了,快去跟医生说给我一针,让我晕过去,或者让我走了也好,快去快去。”一向坚强的父亲,第一次有了求死的念头,他焦急地催促着女儿去找医生。

那是王天月第一次直面癌症带来的“疼痛”,她真的不敢相信,疼痛能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变得如此“狰狞”。后来,医生开了止痛药,父亲的病痛才算缓解。医生说:“你父亲这种病,发展到最后,那种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没有好的办法,只能想办法止痛。吃止痛药是一方面,精神上的疏解也很重要。”

父亲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脸上留下不少抓伤的痕迹,她用毛巾轻轻把父亲额头上的汗擦掉,又给他掖了掖被子,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父亲昏睡。父亲的呼吸并不平稳,巨大的疼痛似乎耗费了他全部的体力,即使在镇静剂的效果下,他依旧不时地发出呻吟。王天月莫名地想把这样的父亲画下来,她轻手轻脚地支起画架,慢慢地画起来,每一笔都很认真,不错过父亲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等画画好了,父亲也醒了,王天月赶紧把画收起来,她不想给父亲看,也不忍心给父亲看,因为有时候直面自己的怯弱也是一种残酷,比真正的刀割都让人疼。

可随着病情的加剧,王飞的疼痛来得越来越密集,从开始的一周一痛,到后来的一天一痛。看着父亲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虚弱,王天月只能急在心里。不变的是,父亲依然乐此不疲地给她当模特,他迫切地想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把自己所知道的都教给女儿,也私心地想让女儿多记住他的一些模样。

很快,借来的钱已经跟不上父亲“止痛”的费用,王天月算了—下,如果吃止痛药的话,一粒大概在十块钱左右,根据父亲的疼痛程度,一次要吃二十多粒,一天就是几百块。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方式一—止痛手术,也就是神经封解术,这种手术可以把人感到疼痛的神经封闭起来,达到止痛的效果,费用大概在4万元左右。止痛药副作用大,王天月更倾向第二种,可做手术的钱从哪里来,思来想去,王天月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画画筹钱。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王飞一口答应下来:“那以后我这个模特可得更称职一点。”

当天晚上,王天月就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在病魔面前,很多时候我们无能为力,我真的不知道可以为父亲做些什么,但在最后的最后让他疼痛少一点,活得有尊严一点,是我这个女儿唯一能做的。”王天月的微信好友并不多,虽然大家积极帮助,但收效甚微,一幅画几十块钱,往往一周挣来的钱,还不够父亲一天的止痛药费。朋友们都觉得这不是办法,便竭尽全力地帮她扩散转发,一传十,十传百,来找王天月画画的人越来越多。

“世事无常,珍惜每一天”

2018年6月13日,一位名叫倩倩的女孩儿在微信上申请添加王天月。互为好友后,王天月收到了对方转来的200块钱,可当王天月问她需要画什么时,对方却说:“什么都不要,我能力有限。只有这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渡过这个难关,你父亲很幸运,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儿。”

聊天中,王天月得知倩倩的父亲年前因食道癌刚刚去世。她告诉王天月,父亲被查出来时,已经是癌症中晚期,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但是能做的该做的,他们都愿意去做。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出,让他回家,他更愿意在最后的时间里,能回去陪陪家里的老人,好让自己叶落归根。可为人子女怎么忍心让父亲回去等死,医生说的每一个办法,他们都愿意去尝试,以至于到最后,父亲受了很多罪。倩倩很愧疚,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作为女儿,只要有一线希望,她肯定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可到头来,父亲还是走了,走得那么痛苦,那么疼。要是能重来一次,可能她更想带着父亲回家,陪着他守着他,在小院子里转悠转悠,去菜地里走走,去稻田里看看,让心理的愉悦减轻父亲身体的痛苦。倩倩伤感地对王天月说:“让叔叔少疼一点,别像我爸爸一样活活疼死了。”微信里,王天月给了倩倩一个“拥抱”。

2018年国庆节时,王天月又接到了一单生意,有位客户要求画一幅“婚纱照”。根据客户提供的照片,王天月一笔一画地描摹着,照片上的新人幸福依偎,王天月看后特别羡慕。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我能活着看到你结婚就好了。”王天月停下画笔,安慰父亲:“老爸,我才21岁,你就想着我结婚的事了,是不是太早了点?”“我只是怕自己等不到那时候。”王天月抑制住悲伤的情绪,找了借口把这事岔过去了。

画了三天,“婚纱照”才算画好。收到画,客户很满意,给了王天月一个吉利的红包,对方留言道:“这幅画时刻都在提醒我们,世事无常,珍惜每一天。”

为了早日筹到父亲做止痛手术的费用,王天月白天黑夜地画画,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加上朋友的帮助,最终凑够了父亲做止痛手术的钱。

做完手术,虽然身体还是会疼,但相比之前的疼痛等级已经下降了好几度,王飞很知足,他不止一次地对女儿说:“如果能这样到生命结束,对我来说就是享福了。”可王天月心里很清楚,止痛手术只能暂时减缓疼痛,一开始效果好一些,但随着病情的发展,到最后效果就会很差,依旧需要吃止痛药。她必须在父亲下一波疼痛到来之前,把止痛药的钱挣够。

九个月的时间,王天月画了约三十张《病房里的父亲》,画的都是一些生活的小细节,比如父亲在洗头、剪指甲、吃饭、看电视等等,都很平常,因为她觉得这样才是自己的父亲,真实不做作。

2018年II月初,沈阳已经进入深冬。王飞常常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的雪花或者行人,他不知道等来年再下雪的时候,自己还能不能看得见。王天月进来时,看见父亲孤单地站在那里,似乎和雪花一样,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会消失。她走过去,像个孩子一樣挽住了父亲的胳膊,靠在父亲身上。而爸爸给她的,则是一个虚弱的微笑。父女俩彼此依靠着站在那里,聊着中午吃什么,雪什么时候会停……

2018年12月9日,王飞离开了人世。他没能给女儿留下什么,唯一存的就是那些画。想爸爸了,王天月就拿出来翻一翻,依稀中她觉得父亲就在眼前,对她笑、对她闹。未来生活还得继续,而她一定要好好走,让天上的父亲可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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