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升 郑运仪
英国王室每添新丁,都会不远万里地专门携水桶、乘专机,前往一条圣河边打水,随后再飞回遥远的不列颠,用那河里的圣水为王室成员施洗。这圣河在西方世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及至当代,它的地位就如同黄河之于中华文明乃至整个东亚文明一样重要。它,便是地处西亚的约旦河,著名的基督教文明发源地。只是,约旦河为何这样有名呢?原来根据圣经福音书中的记载,圣·约翰曾在这河里为他的表弟基督耶稣施洗。为此,时值至今,约旦河每日都有世界各地、源源不断的信徒慕名而来。两千年间,约旦河水深蒙福荫从未断流,是谁实现了它的补给,河水又源自何处?
溯本追源,原是河的上游有一加利利海,加利利海其实不是海,只是传统上称为海,湖面低于海平面200多米,是整个巴勒斯坦地区最大的淡水湖。加利利湖区不仅是“救世主”耶稣的第二故乡,还是他施行神迹、传道授业的主场。既然如此,不妨跟随名家手中的画笔,再去一览耶稣昔日在这湖上的风采。
伟大的事业总是要众人拾柴火焰高,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基督耶稣深谙此道。他是“上帝的羔羊”,终有一日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使自己的“衣钵”得以传承,耶稣在加利利湖区行神迹、传福音之际,也总不忘收授门徒。在《圣经·新约》的前三部福音书中,都记载有西门彼得是耶稣收授的大徒弟。为此彼得要肩挑重担,且在耶稣身后背负传教重任,甚至于年迈之际还须效法老师舍生取义。那么,耶稣最初是怎样认识彼得,彼得又是何故信服了耶稣呢?拉斐尔(Raffaello Sanzio, 1483—1520)的一幅《捕鱼神迹》(The Miraculous Draught of Fishes,1515—1516)就刻画了那次经典的最初相见,描绘了其中的因缘际遇。
拉斐尔原是著名的文艺复兴三杰之一,在米开朗基罗完成西斯廷教堂“创世记”系列穹顶画后三年,受教皇利奥十世之托,绘制圣经题材的设计图,并派人将画好的图纸送到布鲁塞尔的阿尔斯特作坊(Pietr Van Aelst),以金线、桑蚕丝及羊毛织出挂毯,以此来装饰教堂。如今拉斐尔的设计图纸收藏在英国伦敦的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而挂毯则由梵蒂冈博物馆保存,并在重大节日重新回归人们的视野。《捕鱼神迹》就是其中的一幅,讲述了《路加福音》中的故事:耶稣借西门的船给岸上民众传福音毕,为教西门归道,命其将船开到水深处撒网捕鱼。那日天明以前西门一众打了整夜的鱼却未有所获,捕鱼本是夜间为佳,倘若夜晚都打不到鱼,而此时日头又正好,怎可能有所收获呢?可西门仍旧顺从了耶稣的指令。果不其然,那水深处鱼群如云,红尾金翅穿来游去,带去的渔网几乎都要撕裂了。西门和弟弟安得烈连忙招来另一艘船上的西庇太父子三人,两艘船一撒网,当即满载而归。西门见此神迹忙俯伏在耶稣跟前,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流泪忏悔。耶稣却抬手以示原谅,他给西门取名彼得,并对他说:“不要怕!从今往后,我要叫你得人如得鱼!”安得烈及西庇太之子雅各、约翰也都舍船撇网,跟随了耶稣。远处岸上的民众都做了见证,近处的三两水禽也欢喜地引吭高歌。水光如镜,影映着船上五人的倒影。
那么拉斐尔的画技高超在何處呢?当读者把视线定格在画面的右侧,光线最亮处便是雅各、约翰裸露的躯体。16世纪初叶,欧洲文艺界对人物各式各样的姿态造型达成了一种普遍共识:用前缩法表现的人体,尤其是该画法下对肩膀部位的展现成为当时的主流审美。拉斐尔通过描绘笔下西庇太两子朝水上拽拉渔网的姿势,毫无保留地展示了自己高超的素描技艺。而在左侧靠前的另一艘船上,彼得和弟弟安得烈的姿势则给人一种强烈的动感。艺术家指尖的画笔仿若摄影师手上的快门,将画面一键定格,有如下一秒钟,船上的人物就会动起来似的。拉斐尔有此深厚的功力得益于早年学习过的佛罗伦萨画派,其中久负盛名的马萨乔、米开朗基罗等都是其模仿学习的良师益友,后来拉斐尔本人也成为这一画派盛期的代表人物。拉斐尔熟知能将动感从静止的平面传递出来的人物姿势,又能把人物动作的张力与自然背景的开阔静谧协调地融为一体,共现于同一画面却丝毫不显失衡突兀。
加利利海是连接马佳丹(Magadan)、伯赛大(Bethsaida)等地最便捷的通道,耶稣既要在湖区传道,就免不得要从湖上穿来渡去。但这湖面气候多变,忽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更是家常便饭一般寻常可见。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是荷兰17世纪最杰出的现实主义画家,一幅偶然接手的《杜普医生的解剖学课》叫他年少成名,年纪轻轻便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只可惜伟大的艺术家往往不能真正为同时代的人所欣赏,伦勃朗晚年的画技虽愈发炉火纯青,却愈显曲高和寡,不仅鲜少雇主向他订画,就连所剩无几的顾客里都有人因不满其画作成品而分文不付,本该价值连城的画作却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实在令人唏嘘。伦勃朗也于1669年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贫民窟里溘然长逝。他一生的创作可以分为三个时期,《耶稣平静风浪》(The Storm on the Sea of Galilee,1633)绘于伦勃朗的作品最受时人欢迎的黄金时期(1632—1642),而这一时期也正是其创作的成熟期,无论在人物刻画、构图处理,还是在光和色的运用上,都表现出画家本人超常的技巧和非凡的造诣。
《耶稣平静风浪》讲述的是耶稣带领十二门徒划渡加利利海却遇上大风大浪,情急之下,门徒唤醒熟睡的基督,耶稣训斥风浪,终令湖面恢复平静的故事。伦勃朗在画中刻画了耶稣及其十二门徒的形象,这十二人在遭遇风浪之际,三三两两情状各异,四个人在巨风里鼓弄船帆,两人紧拉索绳,两人探查水势,两人唤醒耶稣。左下角的门徒一边摇桨一边注视着老师,还有一人缩首弓背,躲在众人的身后。耶稣则倚靠于船尾,双手交叠,赫然一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模样。行船虽在巨浪中颠簸,但画家却巧用三角形构图。三角意味着稳固,意味着无论风浪怎样肆虐,行船也决然不会掀翻,这样的构图安排点明了故事的结局:耶稣醒后,责备门徒:“你们这小信的人哪!为什么胆怯呢?”(马太福音8:14)随后起身呵斥风浪,即刻湖面就平静了。船上的人都大为惊奇,未曾想到就连风浪都听候老师的差遣。这一幕恰好表明了耶稣圣子的身份:回想《创世记》里记载的第一幕,神说“光来”,世间即刻便有了光;倘使耶稣若非圣子,风浪又怎会听其号令、唯命是遵呢?整幅画在光和色的运用上也颇为讲究,所有人物中只主人公耶稣身着蓝衣,与湖天的靛蓝背景自成一体。天空乌云密布,湖面深不可测,只光从西面来,照亮了银白的浪花、耶稣的行船和张皇失措的门徒。耶稣的头顶有若隐若现的黄色光晕,表明其特殊的身份,而他面朝着的正是来光的西面。朝西的远方天空晴好、湛蓝透亮,适才的狂风恶浪都化作了黄白轻烟,袅袅飞升。
对于同一题材,19世纪的法国浪漫主义大师欧仁·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 1798—1863)创作出的《暴风雨中沉睡的基督》(Christ Asleep during the Tempest, 1853)却给人以不同的感受:画作中繁复多变的绚丽色彩一把就抓住了看客的眼球。德拉克洛瓦也正是凭借对色彩的大胆运用,超越了前人席里柯——法国浪漫主义绘画的先驱,成就了自身创作的独特风格,也最终戴上了浪漫主义大师的桂冠。《暴风雨中沉睡的基督》一画的创作得益于画家1832年在艺术生涯上做出的重要转变,由原先对从时事历史和经典文学中取材作画的偏好,转向了东方的宗教神话和日常生活,基督教正是源自西亚的传统宗教。用动感和色彩造势,德拉克洛瓦创造出生动逼真的场面,其中表现出的紧张激昂的情绪也深深感染鼓动着受众。此画作在细节的描绘上,无一不展现着画中人物的心理:风急浪高之下,有人不慎将桨落入水中,那桨随波渐远,竟捡拾不着了;有人紧闭双眼,双手死死搂住行船首柱;有人高举双手,似在惊呼救命。湖面碧波漾漾、波涛汹涌;船上人自相惊扰、失魂落魄;唯有身着绿袍的耶稣头顶圣光,在暴风雨中安然入眠。从画作中可以轻易捕获到形成鲜明对比的红、黄、青三种基本颜色,以及用三原色调和出来的其他色彩。自此,色彩不再是素描的简单陪衬,在德拉克洛瓦的笔下,色彩成为表情达意的重要手段。
时光荏苒,等到再跨越一个世纪,艺术家的创作理念又有了新的体悟和变化:全然地抛弃色彩,执笔简单的线条,安妮·瓦洛东(Annie Vallotton, 1915—2013)就是这样的一个先行者。1966年德国机场里一次短达十分钟的会面令美国圣经翻译专家奈达选择了安妮为自己即将出版的《福音圣经》配图,其原因在于安妮的插画理念和奈达本人的翻译观一拍即合,他们都认为简明扼要的表达,清晰易懂的呈现才更符合现代人生活的需要。《呵静海浪》一图中,画家先用铅笔勾勒草图,再用水笔勾边上色,寥寥几笔就将行船遇着“大风大浪”的惊险和过后“海上泛舟”的祥和呈于纸上。画家本人虽然并不给画上的人物安上眼睛画上嘴,但这不代表她不注重细节的描绘。一幅缺少细节的画是没有灵魂且缺乏表现力的,可安妮绝非如此:读者从画中不仅能看到滔天的波浪,更能数着十二个趔趄在船的门徒和睡卧船尾的耶稣;不仅能看到独立船头的圣子和垂头丧气的众人,更能看见湖光山色的背后有一暖阳乍隐乍现。船帆已落,浪涛也已抚平,这是风浪过后的平静。安妮欲用最简洁的线条做最丰富的表达,这不禁令人想起严复的《圣经· 马可所传福音》译本中数句,可为其说解:“而从耶稣舟中,余舟尾之。已而风起浪兴,荡舟欲满。当是时耶稣在船舻,头枕茵褥”,严译之简约与安妮所绘之景最是相称。
“基督渡海”故事虽短却寓意深长。众门徒虽早已见识过耶稣行使诸番神迹,可当风浪来临,即便与耶稣同舟共济,他们也仍不相信自己能够安然无虞。那湖上忽作的风浪不正像每个人在现实生活中会遇上的坎坷挫折吗?张皇失措的门徒不正是摇摆不定、信念不坚的芸芸众生吗?与之相较,只因使命在身,耶穌却有一份源自内心的平静和风浪之中的坚定,正是这样的人才能为将挂帅,做群羊之首。泰戈尔在诗中曾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只是因为沧海的那头没有了等待。”原来,没有到达不了的彼岸,只有不够坚定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