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新政与江顺诒诗歌的创作风貌

2019-05-25 00:56杨柏岭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吏诗歌

关键词:江顺诒;同光新政;小吏;诗歌;海上新乐府

摘要:江顺诒系同光时期活跃在杭州的知名诗人,平生屡入诗社,虽不免酬应之作,但始终能彰显“诗中有我”的创作路径。作为屈居下僚的小吏,其诗歌具有浓浓的平民情怀,然从不掩饰求宦之念,坦然抒写于尘世追求高雅的人生志向。作为一名普通知识分子,却能创作出《海上新乐府》之类咏叹新生事物之篇,彰显其“放眼看世界”的胸襟。虽非诗坛大家,却坚守独抒性灵的创作路径,形成了淋漓酣畅的诗歌风格。

中图分类号:I 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9)03001011

Abstract:Jiang Shunyi was a famous poet who was mainly engaged in activities in Hangzhou during the reign of Tongzhi and Guangxu in the Qing Dynasty. In his life, he had joined many poetry clubs. It was inevitable for him to write poems for the purpose of maintaining social relations, but his poems always manifested an artistic method characterized by “me in poetry”. As an inferior officer who served as a subordinate, he showed great feelings of ordinary people in his poems. However, he had never hidden his aspiration for higher ranks. Instead, he frankly described his ambition for elegance and nobility among fixed philistinism. As an ordinary intellectual he was able to write poems praising new things, such as Offshore New Yuefu, which showed his open mind aimed at “taking a broad view of the world”. He was not a great master in the circle of poets, but he insisted on an artistic method that expressed feelings directly in his works, which formd a natural and unrestrained poetry style.

江顺诒(1823-1884)①,字子穀,号秋珊,别署愿为明镜生、啙窳子等,安徽旌德人。其著述颇丰,刊印的政论有《啙窳子》三卷、《越俎卮言》二卷、《啙窳子集证》五卷等,词话《词学集成》八卷、词集《愿为明镜室词稿》九卷和二卷、小说评论《读〈红楼梦〉杂记》等。然因人们对江顺诒生平信息知之甚少,罕有论述,近年笔者在访得上海图书馆藏江顺诒《窳翁丛稿》稿本等文献之后,曾就其生平行事、政论见识、词学成就、“红学”探索发表了研究心得,兹对其诗作试加评析。

关于学诗的经历,江顺诒《杭州杂作》九首之三云:“十五学诗歌,狂言凌太白。二十穷经术,思夺汉人席。眼底薄千秋,升沉何足惜。”可见其青少年时期对诗的热情与志向。据《窳翁自撰年谱》,江顺诒九岁读毕《诗经》,十三岁作试帖“八韵诗”,十四岁始作七律诗,十五岁“初学作七古,有《郑孝子行》,仿《长恨歌》体,淋漓酌畅,见者诧之”。二十岁前,便有《弄翰集》古今体约二三百首、香奁诗《红豆吟》四卷及《惆怅吟》四卷;二十岁至三十岁又得诗不下数千首,删存为《瓮梦集》二卷、《敬亭放歌集》一卷、《金陵访古集》一卷、《宣城风雨集》一卷。不过,上述诗集或毁于太平军战火,或不知去向[1],后又有《梦花草堂诗钞》及《诗话》因生前未刊,今不知去向。江順诒“喜为诗歌”,突出表现在组织或参与诗社活动上。据《窳翁自撰年谱》,道光二十年(1840),江顺诒即与方炳奎(月樵)等诸友结诗社。咸丰元年(1851),与许丙椿(若秋)等诸诗友结消寒社诗。同治十年(1871),江顺诒委署钱塘县丞,与梅振宗(鹭臣)、白骥良(少溪)等倡发西泠消寒诗会。光绪三年(1877),社友宗山(少梧)提议“因消寒会有冬而无春夏秋,因倡为月一举行之会”,更名为“西泠酬倡”。光绪八年(1882),江顺诒又加入吴兆麟创设的铁花吟社,参与社事,直至去世。至此,目前可见的江顺诒诗歌主要就是他在杭州参与西泠消寒社、西泠酬倡社及铁花吟社的社集作品,分别见于《西泠酬倡》初集、二集、三集,以及丁丙编纂《武林坊巷志》、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等资料中。

江顺诒在诗坛的影响,最值得称道的便是他与同宦浙西诸君子,接续杭州西湖吟事传统,举行西泠酬唱活动。同治十年(1871)至光绪七年(1881)十年间,同宦浙西的文人多有诗会活动。江顺诒在《消寒吟社举已五年……并省中诸友》中便有“西泠宦海建旗帜,招来国士俱无双”之叹,而他自己亦一时声名藉甚,被众人誉为此时杭州诗坛“执骚坛牛耳”[2]140。不过,总的说来,在20世纪诗学研究史论著中,惟有在介绍同光时期杭州西泠吟社时,方能见到江顺诒的名字,各类诗歌选本则难睹其诗作。所以如此,既因江顺诒诗名尚局限于江浙一带,也因江顺诒诗歌多私人情事、日常生活题材的创作倾向,难入晚清像同光体之类主流诗风的法眼,更因其诗集未刊行而未能远播。尽管如此,江顺诒诗歌仍有一定的认识价值。除了像多唱和吟诵、擅长歌行体等特点,主要还在于江顺诒诗歌倾心于抒写低层文人生活以及下层官吏的仕宦经历,显现出同光时期一个曾接触洋务的普通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与价值取向,而他与众社友创作《海上新乐府》,抒写“西学东渐”中的新事物、新现象,更是近代诗史上难得一见的诗料。

一、有心为宦的小吏境遇与情志

同光时期,杭州诗坛承继前代遗风,诗社活动仍十分繁盛。特别是之前因太平军战事等原因,这个时期流寓杭州的文人增多,因此,像江顺诒组织或参与的消寒诗社、西泠吟社及铁华吟社成员除当地士绅外,主要就是宦浙官员,且尤以微官小吏居多。于是,他们在相互吟唱中感叹生存不易、仕宦艰难,一时成为风尚。其中,“一官未达名难显,千载迟生迹已陈”“不信方千一第难,转因亲在重微官”(《和鹭臣论诗》之二、三)的江顺诒,便是这一风尚的代表。

江顺诒自少年时便喜与友人“抵掌天下事”江顺诒《越俎卮言》卷一附方炳奎《商征亩征利弊论》文后江顺诒案语。《越俎卮言》二卷,光绪刻本。

,其“初性拘谨”,“于宋人学,独取阳明,能以功烈表见于世”,至“卅以后,乃变为圆通,脱头巾气习”(《江秋珊先生事略》)。不过,据《窳翁自撰年谱》,江顺诒科第不顺,五应乡试而不第,咸丰八年(1858)十一月,正式以赀报捐,此后从事的多是官职卑微,任务繁琐的一线差役。自咸丰十年(1860)先后应杭州凤山城门稽查、衢防支应局文案、常防行营支应、左制宪闽浙总粮台管理收支、杭州塘工总局差、翁汛分局收支、十二堡分局收支、西塘秤验、申防监工、余姚县丞、钱塘县丞,后又入青阳酒厘局、(杭州)牙厘总局……身处困境,心志却高,此番人生阅历反映在诗歌中,便有一个突出主题——这就是围绕人生态度的俗、雅冲突,抒写那不得不为谋生而奔波的艰辛、怀才不遇的愤懑、与俗务周旋的痛楚与自信等,彰显一名小吏纠结于现实与理想的心理活动与精神状态。

此类代表性作品有《杭州杂作》组诗九首、《五十初度》组诗八首、 《浙两小吏行,柬梅鹭臣》等。如《杭州杂作》之一:“勿以八斗才,而轻五斗米。但须一折腰,何如负百里?斗米不可乞,折腰良足耻。东海未能蹈,东方饥欲死。叩门拙言辞,谁能味斯言?”以“乞米”为喻,写既不能轻之,又不甘为此而折腰的困顿;指出自己不仅没有如鲁仲连以死赴节的魄力,反而只能像早年东方朔那样徒有怀才不遇的怨气……鲜明地揭示出一名小吏因谋生艰难而不得不叩门乞米的境遇,以及作为一名士子不得不顾面子的纠结心理。很显然,这首诗模仿了陶潜的《乞食》诗,像“斗米不可乞,折腰良足耻”的骨气以及“叩门拙言辞”的木讷窘态,更是直接取自陶诗的诗意,但与陶潜“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所刻画的归隐心态不同,江顺诒《和鹭臣论诗》之三则明确表示:“垂天有翼空抟海,出岫无心不算云。”同样是“云”,但因使用者生存境遇及思想诉求不同,所赋予的意义及诠释的路径自然有别。因此,江顺诒《和鹭臣论诗》之四便坦言“乞食未从陶令醉”,陶潜“乞食”的结果是“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在朴拙的田家风味中走向了纯真与自然,而江顺诒只能在“叩门拙言辞,谁能味斯言”中体会着那份无奈的酸楚。

或许可以说,同样是对贫困生活的客观叙说,但陶潜“乞食”在辞官之后,其意在反衬自己无心为宦的气节;而江顺诒“乞米”则在为宦之中,其意在诉说小吏谋生的艰难,内中藏有诸多不得已。于是,为谋生而入仕,身为小吏的生存之艰、处世之难,便是江顺诒频繁咏叹的主题。又如《杭州杂作》之五,亦堪为小吏生存的咏叹调:“此身何所求,宁复有远志。不愿希世用,聊为托钵计。顺时志可移,入世骨难媚。巧宦有捷径,吾业未尝肄。业亦不能精,休怨当道弃。”既不愿迎合世俗,迫于生计又不得不入仕;虽然认识到时势环境变化可以改变人生目标的道理,但自己不愿媚俗的品性又难以改变;尽管深知科举是入仕的捷径,但自己于此业又不精通……诸如此类的矛盾账单,真实揭示出像江顺诒这样小吏于谋生之艰中,既自查“入世骨难媚”又自表“休怨当道弃”的精神向度。

江顺诒屡屡抒写他这种“俗”中求“雅”的生活感受与精神诉求。《杭州杂作》之七曰:“立品期谐俗,本无轻世心。衣冠共周旋,相知何能深。以兹傀儡场,伐木空好音。烟云夸供养,魑魅苦相侵。吾宁择而交,勿侈朋盍簪。”士人立品不能脱离世俗,但身处魑魅相侵、真假难辨的世间傀儡场,择友就尤须谨慎。《五十初度》之七云:“言情司马最工愁,哀怨灵均托楚脩。不肯因人缘倔强,胡为入世任沉浮。残英堕溷经千劫,飞絮沾泥胜一筹。落拓江湖多俗骨,梅花尚待几生修。”有感 “尘羁俗控未能脱”(《怀人行,和鹭臣韵》),然即使性格倔强的自己,仍提出以雅为归的修养忠告。出于谋生的需要,既“立品”又“谐俗”,故而“讵逐俗吏困风尘,独抱清琴弹古调”(《叠韵再和子奇大令》),带着“倔强”之性格于“沉浮”“艰辛”之浑浊俗务中修养自己便十分关键。一言以概之,江顺诒位卑而嗜雅。在此类作品中,歌行体《浙两小吏行,柬梅鹭臣》一首最为全面,亦极为形象:

浙江群吏千八百,小吏作诗成大国。齐晋迭主诸侯盟,两吏同是江南客。狂歌响彻两峰巅,俯視群吏如虮虱。一吏孤露困风尘,抱关击柝时为贫,出言早夺青莲席,何况碌碌尘中人;一吏乱离不称意,乞食偶以官为戏,全家寥落剩一身,诗成字字英雄泪。一吏未老心已灰,悔不早上黄金台,金陵贼踞常避地,赀郎小屈相如才;一吏龙钟已白首,十载饥驱牛马走,但论官阶不论才,经济文章值杯酒。一吏忽大喜,岁岁承欢供菽水,谀墓或攫昌黎金,赋都倘贵落阳纸,笔底自信有千秋,人间卿相如敞屣;一吏忽大哭,日暮渐忧生计蹙,如此沉沦肮脏中,何似穷经埋白屋,不乞京师权要书,那有陶朱致富术。两吏踪迹各飘蓬:一吏三载居甬东,一吏作诗遥相慰;赠答一月三邮筒,且排万虑寄天上,何者得丧何穷通;一吏爱诗兼爱饮,一吏苦吟常独醒。两吏诗癖两浙无,项下争夺骊龙珠。两吏倡和谁肯应,梅花只有孤山近。吁嗟乎,天下纷纷俗吏多,举笔奈此两吏何?一丁不识可以膺上考,安用腐迂两吏空吟哦。

此诗采用合—分—合的结构,前“合”着眼两吏(诗人自己与梅振宗)之同,宣扬两人在浙江共倡诗社的功绩,以及两人诗名冠群吏的地位;中间“分”说两人经历、志趣等方面的差别;后“合”再次回到两人之同,照应开篇共倡诗社之举。而贯穿全诗的则是抒写小吏们怀才不遇之感,以及他们俗中向雅的人生志向。在此诗中,江顺诒通过第一吏叙说自己的经历,为自己画像。他说自己位卑而贫,犹如“孤露困风尘”,但就是这名小吏却心怀成就诗名的雄心,始终彰显以立品为贵的精神风貌。补充说明的,江顺诒所言虽有自诩之嫌,但多有事实依据。据《窳翁自撰年谱》,江顺诒通过捐纳,于咸丰十年(1860)正月,小考取,委杭州凤山城门稽查差。诗人用“抱关击柝”的典故,似与此有关。“出言早夺青莲席”亦与《江秋珊先生事略》所言“七古专学太白”等处的记载相符。“一吏未老心已灰”四句,感喟自己科举不顺,说自己因避太平军战乱而由皖至浙,丧失了科第入仕的机会,不得已而只能捐纳入仕。这些也与《窳翁自撰年谱》等记载吻合。至于“一吏忽大喜”六句,说自己虽清贫但子女孝顺,且颇具文名,自信著述能传世,王韬《水仙子》便说江顺诒在杭州期间,“以名士而为循吏,一时声名藉甚。上游俱器重之,侧席咨诹,待若上宾。”[2]140

与江顺诒早年科第不顺,但晚年安闲、能以文养家的重文之路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梅振宗(鹭臣)所选择的重官之路。梅氏早年较为得意,然晚年穷苦,原因便在于官场不能自控,即所谓“不乞京师权要书,那有陶朱致富术”。江顺诒刻意对比“文”与“官”两条人生道路,实则反映出他“屈在衙官,素稱风雅”[3]2985的生活态度。当然,多年来,我们多以思想的“厚重大”作为诗歌价值的重要标准,像江顺诒这样的普通文人及其这类描写私人化生活的作品,自然难入众人之眼。不过,在素称诗歌国都的中国,无论是“言志”“缘情”,还是“缘事而发”,以诗赋取士,除了发挥诗歌的社会功用,一个很大特点就是作诗、品诗本身就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发挥着如钟嵘《诗品序》所说的“使穷残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的慰藉精神的作用。因此,像江顺诒此番创作路径绝非个案现象,在一定意义上传递出中国诗歌文化的特点。

不过,位卑而嗜雅的江顺诒,又非那种酸腐的小资文人。在《啙窳子》卷三,江顺诒虽批评魏源作《圣武记》是一种“有其志而无其位者,作纸上之空谈”之举,但同时认为“其言实有益于国计民生,其以用无位之言为耻耶?抑念切民瘼不如无位者耶?”在体察下情,代民立言上,有位者未必就如无位者。可见,江顺诒虽然心存功名之念,但其目的并不在追逐那种看似高贵实则低俗的秾华浮艳生活,他更希望文人能接地气,创作要有生活气息。若读其《棉花》组诗八首,可证此言不虚。

江顺诒《啙窳子》卷三在回答“古今异势,泥古者非,背古者亦非,当如何”之问时,曾举例云:“木棉自元始通行中国,今则衣被苍生矣。有丝麻而无棉,不得谓古人之不智,亦不得谓今人衣棉御寒之非古。”我国棉种引自印度或阿拉伯等地,初在边疆种植,至宋末元初传入内地,走进日常百姓家,故江顺诒有言“谁知衣被苍生质,未及流传上古民”。在这组诗中,诗人高度评价了这个从域外移根而来的“仙葩”的品质及价值。一则棉花生长于秋冬之季,诗人以春花的秾华短暂对比,称赞棉花“别占繁华第一春,桑麻而外样翻新”(第一首),悟出“最是秾华易销歇,等闲桃李莫轻投”(第二首)的人生哲理。二则从棉花朴素无华的外形,体悟其“深秋早下孤寒泪,大度如逢蕴藉人”“落不因风征厚泽,开缘本色见天真”等“衣被苍生”的美德。三则从桑麻至棉花古今地位演变的角度,美誉棉花“罗绮纵夸新样好,终输抱布野人家”(第二首)、“轻装只倩兜罗手,那羡春来满路香”(第三首)、“只许单寒怜翠袖,不矜颜色向朱门”(第四首)等惠及平民百姓的价值。而上述态度,均源自诗人“那能寒士尽批裘,一握春回近市求”(第二首)的寒士体验以及平民化意识。

二、“西风东渐”与《海上新乐府》的时务情怀

江顺诒平生读书以经世致用为要,常以识时务自诩。这一方面反映出他从事文案、支应差、县丞等多具体事务工作的经历,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同光新政时期重视时务的时代氛围。对此,他曾批评那些“不工、不商、不农”的秀才们,“即使皓首穷经,而时务不通,事权不达,正昔人所谓米虫耳”,并告诫云:“吾愿天下之读书者,万勿为一衿所误也。”(《啙窳子》卷二)在诗中,江顺诒亦屡屡袒露其须通时务的志向。如《五十初度》八首之二云:

封侯少骨枉从征,不许穷经老伏生。识字冬烘徒自苦,耕田秋获又无成。空花勘破三春梦,腐草难争一代名。惟有清芬终未继,曲江八月怒涛横。

据《窳翁自撰年谱》记载,江顺诒为避太平军战事,由安庆至浙江,有一段时间差事时有时无,“同人每劝以《墨经》从军”,但他并未应允。此诗首句便说尽管心存封侯之念,但因自己乃一介书生,缺少军人骨气,不适合从征之路。不过,作为书生,也不会学掉书袋的汉代经学家伏生、迂腐的冬烘先生以及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在诗人看来,这类文人犹如“空花”“腐草”,缺少植根生活的生命气息。此诗尾联之意,亦见于《叠韵再和子奇大令》一首:“我自烽烟伤满地,二十年来不称意。高阁竟束腹中书,罪言敢陈天下事。热肠久已薄功名,结习尚未忘文字。”“清芬”既指“已薄功名”的品格,也指“未忘文字”须有干预时事的价值观。

如果说像江顺诒《啙窳子》等政论性著述,以对时务的直接思考,展示其“罪言敢陈天下事”的见识,那么诗歌《海上新乐府》就是缘事而发,倾泻其“曲江八月怒涛横”的激情。清代邹弢《三借庐赘谭》卷四云:

乐府之体,宜以藏锋露颖之笔,摹入深出显之思。其音节长短,句调转换,纯是天然。非寝馈十年,不能语此。江都郭外峰少府钟岳……诗笔力追汉魏,官浙江,与上元宗载之大令得福、旌德江秋珊顺诒、仪征方芷亭观澜两大尹等,兴西冷诗社,尝以“海上新乐府”命题……[4]336

“海上新乐府”是同光时期西泠吟社的社题,参与者主要有郭钟岳、宗得福、江顺诒、方观澜等一批宦浙官员。西泠吟社首倡的“海上新乐府”诗题,至民国期间仍时有新作。不过,与后来多歌咏沪上事不同,江顺诒等西泠吟社成员所说的“海上”,当取“从海上来”之意。这显然与晚清“西风东渐”的时代背景有关。这些作品多载于《西泠酬倡集》中。从题材上看,“海上新乐府”为总题,除了像《新闻纸》《禁猪仔》《半税单》等为众人所共咏,诸成员又有各自的选题。可以说,以诗歌社团群体方式,抒写晚清“千年未有之变局”中的新事物,这在近代文学史上也是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兹以江顺诒《海上新乐府》组诗为例,以窥一斑。

(1)《立和约》:“立和约,所争非地土,但求有岸可通商,岂欲穷兵与黩武。中国利入惟赋税,西国富藏在商贾。和约既立旅客安,利市三倍西人取。公司之权归朝廷,利薮穷搜为治谱。此后鼠牙雀角争,中国必先治内而后御外侮。”此诗所咏中西和约及其涉及的相关中西文化话题,《啙窳子》中均有评议。如《啙窳子》卷二针对“和约十年一换,长治久安之道,果可恃乎”之问,江顺诒答曰:“外洋、中国语言文字不同,而‘和之一字则同。盖彼此交涉必有争,有争必有和,此阴阳倚伏之理,而即天下之治乱之机也。熙熙攘攘为利往来,争者争此利耳……中外一家,何不可久安长治乎?”由此,一方面可以看出江顺诒在中西文化比较中,确乎存在“抑中而扬外”江顺诒:《啙窳子集证·自序》,《啙窳子集证》五卷,清光绪刻本。的倾向,另一方面他对“和约”的认识还未识破西洋殖民主义的本质。不过,此番对中西文化异同关系的比较,说明同光时期像江顺诒这样一名普通知识分子,已具有放眼望世界的视野。

(2)《五大洲》:“海外九州本虚闻,今之大洲乃有六(近增新山为六)。一土不必皆相连,大地一周无断续。同在日月光明中,开辟胡为判西东?水中之洲有涨亦有坍,此土毋乃非鸿濛?有土即能有生聚,彼何其懞此何聪?不相往来历万劫,忽然一旦舟楫通。开创近在百年内,吾欲稽古将何从?”对世界地理空间的兴趣,乃近代中国人放眼望世界的突出内容。江顺诒这首诗从批评中国传统的世界地理概念落笔,而后用一连串的发问展示自己所捕获的“新知”。今天看来,这些“新知”或许有浅表化、愚陋化的印象,但历史地看,这是当时普通知识分子跳出闭关锁国观念的束缚,走向科学看世界的重要体现。诗中一连串“发问”流露的是惊讶,是惊喜,也是渴求……此番心情在其《啙窳子集证》五卷中也得到了最直接的反映,在该书所辑录的资料中,有关地球地理以及国别历史的知识占比最重。

(3)《禁猪仔》:“海外有金山,海外有地狱。小民食力贪金钱,秘鲁用人如用畜。驱豚入苙加鞭扑,脔割苦甚砧上肉。一朝义愤动邻邦,十万蝼蚁齐痛哭。猪仔虽可禁,秘鲁不可灭。穷民难返隔重洋,领事之官亦可设。异地为民谋生计,异国定应成乐园。”清末李钟珏《禁猪仔议》有言:“南方以物之稚者曰仔。猪仔者,犹言小猪也。”“同治初年,泰西英、荷诸国,开辟荒岛,乏人垦治,以重赀诱往作工,遂有贩卖猪仔之事。”[5]198至于江顺诒诗中专门提到的秘鲁国,傅云龙《游历秘鲁图经·族类》记载:“华人之至秘鲁国,自道光十八年始,光绪元年已十一万有奇,然生存者五万九千耳。”傅云龙:《游历秘鲁图径》四卷,光绪二十八年自刊石印本。可见,在揭示华人苦工如猪仔般痛不欲生的生存状态上,江顺诒与李钟珏等人是一致的,然李钟珏等人重在批评清廷对拐贩行径的“禁令不行”,因而主张严控华人再被拐贩的局势,江顺诒则主张通过在国外设领事馆,建议加强对苦工的管理,又反映其思考问题注重实务的一贯态度。

(4)《新闻纸》:“纸上何所云,中外皆同文。不愁天下无异事,但恐耳目一隅无见闻。新闻事,只一纸,朝朝传印遍寰区。何碍稗官与野史,朝政得失时议之。窃恐中国不如此,若使国以民主论,此纸即为议政始。”19世纪后,西方“新闻纸”(报纸、杂志)开始在中国出现,江顺诒有阅读“新闻纸”的习惯,其《啙窳子集证》五卷中不少内容便摘自《申报》等报刊,其所撰《红楼梦竹枝词序》、所刻卢先骆《红楼梦竹枝词》以及所著《读红楼梦杂记》亦均载于同治十三年正月(1874年3月)上海申报馆《瀛寰琐记》第十七卷中。江顺诒这首诗先是揭示“新闻纸”能记载中外信息,可以及时议论朝政,满足人们了解见闻之需求,又有传播速度快,传播范围广等优点;接着话锋一转,直言“新闻纸”言论自由等优势,宜于民主之国,而难以在集權统治的清廷施展。

(5)《乘槎记》:“张骞凿空探河源,天上岂真有神仙?十洲神异各奇境,乘槎所记疑续编。日夜舟车行千里,追风蹑影何后先。衣冠礼乐殊唐汉,言语饮食杂羶鲜。日月寒暑递代已异象,何怪蓬莱方丈无千年。”“乘槎记”写汉武帝遣使张骞寻河源,乘槎至天河,见织女、牛郎,得支机石的故事。随着近代国人走出国门,“乘槎记”开通外域的意蕴,已渐次得以重新确认。其中,斌椿自同治五年(1866)正月,历时十月,考察十余国而成《乘槎笔记》。江顺诒这首诗亦从张骞开通外域说起,“十洲”二句说的就是《乘槎笔记》之类的著述。诗人借对乘槎至他国的想象,比较了张骞与今人开通的不同:张骞开通西域中遇见神仙,纯属虚妄;而今人开通西国,却是时务;因为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国人心中永恒不变的仙境并不存在……诸如此类,均见江顺诒向往外界以及倾向“洋务”的情怀。

(6)《领事馆》:“如苕之附物,是桑之寄生。异哉泰西设官职,寓土旅舍列纵横。强宾一怒息争战,行商万里通经营。吁嗟领事官,领此市侩乎?竞者锥刀,较者锱铢,但期交易利吾国,苟失信义亦非夫。吁嗟领事兼晓事,岂夸大事不糊涂?”江顺诒《啙窳子》屡言“洋人之国赋在商”,他们至中国开通商口岸,设领事馆,只求利益,并无觊觎土地之心。这首《领事馆》同样认为西人领事馆无非是中国的附着物、寄生物;虽有息争战、通经营的作用,但西人唯利是图,往往为争夺小利而超越信义底线。《宋史·吕端传》载宋太宗评吕端云“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此诗尾联即幽默地指出西人领事馆小事精明,大事必然糊涂。可见,此诗在表现江顺诒“抑中而扬外”倾向的同时,也反映其在领事馆认识上的某种局限性。

(7)《新金山》:“新金山,修广八千里,一岛孤悬落漈东。开辟今编甲子始,旧山已旧新山新,此中之利利无垠。海外有旷土,中国多游民。十年生聚成蕃庶,扶余立国岂无人?噫嘻新金山,昔名鹦鹉地。但见火光流,乃是金银气。”阙名《新金山记》曰:“东南洋海中有大岛曰澳大利亚,即粤人所呼为‘新金山也。”[6]351具体地说,“新金山”指澳洲的墨尔本。1851年,此处发现金矿,华人竞相涌入。于是,便将美国西海岸的圣弗朗西斯科称为“旧金山”,这便是江顺诒“旧山已旧新山新”诗句的由来。与《禁猪仔》反映华人被拐贩至秘鲁做苦工及其“金山亦是地狱”的遭遇不同,这首《新金山》反映的则是华工海外淘金的美好前景。诗人针对“海外有旷土,中国多游民”的现象,明确提出“十年生聚成蕃庶,扶余立国岂无人”的愿景。主张华人开辟海外疆土的想法,并非江顺诒的偶尔之念,《啙窳子》即云“彼争中国之海口,以为埠头;彼国之海口,我有公司亦将往其地而贸迁焉”,并反省道“惜我无远志,既无以为自强之谋,又无以窥敌国之心”。从某种意义上说,相对于农业文明下的故土难离的封闭意识,江顺诒此番主张明显呈现出近代社会的时代特色。

(8)《同文馆》:“文同字不同,字异音乃异。重译久来朝,语言非一类。总理署为通商开,鸿文馆启招贤才。上穷历算下匠作,各学俱从文字来。君不见西人喜通中国事,史书得失皆能记。礼乐可以化桀骜,大同今古惟文字。”“同文”,即“通文”“通译文字”之意。此诗开头四句指出各民族语言不同,翻译自古有之。“总理”二句进而指出清末“同文”业务的突出。可以说,1862年设立京师同文馆,是清末“夷务”的必然结果。其直接原因就是《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等特别条款规定的“自今以后,遇有文词辩论之处,总以英文作为正义”[7]102。与不少论者言及此事而倍感屈辱不同,江顺诒则是正面肯定了文字记载文化,特别是“同文”在中西文化交通中的特殊作用。一方面,“君不见”二句希望国人能像西人喜通中国事那样多学习他国文字,另一方面,“礼乐”二句又对中国文化以及记录之的汉字充满着自信。诸如此类,均反映出江顺诒较为通融的文字文化观,展示出洋务运动时期普通知识分子的文化觉醒意识。

(9)《耶稣教》:“治民有术富兼教,毕雨箕风从各好。门户水火且灭亡,异党何能争学校?泰西政治尚古朴,权独下移光他耀。父兄妄称等儿戏,天帝有恩更元妙。造物本无造物主,一气溟濛谁所告?恒星行星镜分明,惟有虚空窥不到。文字既同理更同,应悔荒唐十字窔。”诗的前四句表明自己以富裕兼教化、普施仁政为宗旨的治民方略。若如此,宗派相争自然灭亡,异党诱惑亦无法与学校教育相杭衡。“泰西”二句称赞西洋民主政治崇尚古朴,权独下移而尊重民众。这看似推崇西洋政治文明,实则是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中国古代的禅让痕迹:“此揖让征诛之变局。民视、民听,孟子已言之。不谓数千年后,竟有民主之名也。”(《啙窳子》卷二)正因为有了华夏民族的文明之源,于是“父兄”四句对耶稣教教义予以批评,认为耶稣教士以兄弟姊妹互称,违背了血缘人伦之尊卑长幼秩序;耶稣教主张天帝万能而造成天地等说法,与近代科学精神相冲突,等。诗的最后四句,继续通过揭示西洋文化的自相矛盾来证耶稣教之伪。既然“今西士穷天地之升降,及日月五星之远近,确有所得”(《啙窳子》卷二),而为何惟独看不到那本不存在的“上帝”的“虚空”性?既然同为表音文字,那么价值观念应该一样,为何耶稣还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应悔”句当有所指,似乎指耶稣死前在十字架上的质问:“我的神,你为什么抛弃我?”江顺诒《海上新乐府》在比较中西文明时,对耶稣教批评最尖锐。究其原因,就是宗教问题涉及国人的价值判断底线。这一倾向与《啙窳子》中关于宗教的态度完全一致[8]。

(10)《半税单》:“各关有税本无釐,税轻釐重裕度支。中国釐即泰西税,入口完半因其宜。尚余半税名落地,此中影射多纷歧。此装彼卸善偷漏,桃僵李代狐假威。君不见半元买得单一纸,华商之货谁敢指?税既不完洋人笑,半税之币乃如此。”江顺诒对晚清厘金制度有过专门研究,除了见之于《啙窳子》三卷,文集《越俎卮言》二卷中尚有《厘捐利弊一》《厘捐利弊二》《厘捐利弊三》《拟立厘金为税课常征议》等多篇文章。这里,江顺诒以“半税单”为题,再次申说厘金制度实施中的不完善之处。半税单又称子口税单,系鸦片战争后出现的新事物,指外商进口洋货入关时所交税的税单以及从海关领取的购买土货的报单。依据相关条约,外商只要有了这个税单,那么赴中国内地销售洋货,或从内地购买土货,均无须再交纳厘金税,故称“半税单”。此权利惟外商拥有,外商与中国商人为谋利,相互勾结,买卖半税单,致使“半税单畅行,厘收渐绌”的现象亦日渐突出。江顺诒这首诗揭示的就是这个问题。

至此,江順诒这组《海上新乐府》的确体现了新乐府以新题写时事,“观风俗,知薄厚”的创作原则,所涉及的10个话题颇能概括西方殖民主义给中国带来的新事物。他的这种概括能力也反映在《啙窳子》三卷中。此著犹如时事百科问答,较为全面地总结了洋务运动时期国人所面临的时务问题。进而,与白居易、元稹等倡导的新乐府运动略有不同,元白新乐府议论中贯串情感主线,重在“感于哀乐”,属于抒情性议论,而江顺诒这组《海上新乐府》则几近议论文,重在“缘事而发”,可谓句句有评论,篇篇有主张。所以如此,元、白面临的是传统文化内的现实问题,而江顺诒思考的是中西文化冲撞后的话题。前者迫于政治体制的宗法性约束,多将理性认识内化为情感态度,而后者鉴于中西冲突的激烈,则宜于将情感体验提升为理性的认识。

三、融身世之感的西湖情结

据《窳翁自撰年谱》《江秋珊先生事略》等资料,江顺诒出生、受教均在安庆,自道光己丑年(1839)至咸丰壬子年(1852),因应童试、乡试而往来安庆、宣城、南京三地。咸丰壬子年十月,太平军沿江东下,逼近安庆,江顺诒家人逃往宣城。次年年初,江顺诒亦买舟东下,与家人由宣城至浙江。此后数年,既因避乱又因谋生,往来衢州、杭州、苏州、徽州等地。咸丰戊午年(1858)以赀报捐,次年来杭。此后,因差事所遣,移动频繁,然多属浙江之地,且以杭州为轴心。光绪元年(1875),于杭州城西东平巷,购地建房,语之曰花坞夕阳楼。至光绪甲申(1884),卒于杭州,前后在浙江(主要是杭州)生活约三十年。

江顺诒在浙时,或因谋生,或因应差,奔走浙地多处,他的诗中亦时有反映。如在乐清雁湖作《西塍怀张伯雨》、嘉兴南湖作《夗湖绝句》三首、桐庐富春江北岸作《九里洲梅花歌》等。其中,同治辛未(1871)委署钱塘县丞,与白少溪、梅鹭臣倡发西泠消寒诗会。数年后,此诗社更名西泠诗社。再数年,西泠诗社衰落,江顺诒又参加杭州的铁花吟社。由此,他的诗歌创作有两大特点,一则多与诗社活动有关,二则以浙江尤其是杭州景致为主。这恰如他在《雪湖歌,兼怀前会中白少溪、王勉之、李冰叔诸君》诗中说的:“消寒诗会集良朋,一丘一壑穷搜讨。”因诗社活动以杭州尤其是西湖为轴心,“纵情诗酒,日驰逐于六桥三竺间”(《江秋珊先生事略》),故其诗心有一种西湖情结。

西湖本为江顺诒的心仪之地。如《杭州杂咏》之二云:“平生慕西湖,常愿结庐隐。惜无买山资,寸心徒耿耿。历碌尘网中,应为山灵屏。烟霞愧结契,声华负彪炳。愿借湖水清,一洗热肠冷。”后来的花坞夕阳楼,即离西湖不远。其《花朝日同人集花坞夕阳楼,作冶春第一社,醉后长歌》便有“登楼远见湖上山,俯视群花俱在目”“齐向楼头相问讯,人日拟泛西湖船”等句。除此,他还有《西湖冶春词》专咏西湖12首绝句。这组诗以“冶春”为题,着眼于西湖的自然人文景致。像众多歌咏西湖诗篇一样,江顺诒亦谱写西湖游玩中的见闻感受、历史怀思。不过正如诗人所云“廿年消受湖山胜,醉过西泠第几回”,作为长期居住杭州的异乡人,与那种抒写空泛情绪的“旅游”诗作不同,这组诗字里行间始终流溢着诗人那切实丰富的生活体验。读来清新自然,而无矫揉造作之感。因与西湖断断续续相伴约三十年,江顺诒留下与西湖有关的诗作比较丰富。像上引组诗中提到的诸多西湖名胜,他还有专门赋咏的作品,如《苏小小墓》《龙泓洞怀丁翰之》《孤山怀林君复》《石帚精舍怀姜白石》《鹤田券歌》《薛庐》《南屏山吊张忠烈公墓》《桃花潭水歌,赠汪咏之大令》《展重阳日,李冰叔大令约同姚镜海枢部登吴山顶观潮》《铁花吟社诸君偕游西湖,获登文澜阁观藏书敬作》,等等。

除了西湖古迹与历史传说,江顺诒还关注了西湖新建景致,其中有些便与清廷平定太平军的事件有关。太平军起事不仅中断了江顺诒的科举之业,而且迫使他走向了避乱流亡之路;不仅割断了他在南京的情缘,而且致使其家人被难,其早年诗集、文稿、读书笔记等作品亦大量遭毁。[1]事后,他在《窳翁自撰年谱》中对这段避乱经历记载最为详细,其诗词中亦屡屡抒写此番刻骨铭心之感。如《杭州杂作》九首之三:“三十弃功名,绝意盟泉石。讵料遭乱离,驱作浮家客……间一回首思,恍然世如隔。”将人生的转折、理想的破灭,均归因于太平军之乱。于是,当他观览那些与平定太平军的“功臣名将”有关的景致时,心中的感伤便自然化为诗情,喷涌而出。我们从中亦可读出江顺诒诗中另一个突出主题,即遭际太平军之乱的回忆及态度。如其《西湖退省庵歌》云:

出山十载为名将,还山依旧书生样。天教赐与镜湖间(成句),养疴岁岁来湖上。梅花一幅诗百篇,人识山中真宰相。湖上因留退省庵,故山猿鹤同无恙。昔日勋名任有无,报国仍留未死躯。古来血性奇男子,行藏要与凡人殊。周旋世故那能耐,傥来富贵胡为乎。泉石烟霞原素志,寤寐难忘天下事。思鲈不必为秋风,骑驴未许忘名字。别有怀抱人不知,伤心一掬英雄泪。且借湖山卧暂时,选胜登临醉不辞。进退自能知难易,出处无奈系安危。归岫云间飞鸟倦,青史红尘皆不恋。朅来明月印三潭,谁信将军曾百战。君不见夭矫变化如神龙,扁舟万里何从容。古人功成不受赏,奚必远游从赤松。

西湖退省庵是人称雪帅的彭玉麟(1817-1890)的居处。彭氏为人谨慎,善于自省。郭嵩焘《彭刚直公墓志铭》云其“以诸生为营将,自誓不私财,不受官”,因克复太平军有功,清廷屢授高位,直至两江总督,转兵部尚书,然“每授一官,必再辞,始终以兵事自效,不就官职”[9]527。彭氏号退省庵主人,于军事之余,工诗精画,尤擅长画梅。江顺诒这首《西湖退省庵歌》正是抓住彭氏这种集名将与书生于一身的人生轨迹,以及善于“进退”自省的人格魅力,歌颂彭氏“古来血性奇男子,行藏要与凡人殊”的人生境界。屈居下僚的江顺诒与身居高位的彭氏,社会地位差距极大,难以达到像彭氏那样“进退自能知难易,出处无奈系安危”的境界,但作为一个普通知识分子,传统士子“泉石烟霞原素志,寤寐难忘天下事”的精神始终在其内心涌动,故而对彭氏礼赞有加,也读懂了彭氏的灵魂。又如《蒋公祠》云:

共拜青溪蒋子文,湖波十里净尘氛。英雄一代留奇骨,庙貌千秋表战勋。鼙鼓有声思绛灌,文章无用误机云。闲吟漫作骑驴感,且读丰碑向岳坟。(公建岳庙碑,三同四异,自比武穆。窃谓:“金华之役非严州先破不能奏功,杭州之役非苏州先破不能走敌。”此论浙人未及知,然而于杭州则有功矣。)

咸丰初年,蒋益澧(1833-1875)投戎,渐成湘军悍将,同治元年调任浙江布政使,在巡抚左宗棠麾下,参与征伐太平军。同治三年,左宗棠调离,蒋氏继为浙江巡抚,遂致力杭州重建,平复兵乱创伤,功绩卓著。此诗首联便将其比作南京“钟山之神”蒋子文,彰显其率部肃清杭州等地的战绩。颔联指出清廷为其立祠的原因及意义。颈联先借《礼记·乐记》“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句意,以起自布衣、佐汉高祖定天下的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比喻蒋氏,以示其顺时请缨的经历;继而以“文才特异,时称二陆”的晋代陆机、陆云事说蒋氏晚年之不顺。陆机曾官拜河北大都督,因兵败遭谗被杀,陆云亦同时遇害。蒋氏平生亦屡遭挫折,同治五年擢为广东巡抚,次年便遭弹劾,降级降职使用,以病回籍。同治十三年,清廷迫于日本窥伺台湾之局势,拟重用包括蒋益澧在内的一帮赋闲旧将,然蒋氏至京不久便病卒。虽与二陆遭杀不同,但以军功报国,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结局则同。据相关史料,蒋氏代理浙江巡抚时期,曾重修岳庙,重铸四奸跪像,“三同四异,自比武穆”,以彰其志。此诗尾联便借此体会这位英雄的心灵路程,强化了蒋氏人生的悲剧意味。

陆机《文赋》云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道出历来才士抒写诗情的普遍方式。对江顺诒而言,其后半生之叹逝、思纷,多由遵杭州之四时、瞻杭州之万物而呈现。这其中尤能见江顺诒诗情、风格的,当属《望湖楼歌》《雪后登吴山大观台址,望越中诸山歌》等诗,限于篇幅,兹录后一首:

海门一线涛头直,阅尽兴亡天水碧。越山依旧隔江青,伤心又向吴山立。吴山顶上大观台,故址犹存劫后灰。况值漫漫风雪大,琉璃世界烂银堆。树头日出铜钲掛,片片琼瑶都踏坏。云低如墨朔风严,浓皴泼出襄阳画。一角湖山兵燹经,闾閻生聚半凋零。万骨有坟埋血碧,六陵无树问冬青。锦绣繁华盛歌舞,可怜一炬皆焦土。登临曾记廿年前,踏雪寻诗最高处。避兵又买剡溪舟,天姥峰高镜里游。回望凤皇山十里,烟尘惨淡不胜愁。天河雨洗兵戈净,莺花那似当时盛。沙痕已涨渡头冰,访戴未鼓山阴兴。眼界重开万仞颠,西兴林树隔苍烟。茫茫身世多陈述,何处江山不可怜。

望湖楼又名看经楼、先得楼,吴越王钱俶所建。此楼傍湖而建,登楼望湖,西湖景致一览无余。故历代文人多有歌咏,尤以苏轼《望湖楼醉书》最为著名,望湖楼亦因东坡诗而扬名。江顺诒此诗除了开头数句描绘望湖楼景致,主要部分则是“忽从楼上感兴衰”,借题咏史。如果说《望湖楼歌》是登楼望湖,那么《雪后登吴山大观台址,望越中诸山歌》则是登台眺山。“大观台在七宝山绝顶,石面砥平,明胡宗宪尝建亭其上,寻圮。郡人以其基方广有类平台,可畅登眺,遂以大观台呼之,实无台也。”崔灏、崔瀚辑,王维翰重订:《湖山便览》卷十二,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第8册,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

此首亦是登高抒怀之作,在咏叹历史兴亡之感的同时,更是将诗人身世之感融入其中。至此,江顺诒诗中的“西湖情结”乃是借西湖景致抒写人生情怀,将一己身世之感打并入西湖之中。

四、“专学太白”与以歌行体为主的艺术特色

中国是诗歌国都,不同体式、风格更迭演变,绵延数千年。因此,想在中国诗史中占据一席之地,确非易事。但即便如此,华夏民族爱好诗歌的传统一直延续着。从某种意义上说,参与诗歌活动本身就是中国文人精神生命的一部分。就中国文人习诗心理而言,或出自抒情言志的精神需求,或源自借诗交游的实用目的,或顺应诗赋取士的社会制度,或鉴于留名诗史的立言愿景……无论何种动机,悠远而丰富的诗歌资源,在滋养后继者的同时,亦为他们制造了超越的障碍。正因为如此,沿革问题便成为中国诗学批评诸多标准中的内在思维范式:“沿”者重在传统,“革”者重在创新。于是,历代评鉴者界说诗人诗作,只“沿”无“革”者难跻大家之位,不“沿”仅“革”者又遭异端之斥,惟有既能入乎传统之内,又能出乎传统之外,方不失为诗学之正途。处理好“沿革”模式,接下来才是考量所“沿”“革”的是何种内容又有何种取向,而这其中又有路径、层次之别。故而,中国诗史之派别林林总总,主张之纷繁杂乱,旨趣之千姿百态,均可以“沿革”之眼查探。

清代诗坛可谓继唐宋之后又一兴盛时代,明末清初的易代之变既给诗人们带来了人生抉择的痛楚,也唤起他们的诗情……或殉节、或失节、或遗民,涌现出一批重量级诗人。继而是“清初六大家”,尤其是以王士祯为代表“神韵”派影响为巨。接着,诸如沈德潜“格调派”、历鹗的“浙派”、翁方纲的“肌理派”等诗派林立诗坛。稍后,以袁枚、赵翼为代表,不满此前重“沿”的模拟路线,倡导抒写“性灵”,主张革新。此风左右着清中期诗坛,甚至波及龚自珍、黄遵宪等晚清大家。然与此同时,以姚鼐等为代表的部分诗人又持保守态度,并影响了清末宋诗派以及“同光体”。江顺诒早年在安庆更多地接受的是汉学教育,塾师中多是汉学家。据《窳翁自撰年谱》记载,道光二十四年(1844)“从桐城何伯秋先生攻制艺”,接受了其“读书宜识字,自小学始”的教诲,“乃读许氏书”。这虽激起其研习汉学的兴趣,以致《江秋珊先生事略》云其“通汉人训诂之学,于《说文》引经异同多所省明”,且撰有《说文经典异同》书稿(后焚于战火)。

不过,汉学似乎并未禁锢他的性灵,他更倾向于张扬个性的洒脱诗风。《江秋珊先生事略》明确记载:“十三四岁即喜为诗歌,五古不读汉以下,七古专学太白。”前者走向了素朴,后者走向了自由,而共同点则是通俗畅达。故而《窳翁自撰年谱》自云十五岁“初学作七古,有《郑孝子行》,仿《长恨歌》体,淋漓酌畅,见者诧之”。值得一说的是,此后江顺诒的兴趣移向了宋学,且“于宋人学,独取阳明,能以功烈表见于世”。在袒露其事功情怀的同时,亦指出其主张性灵的一面。不过,言及学宋,并不是说江顺诒诗歌走向了宋诗派。《江秋珊先生事略》曾说江顺诒“五古不读汉以下,七古专学太白”,此诗论与晚清盛极一时的“同光体”诗学主张不同。陈衍曾言,同光体是“同、光以来不墨守盛唐者”陈衍:《沈乙庵诗序》,《庸言》第二十五、二十六號合刊,民国三年(1914)二月十五日。

,以学宋诗为主,兼以学唐,但又以中唐韩愈、孟郊、柳宗元等为重,而非盛唐之李杜。当然,“同光体”诗歌真正成熟还是在光绪中期以后。江顺诒卒于光绪十年(1884),同光体那种“搜取枯瘠无华者,用以矜其识力”[10]98的诗风并未影响到他。江顺诒诗歌除了前文所述几个突出题材,也创作了不少咏古、传说等历史题材的诗作。如《苏武吞毡》《邓禹杖策》《刘琨舞剑》《蘄王骑驴》《秦弄玉箫》《蔡文姬胡笳》《商妇琵琶》《梁夫人桴鼓》等。这些诗作题材本身虽源自文献,但江顺诒诗歌即便时有用典现象,总体上均非那种生涩粗劲、味同嚼蜡般的学问诗、理学诗。除了前文已分析的多首作品,如《商妇琵琶》云:“枫叶芦花老大羞,空江弹出四弦秋。天涯谪宦同沦落,人世浮云等去留。湿到青衫先有泪,看来白发可无愁。教坊第一谁能识,掩面残妆上客舟。”《梁夫人桴鼓》云:“娘子军催士气豪,金焦齐拥浪花高。阵云十里沉残甲,战血千军响怒涛。直使金人惊波胆,偏教玉女赋同袍。雷轰电吼真无敌,铭鼎宜书阃内劳。”诸如此类,略识故实的读者均能从江顺诒这几近口语化的诗句中品出其情思。

江顺诒诗,诸如五古、七古、近体、乐府各体均有,然最具特色还是其歌行体的特色。除了前文评析的《浙两小吏行,柬梅鹭臣》《西湖退省庵歌》《望湖楼歌》《雪后登吴山大观台址,望越中诸山歌》等,还有多首均可以称得上“淋漓酣畅”之篇。如,《题严小南越游草》《钱子奇大令题赠拙稿长歌一首,依韵奉答》《叠韵再和子奇大令》等,限于篇幅,兹录前一首:

我昔皖公山下住,廿载读书犹未遇。乘舟屡借马当风,文章倏忽嗟迟暮。今日逢君已白头,各寄愁心长短句。君诗声壮我声哀,忌君才大天应妒。君昔意气何昂藏,题诗黄鹤高三唐。滕阁作序不称意,观潮掷笔来钱塘。烽烟历乱亲故散,小人有母怜空囊。负米不惜折腰苦,莺鸠決起小榆枋。一官微末何足计,消尽元龙湖海气。杀贼空随燕颔奇,上书依旧貂裘敝。有时慷慨歌淋漓,如意敲断珊瑚枝。目中岂复有卿相,笔底直欲拿蛟螭。浮沉人海惭奔竞,焦桐未入中郎听。纵然卖赋值兼金,已得微名同堕甑。呕心囊出送穷文,打头叶败催租兴。拔剑我起为君歌,抑塞磊落君何多。布衣牧豕晚亦遇,郁轮已足掇巍科。胡为落落自高咏,使我读之涕滂沱。我亦悲歌强作达,有酒不饮君奈何。

这首长歌写法亦如《浙两小吏行,柬梅鹭臣》,以对比甚或是对话方式,诗意地展示了诗人与友朋之间的人生经历、性格、志趣、遭际等异同,尽显他们的深厚友谊以及时代感喟。而通过朴素通俗的语言,自然跌宕的节奏,诗人之性情亦得以尽情挥洒,力践“诗中有我”之旨趣。这与那种借香草美人,抑或以晦涩典故“春秋笔法”传递“微言大义”的诗篇趣味完全不同。明代徐师曾《诗体明辨序说》有云:“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11]3891歌行体篇幅可长可短,句式灵活,声律、韵律亦较为自由;有乐府叙事特点,且融合议论、抒情等方法。这些在江顺诒诗中有突出的反映。溯其源,一则与他“专学太白”有莫大关系。这一点带给他无尽的自信,如《浙两小吏行,柬梅鹭臣》便云“出言早夺青莲席,何况碌碌尘中人”,以至于他常以李白自诩,如《雪湖歌,兼怀前会中白少溪、王勉之、李冰叔诸君》云:“香山摩诘俱豪吟,更有青莲富才藻。”如果说将白少溪、王勉之分别比作白香山、王摩诘,主要由姓氏联想所致,而以“更有”递进式转折语气,将自己视为李白,则完全在于诗学旨趣。二则江顺诒习艺兼多体,然尤偏向叙事、通俗类文体,如乐府、传奇、词曲等。三则与他位居下僚的处境以及平民化的生活意识也有关系。

至此,江顺诒于晚清诗坛,虽非无名之辈,但确实难登名家之列。尤其是其晚年作诗多为应社之笔,酬应无聊之作亦屡见之。兹尝试作论,用意主要有:一则一个普通知识分子能以诗歌谱写如《海上新乐府》之类咏叹新生事物之篇,且能有“放眼看世界”的胸襟,足令人感叹其不凡;二则屈居小吏之位而不掩饰求宦之心,为谋生入尘俗而又不失求雅品味,尊雅但又拥有平民情怀,令人感叹其真诚的同时又足令人同情其不易;三则生在诗国,作诗原为常态,然屡入诗社,虽不免酬应之作,但始终能彰显“诗中有我”之创作路径,足令人尊其诗心之不俗。

参考文献:

[1]杨柏岭,等.江顺诒生平及著述考——以稿本《窳翁丛稿》为中心[J].文献,2015(6):157-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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