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粟
收到海娅发来的序列任务时,我希望还有另一层意思,检查过所有细节后,我明白了这纯粹是任务传达。
现在该我出发了,我早有准备。是的,普男消失后应该就是我,这很清楚,我们都按序列来执行任务。
塞男和平娅很快就会约见我,在平娅的考核以及塞男的审查后,我就出发。
顺便提一下,虽然是他们约见我考核我审查我,但是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只是在序列里,就像平娅说的那样,我们是在序列里的平等共生体。
平娅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女性,她位于教导者序列,教导我们认识序列,遵守序列,执行序列。
是的,只有序列才能让我们的远襄星长存不息。如果打破了序列,我们的星球就会走向灭亡。
就像,就像愚蠢的地球人。
很久很久以前,按地球人的记数方法是几百亿年前,我们的星球有过一次变故——关于这次变故,我记得我问过细节,平娅告诉我,那不重要——在那次变故后,远襄星开始寻找可能的备选星球,在不断地延长探索范围和降低匹配要求后,我们找到了两个相对勉强的可选方案。
当时这两颗星球上的情形并不十分相似,质量小些的一颗被暗紫色生物盘踞,那浩瀚的暗紫色初时被识别为植物,可实际上它能绞杀和摧毁一切物质。另一颗则被可怕的巨型生物占领,它们高大强壮,长颈巨齿,无智慧地蛮长疯食。
那两颗星球上没有智慧生命,甚至没有存在的意义。另外,备选星球的重塑和改造则需要极其久远的时间。经过极困难的数据采集和比对判断后,远襄星终于决定改造这两颗备选星球。
第一步,是要重造它們,重造即是重生,远襄星驱动两颗低能源的幼等星体,做了星体冲撞。
两组星体冲撞的效果很不同,备选一号受到撞击后得到了期待的效果,熔蚀物质覆盖了绝大部分地表,岩漠、砾漠、焦漠、炎漠充斥着它。据其后几千万年间的监测,它也一直是这样,无生命无变化,已经达到了我们的初步预期,不久就可以做下一步孵化了。
备选二号则不同,冲撞星体的运行与预期有了较大的偏移,它在接近地表前受引力和震荡的干扰没能准确地完成撞击,只是与备选二号产生了擦碰撞击,冲撞星体经过多次反弹的缓冲,能量减弱了很多,自身碎裂成几块,坠入消亡。而备选二号虽然也产生了凹陷、褶皱,激发了熔岩喷发和沉积,但地心震荡和粉尘覆盖的程度远不如备选一号。虽然在最初的阶段,它也与被改造的备选一号相类似,尘暴与沙幕是常态,一切处于混沌之中,可是数千万年后,探测到的数据让远襄星极为震惊——备选二号再次有了生命迹象。
我对备选一号二号一向是十分关注的,关于它们的所有资讯都会去数据基地申请调阅。当然,申请只是登记调阅的序列手续,远襄星上人人都可以了解任何资讯,因为我们是平等共生体。
数据基地总是有很多人,我就是在那儿认识海娅的。海娅对备选一号二号也很感兴趣,当我发现她正调阅备选二号首位探险者的资料时,觉得她的背影真美。
她发现了我一直站在等候区看着她,就微微侧身问我是否要先看这一段数据。
我告诉她我对探险者序列的一切讯息都很熟悉,她似乎有些吃惊,终于转过身来。
我看着她,有些骄傲地指着视觉光影介绍说:“这是肃男,他是第一位前往备选二号的探险者。”其实我心里想说:比起背影,你转过身来更美。
她重新转过身去,看着光影说:“肃男去了很久了。”
的确,肃男去了很久。
肃男出发时,我还是个幼童,虽然对远襄星以外的宇宙全然不知,但对肃男的序列任务很着迷,因为他的序列任务与众不同,不同于那些往返已知星球的序列任务。备选二号或许是远襄星的未来,他的出发也许会改变我们每一个人的未来序列。
说到序列,序列是如何确立的?我也曾经迷惑过,我向位于教导者序列的平娅求证。平娅告诉我无需考虑这个问题,整个远襄星就是一个平等共生体,为了永存不息,序列早已定下,每一个远襄星人都有自己的序列任务,只要认识序列、遵守序列、执行序列就可以让我们共生长存。
当然我非常同意,我们是平等共生体,我们共享一切资源、一切认知,拥有一个共生体。
得到探险者序列的任务告知时,我有些难以置信。
我是?我也可以?原来我的序列就是梦寐以求的探险者序列,我和肃男一样!
当然,我的序列排在后面,我排在第五位,排在普男之后。也许我的出发还要很久很久,可是原来我拥有这样的序列!无法形容的快乐让我激动万分。
随后我开始了探险者序列的训练,在训练中我才知道位于探险者序列里的人选很多,我的序列那么靠前,真是幸运。大多数时候我和普男在一起训练,模拟备选二号的环境,讨论备选二号的讯息,普男排在第四位,他的训练也早于我许多。普男是标准的远襄星人,他温和友善,严格遵循自己的序列,严格执行自己的序列。
“我们可不能像愚蠢的地球人一样。”我们一起看视觉光影时,普男说。
是的,愚蠢的地球人,他们自私,虚伪,卑鄙,贪婪,冷漠,懒惰……我心中关于形容地球人的词汇有几十个,但是最重要的就是他们没有序列!他们自由散漫,随心所欲。
我真想不出不是共生体的地球人怎么能活下去,因为地球人不是平等的共生体,所以他们常常相互争斗,从肃男发回的信息我们知道,他们为了水源,为了食物,为了土地,为了财货,为了配偶时时刻刻都在争斗。
普男看着肃男传回的视觉光影,语意中充满敬佩,“肃男的序列任务真是了不起!”
事实如此。肃男抵达备选二号时,那里只是一片蛮荒之地。那时的人类还不能称其为人,他们只能算是直立行走的脊椎体动物,饥饿是他们每天面对的困境,而雷雨、风雪、火山、乱石或是其它动物的攻击,任意一项都可以轻易地毁灭他们。
探险者序列任务只是观测备选二号,采集数据,回传信息,可是肃男的观测以及后来的作为却重塑了备选二号。
肃男在备选二号上发现了一种暗紫色植物,他警惕起来,难道备选一号上那可怕的生物入侵至此?如果备选二号被此生物占据,那么在这颗质量大于备选一号十倍的星球上,就再难根除它了,即使再次驱动星体撞击也很难。
肃男谨慎地撷取了暗紫植物的样本,连同其它采集样本和数据资讯一起发回远襄星,自己则留在备选二号上,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肃男打算选取一种植物抢先占据地球的地表,培植它,并尽可能地将它广散耕播,让它先于暗紫色植物占领地表。
要尽量地占据生存空间,那么种子的数目尤其重要,必须足够的多。肃男从诸多植物中选择了小麦,这种植物的种子有很强大的衍生性,一根小麦穗有60至80颗麦粒,即60到80颗种子,尽早尽广地将小麦种收繁殖扩张,那么小麦就能占领备选二号的地表资源。
将小麦传播扩种,当然不是肃男一人能完成的,于是他得再选择能与小麦结成共生关系的另一种生物。虽然当时在备选二号上,生命力更强大、活动范围更广的是各种走兽飞禽,可是通过监测可知它们用于记忆思考的器官占体比太少,换句话说,躯干强于思维,而且难以驯养。
经过比对观察,最终肃男选择了人类这种能以小麦为食且攻击性较弱、脑力还可扩展的双足直立脊椎体动物来为他实现小麦的扩张。人类食用小麦能减少饥荒,更多地繁衍人口。而人口增多势必需要更多的小麦,接下来人类势必自发地将其进行更广远的播种,于是小麦就能占据更多的地表。这两种生物相互作用皆能在更大的范围里繁衍生息。
定下了计划,肃男带着一捆小麦来到一个部族聚集地,这是一个母系氏族部落,女性的地位优于男性,最尊贵的部族长也是女子。通过音源转化,肃男能识别和模仿他们的语言,在路上他碰到了部族长的使女,将小麦交给了她,尽可能地向她详述如何耕种采收。
使女将信将疑地收下了小麦,可是一天之后肃男发现那个使女被吊在大树上,即将被烧死,只因她违反部族长的命令,与部族以外的男子说过话。
肃男去见部族长,比划着用他们的粗简语言尽力解释,向她说明如何种收小麦。部族长认为他身为一个男子,竟然如此无礼地指挥她去种麦,一定是邪恶的巫士。她命人烧掉小麦,并要抓住肃男,将他和使女一同烧死。
粗劣的棍棒石块当然伤害不了他,肃男带着使女离开了。几经驱逐后,他们到了一个较小的部落,同样是母系氏族,这里的部族长接纳了种植小麦的想法。
肃男在这部族里留了下来,并且从部族周边的土壤里找到了可用的矿物质,一边教部族种麦,一边教他们做简单的陶器和结绳计数方法,还有简单的文字。
这里的部族长和其他人也视肃男为巫士,他们一边向他学习生存的方法,一边严密地监视和防范他。
不到一年的时间,小麦得到了丰收。除了口粮,这个不大的部族拥有了较大的盈余。肃男提出将多余的小麦种送给别的部族。部族长认为可以扩大小麦的种植,可是这样稳定的食物资源不能白白分享,应该让其他部族归顺臣服于她的部族,只有依附于本部族的人才可以得到耕种的教授。肃男带来的使女则提出,小麦是她带来的,现在有了成果,应该由她来做新的部族长,至于耕种则是个秘密,绝不能外泄。
肃男在她们争吵之际外出追寻一种野兽的足迹。经过跟踪探寻,发现了这种介于猫与虎之间的动物是未曾遇到过的,它全身遍布黑色斑点和环纹,敏捷凶猛。肃男为它做了详尽的记录,在其洞穴附近耽了好几天的时间。
再回到部族时,肃男发现短短数日中这里已发生了毁灭性的巨变。部族长邀请四个部族首领前来飨宴,预备在他们同意服从本部族后,将小麦种植传授。使女一心得到部族长的位置,在四部族到来前刺死了部族长。部族内乱作一团,众人将使女捉住吊起,烧死了她。前来赴宴的部族听闻变故,开始哄抢小麦种并互相殴杀。烟火和喧囂引来了更多部族参与抢掠,最终原部族的人众被分抢为奴。
小麦倒是如肃男的预想尽可能地被扩种,可是如此的杀戮结果,实在让他料想不到。
母系氏族是什么?我调阅肃男的讯息时,无法理解这个词汇。经过不断地检索,结果我在极其久远、模糊不全的传说记录中找得到了一点信息。这么说,远襄星也曾经有过母系氏族吗?
远襄星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共生体,都是序列中的平等共生体,男性与女性在成为配偶前也许互不相识,谁也无需费时费力去寻找配偶,只要是既定的序列配偶就会跟随序列指示到来,执行结合序列任务。完成了结合序列任务后,需要等待繁衍序列指示。远襄星人生命长久但并非不死,在有生命消亡时,繁衍序列任务才会启动,根据序列安排将此任务赋予已结合的配偶。完成繁衍序列后,只需将形成的幼体胚胎按序列指引交予孵化养育机构就可以。
至此,配偶的基础序列任务就执行完毕了,无需再为幼体胚胎做任何事。从此这个幼体与繁衍他们的成年人再无关联,他/她已拥有了自己的序列,已成为了与成年人一样的平等共生体。一切过程、一切序列都是完美的,一切都是高效高能高智慧的。
我们自幼体胚胎期就在养育机构生活,从来都知道自己将按照序列的指引去学习、玩耍、成长,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共生体,除了母星远襄,与任何一个别人都没有任何关联,哪里会有母系的说法。
母系,也就是指女性吧?远襄星的远古传说中出现这样的词汇,那么也曾经经历过母系氏族吗?我向数据基地的实娅询问。
实娅告诉我,检索出的结果是碎片式的,得不到完整的信息。
后来我曾和海娅讨论过这个问题,海娅说那是低等生存环境中才会有的愚蠢生命特征,远襄星绝不会有,搜寻到的数据也许是从别的星球采集来的。
我认为海娅说得很对,因为平娅也是这样回答我,平等共生体不会用如此愚蠢的方式来生存,我们是有序列的,全都生活在序列中,没有序列的个体生命是无法久生长存的,就像愚蠢的地球人。
平娅讲解肃男的报告时提到备选二号上的人类之所以愚蠢,主要原因就是他们没有序列,个体生物私心私欲泛滥,所以生命愚蠢而短暂。只有像我们远襄星一样,依照序列、遵循序列、执行序列才能长存。
经过漫长的等待,肃男终于收到了母星关于送返样本的回复,经过筛查比对,备选二号上的暗紫色植物只是低生态植物,并不同于从前备选一号上的那种。这确然是好消息,不过在等待回复的岁月里,小麦的耕播和人类的繁衍早已最大范围地延伸扩张了。
肃男继续为母星传回各类讯息,除了我们远襄星以外,穿梭星际到过备选二号的其他高智慧生物也颇有一些。
肃男与这些高智慧生物有过往来,这些生命有的自我繁殖,有的是集合共生体,有的迭代衍生。他在记录中提到,比对过许多的生命体,原来我们竟然与备选二号上的人类是最为相似的。
关于其他高级智慧生物的航行设施,他也做了许多记录。有一种双翼结构的飞行器体量甚大,速率迅捷,在降低飞行高度时会折翼而变,形状如同备选二号上的大鸟,在它潜入水中则会化双翼为高低多列斩浪器劈水前行,仿佛备选二号上的巨鲸。
还有一队航行器共有九轮,它们变换位置排在聚能星的周围,忽而排列成圆将它围在中间,忽而一字列开将它夹在其间,巨大的光和热影响了整个星际。备选二号上的人类,用各种语言惊恐地喊叫,说末日到了,末日到了,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
是的,人类称聚能星为太阳。
肃男真的去了很久,他调节机能形貌,用陆生呼吸,改次级饮食,与人类共同生活。可是他非常孤独,所以他常常去探寻更多的高智慧生物,唯有与他们做链接才能使他从与愚蠢的人类相伴中解脱出来。
肃男最后发回的记录是与一些高智慧生物起了争执,至于争执的原因不详,之后,他们一同到了一处寒冷陡峭的崖湾,那地方叫做黑暗寂冬。至此,除了几张不清晰的影像外,肃男再也没有了消息。
位于管理者序列的元男向我们做了沉痛的报告,远襄星不断地发出讯息,盼望与肃男取得链接,得到他的回复,可是没有。再也没有他的任何回应了。
肃男消失后,远襄星没有乱了阵脚,仍然照既定的序列时间派出第二名探险者——策男。
读策男的报告时,我已经和普男一起受训了很久,彼此很熟悉了。
普男从不像我爱把探险者序列当作一件夸耀的事,他只是默默遵从序列,执行序列。
他温和沉稳,与世无争,而我跳脱放肆,常常为了小龃龉与人争执。
我和他太不同了,这样的我们会是共生体吗?普男说当然是,远襄星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处于序列中的平等共生体。
可是序列是怎么确定的呢?谁制定的序列呢?
我心里有过这样的疑问,可是被问到的人总是告诉我只要遵循序列、执行序列就好。
现在,我又拿这个问普男了。
普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微笑着望向营地外。那是黎娅,她偶尔会从这里经过。只要她经过,普男就会往外去寻找什么小型仪器。比如这一次,他在找菌群探测仪。这类小物件不留神很难找到,每次他都一路寻找着走出去,直到走出营地的大门,直到与黎娅相遇。
位于训练者序列的联男有时会问我,为什么这样的小型仪器不归类放在固定的设备序列中?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现在那部菌群探测仪就藏在普男的训护服里。普男总是维护我,我当然也维护他,我相信事事遵从序列的普男唯有此刻才逃开一会儿。
普男和黎婭是同一时阶在同一育儿机构长大的,从幼童期到成年前,他们都在一起。成年后他们分在不同的序列机构,普男进入了大多数男性期望的探险者序列,黎娅则进入了最辛苦的清理者序列,她得不停地在各地清理任何脱离了序列的物质,包括设备、数据、影像、病菌,甚至暗物质和外星尘埃。
清理者常常要上浮于星球远空或是下探于深渠暗流。普男和黎娅并不觉得探险者和清理者序列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们都是序列里的平等共生体,只要遵守序列、执行序列就好。
普男和黎娅都确信他们是彼此的序列配偶,只要收到正式的结合序列任务,他们就会结合在一起,等待繁衍序列任务。普男提到黎娅总是情不自禁地微笑,四顾张望,似乎这样就能看到黎娅在哪里在清理什么。
这时候我往往会想到海娅,她处于传达者序列,将一个个序列任务传递给执行者。我如果收到她传来的序列任务会很快活,虽然她除了序列任务从不会给我别的讯息,似乎之于我,她只是一个背影。
策男到达备选二号后,没有搜索到肃男的任何讯息。很快,他开始了自己对备选二号的改造,他希望能用远襄星的美好影响这里的人类,让他们也生活在序列里。可是策男恐怕肃男的消失是因为身体受备选二号生存环境的影响,他不愿调整自己的形貌,也不肯运用陆生呼吸以及接受备选二号的重力牵引,所以他选择躲在母星的防护设施中。
由于保留那样的形象,他去到哪里都会引起人类的恐慌,被认为是魔鬼。他尝试脑力链接,可是接收到讯号的人们更加害怕,往往只要传说他的到来,整个村庄或市镇的人们就会跑个精光。
直到有一天,他在赫伦碰到了一队士兵,这些士兵押解着一些俘虏。看到策男,士兵们和俘虏们尖叫着四散而逃。俘虏中唯有两个盲人不知所以,混乱中不敢妄动,留在了原处。策男尝试着用当地的语言同他们说话,他试了多利安语和阿卡狄亚语,两个盲人毫无反应。
也许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策男想尝试脑力链接时,其中一个盲人开口说话了,策男识别出这是伊奥尼亚语。
于是,他欣喜地在报告中记录下这一条:我终于开始跟人类沟通了。
两个盲俘除了看不见,其它一切如常,甚至可说是人类中优秀的智者和歌者。其中一人还曾做过部落的首领,当然那是在他被俘被刺瞎以前的事了。
通过与盲俘的谈话,策男发现人类对神鬼有莫名的崇拜和恐惧,而且他们对太阳、月亮、星空、大海以及某些勇敢幸运的人也有同样的感情。
神谕——策男决定用这样的方法传递他的思想,他向两个盲俘讲了许多神话故事,关于日月星辰,山海风雪,或是品德,才智,勇气,力量,许多是策男根据气候地理编出的,也有许多是根据从前肃男记录的外星能量杜撰的。两个盲俘听了赞叹不已,将策男奉作了先知。
策男的各样故事都传达着相同的意思——所有生命皆应有同一意识,不论英雄平民还是天神贵胄都应处于序列当中。
盲俘钦佩于策男的智慧,恳请他允许他们将听来的故事编成诗歌为更多的人带去智慧,这正是策男期望的。于是两位盲俘以说唱的方式在市集上传播一段段诗歌,听到吟唱的人们也感到激动振奋,向两位智慧的歌者表达崇敬。盲人不敢居功,告诉人们这其实是一位先知传授的。人们听说此事希望能向先知学习。
这时策男仍不愿放弃来自母星的防护装束,可是众人见到如此模样的他一定会旧事重演,全都奔离逃散。于是他告诉盲歌者他不愿见愚昧的世人,只有眼盲而心净的人,才可以接近他。
更多的盲人从各地赶来,他们都希望得到先知的智慧,一批一批的歌者将领会的意思传递出去。赫伦周边许许多多的岛屿都知晓了美妙的诗篇和故事。当然,他们也获得了重要的认知,那就是道德与序列的重要。
策男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备选二号上的人类接受了序列。他向母星报告,虽然这里的生存环境与远襄星不同,但是智慧与文明就快达到远襄星的程度了。
收到策男的讯息,远襄星颇为振奋,人人欢腾喜悦,远襄星的序列文明就是平等智慧,我们厌憎暴力,从不嗜杀,改造备选一号和二号并非要占领侵略,只是为了更好地传播我们的序列文明。
可是再传回的讯息让我们都沉默下来。为策男传播思想的说唱歌者的确越来越多,可是他们传播的内容不再相同或相似,流传的故事或许还一致,但传递的思想却不同了。严格的序列被模糊,转而奉扬个体的自由。传唱的诗歌里,更多表达的是英雄主义,自我超越,打破限制,荣誉进取,原本该放大的精华被舍弃,而被追捧的则是无禁锢无拘束无序列。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我和普男都这样认为。
我们的序列文明是高智慧的,是能长存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没有序列?没有序列的生命?普男摇着头,他和我一样,不能赞同愚蠢的人类,只是他温厚沉静不肯多言,我替他嚷了出来:“那些愚蠢的低等生物!”
这天的训练序列任务中,我和普男是互搏的对手。我为了争夺胜利,没考虑补充序列能量,一心去赢得任务,结果在退出时我已无能量可用被困于险境。危急时刻,普男把他的最后一个能量块全给了我。
感激的话不用说,他只对我笑一笑,我总是好胜的,他总是回护我。
结束训练后,训练者序列的联男热情地宣布普男同时得到了两个序列任务——结合和繁衍。
我替普男快活,冲上去拥抱了他,我知道他和黎娅已等待结合序列任务很久了。
可是普男读过了序列任务后,没有一丝半点的欢喜,我对他的反应很吃惊,于是替他四处张望,黎娅一收到序列任务就会很快来这里与他相会吧。
普男似乎被钉在了原处,他的眼睛黯淡到了极点,过了好久,他对我说:“诺男,我的序列不是黎娅。”
诗歌传播越来越偏离策男的想法,他决定离开赫伦。众多盲歌者来向他告别。他们说最初使他们得以接近策男的原因是眼盲,如今他们却懊丧于此,很希望能见到带他们走出蒙昧的先知。其中一人伏在地上向策男告别:“虽然我们看不到先知的样貌,但不難想象您一定经历过许多尘世间的困苦与折磨。因为谁经历的苦难多,谁懂得的东西也就多。”
策男反思在赫伦的失败,也许因为自己没有与人类共同生活相伴,只凭借盲人的传教无法让人类理解真谛,才丧失了序列推行的时机。他决定抛开母星的保护,调节形貌融合于人类。后来,他告诉我们原来真正的适应并不是太难,我们的机能肌理似乎与地球人有小部分的相似重叠。
他进入了波斯,在一个叫米底的地方碰到两个贵族部落为争饮水汲取权起了纷争。策男在发生流血战争前阻止了他们,略施小计让双方同意轮流汲水。一个叫琐罗亚斯德的贵族青年发现了策男拥有了不起的智慧,跟踪前来请求他的指导。
这位青年与策男接触了短短两天,便决定离世离家,隐居乡野来向他学习。
大约过了十年的光景,借由一个契机琐罗亚斯德重回波斯,改革古旧繁杂的多神教,只奉行一个真神。策男认为琐罗亚斯德的举措将会推动人们认知的统一,明白真神是唯一的,序列是唯一的,最终能建立起平等共生体的认知。
策男希望多收几位门徒,让序列文明得到更广远的传播。
几次洪水的肆虐使各地水灾病疫频发,策男跟着泛滥的水灾行进,他一路救助了许多贫困的部族。偶然的机会,他救了贵族种姓释迦族的一个孩子,这孩子聪明善思考,很希望师从于这个异乡智者,其氏族长辈也承认策男的超凡智慧。
于是策男停住脚步,众生平等是策男灌输的主要想法,他希望借由这个贵族之子将平等共生理念传给众人,也许能在这里建立起平等共生体的思想。可是当地的等级制度极其严格,种姓制是策男走过众多地区见过最为森严的制度。
大约过了15年左右,婆罗门与刹地利两个阶层发生利益冲突,身陷其中的释迦族希望将成年的孩子都参与到族人对外的斗争中去,策男的学生却有了出家离世的想法。释迦部族惊恐于此,究其原因是那个与众不同的老师,他们将策男远远驱逐出了那片疆域。
无法折回的策男继续东去,到了一个名为周的大疆域,其间又分割为许许多多的小国家,他们时而相争较量,时而扶持援助,虽然看重礼节秩序,又常常打破礼节秩序。
为什么不能各自安于序列呢?策男有时向着太阳走,有时沿着河流去,一天他来到鲁国,刚入境就被一群嚎哭的人堵住了路。
由于一头耕牛死去,整个家族都挽犁恸哭,仿佛死了长辈。策男从围观者的话语了解到如果没有了耕牛,整个家族的耕播收割都会受影响,那悲伤的家族也就顾不得体面了。
道边一个小童摇头道:“无礼也,无礼也。”
一名长者皱眉呵斥:“丘,你又多事了。”
小童道:“牛为耕作之资,现拥亡故之礼甚于亲朋,岂非无礼也?”
长者不悦,问:“悲痛之情在人,此时何顾礼法?”
小童虽幼,却不退让,回答:“凡事有序,皆应守本,岂可拂乱?”
策男觉得这孩童有母星的序列思想,很是欣喜,向旁人打听到这小童父亲早亡,家境贫寒,好学守礼。于是他留在了鲁国,以宣讲周礼为机,广纳学童为徒,也包括他看中的小童。
策男借传说和旧制向他讲述序列的重要和平等共生体的理念,只有处于严格的序列中,达到君民共生的境地,才会有均无贫、和无寡、安不倾。
这个小童能不能完成远襄星文明的传播呢?策男没有做太多的停留,他再往北去,希望更广更深地传递母星的序列文明,可是却不断地被人质询:序列是如何安排?由谁安排?序列任务是如何得到的?何谓平等共生?真的有平等共生体吗?人从来都是各自而生,如何共生?
自幼就在序列和平等共生体的教导中生长,我们从来都对此笃信不疑,策男当然也是这样。可是备选二号上散漫的人类却不肯相信。人类也不同于远襄星的共生体得到答复便即认可,他们会有更多的疑问,更尖锐的疑问,更复杂的疑问。他们的愚蠢甚至可以相互扩散,他们的愚蠢甚至可以相互传染,他们的愚蠢甚至困住了策男。
序列?序列任务?人类的序列文明该如何制定呢?
策男在离开鲁国五百年后就再未有讯息传回。
他和肃男一样,消失了。
接下来是恒男,他信心满满,告别时向大家宣讲他早已做好准备,不但要观测和回传备选二号上的一切,还要把肃男和策男一块儿带回来。
可是让整个远襄星震惊的是恒男消失的比光流还要快,自从出发后就再无音讯。
因为恒男异乎寻常的消失,探险者序列的记录讯息出现了大段的空白,普男提出将他的序列任务提前。
我知道普男也许是真的很想快些离开远襄星,在他的结合繁衍序列任务开始后,我从未见他有一丝笑意。他还是那个温厚和气的普男,关于配偶关于繁衍他从不曾吵闹过怨怼过,仍是一如从前地执行任何一个被安排的序列任务。因为就像他告诉我的,就像平娅告诉我的,就像自幼童期就反反复复被告知的——我们是序列里的平等共生体,只要去遵循序列,执行序列就好。
普男的序列任务的確提前了,出发的那天,他同每一个人告别。
普男拥抱我的时候,我都快哭了,我很舍不得他。拥抱过我后,普男又在我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他说:“来这里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小不点,我会想你的。”
我可不想在这时候哭出来,那太没有男子气概,于是我转过头去。
转过头来,我看到了雪娅——她与平娅一样处于教导者序列。
星际探险是远襄星的重要序列任务,送行名单也有严格的序列安排,并不是人人都可参加。作为序列配偶的雪娅,应该拥有最多的时间,听到最多的蜜语,得到最多的温情。
自始至终。是的,自始至终,我可以这么说,因为我太舍不得普男了,目光一直跟着他,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雪娅一眼。她一直看着普男,随着普男,希望与他单独相处一会儿,或者哪怕跟我一样得到他一个拥抱,甚至只是说一句话。
可是没有,普男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终于,航行器启动了,升起了,离开了,看不见了,参加送行的各序列人员都有序地回到自己的序列方阵,随即分别出发执行下一个序列任务。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空空的航行基地只剩了一个我。总是照顾我、维护我的普男也许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我还舍不得走,我仰起头再望一望普男出发的方向。
我看到一个清理者的影子,她默默沿着航行的方向往远处去,上下回复左右环绕,仔细地收集他留下的每一点尘埃。我想她一定不会将这个采纳袋投到废料库中,她同他一样始终严格遵循序列的安排,从此思念里只剩下这一点尘埃。
从普男传回的讯息里,我们知道了地球的近况。
是的,这时候他们称自己的星球为地球,从这时起我们也渐渐采纳了这个名称。
地球人的身材比从前高大,地球人的生命比从前长久,地球人快速地开始了人类文明发展,他们想尽其可能地延长或放大所有认知的事物,他们掌握了动力的初级序列。
普男有幸见证了那个时刻,那时他正游历在欧洲,看到了蒸汽机的发明。跟着铁路铺开了,海轮也造了出来,接下来他们有了发电机,新能源的出现让地球像脱缰的野马奔腾不歇。远望天空,他们不再只是占卜和颂诗,也不再害怕日食月食,通过望远镜看得更远,也想走得更远,他们不再认为宇宙以地球为中心,他们小范围地认识了星系,放下望远镜是显微镜,细胞、胚胎、细菌、脓肿、样本、临床、解剖外科、放血疗法,他们发明了一大堆名词术语,有的对,有的不对。
普男到达地球后立刻放弃了航行器,放弃了母星的所有防护装备,他调节自己的形貌特征,采集语言转化,运用在远襄星做的一切适应性训练去贴近地球人的常态。
他与肃男策男不同,没打算改造地球、影响地球人,只是忠实于他的序列任务,他游历四方,将所见所闻发回远襄星。读他的报告,我总能感到他是个好观众,一丝不漏地全方位记录所有的细节,可是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热情,没有参与,没有好奇。
从我们长久的相处中,我记得他虽然温和无争,但远不是这样的淡漠,从前我们一起析解过地球上的采集物。水,干净透明,柔软又刚强,易塑形易融合,易分解易改变,比较地球上的各类物质属性,我说普男像水。后来我得知,地球上的东方国家把水比拟为高尚的人。
这一时期,地球上战争频仍,人类的战争已不是部落间氏族间的了,一些大的疆域联合或统一为国。他们为自己脱离了冷兵器时代欢呼骄傲,开始利用火器战斗,并将火器发展得极快。各种政治阴谋层出不穷,各种海陆空大战接二连三,说谎的政客、重权的军阀、贪污的臣子、失控的武将、被愚弄的群众一批又一批,他始终是个局外人,经历的一切只是为了序列任务。虽然他游历四方,可是活得并不超然,活得像一部记录仪。
从记录中模糊透露出的唯一观点让我吃惊,他同肃男策男一样不约而同地认为人类在某些方面同我们很相似。
是慢还是快?我不知道,该怎么判断呢,比起肃男和策男的停留,是很快,比起恒男的消失,是很慢。
是的,普男消失了。
最后的讯息显示他当时位于东方。
下一个执行探险者序列的就是我,我常常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注视着我。每个人都是这样吗?海娅呢?
收到海娅发来的序列任务时,我希望还有另一层意思,检查过所有细节后,我明白了这纯粹是任务传达。
见到塞男时,我一点也不紧张,听说许多被塞男或其他位于管理者序列约见的人都很紧张,所以我特地留意观测了自己的体征,我的确不紧张。我们是平等的,我们是序列里的平等共生体,谁见到谁,都是没有分别的。
在普男的任务序列提前后,我的也做了相应的调整。
出发以前,我想见一见海娅。我明白在远行探险之前,我的结合繁衍序列任务是不可能下达了。我发出的讯息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见一见她,我不希望在送行仪式上,在欢腾热烈的场面里,好像跟每个其他人告别一样,来跟她告别。
海娅的回复很简洁——不难判断我们不是序列配偶。
简洁得就像她每天传达的序列任务一样。
地球人的足迹已踏遍了他们的星球,凡有灯火处必有密集的人群,我将航行器做了几次调整,选择降落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区域,这里与备选一号相似极了。我知道地球人把备选一号叫作火星,并觊觎于它,甚至也想把它当作地球人的移民星球。
是的,再次确认,据我的观测比对,我选定的降落区域与备选一号外观相似度极高,沙丘地表,棕色荒漠,遍布岩砾,许多岩层物质还能看出从前熔蚀风蚀的变化。
单看这里,简直与备选一号一模一样,这里会不会就是百亿年前撞击星体与地球做擦碰的地点呢?
其他探险者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想法?我回调数据查询。没有别人,肃男和策男未提到这里,什么讯息也未留下的恒男更没有,普男的记录里也没有。
那么我是第一个找到这重大发现的?
我想人类现在捕捉讯号的能力也许很高,降落前我关闭掉所有的外幅和内收讯号,探测过他们的监控频测能力后,我仍等到入夜后才降落。虽然这里空旷荒凉,虽然这里人迹罕至,我需警惕,我可不想像恒男一样急速消失。
当然,即便如此,对地球人的鄙视仍无法削减,漫漫行程里我已重复了几千次探险者序列的口头禅——愚蠢的地球人。
我在一片黑暗中成功降落,掩藏好航行器,准备卸下防护装备——像策男一样带着装备出行太难了。既然普男能完美地混迹于人群中,我也可以。
“空灵意境!空灵意境!”一个声音传过来。即时的索源转译后,我知道这是中文,准确的说是带江南口音的中文。
我还没有准备好就这样与地球人碰面,于是避开了这随声而来的奔跑者。在他离去后,我开始解除防护装备,脱去外层防护后,我试着吸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用陆生呼吸法来接触地球的空气。
虽然已有了准备,可是初期的不适还是让我难受,腔体中猛烈的气体回旋让我全身震动起来,不由自主向上跃起,并且忘了地球的重力牵引,在跳起来后毫无防备地重重摔在地上。
听到我发出的声响,先前那人跑了回来,黑暗里他摸索着掏出一个方形块状物,一束光射过来。后来我知道,这是地球人的通讯工具,他们称为移动电话,也叫手机。
“喂,侬没事吧?”那人慢慢走近我。
光照在我身上,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可我选择用更大的光能射了回去,耀得他后退。果然他睁不开眼,痛苦地蹲下身去。
“我的天,侬这是什么牌子的?闪死我了!”他咕哝着捂住眼睛。
我站起身,看了看他,仿着普男传回的东方人形象。我快速调整了自己的形貌,声音也定在与这个人近似的波频范畴。
那个人挡住眼睛冲我喊:“快关了它!闪死我了。”
我迟疑了一下调整了光源,柔和的光洒在我们周围。
那人缓缓站起身,揉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等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立刻又兴奋起来,“Cosplay呀?侬这打扮,哈哈哈!”
我还没有完全去除防护内层穿着,看来也许是与人类很不同吧,可我不想同愚蠢的地球人討论这样的问题,只是抬手把光能调了一下。
那人立刻认输,同时警觉于我的身份,叫嚷着:“这?这个不是侬的工作服吧?”突然态度大变,将眼睛眉毛皱了起来,大概是要做个悲伤的表情。
他指着远处的黑暗,说:“我的单反丢了,”看我毫无反应,又哽着嗓子补充了一句:“能帮我找回来吗?很贵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他等了一等我的反应,看我完全不理会,就撤掉了装出来的悲伤,说:“侬到底是不是巡逻员啊?”
我瞥了他一眼,问:“什么巡逻员?”
还在我思忖声音是否与人类相似时,他又开始说话了,“诶,我猜侬就不是巡逻员嘛,不过侬要玩Cosplay,该白天来。大晚上的连个照片都拍不好呢。”
我见他不回答我,就重复了我的问题,“什么巡逻员?”
“巡逻员嘛,”他挠挠脑袋,“就是巡逻员嘛。就是这个魔鬼城的巡逻员嘛。”
“魔鬼城?”我重复他的话,“魔鬼?”
“什么魔鬼啦?名字啦,侬不晓得吗?柴达木魔鬼城!我还以为侬是这里的巡逻员,搞什么搞,侬比我还不清楚噢。”
我没有再问他,向远处望了望,不知道这里的巡逻员有怎样的武器和权限。
一阵风掠过,沙石相触起了一阵声响,我警惕地把光能探过去,同时问:“巡逻员?”
他跺着脚说:“灭了,灭了!侬乱打手电筒才会把巡逻员招过来呢。”
我关闭了光能,再次问:“巡逻员?”
他的声音充满嘲笑,“侬怕巡逻员就别晚上穿成这样跑来嘛,谁见了也想逮侬。侬这样穿法挺吓人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次重复问他:“巡逻员?”
他有点火了,吆喝着说:“没有,没有!没有巡逻员!”看我被他喝斥得噤声不语,又安慰着说:“见到巡逻员也不用怕的,侬就掏出身份证给他们看看就行,说侬是观星爱好者就行了。”
我听到一个新的词汇,以询问的语气重复他的话:“身份证?”
他点点头,“对啊,身份证,”想了一想又说:“侬没带?我教侬啊,侬看到巡逻员就像我刚才那样,”说着摆出悲伤的表情,指向暗处,“我的单反丢了!”然后哽起嗓子,“能帮我找回来吗?很贵的。”
我冷冷地瞧着他,他嘻嘻笑着说:“他们要巡视的范围可大呢,哪有空去给你找单反呀。这么一来,巡逻员就懒得理侬了。”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又表演了一遍单反丢失记,末了冲我得意一笑,“怎么样,学会了吧,老哥这一手屡试不爽。”
我想问单反是什么,但是表现出事事不知也不好,于是冲他略略点头。
他提起身边一个大型望远镜——这个我见过相似的,在普男的记录中。可是它用起来是怎样的?我默默看着这件物品。
“侬?想看看?”他爽快地递了过来,顺手拍拍我还未脱去的防护臂甲,我瞪了他一眼。
“小家子气”,他嘀咕了一句,还是热情地指向天空,介绍说:“今天天气尤其好,侬看仙后座那里,真正是空灵意境。”
星光满天,灵透璨然,可是我的母星并不能被我这样容易地看见,我们通过光流隧道而来,经过暗渠一样的路径,到达地球前我只见过几十颗星星,当然其中之一就是备选一号。
“我是特地跑来柴达木看星星的,侬也是吧?”他笑嘻嘻地问我。
看星星?我可是跟星星擦肩而过呢,我冷冷地注视着这个愚蠢的地球人。
我漠然的目光引起了他的误解,他解释说:“我不是坏人啊!我真的是观星爱好者,老远来这里的,宁波天文协会侬晓得吧,我超级爱观星的。”
说到天文和观星,他兴奋起来,又拿起望远镜远远近近地指了一回,热情地叫我看这看那,向我介绍地球人给星星编出的许多可笑的名字。
“对了,侬要是到我们宁波也好去看星星的。不要光看我们那里繁华,我跟侬讲啊一样有人少灯少的地方。哪,渔山岛,福泉山,红岩景区都蛮好看星星的。对了,还有四明山,‘四明三千里,朝起赤霞城听过的吧?”他说了许多,见我的表情仍是冰冷漠然,微微一呆随即掏出一个卡片,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哪,我的身份证。我叫刘坤。哪,身份证都给侬看了,信我不是坏人了吧?侬叫什么名字呀?”
“我?我是远……”我是远襄的诺男,我可不能这样告诉地球人。
他问我的全名:“袁什么?”
“我,我叫诺男。”
“袁诺男?”刘昆重复了一遍,“我拍好照片要走了,侬走不啦?”
我?我走去哪里呢?去看看别的地方?去看看别的人类?
“我的车在那边,先走了啦”,刘坤见我不答言就转身往外走。
“侬等一下!”我已学会了一点他的江南腔。
“什么事?”
“我……带我出去。”
“侬没车?侬走到这里来的?”他惊诧地看着我,仔细打量了我一顿,问:“哎哟,我刚看出来,侬还是小孩子吧?学生啊?侬是不是逃家出来玩的?
小孩子?我是不是把形貌调得太年轻了?看着他琢磨我的眼神,我想大约真是把形貌改得过于年轻了,可是现在我没法当着他的面改样貌装束了。
“好吧,我带侬出去啦”,刘昆指指我的防护装备,“侬?换衣服走?”
我摇摇头。
“侬就穿这个来的?”刘昆表情夸张,“现在的小孩子真会玩,装外星人满街跑。”
小孩子,小孩子,我讨厌被这样看待,可是现在却抗议不得。
他又问我,“侬住哪里?”
这并不是一个立时能编出来的回答,我沉默了。
“喂”,刘昆在方向盘上重重一拍,“侬真是逃家出来玩的呀?是不是把学费都花在这些装备上了,不敢回家?扮外星人好玩呀?”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送侬去收容所吧”,他要打转方向,我说:“不!我就住前面。”
“就在前面?”劉昆说:“前面来的时候嘛是经过了一个中学的,侬是那里的学生?”
“嗯”,我伸头向前方看看,险得问中学是什么?
“学校是寄宿的吗?”
“嗯”,我垂下眼睛,少说话为妙。
走了一阵,刘昆把车停在一个大院门口,伸头去窗外看了看,对我说:“倒真是个寄宿中学,不过已经熄灯了,大门肯定锁了。”
我下了车,往大门走去,这大概就是他说的中学了。
他也跳下车,四处打量,对我说:“门房估计都睡了,现在叫门侬得挨批评”,压低声音,“不怕,我去找找有没有矮一点的围墙让侬跳进去。”
他才走出我的视线,我就越过了大门,这时候还是赶快摆脱他比较好。
刘昆的脚步声随着他的话语一起回到大门口,“我看东南角围墙比较矮,还有棵树能借力。侬会爬树吧?”
话还没说完,刘昆就呆住了,他惊讶地发现我已经站在了高大的结实的铁栅栏里面。
“侬?”刘昆惊讶地张大嘴,“侬爬过去了?”
“嗯”,我不知道这里的人类如今告别的礼节是怎样,只好仿着策男在释迦族制定的待客之道,双手合什向他微微一躬,“谢谢侬,刘昆”,接着我转身跑掉了。
躲进楼宇投下的阴影里,我想等到天亮后,外面有行人,我再混入人群去,至于外貌形容也等天明后看看别人的装束再说。
适应了陆生呼吸和地球的空气,没那么难受了,靠在一根廊柱上,我缓缓闭上眼睛。
天才微亮,我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吵闹声唤醒了,几个人在我不远的空地上扭在一起,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身量体貌和我现在差不多。
于是我迅速地摄取服装信息,片刻间做了物质转换,衣着上已与他们一样了。我摸摸衣服,这是蓝白相间的棉质纤维组织,低头看看胸口,上面的字有两行,方块字从左至右,维吾尔语从右至左,我快速译读出来,两种文字的意思一样:乌兰一中。
他们吵架的内容我也听了个明白,大约是四个高年级学生向一个低年级学生勒索钱财,那年少的学生不肯就范,被四人辱骂殴打,另一名学生则极力保护被勒索者。
“帕孜勒你滚开!别挡我们的道。”
“你们欺负我弟弟,我当然要管。”
“哟,我说这小子又臭又硬,死活不交保护费,原来是因为有个又臭又硬的哥哥。”
“芒里克,我家不富裕,我和卡吾力身上加起来也就30块钱。也不算你抢我们的,请你们吃拉条子吧,你要两百块,我们真没有。”
“你成绩好,老师成天罩着你。现在我们是跟卡吾力要保护费,你没钱替他交就滚远点。”
“卡吾力是我弟弟,我哪能看着你们欺负他!”
芒里克斜吊着眼睛在帕孜勒和卡吾力身上扫来扫去,阴笑着问:“那就是不交保护费喽?你的弟弟你自己保护?”
帕孜勒护在卡吾力身前,声音平淡却有力,“我不愿意惹事,可是事情打上门我也不怕事。”
“好啊”,芒里克怪声怪气地说:“等打完架去告老师啊?说我们欺负你。”
帕孜勒往地上吐下口水,“男人对男人,谁告老师谁是孬种!”
卡吾力也向地上吐了一口,“打就打,我们不怕你们!”
芒里克跳起身看看门房的动静,“别吵着买买提大爷,咱们出去打”,他率先向我这边跑来,我微微一惊,难道发现了我?
从芒里克惊愕的表情和放缓的脚步,我猜他并没有发现我,他停下来喝问:“你是谁?躲在这里干吗?”
我只冷冷看了他一眼,愚蠢的地球人。
“不吭声?”芒里克的怪声气又现了出来,“你小子躲这多久了?偷听我们说话。”
我仍然没有理他。
芒里克手一抬就要揪我的衣领,我盘算着用低压力值将他掀翻,还是用中压力值把他打晕,谁知帕孜勒冲过来拦住他,“跟我们打架就找我们,怎么又欺负别的同学?”
“别的同学?是你安插在这里偷听的吧,一转身好去打小报告。”
“都说了不告老师”,帕孜勒挡在我前面,微微转头对我说,“不关你的事,快跑。”
我当然不听这少年的吩咐,只管冷冷看他们的殴斗,这些愚蠢的地球人。
芒里克吆喝着,“谁也不许跑!”推着帕孜勒绕过门廊,后面三个人押着卡吾力也走过来,我的目光跟着芒里克过去,发现门廊后的围墙甚矮,想必这是他逃学常走的路子,那么刚才过来的确不是因为发现了我。
按住卡吾力的三个人挑衅地看着我,我不想当着众人使用他们不了解的能量,也好奇地球人的身体冲撞型打架是怎样的,于是不等他们开口,就自己跟上芒里克和帕孜勒跳出围墙。
怕惊动校方和家长,一众学生约定跑远些再打架,芒里克弄来一台运货的三轮篷车,大家纷纷跳上车去,我也不例外。
芒里克尽拣偏僻路巷行走,车子晃晃悠悠出了小镇,再颠簸摇晃一阵,我发现地貌渐变,跟我前日在航行器上看到的一致,這里像极了备选一号。
“到了雅丹林,可没人能救你们”,芒里克对这机械显然操作不熟,歪歪扭扭地一路开着,好不容易勉强安全地停住了车。
帕孜勒一路上都想靠近我,他有话对我说,只是没机会。趁着跳下车的工夫,他凑近我耳边,“下车快跑,别连累了你。”
显然芒里克和他的同伴是凶狠的,帕孜勒不愿拖我受累。但我怎么会怕几个愚蠢的地球人,重要的是我怎么会听一个地球少年的吩咐,说跑就跑?
我下了车,打量周围的地势,这是值得传回母星的讯息,石层被风蚀熔侵变得奇形怪状,立柱高耸,烽燧幽深,一座座小丘或高或矮,或疏或密,似危台似怪兽,似堡垒似幻影。
那六名学生见我态度冷傲,既不逃走,也不打算打架,都有些诧异。
芒里克现在对我的不满甚于那对兄弟,他丢开他们向我扑来。我只冷冷看着他,在他的身体挡住众人视线的时候,我让他摔倒了。我如何出的手谁也没看见,不过他们都认为芒里克吃了一记冷拳。
两个芒里克的手下立刻冲向我,我当然不会让他们近身,选择在我的身体处于视觉盲区时放倒了他们,芒里克一党的最后一人不知是该盯住帕孜勒兄弟俩,还是过来跟我动手,愣了一会儿他奔向倒地的同伙。
看到这逆转的突变,帕孜勒很惊讶,趁无人纠缠,他把卡吾力推向车子,见我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跑过来拉住我,把我也推上车。我虽然在心里藐视所有的地球人,但知道他没有恶意,也就不去伤他。
帕孜勒试着启动车子,猛颠了两三下后,他找到了法门,驱动载我们来的三轮篷车急速往回赶。
离开时,我看见没受伤的那人从芒里克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方块,隐约听到芒里克虚弱地指挥他,“快,打给沙木沙克,叫他带人来。”
帕孜勒虽然摆脱了芒里克一伙,但是惊慌大于喜悦,他不住地往后望,深恐追兵即至,在颠簸的车上,卡吾力的眼神也充满了慌张。
我们没走多久就看到两辆汽车迎面而来,凶神恶煞的一群人攀在汽车的窗缘,离着老远就冲我们大喊,“就是他们!”
其中一人认得帕孜勒,嚷着他的名字叫他停车。
帕孜勒吓坏了,他慌手慌脚地打转方向,往路边的雅丹林逃去。
这小三轮车的动力远远不敌汽车,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他将三轮驶入大体量的雅丹林里,转了一会在一处高耸的雅丹垛停下,把我拉下车塞进一个风化的孔洞中。卡吾力也跟了过来,帕孜勒却命他回到车上,“人家是为了帮咱才跟芒里克动的手,咱得有良心,不能再带累了他。”
卡吾力点头同意哥哥的话,帕孜勒急急地从口袋掏出两个小圆粒,“我还有两颗糖,咱一早上都没吃饭呢”,他把一颗给了卡吾力,另一颗塞到我手上。
“哥,那你呢?”
“我不吃了。”
我还没验析糖的成分,他们已回到车上,帕孜勒重新发动车子,往更深的雅丹林里去,显然他们打算能拖一时是一时。
我把那颗糖扔在一边,心想地球人真是蠢透了,一场打架从城里打到荒地,人数从三五个变成十来个,些许微末事也要大动排场殴斗,无怪他们的战争多生命短。
尖锐的刹车声刺激到了我的听觉,两辆汽车把小三轮逼停了。
“还有一个呢?芒里克说一共三个人。”
“这是卡吾力,初二的,他弟弟。”
“那就不是他们干的,说是另一个人动的手。”
“说,说!”
“人呢?交出来!”
我斜倚在石洞里,闲闲地听他们说话,可是始终只有逼问的话语,帕孜勒兄弟一言不发。
“嘴巴挺硬呀,铁打的?”
“霍加,他是你们学校的?”
“是,高三理科班的高材生。金属表元素表都能背的。”
“哦?快高考了吧,不听话今天就废在这!”
还是沉默,那兄弟俩一声不吭。
“好,咱看看他们都是什么元素做的,经不经得起我的小钢棍,诶,钢是铁元素的吧?”
一群人哄笑起来,金属脆亮的碰击声响了两下,想必是为了威吓他们,然后就是闷闷地响动了。我闲适地点点头,金属打在人类肉体上是这样的声音呀。
“不说?刚才只是试试手,现在我真不客气了。”
砰砰几声闷响,之后是沙土扑地的声音,我靠在石洞里观察周围的雅丹,心想这是有人被打倒了。
“卡吾力,你说!”
卡吾力回答:“那个人帮了我们,是朋友,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那我们是坏人喽。”
“啪”的一声,我想这大约是表皮碰触的声音,卡吾力应该是面部或手部挨了一掌。
“别打他!他小呢!”帕孜勒的声音响起。
“你还爬得起来呀?还想护着你弟弟?”
狞笑声中又是一阵砰砰声,接着沙土声撕扯声不断,卡吾力被打得叫出声却不肯屈服讨饶,也不肯指出我藏身的方位。
听着他们的纠纷,我只觉得愚蠢,几次都想走出去,不是为了要挺身救险,完全是在这里呆得气闷烦躁。我再等了一等,他们的打斗还没个了局,就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眼睛落在了地上那颗糖上。
捏住那颗糖,我忽然想起了普男,记得有次训练,我和普男是互搏的对手,我的能量耗光陷入了危险,普男不计输赢把最后一个能量块全给了我。我总是好胜的,他总是回护我。
外面的殴打声还没有停,我剥开糖纸,尝尝地球的糖吧,这显然不是地球人的高级货,粗糙得很,我咂咂嘴巴,忍着没吐掉它。
“嘴巴还真紧,两个都昏过去了。”
“差不多行了吧,别搞出人命。”
看来他们的纠纷总算结束了,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重力和空间的控制还没完全掌握,我的左上臂和肩膀重重地撞在了岩壁上。
声音不大,但是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几个人迅速向我这边走来,叫嚷着抓到我要将我如何如何。
他们接近我時,我将一个弱次级能量推过去,所有的人都摔倒在地。
“地震了!”
“地震了,快逃!”
两辆汽车上的人惊恐地狂喊,他们争抢着上车,慌张地发动车子。
有人问:“地震了应该往镇上跑,还是往外面去?”
“不知道,不知道!先从雅丹林出去再说。”
两个被遗下的学生给刚才的震动摇醒过来,想必适才他们已被揍得昏厥过去一阵子了。我闲闲地走回他们身边蹲下来,看到他们破损的校服和身上的血渍,我轻轻摇头,愚蠢的地球人。
卡吾力坐起身,揉着肿起的脸颊问:“是地震了吗?”
我不置可否,站起身。帕孜勒慢慢爬起身,抹了把已经干了的鼻血说:“我听见他们说地震,咱们快走吧,”忽然他瞪着我,惊恐地大叫,“天啊,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有什么异常吗?
卡吾力跳起来抱住我的左臂,“你,你的手转了向!怎么……”
我目光微斜,想起大约刚才撞在岩壁上时,把肩膀撞的向后侧转了半圈,现在左肩同左臂都是反转的状态。
帕孜勒自责地叫起来,“你……你又帮我们跟他们打架了?这……很疼吧。”
我想回转过来很容易,于是用右臂去拍,卡吾力却抱住我的左臂不放手,“怎么办?找医生吗?”
帕孜勒焦急地看着我,“都怪我们把你带累了,你的手怕是要动手术呀!你千万别乱动,骨头的事,不敢乱动。”
帕孜勒让卡吾力扶我上三轮,他自己努力地发动车子,却没有成功。破旧的三轮篷车,一动也不动。
“这怎么办?地震要来了”,卡吾力从车上跳下来,在后面推车。
帕孜勒又试了试还是不行,他从驾驶座下来,对弟弟摇摇头,“还是不行,点不着了。”
“那不要车子了,我们跑吧。”卡吾力说。
帕孜勒看着我,为难地说:“他整个肩膀都错位了,身体平衡不了,走路都走不了的。”
“那怎么办?”卡吾力害怕地震将至。
“我背他走。”帕孜勒过来扶住我。
“不用。”我冷冷地说。
帕孜勒固执地蹲下身子,“快!你帮我们才会被坏人打伤的,不用客气。”
这些愚蠢的地球人。
天晓得我连一个手指头也没有帮过他们。
帕孜勒背起我就跑,对卡吾力喊道:“要地震了,咱回家报信去。”
卡吾力答应着跟在哥哥身边,不时出手防护,以免我会摔下来。
这一程路途可不短,帕孜勒只在实在走不动时才会让卡吾力来替手,可是又心疼弟弟,不愿叫他多受累,总是没几步就又抢着把我背过去。卡吾力也是一样,他人小力小,虽然身上带伤,却咬着牙努力前行,我在他背上能感到他早已力竭,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可能想替哥哥分担一点负担。不知为什么,和这对蠢兄弟在一起,我忍不住就会想起普男。
我一边在心里嘲笑着愚蠢的地球人,一边任两兄弟轮换着背我走。雅丹林的景致确实很好,我贪婪地记录着沿途所见,等传回母星后,他们可以与备选一号的讯息做深析比对。
走了有多久,我没仔细计算,大约是黎明之后走到了正午时分吧,两兄弟已快支持不住,神危力竭,他们咬着牙把我背进一个村子,又拐了两拐,跑入一座宅院。
这院子里遍植花卉和果树,一进来就嗅到一股好闻的气味,我迅速地匹配比对,这是香桃木和蜜瓜混在一处的味道,普男传回的样本中我曾经接触过。
“卡吾力?帕孜勒?你们怎么回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原本在操持家务,看到两个孩子跑进来忙丢下活计迎上来。
“阿依慕姐姐,爷爷和太爷爷在家吗?要地震了。”
“地震?”阿依慕吓得慌了手脚,向里屋喊:“爷爷,太爷爷,要地震了!”
两个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一个惊恐焦虑,慌慌张张地问:“哪个讲的?是要地震了吗?”一个神色沉稳,只微微笑着说:“奴尔阿洪,你别急呀,孩子们说着玩的么?”
卡吾力跑过去说:“是真的!太爷爷,我们没乱讲。”
阿依慕这时又惊叫道:“你们这是怎么啦?衣服破了?身上有血?这个孩子是谁?”
奴尔阿洪老人问:“你们跟人打架了?”
帕孜勒放下我简略向家人讲了今晨到现在发生的事,又向我介绍了他的家人。这会儿在家里的是他的太爷爷——那位沉稳的艾尔肯老人,他的爷爷——那位慌张的奴尔阿洪老人和他们的堂姐阿依慕。因为再没有感受到任何震荡,大家暂时把地震丢开,都关注于孩子们的伤势。
奴尔阿洪老人和阿依慕急切地检查帕孜勒和卡吾力身上的伤,同时也惊异于我扭转错位的手臂。他们两人屋内屋外跑动着,找干净衣服,找止血药膏,找纱布绷带。
而最年长的艾尔肯老人却将目光实实地胶在了我的身上,一刻也扯不开去。他额头宽阔,眼睛深邃,头发微卷,胡子遒劲,眉毛浓长,相貌与奴尔阿洪老人有几分相似,只是显得更挺拔更沉稳些,当然他发须皆白,更老一些。他不多言,也不提问,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鄙夷地回望了他一眼,这个愚蠢的地球人估计被我的手臂吓坏了。
帕孜勒一面由家人打理伤口污衣,一边焦虑地问是不是要带我去做手术?镇上的医院能不能做骨科手术?
奴尔阿洪回答不了,只是焦急地翻电话簿,说要打给医院问问情况,又问我痛不痛,要不要马上叫120来。
我不知道120是什么东西,只是冷漠地摇摇头。
艾尔肯老人忽然说他从前学过一点推拿,也许能帮我恢复正位,我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心想这个愚蠢的地球人真可笑,要是一个人类手臂反转成这样,可不是普通医生能医好的,何况他这么一个风烛残年、老态龙钟的外行,自大又愚蠢。
“太爷爷,你能帮他吗?”帕孜勒急切地问,又补道:“他人很好,总是帮我和卡吾力。要不是因为帮我们,他不会伤得这么厉害。”
阿依慕迟疑地问:“真的吗?太爷爷,从没听您讲过呢。”
艾尔肯老人微笑着点点头,“我试试看吧,别让他去医院遭罪了,”他对我说:“你来,跟我到冬室来”,他率先而行,我被众人拥着,只好跟在后面。
进入后屋,他让我坐下,然后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说整骨推拿时不能被打扰。
大家退了出去,他锁上房门,看了看我,将灯熄灭了。
冬室的构造比较特别,大约是为了冬季防风雪烧暖炉,所以建得密不透风,而且不设窗体。艾尔肯老人熄了灯后,整个房间暗黑一片,我不知他闹什么玄虚,不过我知道他看不见我,而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艾尔肯在离我几步的椅子中坐下,轻声说:“我今年有一百多岁了,村里的人都叫我老爷爷。放心吧,有我庇护你,你的伤会好的,现在我来数数,等我数到一百你就好了。”
万料不到他所谓的整骨推拿,竟然如此荒唐,愚蠢的地球人!
果然,我在黑暗里看到他口唇翕动,开始数起数来。
我用右手托住左臂微微一旋,肩臂就回复了原貌,同时我提醒自己以后如有撞击,也要注意检视四肢,别再惹今天的麻烦。
数到一百后,艾尔肯老人问我:“怎么样,你好了吗?”
我淡淡地回答:“好了。”
艾尔肯老人打开灯,脸上的皱纹展开不少,眉开眼笑地向我再次确认:“好了?”
我抬起手给他看,他的神色间满是亲热喜悦,我的眼神里则充满嘲笑鄙视。
他拉开门,提高声音叫晚辈们准备午餐,特地叮嘱多备些瓜果。
帕孜勒和卡吾力一听到开门声就跑了进来,看到我的手臂恢复了,快活得又叫又跳。
“疼吗?太爷爷怎么治的?”
艾尔肯老人好像真的给我治过伤似的,他骄傲极了,天花乱坠地吹起牛来,说故事一样将两个重孙唬得又惊又喜,呱呱乱叫。
帕孜勒热情地拉我入席,一定让我尝尝他们的家宴。
卡吾力端上奶茶,又端上蜜瓜,一会儿又献上葡萄,无事忙似的团团转。
阿依慕和奴尔阿洪将牛羊肉和大大小小各种味道的馕摆了滿桌还觉得没有尽到主人的情份,又端上了自酿的葡萄酒。端上酒才想起我们三个学生不能饮酒,于是将酒递给了冒牌医生艾尔肯老人。
我看着忙乱哄闹的一家人,鄙夷的情绪都快按捺不住了,多么愚蠢的地球人!
老人家艾尔肯在饮下葡萄酒后更加糊涂,老眼昏花地拉住我,一定让我坐在他身旁,显然把我和他的曾孙完全混淆了,多么愚蠢的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