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者
西河公园车站旁,常年有个卖鱼人。
每天下午四五点,他就在车站边摆摊。帆布一铺,十几条鱼摆着,有的开了膛,有的切了头,有的剥了鳞,有的被分成一截一截的,鱼尾巴竟还在一扫一扫的,整个摊子看起来血光四溅,腥臭无比。卖鱼摊前常年围着人。我至今不明白,这些穿戴整齐兴致勃勃的人是从哪冒出来的,他们围着鱼摊站着,观赏卖鱼人将鱼儿高高举起后,“啪”地一声甩在青石板上,然后是“唰唰唰”地剥去鱼的鳞、“咔咔咔”地切断鱼的身子。那些原本活蹦乱跳的肥硕的鱼,瞬间就死了,化作一块块肉,一摊血迹。鱼摊前的血腥味就更浓了。
人群日日不散。我怀疑人也有可能是从猫进化来的。就连骑电动车风一样路过的人也被吸引住,他们刚刚闯红灯挣到的宝贵时间,恰好可以用在这里。只听“吱嘎”一声,电动车停住,车上的人不下车,一只脚踩地上,两只眼盯着卖鱼人杀鱼。看了半晌,手左指右指,嘴一张一合,问价讲价,定了一只,卖鱼人麻利地将鱼弄干净,装進袋子里,钱也进了自己的包里。我想,那么多人爱围着这鱼摊,莫非为的是卖鱼人这魔术师般的快手?但这个想法立刻被推翻了。大家对鱼的兴趣显然更加浓厚,围绕鱼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今天这草鱼不错,可以买。”“那半个鲢鱼头,做剁椒鱼头,多好!”说话声立刻引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
有人问,为什么这个鱼摊的鱼腥味特别浓重。卖鱼人白了对方一眼,新鲜呗。“也是,新鲜才有味。现在吃牛肉、羊肉,都没牛肉味、羊肉味了。”立刻有人附和。说到“肉”字和“味”字,隐隐又听得一片咽口水的声音。
不能怪他们。四五点,午餐已经远去,晚餐还未到。我琢磨过那些来历不明的闲人,大多是本地的居民,一般是国企里退休的女会计或男司机。由于我在这座城里待的时间,多过在自己的故乡,时间长了,我已经能嗅出他们身上的特别气味,那真是一种特有的气味,比如每年夏天,荷花盛开的季节,大人小孩一起出动,拿着长竹竿红塑料袋,上街打芒果。遭到各种打、捅、戳、钩的芒果,一个个滴滴答答地从树上掉下来,又青又硬又小,一副十足倒霉样。人们依然乐滋滋地捡起来,扬长而去,对于那路边“偷摘芒果罚款50元”的告示比较不屑,因为本地人笃信,持续仰头可以治疗他们的颈椎病。如果你和他们聊上一会,你就会知道,他们的惯常形象是居家手臂戴袖套,出门腰间别钥匙,买菜、吃饭、睡觉、做卫生是每天的内容,最关心的是如何更节省地活着。常常是将发霉的筷子洗好后继续用,故意让水龙头整夜滴答积下的水可以用来每日洗碗,为了五毛钱的差价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多跑几条街去买菜。活着如此操心和疲乏,唯一的乐趣就是又省下了几个钱,存够了钱就买房,买完房继续存钱。美感、艺术和情趣,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神经质、浪费和不可理喻。不过,我的厌恶再多,也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口水。我也常常被支使,和他们一样,来这个鱼摊买鱼——新鲜,便宜。
那天下午五点多,我又来了。卖鱼的人头也没抬。对待一个不会问价讲价、不会挑鱼、甚至分不清鱼品种的客户,他的手起手落更加神速,随便抓起一条中等大小的彩云雕,秤还没放稳就说了多少钱,“啪啪”把它拍晕,划一下鱼腹,掏出里面的脏物,将鱼扔进塑料袋,一边递给我,一边收钱,我还在盯着鱼看呢,鱼到这时尾巴还会一扫一扫的,卖鱼的人已经将钱找我。我照例瞄一瞄,确认找的不是假钱,以显示一下我在买鱼过程中可怜的掌控权,就可以提着鱼回去了。
回的不是家,准确说,是教师职工宿舍。途中,我要爬一个很陡很长的坡,在这个坡的尽头,就是我任职的学校,一个挂着百年老校附属学校牌子的私立学校,由几百名师生、一栋教学楼、一栋行政楼、一栋实验楼、一个操场以及一间比校长办公室还小的图书馆组成。但你又不能说人家校长不重视图书馆建设,毕竟图书馆的管理老师,他都亲自派的,虽然那位管理老师总躲在里面打毛衣。总的来说,学校新盖不久,看起来设计时尚、简洁干净,又依山而建,绿化面积惊人,可谓树木葱茏。在学校附近,还有一条挺大的河叫西河,汇入闽江,所以学校招生手册上所说的“校园环境优雅”都显得太谦虚了。面试的时候,我问,那我是上初中的计算机课还是高中的呢?校长十分惊讶地说,当然是初中兼高中了。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学校的所有教师都是这样横跨好几个年段的。只是当听说学校居然还有一栋教师职工宿舍、学校不过象征性地收些房租时,我一把从办公室主任手中抢过协议就签了。搬进教室职工宿舍的那天,我从一脸雀跃变成灰头土脸。宿舍楼的确是存在的,就在学校的背后,山坡的最尽头,可惜却是旧楼。大概是七十年代所建,破旧得很。楼体的水泥墙上有黑黑的一道道线垂下来,我不敢再认真看,怕再看两眼就会发现开裂之处。
走完坡,到了稍平处,就会看到一棵木瓜树,这是我们宿舍楼的一道景观,果实小粒时数量惊人,挤挤挨挨的叫人羞涩,但稍大后的木瓜我却很少在这棵树上见到,偶尔有次在地上捡到,上面居然刻了名字,是住这栋楼的其中一位老师。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堪称我进入社会后遇见的第一件震撼之事,你要知道,木瓜树并无任何枝桠,我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爬上去签这个名的。穿过阴暗狭小的楼梯,我爬到了四楼,边敲门边喊:“我回来了!”立即有人过来。因为我能听到一串“噼里啪啦”的唠叨声了:“怎么去了这么久!今天有没有跟老板讲价?你老是不带钥匙……”我笑嘻嘻地把鱼丢给她。刘媛是我的舍友,也是我们学校的历史老师,她身材有点矮胖,一双大眼睛和一头乌黑的长发,爱穿裙子,加上做得一手好菜,就连唠叨也让这个斑驳的水泥房宿舍有了一些家的气息,至于她担任班主任的那个班级学生是不是这么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刘媛去做鱼,我无所事事,走到阳台处压腿。刚爬了这么大的一个坡,小腿不放松,会长成肌肉的。隔壁的阳台上,忽然传来嬉笑:“小黑,你压腿怎么不穿裙子呢?”我瞪他一眼,将腿收好,随手拔了一棵葱扔过去。葱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后,顺利地掉在萧逸的脚边。我们这个楼,楼梯狭小,房子就一墙之隔,阳台之间也就一道矮墙之隔。常常刘媛不在宿舍的时候,我就得从隔壁房间翻回来。我不喜欢带钥匙的最主要原因也就在这里,隔壁房间住的是我师兄。此时,我的师兄萧逸正穿着球服在阳台上弹吉他,以及顺便欣赏我的长腿。我皮肤黑,这是我们学校所有师生的基本常识,但像萧逸那样敢当面叫我小黑的,也就他一人。我表面生气,内心其实有点暗爽,有一种把我和他一起区别出人群的亲昵感。萧逸是我们学校的政治老师。这位政治老师似乎很多时候都在穿球服,不上课的时候当然要穿,上课的时候也会这样穿着在学校里晃来晃去。校长因此亲自找他谈过话,据说萧逸振振有辞,对校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意就是我们这是一个年轻有朝气的学校,不要老是被那些破规矩、平庸的思想绑架,穿球服显得教师和学生更没有距离感,容易处成兄弟。你说处成兄弟了,还有什么事讲不来的呢?谈话没什么结果,萧逸没能说服校长,校长在白白摔碎一个茶杯后,仍是每天西装革履、一脸肃然地拐进他的办公室,然后掩上门,不晓得在里面忙些什么。我想萧逸之所以还能穿着他的那身背心款的篮球服在学校里晃荡,除了校长太忙、一时半会儿骗不到新教师来替代他外,更主要是因为萧逸长得帅。逢招生阶段,萧逸穿着白衬衫接待前来咨询的家长和学生,我们其他人就可以一边歇着了。人长那么帅,偶尔出格点,也是应该的吧。这是学校里师生的想法,私立学校有私立学校的好,学校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变动感,大家能处一年是一年,能混一年是一年,何必较太多真。
我更了解萧逸一些,我们俩是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毕业的,他大我两届,却是常常能见到的。他是我们系篮球队的,打比赛时双方的啦啦队员互相低声叫对方小婊子,因为对手的啦啦队员也朝他喊“好帅啊”,这叫我们十分忿忿不平。虽然他球技一般,混篮球场主要靠引起一场混乱然后趁乱进球,但唱功了得,他在他们那届的校毕业晚会时还上台表演,一边弹吉他一边唱着自己写的歌,那场表演直接改变了我的命运,第二天我男朋友就和我分手了。我男朋友觉得我一把年纪了,如此好色,实在是不要脸。况且当着他的面,为另一个男生歇斯底里地欢呼,实在是伤了他的心。我们的分手是对的。不然挨到毕业也是劳燕分飞。我无法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尽管晚会当晚很多女生都尖叫了,但我的行为看起来实在是太像已经爱上萧逸了。我无法向我的前男友解释说,其实不是这样的。师兄他代表的根本不是爱情,而是梦想,当然它们很难区分,毕竟都一样转瞬即逝。命运诡异,毕业后我找工作,进了这所学校之后才知道,我们的萧逸师兄,居然也在这所学校当老师。我想,我要被当年的那些啦啦队员们骂一千遍的“小婊子”了。萧逸依然打篮球、弹吉他,还是那么好看,头发再留长一些,就更像谢霆锋。但似乎又不是萧逸了。他成了一位私立学校的教师,就住我隔壁,叫我小黑,嬉皮笑脸和女教师、女生开玩笑。这真叫人忧伤。
“吃饭啦,快进去端菜!”刘媛永远都是人未至而声已闻。但随即她就来到了阳台,我发现穿着围裙的她格外动人,因为意味着马上可以开饭啦。萧逸说:“吃什么饭,来听我弹一曲呗。”刘媛将手在围裙上擦拭着,“谁有空听啊,吃了饭我还得下晚自习呢……啊”,忽然刘媛一声尖叫,我赶紧从阳台进屋去厨房端菜。“该死的老鼠,种点葱还不让人种啦……”“吃饭,吃饭,吃了饭你还要下晚自习呢。”我柔声安慰着,把她做好的饭菜一一端上来,有筒骨汤、清蒸鱼、炒空心菜以及米饭。刘媛喜欢吃鱼,她觉得吃鱼不会胖,也不费钱,十来块钱就能整一个荤菜,我们的饭桌上就常常能见到鱼。刘媛在我的招呼下进屋来,坐下盛饭,对老鼠的憎恨却还没消失,细数起它们的种种罪行。我尽量不去听她说什么,只一边吃饭,一边欣赏她柔软的胸脯一耸一耸的。我自己胸小,历来羡慕有胸的女人。况且,我对老鼠的态度与她不同。除了讨厌它们半夜蹿到我床上来以外,老鼠还是有功的,帮我顶替承担了刘媛的很多唠叨。刘媛一边唠叨,一边却不耽误吃饭,一口饭一口菜,一口菜一口饭,毫不含糊,我趁她不注意伸筷子去夹一块筒骨,她立即眼疾手快地出手救下了它,使它免遭残害。“先别啃掉,留着明天中午炖,还可以做一顿汤!”她的举动我倒也不奇怪,我们搭伙吃饭,每个月交给她八百块钱就能吃到像样的三餐,靠的就是这样的精打细算。我咽了咽口水,暗暗打算等下洗碗的时候就把它啃掉,然后就说是老鼠吃的。胸脯一耸一耸的刘媛说道:“实在不行,我们养只猫。”这话她提过,但我觉得不太可能。养猫耗时费粮,刘媛哪里舍得?果然,她就随口一提,然后麻利地吃完了饭,去卫生间漱口洗脸。我收碗的时候,又听到她尖叫:“哎呀,阿美,你怎么用掉了这么多的纸。早上我刚拿的一卷。我跟你讲,这个纸不是有一条一条的点点的缝吗,你一次用一条缝的就够了……”我皱了皱眉头,苦恼这个可不好赖给老鼠了吧,干脆不吱声。刘媛风风火火地从卫生间出来,又进了卧室,站在镜子前,涂涂抹抹。我搂着碗碟,就倚在她房间门口,也不管碗里还有汁水在滴,就只顾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刘媛一脸认真,百忙之中,还对我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去跟校长说下,申请也当班主任,下点晚自习,每个月能多三百块钱呢。”我听了“嘿嘿”笑。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是不缺钱、不念书的各方神妖,法力高强。当班主任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自个都没把握管好。刘媛打眼霜时一定是会双手食指和中指沿着眼眶按摩,左右各绕三十下,她说这样才会被吸收,不浪费。我一边欣赏着,一边不住地点头,连声说要向她学习,却从来没有执行过。我从没买过眼霜。除了懒之外,大抵心里还有抗拒,抗衰老这件事本身就带有一种叫人忧伤的衰老气息。刘媛一番涂抹后,满意地飞奔到门口,穿上她的那双低跟单鞋,“砰”地关上门,留给我的就只有越来越小的“笃笃笃”下楼梯的声音了。
我把碗筷放进水槽,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冲上一会再来洗,这样省事多了。这和洗衣服是一样道理的。把衣服放进盆里,倒进洗衣粉,用脚先踩上一会,等下再来手洗,轻松多了。当然,我只有在刘媛不在的时候才可以尽情这样。她如果在,我就得关上门才能这样做。我有许多事,都是趁刘媛不在的时候尽情做的。
我是说,比如只穿一条内裤在屋里走来走去,以及念书。
大学刚毕业的新教师,念什么书?这是我偷偷看书的原因。虽说我们校长开会时常常会说“人往高处走”,但那是说给学生听的,在校的老师,还是要军心安定,如果有什么另起炉灶、卷铺盖走人的想法,最好等到一切都落定了,再来摊牌。我瞒着刘媛,还因为害羞。毕竟想考研和考上研之间是有着遥远的距离的。于是,在初夏的夜色中,我坐在我那个房间的窗台边,努力想拉近与梦想的距离,一页一页地看起了《东方文学史通论》《宏观比较文学讲演录》《中国古代文论教程》……由于本科阶段没有念过中文系的课(计算机专业的课其实也没好好上),如今单凭一腔热血,看起书来也是颇为费劲,常常看了前面忘了后面,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有时干脆乱来,风吹哪页就看哪页,最主要的不适在于,教材中的文学,与我想象中的文学之间居然也有着遥远的距离。教材里的文学,根本没有那么多香艳浪漫故事亦或潇洒性情人物嘛,而是一板一眼的知识点,实在无趣。但是我一想到我想报考的那个学校的名字就会激动,那种虚荣心和梦想交织出来的力量,又支撑我夜夜坐在这里。
刘媛要到九点左右才会回来。这期间只有我和嘤嘤作响的蚊子以及不知躲在何处的老鼠一起度过。我们宿舍楼是水泥墙的,白天认认真真地吸收了很多热气,到了夜晚全部毫无保留地释放给住户。这才初夏,我坐了一会,就已经坐不住,走到阳台透气。隔壁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音,萧逸不知去了哪里。我对他夜晚的去向从来都无所知,想象不出他这样的一个人应该如何度过每一个灼热的夏夜,但他毕竟在这所学校已经是第三年了。我想,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些支撑他活下去的秘密。萧逸的秘密我猜不出来,但我猜刘媛的应该是爱情,或者准确地说,是婚姻。我们都是外地女子,唯一的身家就是自己这个人,结婚无异于第二次投胎,想要在这个城市真正落稳脚跟,考虑的对象必定是经济条件为首,对方要是能有一套学区房,这样孩子上學也不需要发愁,诸如此类。说实话,我也希望她能嫁得好些,不必再为一点厕纸大呼小叫,不必再好几张信用卡套来划去的,只为积累积分换一点折扣或可怜的礼品。
九点多,刘媛回来了,颠覆了我的猜想。她带回了一个菠萝,香甜的气味引得我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谄媚地迎上去,接了过来。但紧随她身后的,还有一个人。男人。我对他的热情就不如菠萝。“你来干吗呀?又来粘我们家媛媛啊。”我边说边作势要关门,吴国华笑嘻嘻地轻松一推,就为自己推出了足够多的空间,一边溜进来一边说:“不要这么小气,媛媛是你的,更是我的嘛。”刘媛在弯腰脱鞋,顺手就把手里的包往他身上砸:“谁说我是你的!脸皮够厚的。”吴国华不敢吱声,只笑嘻嘻把高大的身躯往我们房间里又移进来了一点。
吴国华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身材高大健硕,做平板支撑能做半个小时多,和刘媛站在一起,外表倒也匹配,但他也是外地人,几乎也是一穷二白的境况。他追刘媛,是我们全校都知道的事。“全校”这个词一听规模很吓人,其实我们学校统共上上下下师生加上那个打毛衣的图书馆老师,也就四百多人吧。但这四百多人都一致认为,嫁给吴国华不会幸福的。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两个不稳定工作的人在一起,生活哪里有保障!至少要找个稍微条件好些的,这样才能减少我们社会的贫富差距,为社会稳定做贡献嘛。我虽然鄙夷这种想法,但是落实到吴国华身上,我倒也反对刘媛和他在一起。吴国华长得五大三粗的,爱喝酒,爱抽烟,爱吃肉,脾气急的时候特别凶,我见过他在操场训学生的样子,龇牙咧嘴的,看上去特别粗犷。我就怕他以后也对刘媛那样发脾气。反正他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艺术型的男生。不就是萧逸那样的小白脸吗?这是刘媛的原话。当然,刘媛也不傻。吴国华在刘媛面前还不如小白脸呢,他更像只小绵羊,有时体贴得叫人嫉妒。
比如,我们当时在吃菠萝。菠萝是吴国华切的,盐巴和开水也是吴国华拿的,他递给刘媛的是牙签插好的菠萝,递给我的是牙签。我拿着牙签,简直吃不下去,因为吴国华正把菠萝放进刘媛的嘴里。
“阿美,你不回房间休息吗?这么晚了。”在盘子里还剩最后两块菠萝的时候,吴国华敦促道。刘媛居然没有用包再打他,虽然手边没有包,可不是还有手吗?这么说,刘媛也是這么想的呀。看他们这么无耻,我气愤得用一根牙签将最后两块菠萝都插上,迅速塞进嘴里后,得意地鼓着嘴,回了房间。
我用耳朵继续当着电灯泡。越是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越是睡不着。后来也不知道吴国华是什么时候滚回楼下自己的宿舍的。记得临睡前,我提醒自己,明天一定要找刘媛好好谈谈,婚恋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万万不可在寂寞的时候,被人家趁虚而入啊。
第二天,我上午第三节和第四节都有课。一大早我就躲进教学楼的机房里。机房简直是我们学校最可爱的地方,它独立在实验楼的顶楼,实验楼本来就少人来,何况是顶楼,除了来上课的学生,简直没有人迹,方便我像鬼一样躲在里面干些什么。机房外是一大片的天台,早晨我拿上书,站在栏杆边,俯瞰学校的绿荫,听一会鸟鸣,在压腿、深呼吸等一系列准备动作之后,开始翻开《东方文学史》的第一页。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一切美妙。我盯着来电,迟迟不想接,迟疑了一会还是接了,隔着手机,丝毫也不妨碍我们的德育处林主任将他的威严、神经质和啰嗦都传递过来。他说:“小陈,你赶紧去做课堂纪律巡视!”所谓的课堂纪律巡视,就是在学校的教室走廊边晃来晃去,看看哪位老师或学生旷课、迟到、早退、吃零食、讲话等,都要一一记录下来、扣分,然后每天给每个班打分数,每周贴出一个评比表。此项工作一般都是由德育处干事来做,但由于我们学校人员精简,德育处没有专职干事,每年都会从语数英的各科老师选几个来兼任,比如,我,新来的计算机教师。我最痛恨课堂纪律巡视这件事,充分表现了学校对计算机这个学科的鄙视,林主任不称呼我陈老师,居然叫我小陈,而且这种背后记人一笔、像特务一样的工作,显得很下作而且招人恨。最重要的是,它对课堂学风毫无益处。每次我从教室旁边走过去,里面的学生正好逮到了风景看,有时还会故意集体嘘一阵。老师则将课堂的被打断归结为对我的恨。好吧。我承认我也有错,我不该穿V领T恤,暴露出了胸口的纹身。然而,课堂纪律巡视这项人见人恨的工作,却得以长期推行。因为林主任每次都在“国旗下讲话”时,将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再三重申。后来,我才明白,这项工作其实真的很重要。它不是为了整顿学风的,而是为了确保上课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老师、学生均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多来自连江、长乐等,家长每年交上一笔数额高昂的学费,不过是请你照看一下,确保人在就好,到了时间人家自然是出国去的。但由于我当时没有这样深刻的思想认识,还天真地以为,学习这种事,心在比人在更重要,对林主任如此热衷抓纪律之事,十分抵触。所以,巡视是去巡视了,脸却臭得很。在走廊转弯的时候,遇到几个迟到的初一女生,甜甜地向我打招呼:“陈老师好!”我的心情立刻变得很好,不好意思再臭着脸了。多好的孩子,她们还在吃彩虹棒棒糖呢,真希望她们不要升上初二。我没有将她们吃零食的事记下来。因为相比初二的学生而言,吃零食的孩子简直就是小天使。
上午第一节,我迎来了初二(1)班的学生。我说过的,位于实验楼顶楼的机房,简直是最可爱的地方。这点我的学生必定也是认同的。他们来这里上课,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脱了鞋,欢呼着直奔电脑。我像他们的妈一样,站门口喊“穿鞋套,穿鞋套!没穿鞋套不要进来了!”女生很多都会乖乖穿,男生则互相推搡着、挤眉弄眼地喊:“喂,老师说要戴套!”我一般都是靠做深呼吸,才能平安度过这样的时刻。正式上课的时候,也必定是要有几分钟的乱哄哄之后,好吧,是十几分钟,才会渐渐安静下来,大概是开始玩扫雷游戏了。我们上课是学生每人一台机子,老师要上课的时候,就将所有分机都控制,但学生常常会偷偷解开这个控制。机房的电脑很多是旧的,经常出问题,刚开始时我会用我那点可怜的专业知识,企图通过七弄八弄把它修好,时间久了摸到一个窍门,就是开机重启,重启就好了,完全无法解释,犹如天机。时间久了,我还摸到一个规律,就是班上有几位最调皮但也同时最机灵的男生,往往是电脑高手。他们家里大多有很好的电脑,打游戏的时候,已经和电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他们的感情仍然局限于用电脑玩游戏。关于WPS、FLASH等计算机的基础知识,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所以,无论如何,给他们上课都是头疼的,上一次课,我的头疼就要加重一些。
耗到黄昏,我站在顶楼的天台向下望去,学生们在操场上追跑、吃辣条、打打篮球、谈谈小恋爱、三五成群地说老师的各种八卦和同学的坏话,想起这么可爱的学生居然有我这么烂的老师,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愧疚。然后,就飞奔而下,也跑到操场上。
吴国华他们几个霸占了我们操场为数不多的篮球框,几个人在那一边讲黄段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投篮。我也混进去,卖力地表演了转身过人、三步上篮。萧逸自然也在其中,不然我卖个什么劲。我发现我在这个学校,仅有的一点激情都是他在点燃的。否则如此日复一日的平庸日子,我真是熬不下去。“小黑,接球!”萧逸将球直接向我砸来。我觉得再和他们这么玩下去,我在他们眼里估计已经没有性别了。玩到大家都累了,吴国华将球扔给一个学生,我们几个老师就一起走回宿舍楼,该洗澡的洗澡,该吃饭的吃饭,寡淡的一天眼看就要这么寡淡地结束了。
在大家慢慢爬坡的时候,吴国华忽然说:“今晚我们大家一起吃饭。”他强壮的臂膀上滚着一粒粒汗珠,带来特别强烈的臭汗味。我想这点还是蛮迷人的。几个人晚上一起吃饭,这一般是逢节日或谁过生日才有的事。大家都穷,轻易不敢上餐馆。我琢磨半天,也想不出今天是什么日子,一脸狐疑地看向萧逸。萧逸则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小声哼着曲子,我拍他肩膀:“吴国华有什么阴谋呢?”萧逸只笑,哼曲子的声音更大了。我能听出他的词:“原谅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爬到坡顶的时候,我想跟萧逸说下木瓜的事,但又说不出口。他那种终日飘忽的样子,大概连这样的事也是不屑听的。
晚饭吃得我惊讶连连。首先,我们没有像通常那样,去西河边的那家老餐馆,而是在吴国华的宿舍里,刘媛做的。我们刚才在操场上玩的时候,她就躲在这里围着围裙和锅碗瓢盆、油烟味斗争着。然后是菜式,有炒空心菜、西芹炒牛肉、蒜苗炒蛋、剁椒鱼头以及排骨饭。我从来不知道刘媛能做这么多好吃的,尤其是剁椒鱼头和排骨饭。在我们吃饭的过程中,有好几次吴国华和刘媛都咳嗽了一下,准备说点什么。我和萧逸则忙于狼吞虎咽,并且萧逸丝毫不像刚才传球给我那般慷慨,居然从我筷子下直接打劫走好几块肉,实在可恶。吴国华终于把筷子一放,朗声说道:“我和刘媛有事要宣布。”萧逸头也没抬,一边夹菜一边说:“媛媛,你这厨艺太赞了,我明天开始和吴国华一起追你哈。”吴国华“啪”地把放下的筷子又拿起再重重敲下去:“我们要说的是,我和刘媛订婚了。今天这就是订婚宴。”我被这个晚上埋伏的“地雷”彻底惊醒,与萧逸互相对视,然后同时嚷道:“不会吧,这也太便宜你了吧。”安静了一会,萧逸接着说道:“订婚宴就这层次,那得在时间上弥补,至少要请我们吃一个月。”我则真心悲伤,不死心地问道:“你们……就这样定了?”大概是前半段吃得太猛,后面的饭菜我觉得索然无味。刘媛安慰我,以后可以继续和她、吴国华两人一起搭伙吃饭,如果萧逸要加入也可以,但要多交钱,因为他铁定什么也不会做。我转而幸灾乐祸地看着萧逸。
刘媛就这么彻底被吴国华征收走了,没过多久,她就半遮掩半公开地搬到吴国华宿舍里了。据说已经领证。我可以穿着短裤在宿舍里肆无忌惮地走来走去了,却一点都不快乐,想不通吴国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将刘媛拿下的。明明就在我眼皮底下。但这个世上多的是我管不了的事,我连我自己都管不好呢。一个人独居如此空荡、脏兮兮的旧房子,特别是想到吴国华和刘媛就在我楼下吃着香甜的菠萝,我就开始反省,是不是也应该活得像个正常人那样,谈恋爱,吵架,结婚,吵架,生猴子,不,生孩子,吵架,买菜,吵架,装修房子,吵架……虽然我的三步上篮做得比很多男生还要好,但是我在内心里仍是渴慕爱情的,一份不一样的爱情,一份能够将我从这平庸琐碎的日子里拯救出来的爱情,改变命运的爱情。
这应该很难。像我这样终日躲在学校,没有任何积蓄,更没有余力对自己的形象进行投资,没有社交,周围能见着的人,也都是一些和我差不多境地的人。像刘媛那样嫁给吴国华,我是万万不肯的。但这不是我最发愁的事,当务之急我得解决吃饭问题。我从那个长长的斗坡逶迤而下时,被自己的馋劲感动了。
鱼摊还在,卖鱼人也还在。围观的人群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就像是某个烂片导演请来的盒饭群演一样,探頭探脑地往鱼摊上瞅着,也探头探脑地往鱼摊外的马路上瞅着。
站在人群稍远处,有一个年轻人。看不出年纪,可能十八,也可能二十八,眼睛是凸出来的,大而无神,嘴也大,其实也没那么大,但是咧着的,看过去占去了半张脸。我知道他,卖鱼人的傻儿子。我在这一带散步时,常常看见他端着一个碗,大瓷碗,一手托着,一手伸进去扒两口,继续往前走着,全街就他一人在吃饭,在城里,正常人没有这样吃饭,他吃饭的时间也常常不是饭点。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一种打发时间的举动。诡异的是,他吃得无声无息,饭没咽下去嘴又开始咧,嘴角向上的弧形,闪出了一种恐怖的笑意。
每次看见鱼摊上的血腥,我就不怀好意地猜测:不晓得是儿子得病、卖鱼人不得不继续卖鱼,还是因为他一直在杀鱼,所以儿子就一直病着。但这血腥并不妨碍我吃鱼。既然鱼都杀好了,吃了才能让它更好地转世。
我提着鱼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还是一如既往地买彩云雕,这种鱼优点很多,除了便宜,那就是刺比较少,胖乎乎的,长得也挺喜庆。我努力回忆刘媛的做法,笨拙地实验着,将鱼洗净,冲掉内脏的残余和血水,放在盘子里,倒酱油,倒福建老酒,撒点糖,切蒜,切生姜,切葱条,把一条鱼铺成花花绿绿的秀色可餐的模样,然后放进锅里,开始蒸。
接下来该干什么呢?如果是刘媛,她会留在厨房里,借这个空当擦擦洗菜池、整理碗碟什么的。但我不想呆在厨房。我害怕老鼠会突然蹿出,就拐到客厅玩手机。一半是无聊,一半是期待遇见什么似的,我自甘堕落地在一个社交平台注册了一个用户。随手发了几张照片上去。立刻就有十几个人请求加为好友。在淘汰掉穷的、丑的、矮的、老的、怪的之后,发现没有一个好友可加的。到了最后,一个名叫“一条鱼”的网友,通过了我的验证。
我的第一次蒸鱼大获成功。味道比刘媛做的还要好。幸好她不太有机会知道。
此后的几天,我以初恋般的热情,连着做了好几天的饭,并将成功的案例手写成了一个菜单,菜单上的名目不断增加着,比如蛋炒饭、西芹炒牛肉、花蛤汤……。这样做的好处是,积累出一个阿美私房菜单,就不用发愁买什么菜了。除了味蕾的满足,还享受着对自身能力挖掘的快感。短短几日,我就加深了对自己的认识。除了“原来我是会做饭的呀”外,还发现自己对调情的极度热衷。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温饱思淫欲”吧。常常在走路、上课、发呆、睡前都会和那位“一条鱼”聊几句,享受被关心、被赞美、被陪伴的快乐。夜里,我独居宿舍时,不会那么难受了。在一番对方热情勾搭、我欲拒还迎之后,这位“一条鱼”先生终于约我出来见面。说到见面,我就怂了。发过去的照片都是软件处理过的,白嫩不说,还笑得特别温婉,比较成功地塑造出一个美丽女子的假象。可,那哪里是我呀。我也久久地盯着对方发来的照片,该同志穿着制服,年轻帅气,还有局部字样和编码,显示为市公安局的工作照。这就玩笑了,多少有点侮辱我的智商,哪有人在网上泡妞还会轻易晒出自己的工作照?想着缘分已尽,反正玩够了,也该删了。可是对方又加过来,发誓赌咒说就是本人照片,并对我发出各种质问和哀求。我于心不忍,也有了点好奇,哼,会会也好,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方妖孽。
时间、地点都是我定的。某日的中午十二点。不敢去老地方,而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茶餐厅。我心里忽然有点发虚,如果刘媛他们特别是萧逸知道我居然要去见网友,该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正发着呆,对方好像感应到我的犹豫似的,信息一条接一条轰过来。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青春美丽的身体,没理由就这么砸自己手里吧,我的嘴角扬起一丝苦笑,见就见吧,又不会掉块肉。慢慢穿上衣服,带上宿舍的门。
虽然是初夏,正午的阳光还是有些毒,行道树能给的荫凉十分有限。这样的炎热中,它们显得自身难保,仿佛都在喘气冒烟,汽车扬起的灰尘更是加深了这种感觉。我撑着防紫外线的伞,穿裙子让我觉得特别为难,包裙下的双腿局促地向前迈着,尽量让自己走快点。我不相信防紫外线的伞真的能为女人抵挡住紫外线,就像我从不相信这个时代的男人可以依靠的一样。优秀的男人就算够着了,你也得做他的贴心丫鬟,照顾他伺候他,日日担心他出门误食毒蘑菇,那些蘑菇鲜嫩可人,得来又不费吹灰之力。而平庸的男人,也得照顾他伺候他,水电房租平摊,夜夜躺床上时一起算账,这又是何苦?(刘媛和吴国华,一定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吧,唉)我们学校有不少热心人,包括那位终日打毛衣的图书馆阿姨,都想着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去面试了几次后,倍觉索然无味。相亲好似擂台赛,各方条件摆开来,旁敲侧击或单刀直入,无非就是关心收入、住房等。不少人原以为私立学校老师工资高,发现上当以后,愤然离去,也怪不得人家,私立学校工作不稳定,今天上讲台明天摆地摊也是有可能的。内心深处,我对相亲这种公平、公开、公正地摆条件的排斥,也源于我的家庭,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山村,苦寒之地,方圆百里才出一个大学生,考上大学这种事在当地属于无法言说的神秘事件,我的父母愣是靠一亩三分地养大我、供我念书,唯一能念叨我的就是“吃饱点,多穿点”,此外再无什么可教我的,待到我大学毕业,他们早已气力耗盡,一切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了。除了春节几天,我们平时的联系仅剩下电话,后来,我连电话也懒得打,我害怕山村沉重贫苦的生活向我扑来,即使是隔着电话也足以叫人恐惧。但你不能说我没良心,无数个夜晚,我都会梦见我的山村,梦见我的父母,他们白天在田里劳作,夜里骨头酸疼辗转反侧,年轻时过度消耗身体现在是被讨账的时候,我不可能无动于衷,但却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安排不好,我在等待天降大福,我在等待命运的转机,像一朵花一样开在城市的高地上。等待是苦的,等什么往往不来什么,渐渐由自卑生出自傲和倔强,学校里有促狭鬼将我这样的人精辟概括为:又穷又装,成功吓退很多人,渐渐也不敢给我介绍对象。所以,网友“一条鱼”既然不顾风险,执意要见我,我也只好顺势而为,辛苦一下,出动,发挥一下我的所长:吓退对方。
进了餐厅,我一边收伞,一边东张西望,倒也暗暗希望那人迟到或不来了,总之取消约会。有一瞬,我甚至担心,会不会是班上考试没过的男生搞的恶作剧。别笑,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呀。直到对方拉开椅子坐下后,我依然保持着警惕。他却十分自然地问道:“想吃点什么呢?”我收起审视的目光,盯着菜单,点了几个爱吃的:紫薯卷、马蹄糕、黑椒牛仔骨、广芥。他将菜单接过去时又加了几个菜,特别提到秋刀鱼。他说:“烤秋刀鱼,很不错。秋刀鱼是纯天然的。”我接道:“嗯,听说秋刀鱼不能养殖的呢?”“是啊。吃东西你看日本人吃什么就对了。我在日本的时候就发现,日本人最喜欢吃秋刀鱼。这种鱼是养在深海里的,算是比较干净的。味道也很好,我喜欢。”“所以你的网名就叫一条鱼。”我喝了一口他点的茉莉花茶,问道。他笑了。居然带出几分腼腆。就这样,话题从一条鱼开始,他介绍自己的各种情况,从事公安工作,经常出境执行任务。我真是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心里充满了懊悔,没有早点跟刘媛学化妆,衣服也不好,白色上衣,黑色包裙,看起来得体、谨慎、了无生趣。而他,穿着质感很好的蓝白条纹POLO衫,搭配灰色长裤,身材修长匀称,臂膀的肌肉隐隐透出他有健身的习惯,说话时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地看着人,而且这双眼睛还有着一般人很少有的长长睫毛,还有他的那双手,细长、洁白……我只在心里说道,这他妈的也太完美了。饭毕他去结账时,我站在不远不近处,瞄着他的背影。他似乎感觉到了似的,忽然回过头来和我相视一笑。他说他姓余。
我坐上了余的车。我知道自己今天过分了,和一个陌生人吃饭也就算了,怎么可以上一个陌生人的车?我觉得自己太大胆了,但又不愿意放弃。车很普通,大众,银灰色,但我也觉得好,车内整洁,和他整个人的气质很搭,后座很新,副驾上的化妆镜打开的时候很生涩。他开车很稳,在闹市区也轻盈得很,可见灵活。车子很快上了三环,汇入高速的车流中。
“你车技这么好,不会是一名司机吧。”我故意激他。
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只笑了一下,就转回去继续看着前方。我却暗叹,这双眼睛实在太过有神,特别是那睫毛。对了,他居然没有戴眼镜!他怎么可以不戴眼镜呢?在我认识的人中,好吧,我的生活圈就是在我们学校,除了萧逸,所有人,包括老师和学生基本都戴眼镜。我们戴着眼镜走来走去,我们戴着眼镜吃饭,我们戴着眼镜改考卷,我们戴着眼镜瞪我们讨厌的人,我们的双目疲惫而无神。而眼前的这位余先生,双目澄澈有神。我赶紧调整自己的神情,嘴角上扬,眨了眨眼睛。
“你喜欢旅行吗?”他觉察到了我的沉默,适时地说话了。
谁不喜欢旅行!他似乎也没在等我的回答,自己就说了下去:“我是个有旅行瘾的人。在我大学毕业前,我已经把国内基本玩遍了。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出门,背包一背就飞过去了。住两个晚上,够你把一个地方玩好了。周日晚上再飞回来。”
我心里一阵唏嘘。相比之下,我的大学暗淡无光,念了一个不喜欢的专业,高等数学补考了三次,模拟电子线路的考试提前拿到答案,结果我看不懂也记不住居然差点又挂科。在同学中显得抑郁而沉默。玩也玩不好,唯一的回忆就是参加了校模特队,在被镁光灯包围的闪亮T台上,穿着美术系学生的毕业作品(奇奇怪怪的各种披挂),我才觉得自己有了一丝生气。表演结束,舍不得卸妆,故意留到宿舍里给舍友看,可惜大家都已经上床,只有一人掀开床帘,幽幽说道:“怎么弄得像个陪酒女郎!”那时候我就多么痛恨自己的平庸。想不到,多年后,还是在继续恨自己的平庸,而现在,还要加上对别人的羡慕,就是面前的这个叫一条鱼的男人。
“我今年最想去的就是西沙群岛。已经约了朋友。不过他的时间还不确定。反正大不了我一个人去。到了那边,还有当地的海军接应。”
“嗯。好地方。我有在网上看过照片,很美,一种晶莹剔透的蓝。”
原来,人生还可以是这么鲜活的模样啊。我简直羡慕得咬牙切齿,开始渴望能够并入他的人生轨迹,跟着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啊。
“看多了你也就习惯了。你想想那些海军,每天守在无聊的岛上,淡水都定额配给的,海水再蓝,看多了也烦啊,了无生趣。”我不由点了点头,自从见到他,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完全变成了自己平时所鄙夷的那种小女子,可是,为什么他说什么都那么有道理呢?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他的回答都堪称完美,比如明明是公职人员为什么又可以做远洋生意呢?他的解释是,就那么点工资怎么够养活自己呢,怎么够我在江滨买房在郊区买别墅?车子,我本来喜欢保时捷的,可是不敢开,在单位同事面前还是要低调。
低调好。我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是按照我喜欢的样子私人定制的,几乎都挑不出毛病来。车子开到山坡那边,我对他说:“算了,这坡太陡了,我自己走上去吧。”他听话地让我下了车。我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爬坡,在坡顶,特意回头和他挥了挥手。他的车子才慢慢离去。
萧逸就是在这时,像一个鬼一样从我背后蹿出。“小黑,你也做兼职啦?”
我没听懂:“什么兼职啊?”萧逸却已经又像鬼一样蹿远了。“没什么。以前我们学校音乐系的女生,周末都是这样被接来接去的。”我正想叫他说清楚,他已经跑起来,在木瓜树下一跃而起,凭着良好的弹跳力摘下一个木瓜,然后将它远远地抛下山去。“你有病啊?木瓜招你惹你啦?”我笑骂的声音紧贴住他的背,但他却没回我了,一个人飘忽着下山。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哼起了歌。萧逸的表现太像吃醋的样子,这让我十分过瘾,但他为何不觉得那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偏偏往坏处想呢?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整个人是浮在云端的,被生活感动到了,活到这么一把年纪,从未如此满意啊,余的出现,无异于为四面都是墙的生活打开了一个天窗。这一生找到这样一个男的,也就知足了,而且我颇为得意的是,余从网上到实际见面,始终都十分殷勤。显然没有因为照片和真人的距离而失望,这实在是令我感动得想哭。
回到破旧的宿舍,我觉得狭小的楼梯也是可爱的,那个常常打不开需要踹两脚的门也是可爱的,不曾见面但总是以粪便和破坏来显示它们存在的老鼠也是可爱的。人生的命运真是谁也说不准啊,谁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城市,居然还生活着这样鲜艳动人的男人。一条鱼,多妙啊,我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条石榴石手串,里面配着泰银,一条小小的鱼。这条手串是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在一个路边摊上看见的,当时一眼就相中了,石榴石质地很好,关键还便宜,我当时往手上一串,刚刚好,就买了下来,一直戴着,成为我仅有的饰品。我在客厅的饭桌上坐下。自从刘媛搬走后,饭桌已经沦为书桌。我堂而皇之地在这里看起了书。此刻,我愈发认真地看起了文学史。余那么好,我想和他更匹配些。一张漂亮的文凭或许才是最好的饰品。
后面的发展十分落俗套。不见面时,网聊各种调情。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穿着一身淡绿色丝质小洋裙,脚踩羊皮单鞋出现,余没说什么。但他不需要说什么,眼神里的赞许已经足够了。他带我到山上一个华侨别墅改装的餐馆。我心里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僻静,优雅,路上开满了鲜艳的三角梅,配合这样的老洋房,有一种别样的情调。只是脚上这双高跟鞋,往山上走,特别辛苦。余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瞄了一眼我的脚,说:“最好不要穿高跟鞋的,对腿不好,反正你的腿已经很长了嘛。”他走得贴近了我一些,似乎马上就要伸手扶我了,我心跳加速,犹疑着是不是应该拿出一些女士的矜持来增加对他的诱惑。不过最终他没有扶我,上山的路已经走完了,已经是平地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上面写着“归园”。正是我们要去的餐馆。
进了院落,进了包厢,落了座。楠木桌,文博架,木头的梳洗架,铜镜,好像穿越了时空。稍顷,穿着旗袍绾着头发的老板娘亲自过来,余叫我点几个爱吃的。我接过菜单一看,菜名都是用毛笔写的,价格也是惊人,单看菜名根本看不出材料,只挑一个稍微低价的,点了一个。他接过去,又点了几个。我低声道:“够了,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他才笑笑,将菜单还给老板娘。
上来的菜一时半会无法和菜名重叠,不过是炖老南瓜、胡萝卜卷、丝瓜蛏汤、炒米粉等,因器具和摆盘精致,散发出一种高冷的状态。我对菜品失望,但仍表现得很享受这里的样子,就好像我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吃饭长大一样的。和我的做作形成对比的,是他的放松。我发现到了这样的地方,反而他显得很适应。他侃侃而谈,而且颇有见地,很多人事他都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于是,我一边坐得笔直,细细嚼着老南瓜(我甚至都不敢大口吃东西,还要说好吃好吃),一边倾听余先生的高谈阔论,我讶异他居然是如此健谈,富有逻辑和感染力地向我介绍了一下人生履历:一个勤奋年轻人如何从部队出来,然后怎么进了安全部门,然后又怎么开始做生意。中间他还说起本城的某个商界女将。我对商界一无所知,那根本就不属于我这个阶层的人能知道的,但为了不显露出我的土,我假装听说过她。他似乎很了解这个女精英,说她非常美貌和有风韵,最关键是很厉害而且够狠,有次她看上一个项目,直接就去了那个核心领导所在的城市,从夏天一直待到秋天,最后艳压群芳,拿下项目。我听得黯然神伤。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话锋一转:“不过这样的女人是很可怕的。我不喜欢那样的女人。我只喜欢清纯简单的女人。”
饭毕,谈兴却还浓。又上了茶具,开始泡茶。碧螺春,我听说过,虽然知道自己晚上一喝茶就会睡不着,但我想算了,睡不着正好可以多看点书呢。茶香徐徐,在一个雅居里,听一个睫毛细长的男人讲许多我未曾见识过的繁华世界,这样的夜晚不是很多。
“那你自己都怎么做公关的呢?”我抿了一口茶,撅着嘴问,我在镜子里照过的,这样会让我看起来有点俏皮,不知道成效如何。
他笑了笑,说道:“很简单啊。人都有所好。你一定要找到对方的喜好。这就是他的致命弱点。对方喜欢的,你给他就是了。对方如果要的是不可能的东西,那也要给他这种东西的感觉,好像真的一样。”
前面都还好,最后一句没听懂。他说,不要紧,以后你就懂了。
他继续说道:“要想拿就要先送,送嘛,送女人是最管用的,国内的、国外的、大学生、空姐、二三线的明星演员……随便哪个,只要对方喜欢,我都有办法送上,很简单,一个电话就过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换下那种笔挺的坐姿(我也正是通过这个坐姿相信他是部队出来的)。此刻他的整个后背很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说“很简单”的时候,一只手挥动了一下,作为这句话的完美配合。我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人自我满足、得意的状态。只慨叹自己,怎么和他年纪差不了几岁,人生的层次也差得太多了。
“那你身边根本不缺女人啊,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我忍不住问。
“那都是什么样的女人啊。给钱就能玩的。我只喜欢干净、清纯的女人!”
滴水不漏的回答啊。时间渐晚,他结了账,我们就出来了。回到车上,余就径直上了二环。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心里舍不得就这么分开。车在三环开了一段,我小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呢?”他回答说:“送你回家啊!”妈的,还好天黑,他应该看不到我脸红。一个晚上的胡吹神聊大概让他疲惫了,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车子停下了。我看了看四周,几棵巨大的榕树,分不清是哪里,从容地问:“这是哪儿?”
“体育场。我平常跑步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吹吹风吧。”他回答得更从容。
车这东西吧,门一关,也算一个密闭的空间。其实和房间是差不多的。只是当时我怎么会知道呢?他说起了跑步,接着我们就聊起了运动这件事。这我是开心的,“在大学里我可是系篮球队的呢!”我终于找到一个人生的亮点。
他抓过我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碰到了我的手臂,然后是大腿,“你有运动,果然肌肉都好紧实啊!”我扑哧一下笑出来,“你这好像是屠夫在察看猪肉。”我为自己说了这样一句妙语而得意,可他却没笑,那双我偷偷欣赏过的手,正像一条冰凉的老蛇一样,慢慢地从大腿爬到手臂上,又爬到我的肩上。这下我也不笑了。作为一个成年女子,我知道一个成年男子在想什么。他的手温凉却又带着不可抵抗的力量。在脖颈处,我抓住了那条企图往下游走的蛇。蛇继续扭动着,企图摆脱。角力的双方,各自说着可笑的肥皂剧台词。
“我很喜欢你,但我总觉得这样进展太快了。”
“喜欢不就够了,想那么多干吗?”
“总要有个定情的仪式什么的,对了,你都没跟我说你喜欢我……”
“喜欢,喜欢……”
“有多喜欢?”
……
不知是我那打篮球的手劲实在太大,还是说出来的那些话让他疲于应付,兴趣顿失,总之,蛇被收回去了,他颓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我,莫名其妙有一种胜利的快感。
他很快送我回到学校门口。一路上我们再无对话。
转眼又是周一。大家都正常上课。初二的年级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刘媛在,其他老师刚好都去上课或下班级了。她在给一棵绿萝浇水,而我坐在她的办公桌面上,盯着她给绿萝浇水。谁知花洒的嘴坏了一个口,水一下喷出许多,将她的裙子都淋湿了,我便开心地笑起来,刘媛狠狠瞪我,那巧克力是学生去年教师节送我的。我靠,你怎么不早说,我赶紧呸呸两口,将嘴里残余的巧克力吐掉。刘媛说,你看你这个粗鲁样子,难怪找不到男朋友。我正等着她这句话呢,“嘿嘿”一笑,最近有人在追我呢。一边一不小心又将那过期巧克力顺手塞进嘴里。
刘媛一下兴奋起来,她细细盘问了余先生的情况。我将自己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通过想象加夸张)都告诉了她。在我向她描述的时候,我让自己也相信了,这个余先生是多么出众,心里对他的喜欢也增加了一些,暗暗后悔昨晚对他的拒绝,不晓得会不会伤害到他,万一把他推向别的女人,岂不是悲剧?刘媛在我一番眉飛色舞的描述之后,接话道:“好呀,好呀,你可有福了,这不就是高帅富吗,你可得抓紧了。”我听“高帅富”这个词是反感的,那不等于我的择偶标准和一般的俗女子一样吗?但,余先生被我描述得的确是如此啊,长相啊,收入啊,谈吐啊……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是不容小觑的,一些平常的说法或谚语,往往就是精辟入里。我就问刘媛,你呢,婚后生活是否甜蜜?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大家一个地方上班、一个楼生活,状况不问也能猜到的,何况她终日紧锁的眉头、依然还是那几条旧裙子换来换去的,不是说明了一切吗?
刘媛倒也没多黯淡,她略带羞涩地说:“国华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现在在做松花粉的销售,你可别跟别人说哦,你要的话多打点折给你。这松花粉……”接下来我就掉进了一个松花粉的世界,在刘媛的热情讲解下,我对于松花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依然不了解,我当时一直纠结的是,这么一小罐要卖将近两百块的东西,我到底要不要掏钱买,按道理说,我现在交了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也应该多帮助她,不枉她给我做了那么多次的鱼。不过她这么神秘兮兮的,又想做生意,又不想让人知道,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前景的生意,到时候我去哪里找售后服务?好在,说话间就下课了,年级办公室里涌进各种老师、学生。有打扮入时、面目高冷的漂亮女教师,有腰间别着钥匙的傻乎乎的中年男教师,有来交作业的、父母都是富商的乖巧女生,也有被从走廊叫到办公室里接着罚站的猴子,总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和刘媛此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可谓是“生意不成情谊在”,她把松花粉塞进柜子里,锁上(奇怪我的办公室柜子怎么就没有锁),抱着一摞课本出门去教室。我欣赏着她的背影,担心她裙子上那块湿的地方干了没有。还有,我发现,从背影看,刘媛像极了一位人民教师。
而我,也像一位人民教师那样,走到我的班上去,监考。期末来临,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们这种不太重要的学科,也就开始早早地期末考试了,以便让学生有更多精力复习那些主科。监考对我来说,和上课也差不多吃力。那么多学生,一个个鬼精鬼精的,我两只眼睛根本就看不过来,最重要的是,即便被我发现了,他们也不怕。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心软的老师,从来不会罚站。主要我是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定义,那些吊儿郎当的猴子样的孩子,不过是以一种更夸张的形式来掩饰他内心的波动:从此他就是坏学生了,只有坏学生才会被罚站啊。这种定义是非常可怕的,往往三年初中或三年高中甚至六年初高中下来,这个孩子就在走廊上度过很多时间。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理论,校长默许,老师风行,我则显得另类。学生多半是笑我迂的。这不,考试才考半个小时,就有学生嚷嚷着要交卷。我各种好言相劝,没有人听,但我们教务处主任的那个光溜溜的脑门就在窗外若隐若现,他在大会上说过,考试也是要有纪律的,提早交卷什么的都属于学风不正。我强压住那些想要交卷的学生,差点没求他们作弊,看看前后左右的同学,等下再到操场撒野,但教室里那股风潮涌动,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我只得吼道:“行啊,丑的先交卷。”这似乎是什么时候看过的段子,学生听了却哈哈大笑,果真再无人冒头。我看着这几个原本骚乱的分子,都乖乖坐着,抠完手指甲抠脚趾甲,什么都没得抠了就看看天花板,我看向他们的目光里饱含赞许和感动。
我这个学科,初高中的期末考结束后,学校陷入一种安静、稳重的备考气氛中。我差不多花了半天时间,改了一下卷子(我们这个学校的学生有很多艺考生,这点你从我的考卷上就能看得出来,钢笔画、素描画、段子……),然后将分数抄到分數表里。有一个班级的,我抄着抄着,发现跳错了一行,唉,算了,就这么样吧,反正也没人在意。
闲着没事,就给余先生发短信。“想你了,在干吗?”“忙。”“噢。”过了几个小时,“你都没有想我吗?”“在忙。”这种被硬生生截断的调情频道,让我有点无所适从,我开始发虚,会不会是我那天的拒绝让他伤心、没面子、知难而退?没道理啊,男人不都是猎手、对没到手的都会惦记一辈子的吗?果然,收到了他的一条回信:“别乱想,洗干净了等我。”我盯着这条短信傻乐着,多么情色和亲昵啊。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变。他心里是有我的。
他终于出差回来,约我见面。我答应得很雀跃。如果能和他进展顺利,那么暑假就可以跟他一起去外面玩,不然那空荡荡、热乎乎的漫长两个月,可怎么熬呢?他似乎也很急切想见我,不停发短信来,还问了我一句,你带身份证了吗?我的反应是吓了一跳,身份证,带身份证干什么?他怀疑我的身份?年龄?哎呀,不会是听我说要有个仪式什么的,这就要带我去登记了?这可真吓了一跳,进展也太快了吧。虽然我很喜欢他,可真的太快了,我一路都在想要怎么拒绝。
见面的地方约在一个书吧里。西湖公园边。
我们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安静的沙发边,面对面坐着。我点了一杯英式下午茶,盘子和碟子都极漂亮,味道却不敢恭维。牛奶味、茶味、糖味互相打着架,叫人怀疑是不是变质了。然而是他买的单,他一口都没喝,说是不喜欢喝开水以外的东西,我也不好意思再点其它的了。我们的桌上放着一瓶鲜花,我看看鲜花,看看他,内心又高兴起来了。隔几日不见,发现他的眉眼是如此耐看,睫毛那么长,双眼那么有神,手指那么修长……然而,他的话也那么少。我在打量他的时候,他在打量周围。我低头喝茶的时候,瞄见他在看那走动的几位年轻女子,就不动声色地问:“这个地方的女孩子,是不是比较有味道?”他干脆大方地转来转去看:“嗯。这里的女孩子是比较清纯些。”我将茶杯放下,觉出了一些苦味,真是喝不下去的。“你别介意,我这是职业习惯,走到哪都要观察一番。”余先生立刻解释道。你看,他就是有这个本事,我的心思他能猜得着,既然是这样,我有什么可怪他的呢?而且爱情这东西,不是手中的沙子吗,抓得越紧反而会越漏下去。所以,我得表现大方一些,便冲他淡淡地一笑。他也回了我一个笑容。
半日,也没什么内容。我们就离开了书吧。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将一个礼盒递给我。我惊喜地接过,拆开精美的包装,原来是一朵金色的玫瑰。黄金玫瑰,这可是黄金做的啊,他说,知道你喜欢鲜花,可是鲜花容易凋谢。我习惯性地将玫瑰拿到鼻子下嗅,立刻又笑自己傻,心里其实不喜欢这假花,宁可是鲜花,但人家诚意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也不好再嫌弃了,将花收好。
我们去哪里呢?他问我,我也想不出,嘟着嘴说,嗯,我也不知道耶。心里后悔没有早点做功课,一心只想任他安排便是。他就这样开着开着,路上遇到一个建筑,他说这里是专门做雷达的,进口了几十个亿的东西在这里。我惊叹连连。然后他开着开着,说,出差好累,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到酒店门口,我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我有没有带身份证了。
我下车的时候,想把那玫瑰也带上。余先生笑了,他说,就放车上吧。然后,我就拿着身份证去前台登记,服务员瞟我的眼神有点涵义,但我勇敢地迎接了她的眼神,心里有底气,人家是和男朋友来的。后来,当我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帘边,向外望。隔壁那块地上正在盖新的商品房。挖掘机、起重机、水泥搅拌机来回穿梭着,这几年房子盖的越来越多,房价也越来越贵。我的一个月的工资得再加上一个零,差不多就是一个平米的房价。所以梦想中的一个自己的小小的家,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梦想,却显得星星般可望而不可及。但,也许,希望已经来了呢。门口,响起门铃声。我开了门,当然是余先生,他停好车过来了。
他真的像回家一样。什么话也没说。把车钥匙放在桌上,换了拖鞋,拐进洗手间,认真地洗手。然后,把窗帘拉上。我也将自己演成了一个妻子。
我想起西河公园里的那片荷塘。一朵一朵次第绽开,花瓣饱满,鲜嫩,可人。如果认真倾听,那些荷花一定是会轻轻吟唱的,她们一边唱给风听,一边随风摇摆着腰肢。
荷塘消失了,我用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背上跳舞,那里一片汗涔涔的。我要缩进他的臂膀里,像猫一样弯着,他却起来了,说去冲个澡。我也踮着脚尖跟进浴室,结果他却让了出来,说是太挤了。此外,再也无话了。和我的欢欣雀跃相比,他显得有些落落寡欢。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孤独。
我们结了账,剩下的钱我也如数交给了他。他开车送我回学校,说是马上要去出任务,不能陪我吃晚饭了。到了学校门口我下车的时候,他才说了句:“慢点,下次再陪你吃饭,你乖乖回家啊!”“嗯!你也小心点啊!”我看着扬长而去的车子,自己慢慢地爬上那个陡坡,回到破旧的宿舍,一时恍惚。
第二天,我想起要吃鱼,拐到西河公园车站那,远远就见卖鱼人依然还在。你瞧,我的生活里总算也有一件安稳、确定的事。我买了一条彩云雕,卖鱼人称好,六块三,我一边想开口让他把三毛钱去掉,一边乖乖地从钱包缝里把三枚小小硬币依次递给他。今天我来买鱼的时间偏早了,鱼摊前没人,我忍不住问卖鱼人:“你……你儿子今天怎么不在呢?”卖鱼人呢,倒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一边把钱放进腰包,一边看了看四周,说道:“应该就在附近,他倒是不会跑远的。”我见卖鱼人好说话,就小心翼翼地问他儿子怎么生的病。卖鱼人叹气,道:“命啊!他那年才三岁,他那该死的妈妈早上赶着去上班,给他喂鸡蛋,蛋黄噎住了……没死但脑子就这么坏掉了……”我心里涌出一股不忍,暗暗庆幸刚才没有让卖鱼人去掉零头的钱,也四处望了望,想找到他儿子,依然没有看到。
而就在我自以为是余先生的女朋友时,我的这个男朋友却消失了,发信息过去,没有回,电话打过去也关机了。我找了一家金店,问架子上的黄金玫瑰是黄金做的吗?商家说,金箔做的,卖两百多吧,你要的话算一百八,我伤心而逃。油然而生的疑惑、怨恨、不甘心、惶恐……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我,不分昼夜。怎么也得不到他的消息,所以,这算是得手后的抛弃?亦或是他在出任务时出事?我有了种种的假设,但不管是任何一种,我都希望可以当面见到他。或者说,我对那些假设的求证的渴望都可以往后退,我就是想见到他。不论是心,还是身,我都十分想念他。在酒店里度过的那短短半日,成为一种鲜活的滋养,我怀念那条蛇,对他的想念和怨恨都与日俱增,我就忍不住伤心地哭泣。我睁着双眼,(因为消瘦和无眠,双眼变大了),看天花板上的水泥裂缝又多了一道。整个房间的寂静叫人生出闷气,连老鼠这几日都不来了,大概因为我没有做饭,它们已经转战别处。
时间却没心没肺,依然过去了。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学校召开期末总结会。全体教师参加。校长在台上抑扬顿挫的时候,我们几个老师躲在下面交头接耳。由此可见,平常我们上课时要求学生不要在下面讲话,也是没有道理的事。校长数次清咳,示意我们安静点,这在平常多少是有效的,评上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分别会有八百块和五百块钱的奖励,期末公布,新学期开学时发放。但现在,好像没几个人在乎。因为开始有一种传言,我们学校要倒闭了,可能就没有新学期了。我是比较后面才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几日沉迷于情感的纠葛,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已经悄悄发生了变故。我忽然觉得自己多么可笑。终于领悟到一件事,感情这种事是世上最廉价、最脆弱的。人都得首先关心那些安身立命的东西,一切感情都只能被搁置和深埋,说出来有什么用呢,想有什么用呢?你得有能力为感情付出,得有本事让感情持久。带着这样的沉重心情,我望向坐在不远处的刘媛、吴国华(他们连开这种大会都粘在一起,真是叫人无语)。还有萧逸,萧逸依然是好看的脸,英俊得不知用到何处,他将椅子往后靠,两只椅脚被翘起,一脸苍茫,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幅画面成为萧逸在我心中的最后形象,此后我一生再也没有见过他。如果当时我知道是这样,我就会好好地多看他两眼。可是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别的忧伤,我一直隐隐觉得,学校倒闭不过早晚的事,传言只是确定了一下时间而已。校长深刻感觉到了队伍不好带,他不得不提高自己的音量,简单地说了些事,祝我们有一个愉快的暑假后,宣布散会。
我作为一个怨妇的日子,就这样被草草结束了。那些身心的缺口被另一种巨大的焦虑填满。事情变得简单了,我得先想想怎么活。我快步走掉了,身后我的同事們依旧三三两两地嘀咕着。我不好意思和他们多聊,相比他们的惋惜和慌乱,我多少有点无动于衷。我说不上伤心,反正在这个学校我也混得不死不活的,如果说真的要倒闭了,那刚好给我一个动力,去外面寻找新的机会。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拿出什么本事,再骗到一张协议书。
晚上我忽然想好好吃饭,还想吃鱼了,拐到西河公园车站那,卖鱼人竟然不在那,这可太奇怪了。但后来一想,可能是天热,人家回老家歇几天也不是没可能的。随便买了些别的菜,我就拎着这些菜往宿舍走了。在爬坡的时候,遇见了刘媛和吴国华夫妇。刘媛示意吴国华先走,吴国华乖顺地先走了,所以就剩下我和刘媛并排慢慢地走着。刘媛说:“你倒还有心思过日子啊!”我心里一阵酸楚,呛她道:“就只许你们夫妻恩爱,我们单身的就不要活啦?”她哀叹一声,你不是有高帅富了吗。哪像我们,两个人双双失业。对了你要不要买保险,或者你问问你男朋友要不要买保险……我们国华他现在在做保险,这保险特别重要,分很多种……我愣愣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刘媛大概也觉察出了我的反应,何况我们分开生活的时间久了,那份友谊似乎也淡了些。她转移话题道:“你今天没有买鱼吧?”我点了点头。她说,“肯定买不到的。听说卖鱼人的傻儿子失踪了,他哪有心思卖鱼了!”我一听吓一跳,失踪?这怎么可能,他一个傻瓜能跑到哪里?刘媛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他那傻儿子还能卖钱的?肯定是挨了骂躲在附近了。我服,但也讶异,为何别人各方面消息都比我灵通。
晚餐吃得挺好的,我的厨艺足以保证自己活得不那么狼狈了。心情很复杂,忽然想给父母打一个电话。母亲费了好一会儿,确认是我后,高兴极了,叫父亲来接电话,没等父亲说两句,她又抢过去,一再追问我没出什么事吧没出什么事吧。我拿着电话也不知说什么,内心里的那些想法却不知如何与他们沟通。最后,我们互相说了一些吃饱点、夜里别着凉之类的话后,我就挂了电话。也许说什么不重要,能说说老家的话,心里就踏实了。之后,我坐在窗前开始看文学史的书。好像是开窍般,那些书忽然就都能看懂了。
短信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我昨天还朝思暮想的人。此刻我却犹疑着要不要回复。过了十来分钟,他打电话过来了。也罢,听听他怎么解释吧。
一上他的车,我就发现他的脸和手臂上新添了几道伤口,像是被某种东西划伤的。那一瞬间,我所谓的强大的内心,立刻充满了自责,对自己曾有过的各种揣测而愧疚,心疼极了,忙问怎么回事。他倒是轻描淡写地说前几天出境执行任务了,抓一个嫌犯时被对方弄的。过了一会,他问道:“很难看吧?我怕留下疤痕,所以这两天都不敢出门。一直呆在空调房里。”我心里嘀咕,那你怎么也不跟我电话说下啊,但是这种抱怨很快就被压下去了。他工作那么危险和辛苦,应该多体谅才是啊。
“一会去我那吧,你帮我伤口上下药!”他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我没有拒绝,说到底也是让我动过心的人。而且,我很好奇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
车子开出市区,绕来绕去,又沿着山路开了很久。我忐忑不安的时候,他说快到了就在前面。我们最终来到东山岭的一个农家院子。下车的时候,我发现车的保险杠是新换的。他见我一脸狐疑,就解释说,这里是他长年租的一个度假地,夏天的时候就上来避暑。
这是一个独门独院,周围十分僻静,也比山下要凉快许多。进去后,发现确实是他一个人住的。只是不能确定住了多久。我发现房间的窗帘都是拉上的。
余先生,暂时还是叫他余先生吧,他走到卫生间,洗了很久的手,走出来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这个我曾经期待的甜蜜姿势,此刻却让我有点害怕。我不知为何,一来到这里就觉得不对劲。他亲吻我的脖颈,耳朵,粗重的呼吸让我的身体快被点燃,但那隐隐约约的特别气味,将我的整个心思都勾住了。
“你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呢?”我一边忍不住呻吟一边问他。
“你的味道呀!你的身体,特别香!”他一边解我的文胸扣,一边说。
“不对,是一股鱼腥味!对,鱼腥味,我太熟悉这个味道了!”我终于坚定地说。
他的手在我的胸口上停下来了,说:“你搞错了吧!”我觉察到他口气里的那股冷漠,不寒而栗。鱼腥味怎么啦,我也喜欢吃鱼啊,我做的鱼还很好吃呢,等下我做给你吃……我按住他的手,不想放大自己的不安,让这该死的一切继续。于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有了一场完美的演出。他大汗淋漓地睡去。我静静望着他的脸,漂亮的脸,他的手机被他压在枕头下。我轻轻地穿好裙子,踮起脚尖走出房间,穿好鞋子。
院子里,鱼腥味更加确定了。我寻到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松软的地方,好奇之下,顾不得恐惧,双手奋力刨开上面的土。
“你都知道了?”我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如此陌生。
我全身血液凝固,用撬动全世界的力气,慢慢回头,仰视他,只见他正泪流满面地望着我,裸身,光脚,手上拿着尖锐的铁铲。他泪流满面地说:“我从来没骗过你,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个路段那么黑,他忽然蹿到马路边。我来不及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前途不能就这么毁了……我也没想到你的鼻子这么灵……”
“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把鱼种在土里呢?我都看到鱼鳞了……”我好像没有听懂他说的话,边说边慢慢起身。
“对,对,是一条鱼。哈哈……”他转而大笑,手中的铁铲似乎下垂了些。
我看准了门口。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像一道闪电冲了出去。我说过的,我从小在山村长大。院子外面就是茂密的森林,听着山泉的声音,往山下的方向跑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