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湘行散记》

2019-05-24 02:32修红宇
新青年 2019年5期
关键词:散记船工沈从文

修红宇

“一到音乐中我就十分善良。”

一到沈从文的书中,如《湘行散记》,便想起他的这句话。而阅读时,处处能感受到他对音乐独特的感受力:他将音乐性引入到文学创作中,“现代中国的音乐抒情文学”这一新类型和新风格,在他手中趋于成熟。

这是学者的评价。作为一名普通的阅读者,我对《湘行散记》的读后感是:明明是纸质书,却因纸页间浸透了太多好听的音乐,感觉更像是一张老唱片。

一行行文字宛若唱片上的一圈圈沟槽,以手指作唱针翻动书页,一段段自然声响、民乐、民歌……播放出沈先生笔下神秘迷人的水色湘西。

沈从文乐水。所写的故事多发生在水边,其文字也如水一般清透澄静,倒映出凡世的哀乐景致。而《湘行散记》更是写在沅水上的情书:1934年,因母病危,他重返湘西,行前,与夫人张兆和约定,每天写信报告沿途见闻。他用几十封信札践履着这一约定,“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由此而来。

坐在舱中的沈从文,如一位声音采集者,终日息心静听着: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声音,橹桨激水声,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发生的咿咿哑哑声,画眉和百舌在水边大石头上“自得地啭着喉咙”, 远处乡村里传来“似乎寒冷得很”的鸡声……

万物有声,在沈从文听来它们就是大自然的歌声,真实、拙朴,当与人声共鸣时,便谱写出神奇的乐章:“(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声地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那些被沈从文用悲悯的心捕捉到的声音,有着悠然不尽的余味:《天明号音》宛如一首忧伤小号曲,“又美又凄凉”,引读者与他一起温习了一个长长的旧梦;而《潭中夜渔》听起来更为奇幻:弄鱼人擂梆子捕鱼,那动人、古怪、单调又充满张力的梆子声,让人幻想起鱼和渔人为生存而进行的原始搏战——梆声起落间,几千年时光流逝。

麻阳船夫用野话编出的韵语,让沈从文觉得趣味十足。若穿越到今天,他会明白:“讲野话”是会唱会闹的船夫们进行的即兴饶舌表演。

一路行来,带给沈从文颇多感慨的是辰河上的歌声:“麻阳人好像完全是吃歌声长大的。”于是《湘行散记》中收录了许多唱得他心中发抖的歌曲:打油人的“摇曳长歌”;河边人所唱的《十想郎》小曲,“曲调卑陋声音却清圆悦耳”;还有“声音韵极了”的高腔……而最令他难忘的,当属“壮丽稀有”“使我灵魂轻举永远赞美不尽”的橹歌。

橹歌,摇橹人驶船下滩时催橹的歌声。当船过险滩时,船工们领唱的声音高昂豪放,应合的也以韵助力。不同于上行船纤歌的沉重,下行船橹歌多欢愉。当摇橹人促橹长歌时,歌声意趣不尽,动人情思。

几乎在每一封写给夫人的信中,沈从文都提到了“橹歌”——这一路行程,仿佛是对橹歌的一次采风。循着时间的线,衬着空间的景,倾听着纸页间传来的橹歌,心也跟着摇荡起来;

“……在这种光景下听橹歌,你说使人怎么办。听了橹歌无法告诉你,你说使人怎么办啊……橹歌太好听了,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个船上呢?”(十三日十六點);“又听到极好的歌声了……这次是小孩子带头的,特别娇,特别美。你若听到,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十四日五点十分);“又有了橹歌,同滩水相应和,声音雍容典雅之至。”(十七日十一点三十五分);“这时正有二十来只大船从上游下行,满江的橹歌,轻重缓急,各不相同又复谐和成韵……我真感动,我们若想读诗,除了到这里来别无再好地方了。这全是诗”(十九日六时半)……

太令人神往了!很想听一听真正的橹歌——且当作《湘行散记》这张“书唱片”的特别收录吧——于是我开始了寻找:沈从文写到的橹歌,即辰河橹歌,已消逝于20世纪60年代末。幸运的是在一部音乐片中,我找到了几位老船工所唱的昔日橹歌《船工路途谣》,歌声在暮色中悠悠而来,忧忧而去,真苦涩!

相比之下,更喜欢电影《边城》中祖父唱的那段橹歌:“过了一滩又一滩呦/度过了四滩来到了千浪滩呦/一滩更比一滩险呦/千浪滩 啊哈 千浪滩呦/一船过去九船翻呦……”那舒缓悠长的歌声,让人怀念家乡,怀念赋予灵魂滋养身体的那一方水土,更让人想对世间万汇百物就“那么十分温暖地爱着”……

谈起表叔沈从文对音乐的理解,画家黄永玉认为“这是个奇迹”:他看不懂乐谱,可能简谱也读不清,你听他谈音乐,一套又一套,和音乐一样好听,发人聪明。表叔还常说,如果有人告诉他一些作曲的方法,他一定写得出非常好听的音乐来。

事实上,无须学会作曲的方法,沈从文已经用文字写出了好听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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