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更
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唐·韦应物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有的诗像鲜榨橙汁,“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甜蜜适口,鲜亮清新,但喝过也就喝过了,只那一刹的滋味;有的诗像提拉米苏,“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温厚馥郁,层次丰富,有旖旎的幸福幻觉,但吃多了,也会觉得腻;有的诗则是上好的明前碧螺春,譬如这首,乍一看平淡无奇,细品来深远悠长。从容清冷,历久弥新。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静静地想念一个人,本身就足够美好。况且春色恼人,夏夜燥热,只有秋夜可爱,天清风凉,是一年四季最温柔、大自然最包容的时候。人处于自然之中,最容易忘却人世繁杂,把心放空。但在这样该“放空”的时候,心头却能浮现出故人,可见这友情的分量。
“山空松子落。”在寂静的天地之间,有成熟饱满的松果儿“噗嗒”一声落在厚厚的、积年的深林落叶上。这样的声响,能让人顿然感觉到生机,但背景是清秋的空山,又顿然感觉到凄凉,这是丘丹所在的地方。禅化的隐居境界该如何描摹?这一颗松子落,已然胜过万语千言。你也能隐隐感到,俗世政务缠身的韦应物,对这禅境的向往,都含蓄地表现在了此刻对它的想象里了。
“幽人应未眠。”我揣摩你所在的环境,是寂静空山,有松子时不时落下;我揣摩你在做的事情,你这样一个雅人,在这样的夜晚,一定也舍不得这美丽的夜色而不忍睡去吧。
《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是一封两地书。一来,这一书,一时间,却有两个空间,如“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我在渭北,你在江东,我在秋夜漫步想念你,你在空山静坐亦未眠。二来,换个角度看它,它又像是两颗心,一人一句,穿越时空的对话。
秋夜适合散步,也适合想念你。
我这里万籁俱寂,与静穆山林相对而坐,时有松子落下,这“噗嗒”一声让我心里一动,想到你应该也没睡吧。
于是我不禁想到顾城的《门前》: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韦应物一支纤笔,开辟了一方天地,以一个淡字深入人心。但田园诗人那么多,个个都淡,他的特别在于浅淡背后所藏的饱满的生命力与压抑的深情。好比一個挂在角落的竹斗笠,布满尘灰并不起眼,但它来自一竿听过山风、看过雷暴、浴过霞光、扎根于山石中的好竹,因此,手触其上,能感到它有细密的纹理、有不屈的生命、有仍在流淌的血液。又好似披着轻纱戴着幕篱的美人,只留给你一个缥缈的背影,看不分明那容颜是怎样的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却在猜测怀想中,比一览无余的美,多了一番特别的意趣。
正如他以松子落地的轻微,来隐喻人心里感情的细腻。我想,韦应物淡雅中的生命力与深情,来自他用一颗诗心,将人百种感官极端精微的知觉与感触无限扩张,日常生活中难以捕捉的那些飞珠溅玉的回忆、起伏无边的感怀,都在这些描述中浮现出来了。于是我们深感共鸣,于是我们记住了他。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韦应物都知道,他把这些,都写进诗里了。
摘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