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
2018年10月25日至28日,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主办、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承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12届年会在福州隆重召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丁帆,副会长刘勇、张福贵、吴晓东、张中良、何锡章、赵学勇、田建民、李怡、汪文顶,秘书长萨支山,前副会长凌宇,以及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科研院所、出版机构的会员代表和专家学者近300人出席了会议。会议开幕式由刘勇常务副会长主持,福建师范大学副校长郑家建致贺词,丁帆会长作主题报告,萨支山秘书长作学会工作报告。
本次年会的主题是“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进展与反思”,分“学术史研究”“文学史研究”“各体文学研究”“重要作家研究”“现代文学教育研究”五个议题。会议收到论文210篇,设有两场大会发言和八场小组发言,众多专家学者不仅对每个议题作深入的学理探讨,提出新见识,还从中发现新课题,探索新路径,充分展现了本学科创新发展的朝气与活力。
一
改革开放推动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高速发展,也促进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兴盛发达。近四十年来,现代文学研究紧跟时代步伐,不断探寻学科建设的新理念、新思维、新方法和新的学术生长点,形成思想解放、理论创新、多元融会、学术精进的发展势态。值此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到来之际,众多专家学者从学术史的角度,对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传承与发展、观念与方法等方面的问题进行总结、反思和展望,突出强调文学研究的责任担当与学理追求,为现代文学研究的“再出发”提供了多种新思路和新视点。
丁帆(南京大学)在大会的主题报告《中国现代文学学术与思想观念的再思考》中,回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道路,肯定改革开放40年来学科取得的显著进步,进而聚焦于近百年学术思想史上“启蒙”与“革命”这对核心观念及其双重悖论,从世界性启蒙运动的宏阔视野上对学科发展作了深刻反思。他评介周策纵的《五四运动史》、英国历史学家罗伊·波特的《启蒙运动》和意大利历史学家文森佐·费罗内的《启蒙观念史》,结合法国大革命、英美革命,以及苏俄革命对五四以后中国革命与文学的影响,通过比较分析,提出我们应该反思的问题:“启蒙的五四”和“革命的五四”两者之间都存在着的双重悖论是百年来我们始终未解的一个难题——这是社会政治文化问题,同时也是文学绕不开的问题。要重新回到启蒙的原点,重新回到五四的起跑点上,首先要像周策纵《五四运动史》那样,透过原始资料,让当时的人和事,自己替自己说话,让百年前的历史画外音来提示“五四精神”,历史地、客观地呈现出它的两重性;也就是让史料来说话,让“死学问”活起来,活在当下,也就活到了未来。同时要借鉴罗伊·波特、森佐·费罗内所梳理的启蒙思潮的理性批判传统,回到历史发展的轨迹中去重新认知启蒙的利弊,重新回到理性学术的起跑线上来,回到康德的理论原点上去,“我们的时代是真正的批判时代,一切都必须经受批判”。他认为,世界启蒙运动是一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是一个可以不断深入阐释的论题,无论从哲学的层面还是历史的层面来加以解读,总有其现代性意义。这是“启蒙与革命”双重悖论的意义所在,也是它永不凋谢的魅力所在。
殷国明(华东师范大学)的《“思想”与“思考”:贯穿20世纪的文化纠缠与纠结》,则从批评史角度考察新文学批评从“思想革命”到“思想崇拜”的演变过程,辨析“思想”与“思考”之间的复杂关系,提倡文学研究的独立思考和思想创新精神。他认为: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思想”(Thought)原本是“思考”(Thinking)的产物,体现了一种不断质疑、探索的精神,它更倾向于一个“动词”。“思想”在中国具有双重含义,一是已经成型、成熟的人类思想成果和体系,对于中国来说具有开发民智、促进变革和引领时代发展的作用;二是一种能动的批判与创新意识的生成和启动,旨在破除僵化的思想模式的禁锢,促使人们独立思考和自我选择,更新文化和意识形态。“思想”和“思考”的含义和状态,往往是互相关联、交叉和促进的,但也会出现相互矛盾、甚至抵消的状况。可惜,在20世纪的中国,“思想”所缺失的恰恰就是“思考”,它渐渐舍去了一种必不可少的本土化的动态生成过程,直至使之成为一个“名词”。“思想”不再是“思考”,甚至不通过“思考”,不需要“思考”,“思想”就很容易成为一种规定、制约和遏制人们思考的一种意识形态。中国20世纪启蒙主义的短板,甚至悲剧的根源亦在于此。
王卫平(辽宁师范大学)的《改革开放40年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一点浅见》,从选题范围、研究内容、研究领域、研究思维等方面,考察改革开放40年来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走势,并指出现代文学研究应回到基础和原点,不能过度强调文学的文化性、思想史而忘记文学的语言、艺术、审美以及它所应该承载的内涵。上海师范大学刘忠反思了中国新文学史写作在主体与客体、集体与个体、求真与互文、历史与审美之间存在着多重悖论,提倡撰写一部多元、动态、不断反思的文学史。武汉大学方长安指出,1920年代胡适的《国语文学史》和凌独见的《新著国语文学史》,均以国语为述史准则,从文学史著的角度践行“国语的文学”观念,提供了新的文学史叙述角度;到了1928年胡适将《国语文学史》改写为《白话文学史》,则宣告国语文学史的退场,但“退场”不是消失,而是潜在地流淌于此后的文学史书写中,这一延续提供了从语言角度深入研究文学史书写的可能性。重庆师范大学郝明工反思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断代争议问题,认为现行的近代、现代、当代文学史,实质上是朝代体文学史的当下变体。现代文学的生成,是在中国文化从经学启蒙向文学启蒙的现代转型过程中出现的。他据此认为,现代文学的起点是倡导“小说界革命”的1902年。上海师范大学黄轶则把南社作为现代文学的开端,提出要重新认识南社,包容看待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旧”,择取他们在创建新的政治文化秩序和文学格局上所体现的“新”,不再埋没南社文学在民初文学肇造中的价值和意义。
马俊山(南京大学)的《近四十年中国话剧史学术范式的变迁与困惑》认为,《中国现代戏剧史稿(1899—1949)》(陈白尘、董健主编)、《中国话剧通史》(葛一虹、左莱主编)、《中国话剧艺术史》(田本相主编)三种史著,代表了近四十年来话剧史研究的三种学术范式,大致体现出话剧史编撰的四个转变,即功能认知从工具论到主体论;价值取向从偏重思想内涵到思想艺术并重;话剧因素从无机整合到有机整体;入史范围从中国大陆到两岸四地。南京大学李兴阳梳理了中国乡土小说理论的百年言说和两条流脉,认为近四十年研究的关注点,集中在名家理论、核心概念、理论源流、演进轨迹、多重关系等几个方面。苏州大学汤哲声简要界定了通俗文学经典的“通俗性”要素和价值评估标准。西南大学熊辉认为译介学改变了传统比较文学和翻译文学的研究范式,在研究内容、研究视角、中外文学关系研究等方面,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广州大学哈迎飞提出“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宗教’问题”,认为该论域不能局限在三大宗教上,而应关注宗教代用品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重庆师范大学凌孟华提出“现代文学研究的‘非文学期刊’视野”,认为回到“非文学期刊”,是对现代文学史现场的正视和还原,可打开现代文学研究和史料发掘的“新局面”。
金宏宇(武汉大学)的《作为学术方法的现代文学考证学》,认为“现代文学考证学”是一种广涉之术,涵盖文献史料的外部考证和内部考证,涉及文献史料学的各学科分支;同时还要有地理、政治、法学等不同学科的知识“支援”。它是较高级的史料批判方法,应该定位于“述学”,有别于索隐法,不等于烦琐考证,不提倡默证和“过限”考证。只有更多地运用辩证法,它才能真正成为科学的考证学。鲁迅博物馆葛涛的《史天行伪造鲁迅的〈大众本毁灭序〉考》,苏州大学汪卫东的《〈狂人日记〉影响材源新考》,乐山师范学院廖久明的《中国现代部分作品中的“前月”考——以郭沫若、鲁迅等笔下的纪实性文字为例》,重庆师范大学杨华丽的《吴虞与“打倒孔家店”口号关系考论》等,以扎实的考辨显示了考据学在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必要性和有效性。
在对现代文学研究史进行总结和反思的同时,与会代表还对学界前辈的学术研究作了阐发和评价。青岛大学刘东方认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将辑佚校勘这一传统学术方法融入中国文学史的建构之中,实现了古代学术研究与现代学术研究的有效“衔接”,实现了中国传统学术研究的“创造性转换”,为现代学术意义上的中国文学史学科之建立做出了贡献。北京大学张丽华通过比较鲁迅和陈寅恪对中国古代“传奇文”的溯源,指出鲁迅在建构小说史时,既以历史的方式去阐释时人的观念,同时又免不了以当下的观念为框架去选择和组织材料。而在陈寅恪那里,“小说”被视为一种摹写现实的,同时容纳散体与韵体,或是同时容纳诗、文与议论的混合性文体。这与鲁迅的《史略》构成了重要的学术对话。汕头大学彭小燕阐发王富仁《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中的“人道主义元素”的复杂况味,认为该著在当时体现出王富仁作为一名思想者敢于学术破冰的深沉勇力。海南师范大学邵宁宁认为,钱钟书始终是现代中国将美学原则放在第一位的学者,他在各种场合对“谈艺之公论”的坚持,对当代批评如何突破人情之围,有效维护批评标准的美学性与绝对性,具有启示意义。此外,山东师范大学魏建梳理了十年来郭沫若研究走向世界的进程,认为国内外的郭沫若研究存在着很大的反差,应加强国内学者与外国学者的学术对话,共同推动郭沫若研究的国际化。魏韶华(青岛大学)、韩相德(韩国庆尚大学)合作的《林语堂研究在韩国》,介绍了韩国学者从哲学与文化、作品、语言学、翻译等方面研究林语堂的情况,呈现出与中国学者不同的样貌。
二
一切历史都具有当代史的涵义和价值。但这恰也说明,历史充满了开放性和无限可能,任何一种追问皆有望揭开其不为人知的一角,推动历史的“再书写”。回首百年的来路,与会学者围绕现代文学的发展历程、精神流脉、时代特性、文体类型、历史站位和当代价值等话题各抒己见,在为文学史扩容的同时,也试图进行多维的价值重建。
刘勇(北京师范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性、当代性与经典性》,针对现代文学在传统回归、国学高扬之际“走向边缘”的问题,作出了辩证而独到的阐述。他认为这种“边缘”在时间和空间上的相对性很明显,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是天然的一个整体,两者不可分割的联系,使它们一起处于中国文学今天的舞台上。而从中心向边缘转移的过程,恰恰是现代文学走向经典化的机遇,从历史融入当代,从当代走向经典,从经典走向永恒,现代文学前所未有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所以能够如此,一是因为它所立足的五四“不可或缺”的历史价值,它所代表和传达的启蒙精神对今天的中国文化、中国社会仍具有重大的价值和意义;二是它所依赖的鲁迅等经典作家“绕不过去”的当代意义,因为他们的作品历经时代的变迁与考验,仍然能够直达人性深处,与当下社会进行对话;三是它所承续的传统的“动态发展”,现代文学承续传统而来,而又形成自己的独特品格与新的文学传统,并在当代顺势发展,动态地构成中国文学的完整面貌。
关于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部分学者作了新的阐释。华中师范大学王泽龙认为,古代文学传统从不同的价值层面对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发生着影响,并作为重要资源参与着现代文学的建构;但现代文学也形成了与古典文学“远传统”既联系又区别的“近传统”。我们文学的未来,依然只能是沿着“五四”新文学的方向前行。南开大学耿传明“从精神指向的变化看近现代中国文学中的古今之争”,概括出三点变化:从“以人合天”到“制天为用”、从慎终追远到崇信未来、从安适从容到荆天棘地。安徽大学王达敏考察了“中国文学现代传统形成的路径和结构”,认为中国文学从“古代传统”到“现代传统”转换过程中,现代民族国家诉求与人的解放诉求是其精神动力,由此形成了“思想—文化传统”与“艺术—美学传统”两大系统。陕西师范大学李继凯“从文化策略视角看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化的关系重构”,提出承继传统、磨合开新的创造文化策略,藉此建构宽容的、和谐的、丰富的“大现代文化”。暨南大学贺仲明认为中国新文学具有自我批判传统,但这一批判存在着内容和方式上的张力。五四作家依靠深厚的传统积淀,基本上能够保持自我主体性,但后继者却由于现实压力等多重因素,难以形成稳定的自我主体,使自我批判沦为心灵的自卑和自我忏悔,并进而寻求精神上的依附和皈依。自我批判对新文学和现代文化都有很重要的意义。
有些学者对各时期文学现象进行新的审思。浙江师范大学高玉辨析“晚清白话文与五四白话文的本质区别”,认为晚清白话文在清末汉语体系中是边缘性的、辅助性的语言,是工具性的语言,还不能构成完整的书面语体系;而五四白话文在现代汉语体系中是主体性语言,是思想本体的语言,也即“国语”,最终成为一种独立的语言体系即现代汉语。浙江大学黄健进一步论述道:中国新文学以白话文替代文言文,并非只是一个单纯的语言转换问题,而是标志着一种新的话语体系的建构,一整套新的文学观念、审美理想和新的美学原则的诞生。特别是抒情话语的建构,更是展现出新文学发生的一种必然性。新文学倡导者对抒情话语的思想价值、艺术价值和情感价值的重视与追求,强化了中国新文学的艺术审美特质。武汉大学陈国恩“再论革命现代性与中国左翼文学”,认为左翼文学并非“非文学”的标签,对它的评价必须坚持历史与审美相统一的原则,从革命现代性的历史演进的角度,用艺术与政治相统一的观点,去探讨它的经验教训。赣南师范大学周建华考察了中央苏区文艺制度的生成过程,认为它构建了传统中包含着现代、现代中蕴含着传统的独具特色的红色文艺制度。陕西师范大学赵学勇发掘域外作者有关延安书写的纪实作品,认为它不但成就了本土与域外文学交流的双向对话,更是打破了“译介行为”的限制,以域外作家群体造访与直面延安作家的关系建构,丰富了延安文学的视野与内涵。四川大学周维东再论延安时期“民族形式”论争的问题,指出延安文艺界将作为特殊问题的“旧形式”或“大众化”理论普遍化后,不论其拥有如何充分的现实依据,最终都变成了一种向文艺和文艺家规训的权力话语。南京晓庄学院秦林芳梳理了解放区前后期对“演大戏”的两种不同评价,指出前期评论基本上肯定“演大戏”的艺术价值、认知价值与教育意义;而在1942年5月之后,“演大戏”开始被否定,取而代之的是新秧歌运动。这一变化,在解放区形成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学引导机制。福建师范大学骆雯、江震龙则通过对解放区文学论争的关键词发掘、主要观点梳理和核心理论整合,试图较为系统完整地呈现解放区文学论争的基本路径与总体特征。此外,杨位俭对“欧战”如何重新构造了五四“新文化”问题的追索,林强对《新潮》杂志与新学术共同体及批评规范形成的考释,颜同林对东北抗日文学理论批评史料的发掘,王学振对抗战时期少数民族题材文学的梳理,佘爱春对桂林抗战文化城文学的考察,高姝妮对沦陷时期北京文坛自救路径的探索,严靖对1948年关于知识分子和文学的前途的两次会议的考述,都有拾遗补阙的意义。
有些学者对现代文学类型和文体艺术作了深入的理论探讨。厦门大学贺昌盛的长篇论文《现代中国文学的“形式”建构——“心灵”之于“世界”的“赋形”问题研究》,以“心灵—世界—形式”为基本理论模型,对现代文学如何“赋予”中国复杂的“现代”样态与可把握的“形式”给予一种新的总体性的概括。他认为,新文化运动尝试以“白话”语言的革新来完成中国的“文艺复兴”,但受制于“诗”的正统本位的限制,“白话新诗”未能成为与“现代”的“叙事”世界相对应的“心灵形式”,而白话的“美文”却使汉语文学自身的“诗性”传统得以“再生”和“重建”。现代“小说”在时间维度上主要呈现为日常生活史、个体精神史和民族国家史三种特定的“形式”。而基于中国“城/乡”结构形态的特殊性,现代小说在空间维度上主要呈现为“移植性”摹仿的都市叙事形态与融入自然的“乡土”叙事形态两相“并置”的“形式”样态,“乡土”叙事成为对世界文学最富有独创意义的“空间形式”范本。西南大学李永东在《半殖民地中国“假洋鬼子”的文学构型》中指出,“假洋鬼子”是半殖民地中国的伴生物,是透视中国文化转型意愿与病症的一面镜子。文学中的“假洋鬼子”形象以留学生为主,分为喜剧型、悲剧型和悲喜混合型三类;经历了由“中西合污的纨绔子弟”到“新旧彷徨的启蒙先锋”“身份犹疑的留日学生”,再到“挟洋自重的市侩洋奴”的形象嬗变;“假洋鬼子”的构型以文化身份为中心,沿着身体身份、民族身份和社会身份三个维度展开,在辫子与思想启蒙、乔装与身份认同、西洋时光与权势社会等题材和主题的表现上,“假洋鬼子”形象的独特文学价值得到了彰显。安徽师范大学杨四平对“百年新诗抒情性、戏剧性和叙事性建设的诗学反思”,既肯定新诗“三性”的“进化”成就,也指出其“情度”无常、“戏份”太过、“絮叨”冗杂的存在问题,主张以抒情性为基质的新诗“三性”,必须进行诗性的深度融合。南京大学李章斌审视“新诗韵律认知的三个‘误区’”:一是将“格律”与“韵律”甚至“形式”混为一谈;二是以为韵律的形成必须依靠诗行的整齐或者押韵;三是认为自由诗就是一种“没有韵律”的诗。这些误区根源于把格律等同于韵律的成见。他认为,韵律的基础在于语言元素在时间中的重复,而格律只是这种重复的形态之一而已,格律与非格律韵律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形成了固定的、周期性复现的结构。龙岩学院郑成志认为陆志韦、朱光潜、罗念生、叶公超等人在1930年代对新诗节奏的探求,超越了1920年代中期新月诗派的新格律运动,彰显出新诗形式在化古、化欧双重向度上的审美诉求。他们对新诗节奏、音韵和格律等形式质素的求索,直接、间接地成为1950年代新诗形式问题讨论的参照资源。
三
名家名作研究一直是现代文学研究的重镇。其常谈常新的学术意义,使得该方面的研究,永远处于一个开放的、动态的、未完成的状态中。通过价值重估、视角或方法论更新,与会学者在经典作家作品的再解读上亦有不少新见和进展。
鲁迅研究是本次年会的热点议题之一,有三十多篇论文,论及鲁迅的思想、创作、翻译、学术和教育等方面的成就和影响。吉林大学王学谦提出“如何激活鲁迅的精神遗产”的问题,认为鲁迅的伟大就在于他那种敢于怀疑、挑战、批判任何权威的人格精神;继承鲁迅的精神遗产,就要正视其思想精神的独特性,与其将鲁迅当作各个方面都高于别人的“完人”,不如将鲁迅看成是一个有个性和别人无可替代的伟人。四川大学李怡在“文史对话”的视野中重读《狂人日记》,认为不能把《狂人日记》当作认定封建社会罪恶本质、揭示传统文化特征的社会历史文献,而应从文学性的角度,将其视为鲁迅对世界的与众不同的观察、感受及其文学形式的建构,从中发现鲁迅感知和表达人生的最独特的思维。湖南第一师范学院龙永干对《阿Q正传》的解读,将文本的叙事骨架与肌理和主体的创作动机、审美心理、个性气质、创作经验,乃至于时代语境、社会文化等进行有机勾连。河北大学田建民深入解读鲁迅小说《出关》的“三层意蕴”,既有显性的对历史人物的祛魅性书写和对现实人情世态的讽喻性书写,又有隐性的借历史人物表现作者自己的人生体验与思考的自况性书写。福建师范大学汪文顶解读鲁迅散文的经典文本,围绕“怎样写”的问题,着重分析语体、章法和体性等文体要素及其关系和功能意义,对鲁迅各体散文的文体成就作了较为深入的探讨。
谢昭新(安徽师范大学)梳理1920年代至新时期以来老舍的经典化过程,认为老舍文学经典的生成得益于其创作经验的不断积累,也与其在创作中潜心追求经典性以及具有跨越时空的艺术品质密切相关。中国传媒大学逄增玉审视《四世同堂》中老派市民在北平沦陷后时空意识与家国观念的更生和嬗变,认为批判战争与“感谢”战争的反讽理念,成为小说复调主题和内蕴的有机组成部分,也丰富和拓展了抗战文学的内容。暨南大学宋剑华考察巴金《家》在民国时期的接受、传播及经典化过程,指出《家》在《时报》连载和出版之后,并非如文学史所描述的那样备受读者欢迎,《家》最终确定经典地位,主要是通过电影、话剧、连环画改编产生的巨大影响而实现的。浙江师范大学吴翔宇认为,沈从文营构“乡土中国”的文学实践需要从发生学的角度予以考量,其“居城怀乡”的创伤体验勾连了“乡土中国”和“现代中国”的深微关系,“返乡旅行”开启了“乡土中国”的发现历程,进而将“重构经典”和“民族精神重造”统合起来,赋予其乡土中国书写深厚的文化内涵。江西师范大学王龙洋以赵树理为例,考察了1940年代延安文学多媒介互动与文学再生产的关系。上海交通大学符杰祥通过文本细读,发掘丁玲的“烈女”/“女烈士”心结,认为其文学与人生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革命中国曲折进程复杂而残酷的映射。厦门大学王宇追问:陆萍为何是医生而不是丁玲更熟悉、延安也更多见的文艺知识分子?这个看起来不是问题的问题,揭开了丁玲小说《在医院中》从未被人注意到的另一副面貌。西医在战时的价值、医生在延安的特殊地位,是丁玲赋予陆萍行为合法性的不可忽略的原因。北京师范大学沈庆利认为,张爱玲创作与中国历代文人在离乱变迁、家国流散中的凄婉哀唱一脉相承,表达出一种“无家可归”“无国可依”的刻骨铭心的悲哀。但她的作品也揭示出历经沧桑却“顽固不变”的中国古代士大夫特有的文化心理习性:既“怨世”又“恋世”的情感纠葛。
吴晓东(北京大学)对钱钟书《围城》的文本解读尤其精细深入。他把“无所不在”的“战争”理解为小说中的结构性因素,认为钱钟书在《围城》中虽然并未直接书写与战争直接相关的主题与场景,但战争仍然构成了小说叙事者以及人物的一种生活底色、思维惯习和存在背景,是“无所不在”的存在。“战争”由此可能生成透视《围城》的一个微观诗学视景,即所谓“无所不在”的战争在文本中到底是怎样具体呈现的:小说中所指涉的战争话语既构成了叙事者的修辞方式,同时也构成了小说人物的表意形态,最终承担了使小说丧失意义远景的功能性使命。《围城》中的“战争”话语由此可以作为一种讽喻和寓言来进行诗学解读,“既遥远又无所不在”的战争连接了小说与政治、诗学与历史,是作者传达时代症候的有意味的小说形式,也是人类危机时刻的钱钟书式的特有言说方式,进而塑造了一个战时“中国人文主义者”的形象,有助于研究者体悟《围城》中固有的现实感和历史性。北京大学姜涛对卞之琳抗战初期“战地报告”的细读也颇见功力。相比于诗人同时期创作的诗与小说,卞之琳的战地报告在文体上十分开放、流动,有其独特的形式活力和历史意涵。一方面,他的写作多着眼于局部、侧面,但“小处敏感”,并非只是一种趣味主义的表现,“不及其余”的同时,却也能“辉耀其余”,捕捉到了战时晋东南社会组织、军民团结的内在活力;另一方面,他又在“非个人化”的诗学中融入了游击战、持久战的辩证思想,从而发展出一种动态的历史想象力,突破“看风景”的画框,时刻在敌我、内外、破坏与新生、当下处境与长远发展等一系列辩证关联中,审视战争的进程及历史的光影。
对于其他作家的研究,涉及面较广。朱自强(中国海洋大学)、王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都关注周作人的儿童文学理论建设。前者着重考辨周作人“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念的“日本影响”;后者拓宽视野,广涉周作人的儿童研究资源,着重探讨他关于“遗传”“教育”“种性”“种业”“玩具”和“游戏”等问题的思考和话语。福建师范大学庄萱评述周作人散文理论批评中关于“言志”与“载道”的立论本意及其观点演变。福建师范大学黄科安认为,郁达夫对“散文”文体的认识,已越出西方学界固有的观点,主张散文除了“智”的价值之外,还要有“情”的价值,讲究“情韵”或“情调”;同时,“幽默”因素也被郁达夫纳入“情”与“智”的理论辨析中,建构了其独特的“幽默”理论。闽南师范大学陈煜斓从洞察能力、文体表达和自由心态等层面阐发林语堂作为“智慧人物”的“智慧”,湖南师范大学肖百容探讨林语堂阐释传统文化的独到之处和价值意义。河南大学张先飞认为朱自清“可惊的感受性”的精神特质与创作风格,使他成为“人的文学”时期最具有普遍代表性的作家。有些学者还论及鲜为人知的作家作品,如林分份发掘黄药眠前期的小说作品,陈啸谈论章衣萍由“京派”变成“海派”,汤志辉考述燕京大学刘廷芳、赵紫宸、陆志韦等人形成的“基督教新文学家族”,姜飞论述黄震遐长诗《黄人之血》所体现的“民族主义文艺”的一般性和特殊性,李松睿探讨梁山丁长篇小说《绿色的谷》的地方风物书写,程桂婷发现了覃子豪在台湾光复初期赴台的四篇佚文。此外,还有一些论文论及当代文学和跨代作家,延续着现当代打通的研究格局。
四
现代文学教育研究作为学科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也成为本次年会的一个重要话题。首先是关于当前现代文学教育的探索与展望。苏州大学朱栋霖围绕“互联网+”介绍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第三版)的创新和优势。该书在传统的文学史叙述之外,通过二维码链接专家讲座、扩展阅读以及相关问题的不同声音,力图立体地展示文学史的正面与侧面,显示了开放、包容、独立的撰史意识。内蒙古师范大学黎秀娥反思现代文学教育存在的问题,提出“致用”“致知”“致思”的三重境界,共同服务于缔造有用、有智、有理性的人生。安庆师范大学蔡洞峰强调,现代文学的学科特性决定了在教学过程中培养学生的研究能力,融入问题意识,倡导批判性思维和怀疑精神的重要性。齐齐哈尔大学肖国栋针对当下现代文学教育重文学史讲述而轻作品鉴赏的偏颇,主张应该从基础课开始进行作品的鉴赏训练,进而通过专题选修课进行学理性的课程论文写作,最后完成学位论文,形成一个阶梯式的系统训练程序。江苏第二师范学院马炜结合教学实践总结出文学经典细读的具体方法和途径。哈尔滨学院胡亭亭、龚宏探讨了对话教学在现代文学课堂教学的实践意义。四川师范大学白浩认为,要破解中学语文教学的“鲁难”问题,就应放低姿态,打破僵化的解读思维,凸显立人意义,将一个充满爱、自由、真的鲁迅交给学生,让学生发自内心地接受鲁迅。
亦有一些学者探寻民国时期大学课堂中的新文学教育,意在为当下的文学课堂提供借镜。上海交通大学文学武以翔实的史料,考述京派学者在营造新文学的教育理念、推广新文学作家作品、探讨文学理论和介绍世界文学等方面的努力和成就,勾描出一代学人的文化气度及其对后代学者的影响。新疆大学安凌考察盛世才主政新疆时期的汉语文学活动,指出其时的汉语文学写作和教育与政治教育、国家教育相结合,逐步培养了各民族的国家意识和国民意识。天津师范大学鲍国华还原了鲁迅讲授《苦闷的象征》的历史现场,指出作为教师的鲁迅,在该课程的授课中既注重学理,同时也融入小说家的艺术体验与现实关怀,从而避免了对教材的过度恪守,体现出自由驰骋的勇气和从心所欲而又不逾矩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