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经济视阈下的《清明前后》※

2019-05-23 10:07廖海杰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茅盾投机经济

廖海杰

内容提要:被视为带有强烈政治性的《清明前后》亦是茅盾剖析40年代战时经济问题的长篇叙事作品,所揭示的不仅是“官僚资本及其爪牙的卑劣与无耻”,还有恶性通货膨胀所导致的层层困局和经济大环境黑洞似的卷入效应。茅盾作为第二作者“帮助”宋霖写成的长篇小说《滩》与《清明前后》构成组合式结构,在战时经济问题上,前者对投机风潮的形成及其危害作剖析,用小说文体作尽量宽泛的扫描,后者则用戏剧的文体优势作集中批判。通过对《滩》的改进,经济主题被隐匿起来,《清明前后》建构成型了一种“阴谋式国难财”文学想象,压制了国民党官办剧团所试图制造的“奸商式国难财”模式,凝聚了广泛的社会认同,获得了清晰的伦理正义。

《清明前后》这部茅盾唯一的话剧作品,近年来在学界似乎已穷尽了研究的可能——自1945年11月《新华日报》组织“关于两个话剧的座谈”起,《清明前后》就被视为带强烈政治性的作品,“假如说《清明前后》是公式主义,我们宁可多有一些这种所谓‘公式主义’”①。之后的文学史叙述和单篇论文,也始终未能脱离对其“暴露与讽刺”意义进行阐发的框架。20世纪80年代以来,陈平原和江棘的研究分别从“小说化的戏剧”之文体意义和大纲到成文的修改问题做了创造性的推进②,但对于《清明前后》究竟写了什么这一问题,仍未能突破茅盾在回忆录中的言说——“试图通过这桩黄金舞弊案,揭示官僚资本及其爪牙的卑劣与无耻,民族资本家的挣扎与幻灭,以及安分守己的穷困潦倒的小职员,又如何变成了替罪羊。”③问题是,作者多年之后的回顾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历史情境中的初心,而非某种自动接受文学批评框架过滤的后见?“黄金舞弊案”是否如这段言说中所锚定的、只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腐败问题?

《清明前后》公演后不久,李健吾在《文艺复兴》创刊号上发表的书评中将其称为“《子夜》的续篇”④,而《子夜》,众所周知是一部从现代经济视角“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作品。与《子夜》对位的逻辑提醒着我们,《清明前后》在“暴露与讽刺”框架中常常被忽略掉的意义:它是茅盾唯一直接书写抗战时期经济状况并试图对之进行整体把握的长篇叙事作品。⑤正如1930年代经济危机成为《子夜》及同期的《林家铺子》《春蚕》等“都市—农村交响曲”⑥试图剖析的对象,战时经济中的严重问题如恶性通货膨胀、投机风潮等亦是理解《清明前后》的必要前提。《清明前后》不仅是《华威先生》那样严格意义上的“暴露与讽刺”作品,所写的也不仅是一个小小的“黄金案”,而有着以小见大、剖析“国难财”泛滥背后的战时经济运行机制并指出出路所在的雄心,并同样运用着《子夜》式的现代透视法。以此看来,放回历史情境中的战时经济视阈,《清明前后》还存有阐释的空间。此外,本文认为,茅盾“帮助”宋霖写成的长篇小说《滩》与《清明前后》关系密切,而国民党官办剧团体系相关作家的惩治奸商剧等,也是这部作品试图与之对话的存在,值得作为参照。对以上意义的发掘,即使最终仍可简化为一句“暴露与讽刺”,历史情境中的丰富性却是我们不能省略的。

一 “黄金案”的意味

正如《子夜》被质疑是否是“一份高级别社会文件”,《清明前后》面世以来亦一直面临“公式主义”的称赞或诟病。这里的问题不仅是所谓“主题先行”,茅盾先写大纲再逐步填充修改的写作方式、剖析复杂社会现象的理性思维,自然是“先行”着某些理念的,若没有这种“现代社会科学透视法”⑦,所谓的宏大气魄、“新的眼见”⑧根本不可能产生。更重要的是,在具体的文本中茅盾“先行”搭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深层结构?如果将《清明前后》看作《腐蚀》在某种意义上的续写,其“先行”的理念当然是“暴露国民党黑暗统治”,而以战时经济视阈来看待《清明前后》,让其回归到《子夜》式的社会经济分析中来,“黄金案”究竟意味着什么就成为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众所周知,《清明前后》是基于1945年3月末发生于重庆的“黄金案”创作的。关于这一事件,《茅盾全集》中有注释作了说明:

一九四五年三月下旬,国民党财政部宣布黄金自每两二万元提价到三万五千元,事先获得消息的主管人员及官僚政客即乘机抢购以获暴利。案发后舆论哗然,国民党当局为搪塞舆论,查办几个有牵连的银行小职员,作为官僚政客营私舞弊的牺牲品。⑨

需要说明的是,国民政府对泄密一事的处置并不只是“查办几个有牵连的银行小职员”。据现存史料,中央银行业务局局长郭景琨、财政部总务司长王绍斋、中央信托局主任胡仁山等经济界高级官员因“黄金案”在1945年7月4日被以贪污罪起诉⑩,同时被起诉的交通银行、金城银行相关人员也是襄理级别的管理者,最终都确实受到了惩处[11]。当然这并不是说国民政府对本案的处理就十分公正,而是侧面印证了有着巨大社会影响的“黄金案”并非几个小职员所能替罪。从文学上看,“黄金案”所波及的也不只《清明前后》,与之同时期的同题之作还有张恨水的长篇小说《纸醉金迷》和徐昌霖的五幕剧《黄金潮》。那么,这段丑闻为何能够如此强烈地刺激到大众的敏感点?即便对今日的民众而言,现代金融系统也并非人人所能理解的存在,当年在黄金官价问题上发生的腐败为何会受到如此大范围关注?

这得从抗战中后期大后方所发生的恶性通货膨胀和战争投机风潮谈起。

如今,当我们回顾战时大后方的经济乱象,常常在“官僚资本”“四大家族”“剥削”等概念切割下,将其简化为腐败问题所致。不过,近年来国内经济史学界已通常把抗战时期大后方所发生的恶性通货膨胀理解为战争的自然后果。它起因于日本的侵略,“当日本人蹂躏上海和其他沿海城市时,这些税收来源大量丧失。政府战时支出的约75%靠印制新纸币来弥补”[12]。之所以国民政府能够通过印制纸币的方式汲取资源补充抗战经费,是基于1935年建立的法币体系,在这一现代货币体系下,由国家信用担保且不能与贵金属自由兑换的现代纸币开始在中国流通。由于法币不能自由兑换金银,一旦管理失控,就有完全沦为废纸的风险,造成的通货膨胀率极高,带来传统经济机制中不曾发生过的剧烈社会震荡。不幸的是,国民政府财政金融管理能力远达不到现代货币体系所要求的水准,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恶性通货膨胀的后果是螺旋上升的。超量的货币供应之外,战争和经济封锁带来的物资短缺,也加剧了物价上涨的程度,而“通货膨胀本身便导致了投机活动,连一般消费者们为了防止其手中的货币继续贬值,也要进行商品储藏”[13],货币的贬值降低了人民对货币的信心,“从1940年起,通货膨胀的最重要的非金融性原因大概不是商品短缺,而是公众对货币缺乏信任”[14],大量的商品囤积又使得货币进一步贬值,经济陷入了恶性循环。

恶性通货膨胀对于社会财富的分配做了一次大洗牌,由于严重依赖于法币支付薪水维持生计,公教人员群体成为这一洗牌中境遇变化最大的阶层,跌落至社会底层。巴金的《寒夜》、陈瘦竹的《声价》、骆宾基的《一九四四年的事件》和茅盾自己的短篇小说《过年》都是抗战大后方文学中描写这一问题的名作。此外,通货膨胀的压力是全社会性的,也因此异化出了种种获利空间,在抗战时期产生了“一个发国难财的特殊阶级”[15],这个阶级包括腐败官员,包括城市里的投机商人和在乡村搞粮食囤积的士绅,无疑,也包含新参与进来的大量普通民众。其中一部分正是被生活所逼而力图自保的公教人员,张恨水长篇小说《牛马走》《第二条路》,李劼人长篇小说《天魔舞》和袁俊戏剧《山城故事》等就以这一有趣的“改行”元素为情节核心单元。简而言之,因战争而起的恶性通货膨胀,导致了后方严重的、社会性的投机风潮。腐败问题不是风潮的起因,而是风潮的一个组成部分。

以此观之,“黄金案”之所以受到关注,不在其本身腐败现象的严重与否,而在它涉及了全社会极其敏感的投机风潮问题,触及了战时经济的核心——恶性通货膨胀——所带来的种种时代焦虑。

《清明前后》“先行”搭建的深层结构,正是要剖析战时经济中的恶性通货膨胀问题。

在2006年出版的《茅盾全集补遗》中,《清明前后》的手稿大纲得以面世。最早的大纲原名《黄金潮》,所涉及的工业家就有甲乙丙三人,甲为织布厂主,乙为纱厂主,丙为钢厂主,都面临着生产上的困境,因此参与了投机,结局是众人黄金梦的结束,“钢铁虽不及黄金吃香,但能解决问题者仍是钢铁”[16]。这一故事的原始形态,无论从更有经济色彩的题目,还是类似《子夜》的多种细化的工业家人物类型设置,都显然着重于对恶性通货膨胀下的战争投机问题的剖析书写。在更为接近成文的大纲二中,庚(对应成文里的陈克明教授)更是在对话中道出了投机风的真相,“卑之无甚高论,今天我也不反对投机,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这已经成为一种风气”[17],这就显然不止于“官僚政客营私舞弊”了。当然,在成文的《清明前后》中,我们很容易将注意力集中到政治批判,而忽略全社会性的投机风潮长期存在的事实,这得益于茅盾的处理。但即便在成文的《清明前后》中,引发投机风潮的恶性通货膨胀亦像魔影一般在故事之后若隐若现。

值得注意的是,林永清的机器厂之所以陷入困境、需要依赖借款度日,是抗战时期工业中常见的“虚盈”现象。表面上看来工厂取得了高额的利润,但一个生产流程完成后,货币贬值已经抵销了盈余,要再购买原料维持生产都很困难。恶性通货膨胀带来投机空间而摧毁实体经济,这即便在21世纪都是非常常见的现象。小职员李维勤之所以每月薪水还不上结婚时所借之债的利息,正是不断上涨的物价(相应带来利率的飙升)远超并不上涨的薪水的结果。至于在第三幕聚集在严干臣公馆下的难民群,显然代表着受到物价逼迫陷于赤贫的广大底层人民。从第三幕起,《清明前后》将同为恶性通货膨胀受害者的工业家林永清、小职员李维勤(由其妻子唐文君代表)和难民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与既得利益阶层的对峙。这种对峙正如作为背景音的船工劳动呼号所映衬出的,是一种生产劳动与非生产性投机活动的对峙。《清明前后》剖析了战时经济中的核心问题:恶性通货膨胀所带来的社会分裂。

当然这并不是说《清明前后》所批判的就只是恶性通货膨胀本身,与所谓的“官僚资本及其爪牙”全然无关。林永清在自述工厂困境时,并未过多涉及物价对工业的逼迫,而是将重点落在“统制管制”“官价限价”上。同时,另一个常常被忽略的事实是,“黄金案”所发生的基础,即国民政府1944年开办的黄金储蓄存款,本意是为了利用出售黄金回笼法币控制通胀。不论是“统制管制”“官价限价”还是黄金储蓄存款本身,其实都是社会所期许的政府对恶性通货膨胀的调控手段。展开社会经济剖析的《清明前后》相比同期其他作品更进一步之处在于:不但揭示着恶性通货膨胀的恶果,也批判了政府控制通货膨胀的措施。这正应和了使“黄金案”成为大丑闻的社会心理基础——希望再一次落空,政府对通胀的调控不但没有起到效果,反而在执行中异化出更大的投机空间,这意味着经济的彻底失控。

正是基于这样的剖析和判断,在最后一幕,林永清才喊出了“政治不民主,工业就没有出路”的时代强音,作为困境的解决方案。自“两个话剧的座谈”以来到现在,始终有论者认为这个结尾过于突兀,“一转而大谈政治,则未免是作家操之过急,越俎代庖了”[18],“林永清当下最现实的困境……也丝毫不会因民主意识的觉悟而瞬间消解”[19]。但放回到战时经济的社会剖析视野中却不难理解——既然通货膨胀本身堕入恶性循环,而政府的调控手段又丝毫不见成效,从上到下的整个经济链条都被投机风潮卷入、已然烂透,除了召唤整体意义上的政治革命,还有什么出路?

悬置“暴露与讽刺”“官僚资本”等前见,《清明前后》确实承续了《子夜》开创的社会剖析传统,对战时经济中的恶性通货膨胀问题之关注是它的深层结构。它所揭示的不仅是“官僚资本及其爪牙的卑劣与无耻”,还有恶性通货膨胀所导致的层层困局;它所批判的不仅在某部分“舔刀口上的鲜血的人们”,也在经济大环境黑洞似的卷入效应。之所以长期以来这层社会经济剖析层面意义会被忽略,既是因为茅盾在写作中逐渐将这一维度隐匿了起来,也与《清明前后》作为戏剧情节过于集中有关,如在“两个话剧的座谈”上指出的“工业家的痛苦没有具体的写出来”[20]。其实,这一部分内容并非没有被“表现”,正如《子夜》的乡镇农村部分某种意义上可以从《林家铺子》《春蚕》中找到,我们应该注意到在《清明前后》写作前后的另一个高度关联文本——茅盾“帮助”宋霖写成的长篇小说《滩》。对照《滩》,《清明前后》与战时经济的相关问题才能更鲜明地浮现。

二 《滩》的对照

1945年9月,在写完《清明前后》等待排演期间,茅盾在重庆《大公报》撰文,对一部“反映了大后方经济动态的文学作品”[21]作了推荐,这就是宋霖的长篇小说《滩》。大半年后,茅盾再次发文评论了《滩》,认为小说的成功是“告诉我们,为什么政治不民主,工业就不能发展”[22]。将《清明前后》中那句极其关键的台词赋予这部小说,既是相当高的评价,也显示了两部作品的关联,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茅盾也谈到在修改《滩》时产生了再写一部同题材作品的想法[23],即后来的《清明前后》。如此看来,《滩》不只是郁茹《遥远的爱》那种受到茅盾提携的作品,它的成文过程还有着茅盾非同一般的“帮助”。

宋霖原名胡子婴(1909—1982),是著名的妇女运动组织者、企业家、民主人士。1944年春,她登门拜访居住在重庆唐家沱的茅盾,谈到要写一部关于工业家在战争中面临困境的长篇小说。根据1980年代胡子婴所撰《回忆茅盾同志二三事》和茅盾回忆录中两相契合的描述,《滩》的创作得到了茅盾的几次帮助:一、初次拜访时胡子婴在茅盾家中住了两晚一天,两人进行了关于构思的长谈;二、写完初稿后,胡子婴交回茅盾处,茅盾建议重写,并做了详细的审读,写了长达几十页的修改意见;三、胡子婴根据修改意见重写一稿后,茅盾又在手稿上做了许多文字修改,直接交予开明书店出版。[24]可以看出,茅盾对《滩》的指导、修改,已经超过了瞿秋白当年对《子夜》提纲的干预。甚至在目前看到的小说中,许多部分就是茅盾的原文——“改写和增加的部分,有的我顺手写上一段草稿供她采用”[25],“我像批改作文卷子似的在子婴的原稿上作了细密的文字修饰”[26],只是《滩》的手稿恐已不存,无从辨识。总之,茅盾完全可以称之为这本小说的“第二作者”,而《滩》所写的内容,正是《清明前后》中仅仅停留在林永清和赵自芳口头上的战时工业经济之困境。

《滩》讲述了建成钢铁公司总经理萧鹤声满怀实业救国热情,最终却在各方压力中失败、转卖工厂的故事。萧鹤声是一个性格强硬的企业家,“要又替国家做事,同时也替自己做事”[27]是他的信条,开办强大的重工业工厂是他的抱负。通过与大成银行的合作,他成为建成钢铁公司的总经理,但经营理念的不合,一开始就埋下了投资方和管理者之间的矛盾——大成银行正如《清明前后》中的金澹庵所打算的,办厂的目的是要利用其进行投机,而萧鹤声却是一个实业救国的单纯信仰者。结果,战时经济的残酷现实使萧鹤声的实业计划腹背受敌——严重的通货膨胀造成了企业收入“虚盈”,地方关卡腐败严重,阻碍着货物和原材料的流通,大成银行见萧鹤声不听指挥,背后在资金融通上断绝支援甚至暗中捣乱,地主进行粮食囤积,造成工人严重的生活困难,工人和职员待遇低下便消极怠工……最终,陷于重重困境的建成钢铁公司只得转卖给了“××部”,大成银行或多或少收回了成本,萧鹤声的事业却失败了,发出这样的感慨——“这不是我的失败,这是中国的失败!中国没有把买办、地主、官僚、投机家消灭,工业就不能生存。”[28]是为全书的核心意象、搁浅萧鹤声雄心壮志的“滩”之所在。

相比《清明前后》,《滩》可谓带有更明显的社会剖析派色彩。这既得益于胡子婴身处工商界中的一手经验,也无可否认蕴含着茅盾对战时经济的思考脉络。从这个意义上说,《滩》是《清明前后》的“前传”,也正因为“前传”完成了细密的剖析,《清明前后》才能集中地批判。不过,《滩》与《清明前后》还是有着显著的文本差异,这并非相似的一句“政治不民主,工业就不能发展”所能掩盖,茅盾对这个自己“帮助”别人写成的“前传”也不完全满意。无疑,《清明前后》在《滩》的基础上做了很大改进,正是这些改进使得其社会经济剖析的深层结构相对地隐匿起来。

首先,《清明前后》与《滩》虽同样涉及投机问题,却改进了《滩》中对投机风潮的认识和批判。《滩》演绎了抗战时期工业界遭遇投机风潮后公私义利之间的冲突,将批判对准了私而忘公的全体,而将失败英雄的角色只留给了近乎疯狂的萧鹤声。由于将“滩”构造为一个几乎覆盖全社会(银行家、基层贪腐官员、地主以及职员、工人)的存在,小说的批判效果无疑被削弱了,正如当年的论者渥丹所指出的,“一般的读者结果是同情更少于憎恨”[29]。这个被“自私自利”牵连起来的、覆盖面极广的“滩”,实在难以找到明确的责任人,更何况现代经济体系运行的前提本来立足于“私”,如此看来即便最主要的责任方大成银行的“经营之私”也有其经济逻辑存在[30],因而并不能在读者处产生足够的“憎恨”效果。换言之,“政治不民主,工业就不能发展”并不能由文本直接推出,茅盾将这一与《清明前后》相似的意义赋予《滩》,是对主题的矫正,对读者接受的有意引导。于是在《清明前后》中,投机风潮问题隐退幕后,明确批判的是黄金案丑闻和控制物价失败、反而伤害民族工业的“统制管制,官价限价”,简而言之,腐败问题。反派人物金澹庵和严干臣根本不是在大环境中无可奈何的“经济人”,而是腐败利益团体的代表。情有可原的“经营之私”化为罪无可赦的“腐败之私”,伦理上的暧昧得以廓清,批判性便建立了起来。

其二,《清明前后》相比《滩》塑造了投机风潮受害者共同体,凝聚了更为广泛的社会认同。《滩》中的萧鹤声是一个失败英雄的形象,他的失败当然也指涉着战时工业的困境,但这一社会性的命题却始终因为萧鹤声刚愎自用的性格带有了一层个人恩怨色彩,其失败也只是理想受挫的个人层面失败,这也才能解释为何工厂最终只是卖给了“××部”,并未破产停业甚至略有资金盈余,却仍然是一种失败。萧鹤声固然值得同情,但全书中除他以外,几乎所有人物都共同构成了阻碍工业发展的“滩”,这其中还包括通常是作为弱者书写的工人和小职员。这样的情节设置或许更符合经济史实,但对普通读者而言,就难以产生共鸣了。当然,如前文所述,《清明前后》大纲二中,也有庚(陈克明)关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的投机风的表述,但在成文中却将这句本已详细写出的话删去(这是较为少见的,大纲二中大部分被写出的对话都最终得以保留)。这正体现了《清明前后》的重要改动——缩小打击面,团结更大范围的力量。于是,本是作为黄金投机参与者的工业家林永清、小职员李维勤与难民和船工结成了受害者共同体。这乍看起来有些矛盾的共同体,因为茅盾反复使用逼上梁山式的被迫元素而完成了同情的塑造——林永清是在工厂实在举步维艰、又被余为民反复劝说的情况下,才最终同意买黄金,李维勤则被利息所逼,连一个孩子都养不起。那看似游离于全剧外的第二幕中对李维勤困境和情绪的细腻书写,以及江棘指出的林永清形象修改中“理想人格和理想气质”[31]的赋予等无疑是《清明前后》产生重大社会影响的关键手笔。

通过以上两个层面的改进,《滩》中多重因素构成的经济场域、错综复杂的投机风潮、工厂经营的具体困境,在《清明前后》中被缩减了篇幅,而对特殊利益群体的腐败问题之揭露和批判成为该剧的主要元素。从经济主题出发的《清明前后》放弃了从经济层面寻求答案,也就不会陷入《滩》的困境——在《滩》的结尾,萧鹤声抛弃发妻,只能近乎疯狂地抱怨“中国没有办工业的条件”,而林永清却可以在喊出“政治不民主,工业就没有出路”的结论后与妻子拥抱、同归于好,出路已经显现。

那么,这种改进是否意味着从《滩》到《清明前后》,又是一次政治立场对丰富现实的切割简化?是否意味着茅盾相比胡子婴,因为预设视点的干扰,反而远离了社会剖析的本意?并非如此。《滩》不是胡子婴独立完成的作品,其中那足以作为经济史、文化史研究材料的细腻写实,那对战时经济现场的出色复刻,不能说没有茅盾的功劳。更何况,在1941年所作的系列散文《见闻杂记》中,茅盾早就体现出对战时经济问题的敏锐,也同样记录下了纷繁复杂的细节。他记录了战时宝鸡、兰州、贵阳、重庆等后方城市的商业繁荣,记录了投机风潮中新近崛起的人们——手里捏着三万担棉花的旅馆常客(《“战时景气”的宠儿——宝鸡》)、素业水电包工、两年之间俨然发了四五万的浙籍某(《“雾重庆”拾零》)、富裕得在两处有老婆的司机(《司机生活片断》)——记录了普通民众中流传的囤洋钉发财数倍的故事(后据沙汀回忆,这个故事是他讲给茅盾的),也记录了通货膨胀带来的社会变迁,小饭店中短衫朋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而中山装的公务员或烂洋服的文化人则战战兢兢(《“雾重庆”拾零》)。当然,在这些经济现象的速写中也能看到茅盾一贯的对腐败的警惕,如在《兰州杂碎》中,他便记下“在特种机关里混事的小家伙”所说的一个包运包销的特权走私组织。《见闻杂记》显现了茅盾作为一个社会剖析派作家的锐利眼光,而《清明前后》是他从丰富的材料基础上推演的结果。前文已述,剧中看似归因于政治黑暗的部分,如“黄金案”和民族工业的“统制管制”等问题,也有深刻的经济背景,茅盾精准打击着国民政府控制通货膨胀之手段,这种选择也体现着他对经济问题的敏感。

总之,茅盾对战时经济问题确实有着丰富的材料积累、长期的思考判断。从《滩》到《清明前后》,通过改进对投机风潮的批判和塑造投机风潮受害者共同体,经济一维逐渐隐匿,但这不是一种无知的“不见”,而是有意识的配置轻重。我们不妨将《滩》和《清明前后》看成一种组合式的存在,正如《子夜》与《林家铺子》、“春蚕三部曲”等高度关联的文本群一样。在战时经济问题上,《滩》对投机风潮的形成及其危害作剖析,用小说文体作尽量宽泛的扫描,重点在“具体而生动的反映了地经济动态”[32],《清明前后》用戏剧的文体优势作集中批判,并对《滩》中提出的问题作更深入的回答,同时,《滩》中已写过的问题就不再细述。这也许是茅盾在《清明前后》公演前后两次撰文谈到《滩》的原因,在这两篇文章中,他始终称赞《滩》对经济生态的写实,并试图把《滩》的主题往《清明前后》上靠。因此,如果批评《清明前后》中社会剖析色彩不浓、政治意识过于强烈,进而疑惑茅盾对40年代经济乱局的解析能力,就如同只见《残冬》而不见整个“春蚕三部曲”一样。只有将《滩》和《清明前后》联系起来看,才能更全面地理解茅盾对战时经济的感触与书写。

三 “国难财”的显形

从《滩》到《清明前后》,经济一维逐渐隐匿,强烈的批判性已然成立。该剧公演的巨大成功,显示着一种文学中的“阴谋式国难财”模式得以建立并已植根于人们的共同想象中,这是大后方文学史上的重要现象。

何谓“阴谋式国难财”?它基于这样一种认识:战时经济生活中的种种困难,是某个隐藏在高层的特殊利益群体的阴谋所致,他们借战争敛财,使普通人一贫如洗,自身却积累了天文数字般的财富,尽享荣华富贵。茅盾在谈论《清明前后》时反复提到的“官僚资本”,即对这一特殊利益群体的指称。将现代经济运行机制中的复杂问题归因于某部分人的贪腐,或许在今天看来过于简单,但也不可否认的是在抗战接近尾声时,“官僚资本”(或某个高层群体)是恶性通货膨胀、投机风潮之祸首的社会意识已经广泛存在,如西南联大伍启元编辑的《昆明九教授对于物价及经济问题的呼吁》(1945年)一书,就使用“既得利益集团”概念来批判政府的财政政策,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1945 年)亦将“利用抗战发国难财,官吏即商人,贪污成风,廉耻扫地”[33]作为“国民党区域的特色之一”,此后,陈伯达的《中国四大家族》(1946年)一书更是将“官僚资本”具象化为“四大家族官僚资本”。直到今天,“阴谋式国难财”仍是我们谈论“国难财”时脑海中自然浮现的印象。

《清明前后》正是历史现场中关于“阴谋式国难财”最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

它在社会经济剖析的基础上嫁接了《腐蚀》的揭秘式情节走向,通过叙述技巧对阴谋氛围进行塑造。这首先表现在抽丝剥茧、逐步揭秘的情节安排,《清明前后》在前四幕都暗示着存有一套“幕后”情节——第一幕以赵自芳对林永清男女关系的猜疑为悬念引出故事,“幕后”是林永清在困境中那遮遮掩掩的交易;第二幕一边正面写李维勤、唐文君夫妇的困苦生活,一边写“幕后”李维勤正在参与的挪用公款投机;第三、第四幕看上去发生在严干臣的公馆、一个寻常的社交聚会上,“幕后”却是黄金投机失败,利益集团试图吞并民营工业,营救被捕进步青年等激烈的斗争;直到第五幕,“幕后”隐匿,林永清大声喊出的时代强音终于回荡在舞台中央。前四幕的这种处理有一种让接受者参与进来、追问“幕后”的努力,它构成推动情节的悬念,即黄梦英身份到底为何、林永清是否会与利益集团合作,到第五幕,“幕后”退出,悬念解除,阴谋暴露,答案得出,观众也便进入了从发现阴谋到痛恨阴谋的情绪中。

其二,《清明前后》对反面人物的塑造也颇具匠心。“某半官事业驻渝办事处主任”严干臣在第三幕出场,却并未给人深刻印象,作者想呈现的是这样的效果:台前的人并不重要,真正的危险的是那个没有身份、也不知“天上下来的或是地狱里钻出来的”金澹庵。他迟自第三幕结尾处的登场便是一幅怪异甚至恐怖的景象——“这时,一个满面红光,精神饱满的肥脑袋,从石级上升。这就是金澹庵。”[34]这段描写是茅盾的小说笔法,也是对舞台效果的指示,金澹庵的出现不是一个人从某个门外走来,而是一个脑袋从地下逐渐上升到地面,这样的登场方式对应着前文的“从地狱里钻出来”,也是“官僚资本及其爪牙”的显形。登场后,金澹庵第一句台词便是嘲笑黄金投机者,“有些想吃天鹅肉的人儿这回可真真落了一句老话:羊肉没上口,先惹了一身骚”[35],他并未参与“黄金案”,因为真正隐藏在暗处的“阴谋”远比明面上的追逐黄金差价更为隐蔽与邪恶。金澹庵这个既没有身份,也似乎没有身体的“肥脑袋”,实为阴谋制造者(茅盾所说的“官僚资本及其爪牙”)的绝佳形象。

此外,戏剧场景的选择亦帮助塑造了阴谋氛围。《清明前后》第五幕发生在三个场景,林永清家、严干臣公馆各两幕,李维勤职员宿舍一幕,皆是适于交谈与谋划的私人空间,其中情节核心冲突则发生在第三、第四幕的严干臣公馆:

这公馆地势颇高,且在江边,隔江山冈,历历在目;到了晚间,山上层层灯火,人家说香港之美亦无以复加,不过白天去看,既无树木,也没有白墙红瓦的高大建筑,实在不见得怎样漂亮。这公馆高踞于一群矮小、湫仄而污秽的,茅草其顶而竹笆其壁的贫民住宅之上,出路之不大雅观,是美中不足。但好在公馆里一切都很“合理”。[36]

如果说张恨水《纸醉金迷》中的“黄金案”发生在银行门口大街上排起的长队里,徐昌霖《黄金潮》中的“黄金案”发生在嘈杂的下等旅馆的几个房间里,《清明前后》的“黄金案”则发生在云里雾里的半空中。地势颇高的严公馆高踞于贫民住宅之上,无疑是“阴谋式国难财”的最佳发生场所。

总之,《清明前后》以社会剖析的深层结构触及了大众所敏感的战时经济问题,又将充满灰色空间的经济一维隐匿起来、集中批判焦点,塑造了“阴谋式国难财”的文学想象。当然,这一文学想象并非天然的存在,在它之前,“国难财”书写还存有其他面相:在“阴谋式国难财”的对立面,有国民党官办剧团的创作建构着另一种国难财想象,本文称为“奸商式国难财”。区隔于两者,还有许多作家在凭借自身实在经验书写着投机风潮,即文学中的“民间国难财”。那么,《清明前后》的“阴谋式国难财”为何能从中脱颖而出,取得极大的社会影响呢?

其实,抗战文学中但凡涉及战时经济问题,更多作品都属于作家基于自身实在经验写作的“民间国难财”一类,例如前文提到的张恨水的《纸醉金迷》,同样写“黄金案”,出场的却主要是民间的投机商人和有发财之心的小市民,银行门口排起长长的购金队伍。他在同期的《牛马走》《第二条路》和《八十一梦》中的部分篇目,写公务员、教师、学者改行做生意,其中的道德判断就非常模糊,因为作者所写皆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在物价飞涨的压迫下不得不跑跑黑市、做做囤积,以求乱世自保,行为虽不高尚,但也称不上作恶。沙汀的《淘金记》虽自问世以来就多被阐释进“暴露国统区黑暗一角”的框架里,但它所展现的实为一个封闭的乡土世界,里面北斗镇的种种势力——在朝的、在野的、袍哥、绅粮——自有一套行事逻辑,以后证前的眼光去将其阐释为剥削阶级的狗咬狗、国民党基层势力的腐败等是不合适的。“淘金比不过囤积”作为《淘金记》的核心反讽,显示出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在批判什么具体的人事[37],不如说是在捕捉、再现抽象的通货膨胀给人们心中刻下的荒诞与骚动。“民间国难财”的文学想象常常从作者经验出发,写整个社会经济乱象中的一角,而因为经济乱象激发了人性的灰色地带,所以这一角也常常是灰色的、道德暧昧的,也难以从这一角上升到整体、给出关于时势的什么答案,难于形成批判力量。即便是已经对经济各个链条做了剖析的《滩》,仍因经济乱象本身的复杂性而显得批判性不足。通货膨胀所引起的乱象难于把握,这种作家的惶惑感正如穆旦在《通货膨胀》(1945年)一诗中所写:

无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变,最远的乡村都卷进,

我们的英雄还击而不见对手,

他们受辱而死:却由于你的阴影。

诗人将通货膨胀本身作为敌人批判,但通货膨胀毕竟是一个抽象概念,批判也就沦为“还击而不见对手”。抗战文学中的“民间国难财”想象的最大发现和最大问题就在此处,那些优秀的文本敏锐地呈现了现代经济紊乱的结构性缺陷,套用汉娜·阿伦特分析纳粹罪恶时所使用的“平庸的恶”概念——每个试图在物价飞涨中自保的个体似乎并不应担负多少责任,但整个恶性通货膨胀的经济体系合成了巨大的不公、造成了严重的社会悲剧,那么谁来为此负责?是发动战争的日本人吗?但参与投机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中国人。是国民政府吗?但通货膨胀的源起却是为了负担抗战经费。无法清楚找到责任人,无法形成批判性,使这一类文本始终无法与大众产生共鸣并纾解人们心中的愤懑情绪。于是,有官方色彩的“奸商式国难财”和《清明前后》的“阴谋式国难财”就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国民党官办剧团相关人士创作的惩治奸商剧,以王平陵出版于1942年的《维他命》为代表。这部获得国民政府1942年度推荐优秀剧作的作品,写商会会长金达权和绅士唐怀宝开米行进行囤积,而其子女唐文清和金素华身为国家工作人员与之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在这一过程中,金达权的汉奸身份暴露,最终奸商被绳之以法、处以死刑,“法”战胜了“情”。一年后,王平陵又将此剧修订为《情盲》,再次获得1943年的优秀剧作。《维他命》之所以成为符合官方期许的作品,主要就在于它将恶性通货膨胀、“国难财”等战时经济乱象,完全归因于商人阶层的操纵,如他在该剧“扉言”中所述:“我总觉得作为现阶段粮食飞涨的主因,还是在囤积……因此,便归结到如何厉行法治的问题上来了。”[38]剧中塑造的两个年轻公务员,也持有同样的观点:乱象来自民间,政府毫无干系,顶多是“法治不严”。金素华认为“各位必须承认,我们的粮食并不缺少”[39],掩饰战时确实存在的物资紧缺,唐文清说“奸商就是汉奸”[40],利用民族情绪给商人定罪,此后情节的发展果然坐实囤积者是日本间谍收买故意扰乱后方经济的,因此,王平陵正是《清明前后》中痛斥的“统制管制”的支持者。将通货膨胀的责任加诸于商人阶层,将“国难财”的主体塑造为商人阶层,并以汉奸嫌疑召唤全社会惩治奸商的民族情绪,无疑是国民党官方所期许的“国难财”想象。除《维他命》《情盲》外,鲁觉吾的《黄金万两》(1944年)也是类似的作品,这被左翼戏剧界人士称作“冒牌暴露”[41]。

《清明前后》和官办剧团的惩治奸商剧有着相似之处:都要找到大后方糟糕经济状况的责任人,只是一个定位在高层特殊利益群体,一个则将焦点集中于奸商(汉奸+商人)群体。以目前的经济史学界研究来看,双方各抓住了一部分事实。国民党官僚系统在通货膨胀的冲击下确实发生了严重腐败。在民国时期现代市场经济制度并未完全建立的情况下,大商人与官僚常常是勾结的,不可能像惩治奸商剧所显示的那样截然分开。但法币的币值跌落也并非“官僚资本”剥夺人民的阴谋,而是战争状态下的财政困境所造成的,此外,日方用印制假钞等手段与法币大打货币战[42],甚至派遣汉奸潜入后方破坏经济,也是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的原因。社会中下层大大小小的商人乃至普通人的投机和囤积又进一步放大了通货膨胀恶果,这并非《清明前后》中的对李维勤和林永清塑造同情的“逼上梁山”模式所能开脱的。不过,虽然两种文学都只是对历史现场中的一部分事实进行艺术加工,《清明前后》毕竟更多抓住了要害:对于治下的严重经济紊乱,国民政府不可能摆脱责任,即便通货膨胀是战争期间的正常现象,即便是为了筹集抗日经费而开滥发钞票的先河,政府都必须对人民生活的苦难负责,虽然这种责任并不一定是因为高层存在掌控经济全局的阴谋团体。“阴谋式国难财”的想象无疑具备伦理上的正义性。相反,以《维他命》为代表的惩治奸商剧虽然在“奸商”的塑造上颇为聪明地把日方引入进来,从而具有了让日方承担通胀责任并获得伦理正义的可能,但其处理却十分幼稚,如剧中金达权的汉奸身份之所以暴露,居然是公文包中藏有日方的密信,信的结尾还光明正大地署名“信田义一郎”。这种“为政府隐”的倾向,注定了惩治奸商剧的失败,也注定了挑战这一秩序的《清明前后》赢得人心。

总之,《清明前后》并非茅盾从个人实在经验出发对战时经济乱象某一点面做勾勒的作品,那样的材料积累早在《见闻杂记》中就已完成,随后在其作为第二作者的《滩》中又做了大范围的剖析和展示,而《清明前后》无疑是一部总结性的作品。茅盾在本作里试图从全景、从整体上的把握时代并给出答案——《清明前后》使恶性通货膨胀、投机风潮、“国难财”这一暧昧的存在变得可以为人们理解,凝聚了广泛的社会认同,获得了清晰的伦理正义,将“阴谋式国难财”深深植根于人们的共同想象中。这正是文学史意义上“国难财”的显形。

结 语

1946年,李健吾在评论文章中写下被《清明前后》触发的感慨:

变了,变了,年月变灰了我们的心,不,不那样简单,心随着物质的环境(越来越坏了)在悠久的岁时之下变了。那个老解差说的对,“人心大变。”活在这动荡的大时代,取巧的,投机的,改行的,执掌操纵之权的,一个一个成了宠儿,只有那执著的,迂阔的,抱着书生之见的,心理上有着幻觉(信心和正义之感就在这里面)的,沦落在苦闷无告的阶段。这是一个销毁人性的大锅炉,这是一个精神和物质析离的铤而走险的骚乱生涯,原来要牺牲小我为了成全大我的,渐渐在自私自利的放纵过程中改换心思。[43]

能引起民国时期最敏锐的自由批评家如此深刻而饱含情绪的共鸣,足以说明该剧不仅是一个“暴露黑暗”的政治工具,亦有着对时代氛围、情绪、精神的精准把握。《清明前后》关于恶性通货膨胀的时代,通过社会经济剖析的深层结构来叙述这个时代,虽然在成文过程中经济一维被隐匿起来,但强烈的时代感仍能被敏锐的批评家读出——通货膨胀带来的人心大变,诱惑、荒诞与惶惑。隐匿起来的元素,通过从《滩》到《清明前后》的组合式存在能够更完整地看清,于是我们明白《清明前后》是茅盾思考战时经济问题的作品序列中一个需要作出总结、得出答案的文本,这能解释它被诟病的单调和“集中”。无疑,《清明前后》在艺术形式上不够完美,但它对文学中“阴谋式国难财”模式的开创,确立起了彻底的现实批判性,更重要的是,这种模式既存有伦理正义,又对纷繁复杂的现代经济乱象作了祛魅,使人们能够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式的传统思路来理解大后方发生的一切,使全社会在经济动荡中郁结已久的情绪得以发泄,也使它成为文学史中关于“国难财”最重要的作品。《清明前后》文本内外折射出的社会经济背景是其重要的意义来源,返回历史现场,抗战大后方文学的“暴露与讽刺”也变得层次丰富起来。

注释:

①[20]《〈清明前后〉与〈芳草天涯〉两个话剧的座谈会》,《新华日报》1945年11月28日。

②参见陈平原《〈清明前后〉——小说化的戏剧》,《茅盾研究》第1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版;江棘:《〈清明前后〉:从大纲到成文的叙述者位置》,《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年第6期。

③[23]茅盾:《走在民主运动的行列中——回忆录(三十一)》,《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2期。

④[43]刘西渭:《清明前后》,《文艺复兴》第1卷第1期,1946年1月10日。

⑤在茅盾抗战时期的作品中,《第一阶段的故事》《走上岗位》虽涉及工业家形象,但并非以经济问题为社会剖析对象的小说,《清明前后》虽是一部话剧,但从单行本的字数篇幅上来看已接近长篇小说,故称为“长篇叙事作品”。

⑥茅盾:《〈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见《茅盾全集》第3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82页。

⑦段从学:《〈子夜〉的叙事伦理与吴荪甫的“悲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

⑧侍桁:《〈子夜〉的艺术、思想及人物》,《现代》1933年第4卷1期。

⑨茅盾:《茅盾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48页。

⑩洪葭管编著《中央银行史料1928.11—1949.5》下卷,中国金融出版社2005年版,第846~847页。

[11]于凤坡:《1945年重庆法院审理黄金储蓄案内幕》,见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回忆法币、金圆券与黄金风潮》,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209~213页。

[12][14][美]费正清、费维恺编:《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81、583页。

[13][15][美]张公权:《中国通货膨胀史1937—1949》,文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版,第41、45页。

[16][17]茅盾:《茅盾全集补遗》上册,第92、127页。

[18]陈平原:《清明前后——小说化的戏剧》,《茅盾研究》第1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版。

[19][31]江棘:《〈清明前后〉:从大纲到成文的叙述者位置》,《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年第6期。

[21][32]茅盾:《读宋霖的小说〈滩〉》,《大公报》(重庆)1945年9月16日。

[22]茅盾:《〈滩〉——战时民族工业受难的记录》,《文汇报》(上海)1946年8月16日。

[24]参见胡子婴《回忆茅盾同志二三事》,见胡子婴《滩》,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茅盾:《雾重庆的生活——回忆录(三十)》,《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1期。

[25][26]茅盾:《雾重庆的生活——回忆录(三十)》,《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1期。

[27][28]宋霖:《滩》,开明书店1945年版,第9、163页。

[29]渥丹:《评宋霖底〈滩〉》,《文联》第1卷第6期,1946年4月15日。

[30]《滩》中虚构的大成银行作为一个私营商业银行,为了使资产不被通货膨胀无情吞噬,以工业营投机本是一种被迫的“保值经营”方式。关于抗战时期商业银行的“保值经营”及其合理性,详见贺水金《论1937—1949年通货膨胀对中国商业银行的影响》,《社会科学》2017年第9期。

[33]毛泽东:《论联合政府》,《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48页。

[34][35][36]茅盾:《清明前后》,开明书店1945年版,第125、125、82页。

[37]事实上,《淘金记》在出版后确实被诟病的“阴暗的气息”“客观主义”,正是文本批判性不足的一个标志。参见陈思广《纠偏与审美:1944—2011年沙汀长篇小说接受研究》,《江南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

[38][39][40]王平陵:《维他命》,青年出版社1942年版,第4、74、73页。

[41]田进:《抗战八年来的戏剧创作——一个统计资料》,《新华日报》1946年1月16日。

[42]关于日军对大后方的“货币战”,详见戴建兵《金钱与战争——抗战时期的货币》第五章、第六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79~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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