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网购200粒药身亡 处方药网售一禁了之?

周洁　黄祺

柳叶刀，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药品也一样。因此，对于那些需要在医生诊断后开具处方才能购买的药物，国家有严格的规定，无论是在实体药房购买还是网上药店购买，药店都必须核实处方后才能将处方药卖给患者。

但这一道关系生命安全的红线，却被部分网络药品销售商家视为无物。

去年11月，上海22岁女孩马晓晓（化名）从网上购买处方药，最终因过量服用药物，导致爆发性肝功能衰竭，不幸去世。为了追究网售药物商家的责任，马晓晓父母日前将女儿购得药物的网上药店和平台公司告上法庭。

“为什么女儿没有处方可以买到药？”这是马晓晓父母现在正在追问的问题。近日，案件在上海开庭审理。

记者调查发现，不用处方就能在网上购买处方药的现象，并不是个例，网售药物在管理上存在很多问题。

正当《新民周刊》采访少女网购处方药过量服用死亡事件时，一个与处方药管理紧密相关的法规修订正在讨论中，这个可能影响药品网络销售行业的“风暴”，让所有行业内企业绷紧了神经——4月2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修订草案）》提请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次会议审议。

草案明确，药品上市许可持有人、药品经营企业不得通过药品网络销售第三方平台直接销售处方药。

如果这份草案通过，将意味着药品网络销售在处方药这个品种上被完全禁止。

网络电商销售处方药该禁还是不该禁？处方药网上销售带来的方便和安全能不能两全？不同意见正在激烈交锋。

“双十一”网购处方药，“方便”得如同买衣服

2018年11月22日，是22岁女孩马晓晓生命的尽头。头天下午，当父母下班回家发现马晓晓时，她已经服下200粒秋水仙碱中毒，家人把马晓晓送到医院抢救，最终抢救无效死亡。

为了搞清楚女儿从何处得到这么多可以致命的药物，马晓晓父母委托律师进行调查，调查结果还原了马晓晓在网上下单买药的过程。

2018年11月11日，马晓晓登陆“药房网商城”。这是一家第三方药品交易服务平台公司，网上药店入驻在平台上，销售药物和保健品。进入平台后，马晓晓分别向四个入驻平台的药店购买处方药秋水仙碱，这四家售药公司分别是：商洛市乐天大药房有限责任公司、四川拜欧大药房连锁有限公司、瑞安市诚康医药连锁有限公司和江门市江海区康芝福大药房。

从这四家网上药店，马晓晓一共购买了18盒秋水仙碱片剂。

双十一期间网络购物物流时间会比平常要长，11月11日下单后，11月19日，马晓晓收到了她购买的药物。得到药物后，马晓晓服下200粒，导致惨剧。

秋水仙碱是一种用于痛风、肿瘤等疾病治疗的处方药，服用的剂量必须按照医生处方要求，过量服用则具有剧烈的毒性，马晓晓服用的剂量，就已经达到“无力回天”的程度。律师调查发现，马晓晓在网上购买处方药，四家药店都没有要求她提供处方，在这次悲剧中，马晓晓就像平常上网买一件衣服一样，毫无阻碍地买到了达到致命剂量的药物。

女儿去世后，父母认为，四家网上药店和第三方网络平台在马晓晓的死亡上负有责任，他们决定通过法律手段向被告提出赔偿要求。他们认为，第三方平台公司作为专业销售药品平台，未尽到相应的审查义务，也应当承担连带责任。

网络电商，为患者用药提供了方便，但网络处方药销售如果管理不够严格，也会给消费者带来严重的伤害。

记者在网络上搜索看到，网络售药App有不少。为了调查处方审核的情况，记者在没有提供处方的情况下，多次通过网上药店成功购买到处方药。

4月23日，记者在“药房网商城”上搜索处方药阿司匹林肠溶片，共检索到400多个来自不同药店的产品信息。记者从平台上的“苏州全值药房连锁有限公司”选定药品后加入购物车，随即平台就导入付款页面，其间记者没有收到来自平台或者药房的任何索要处方凭据的要求，随后，订单处显示药品已经“等待发货”。

药品网络销售行业这些年被视为“蓝海”。

另一家互联网药品交易平台“健客”，是一家实体药店结合网络药店的B2C大型医药网站。记者在平台上检索处方药头孢克肟分散片，在提交购买后，商家虽然要求上传处方签和身份证信息，但实际上，记者随便用了一个姓名和身份证号码，没有处方也通过了平台审核，成功购买了头孢克肟分散片。

在刚刚获得6亿元融资的医药新零售企业叮当快药上，记者搜索秋水仙碱无果后，平台智能推荐了另一款治疗痛风的药物“苯溴马隆片”，下单后，记者收到了“是否特殊人群”“是否有过敏史”“是否了解清单中药品的功效”三个常规问题，提交答案后不久，平台显示执业药师审核成功，在没有出示任何处方的情况下，记者成功下单。

隶属于广东壹号大药房医药连锁有限公司的“1药网”，是中国第一批获得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颁发的《互联网药品交易许可证》的合法网上药店。记者在平台上搜索到了处方药秋水仙碱片，有限购两盒的规定，药品下方作了处方药相关提示。

记者选定药品后，点击“咨询医生开药”按钮，平台跳转到了“免费问诊”的页面，记者使用“19岁、女性”和虚构身份证号码等个人信息，平台在询问诸如不良反应、药物过敏情况后，一位来自“西南互联网医院”的住院医师为记者进行了诊断并给出了用药建议。随即平台显示记者已经拥有该药的处方，处方上写有医师、审核药师和核对三个人的名字，两天后，记者收到了来自“1药网”寄出的两盒秋水仙碱。

在京东大药房上，记者搜索阿司匹林腸溶片后，将该药加入药品清单后发现，必须上传病历或者处方才可继续操作，于是记者点击了“问医生”的按钮，在支付诊金后，京东互联网医院的一位医师很快为记者开具了处方并表示根据规定，只能开一个月的量。

阿里巴巴旗下的阿里健康平台上，记者搜索了一款用于治疗高血压的替米沙坦胶囊，页面上明确显示该药为处方药。由于记者没有处方，提交需求后，一位阿里健康网络医院的全科主治医师为记者提供了医药咨询服务，该医师要求记者出具查验化验报告、诊断证明、病历或处方，在记者表示无法出具后，该医师详细询问了记者的病史，最终给出了用药建议，随后平台显示，我的电子处方已备齐，可直接提交预定。

值得一提的是，在阿里健康购买处方药的过程，已经是记者在多家网络购药平台上看到的最严谨的流程，但伪造了身份的记者还是能够成功买到处方药。

网售处方药，该不该禁？

既然网售处方药管不好，是不是该一禁了之？这个问题的讨论已经从学术界走到了立法层面。

《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修正草案）》中新设的关于禁止第三方网络平台销售处方药的内容，让药品网络销售行业内气氛紧张。二次审议的过程中，立法机关内部和学界对于怎么管理网上销售处方药，出现了两种观点：一种主张完全禁止;而另一种主张对网上销售处方药提出严格的管理要求，以“限制”代替“禁止”。

不少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表示不应该“一禁了之”。据中国网4月24日报道，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吕薇认为，网络购药已成为社会较普遍的现象，一方面要打击非正规药品销售网站，另一方面要通过完善电子处方和电子签名、大数据跟踪等信息手段，允许网上药店经营处方药。吕薇建议落实主体责任，创新监管，利用互联网技术和大数据实现网上药品销售的科学监管和社会共治。截至目前，药品管理法修订草案还在审议中，靴子尚未落下。

为了调查处方审核的情况，记者在没有提供处方的情况下，多次通过网上药店成功购买到处方药。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医学伦理与法律系王岳教授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认为，“一禁了之”对于管理部门来说是最简便易行的办法，但是，“一刀切”可能会带来更多的负面影响。王岳教授所说的“市场需求”，目前分为两类情况。一种是患者觉得到医院看病太麻烦，自己购买处方药治病。

还有一类市场需求是医生建议患者到市场上去购买的处方药。一位感染科医生告诉记者，这些年医院控制药费非常严格，而感染科用到的抗生素往往比较贵，药费超过了医院的药费“红线”，那么医生就会写一张处方，建议患者到药房去买。另一种情况则是医院没有某个品种的处方药，医生也会开处方建议患者到医院外去购买。“一般医生会建议患者到医院附近的大型实体药店去购买处方药，毕竟这些药店比较正规，他们是不是会去网上买，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位感染科医生说，从他平日的工作经验看，患者需要到医院外购买处方药的情况，大约占总开药量的十分之一不到，量非常少，但还是存在这样的需求。

尽管目前医院以外销售的处方药在总的用药量中比例很小，但看到未来的市场需求，药品网络销售行业这些年被视为“蓝海”。互联网企业百度、阿里巴巴、京东、老牌医药巨头上海医药、仁和药业，零售连锁药店老百姓、益丰药房等，这些年在医药电商平台上都花了大力气，下了大本钱。

2006 年1 月18 日，国内首个网上药店获得经营许可证，并开始在网上售药。

事实上，对于网售处方药，反对派和支持派这些年来各执一词，国家的相关政策也一直都在“松绑”和“收紧”中反复，医药电商们的感受是时冷时热，给行业增加了许多不确定性。

要管，是管得住的

“一放就乱”是管理部门最担心的，但从现有的经验看，管理好处方药的网上销售，并非不可能。

《新民周刊》记者在调查中发现，目前很多药品网上销售平台，对普通处方药的处方审核非常马虎，有的根本不需要提供处方。但记者搜索管制类药物如毒药、麻醉药品、精神药品和放射性药品等药品时，购买就屡屡碰壁，无法买到。

比如日前媒体屡有报道的聪明药“哌醋甲酯”，属于一类中枢神经兴奋剂药物，在网购平台上，记者搜索不到这种药品。记者找到了安眠药地西泮片，但平台要求出示医生处方才能购买。

“一禁了之”对于管理部门来说是最简便易行的办法，但是，“一刀切”可能会带来更多的负面影响。

显然，如果要管好处方药的网上销售，需要监管部门承担更多的责任，投入更多的资源，对管理水平提出了比较大的挑战。王岳教授认为，政府管理部门需要做的，是提供明确的准入条件药品和负面清单。比如，网上平台必须按照怎样的条件才能获得销售处方药的资质？哪些处方药不允许网络销售？哪一类处方药适用怎样的管理流程？法规制定得越严格、详细，越有利于这个行业的规范。而目前的现状是没有规范细则，已有的法规也执行不严，违法违规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医疗机构都基本实现了处方电子化，如果这些电子处方能够提供给网上平台用于审核，网售药品的处方审核会比现在容易实现。

他认为，只要解决两个最关键的问题，药品网络销售会展现出巨大的优势：一个是药品来源审核关，一个是处方审核关。

网上销售药物的风险，早就引起了业界专家的注意。华山医院药剂科副主任李中东教授，曾专门撰文《网上购药，如何练就“火眼金睛”》，提醒患者警惕在网上购买药物时可能存在的风险。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李中东教授说，药品是非常特殊的商品，网络售药平台的药品来源需要有严格的管理。

王岳教授认为，电商药品货源安全，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解决的。以目前的药品信息追溯技术，可以做到来源的追溯。

第二关就是处方审核关。目前网上平台如果要求患者提供处方，办法是让患者拍一张处方照片上传，但处方的真实性和时效、患者身份确认，都很难审核。事实上，医疗机构都基本实现了处方电子化，王岳教授认为，如果这些电子处方能够提供给网上平台用于审核，网售药品的处方审核会比现在容易实现。政府不用担心医疗机构不愿意共享电子处方，“商业机构会有自己的办法与医疗机构共享信息资源、达成共赢，政府要做的是当好裁判员”。

李中东教授提醒，网上售药，物流配送不能符合要求的隐患也存在。“药品是特殊商品，环境变化、温湿度差异等都会对药品质量产生极大影响。现在药品物流做得怎样，很难说。”

一位药品销售业内人士告诉《新民周刊》，从客观上说，网络销售借助大数据，可以更好地审核药品来源、处方真伪、患者信息。比如，如果一名患者购买某种需要限制数量的药物，他在一家網上药店买了一盒，到第二家网上药店购买时，大数据可以显示他已经购买过同一种药，账户就可以锁定不允许消费者再买。

如果能够管理到这样的程度，那么女孩大量购买处方药过量服用的情况，就不会出现，同样悲剧也许就不会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