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出水面的“心魔”

俞佳铖

车子“飞”入河内，造成一人死亡。作为这场意外的亲历者之一，福建省漳州市漳浦县小伙庄凯在事发后积极救人、报警、配合调查……这样一个“好小伙”，最终却被警方认定为涉嫌“交通肇事逃逸，负全部责任”。

从未离开过交通事故现场的庄凯，为何会背上“逃逸”的罪名？密封的车厢内，到底发生了什么？2018年8月13日，犯交通肇事罪的庄凯，被福建省漳浦县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但事情并没就此结束，目前，庄凯已起诉当地公路局，法院已受理此案。

凌晨疑案，白色轿车“飞”入水中

庄凯和张军辉都是福建省漳浦县赤湖镇西潘村人，2017年9月20日晚，庄凯、张军辉叫上年龄相仿的好友成杰飞一起出去玩。成杰飞是赤湖镇后湖村观音亭人。当晚，3人一起开着一辆尾号为882的白色轿车，到镇上一家足浴店洗脚。次日凌晨3点多，他们开车回家。车子开到漳浦县赤湖镇省道201后魏桥路段时，突然以飞快的速度“冲”入赤湖溪内。悲剧发生，庄凯和成杰飞死里逃生，却怎么也找不到张军辉的影子。慌乱中，庄凯借了附近一个加油站工作人员的手机报警：“我朋友开车开到湖里面去了，车子沉下去了，我找不到朋友。”

一场生死营救迅速展开，车子很快从水中被吊车捞起，当天上午7点多，张军辉的遗体被打捞上岸。赶到现场的张军辉父母痛哭失声，瘫倒在地。庄凯和成杰飞也十分难过。

赤湖溪贯穿整个赤湖镇，庄凯、张军辉和成杰飞，小时候没少在河边玩耍，充满着儿时欢乐回忆的赤湖溪，如今竟成了“夺命恶魔”。庄凯不断安慰张军辉父母，忙前忙后帮着他们处理儿子的后事。

张军辉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突然离世，给父母带来致命打击。母亲患上了抑郁症，父亲张金成只能硬撑着，一边照顾妻子，一边处理儿子的后事。张金成为人老实本分，经常嘱咐儿子：“到外面去要小心，注意安全，不要和别人吵架。”

2017年9月20日晚上10点多，庄凯开着一辆白色轿车到张军辉家，说自己租了一辆车，叫他一起出去玩。当时，张军辉本来和表姐说好，等表姐过来一起聊聊。表姐和他关系不错。

看到庄凯过来叫他，张军辉就没再继续等表姐，他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坐上了庄凯的车。张金成觉得，儿子和庄凯一起出去，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嘱咐了句：“早点回家。”

没想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如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遗体。张金成不敢放声大哭，免得加重妻子的悲伤。

漳浦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对这起死亡交通事故展开调查。事故路段有一大段边护栏缺失，地面有两条明显的刹车痕迹，车子撞翻路边写着“789”字样的公路指示牌，掉进水中。路面和赤湖溪之间有一条绿化带，上面没有任何碰撞痕迹，可以判断当时车速飞快，几乎是从路面直接越过绿化带，“飞”入水中。

庄凯和成杰飞作为亲历者，是关键人物，警方对他们进行多番讯问，第一时间验了血，并无酒驾和毒驾的情况存在。由于一路上没有监控，事发时也没有目击证人，警方只能调取足浴店的监控，里面显示出发时，车子是由庄凯开的，成杰飞坐在副驾驶座位，张军辉坐在后排。但庄凯和成杰飞一致表示：“我们车子开到一个叫古山的地方，有个上下坡，张军辉想要开，我们就让他开了。他开车时，我们都坐在后排，没多久就出了事故。”庄凯和成杰飞的言下之意，事故发生时，是死者张军辉开的车，也就是说，事故是张军辉一手导致的。

那么问题来了，三个人里面，庄凯和成杰飞是有驾驶证的，而张军辉没有驾驶证。警方觉得事有蹊跷，在凌晨时分，两个有驾驶证的人，会同意一个没驾驶证且对开车只懂些“皮毛”的人开车？这分明是拿生命开玩笑。更为重要的是，事发地离他们家的路程只有两公里左右，张军辉即使想过“驾驶瘾”，显然不会选择这么短的距离。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开车的是张军辉。”面对讯问，庄凯的态度一直积极配合，对于一口咬定的“事实”，无论回答多少遍，都是一模一样。

有了疑问就要找出真凶，警方从停车换座位时每个人走的路线和最终入座的位置入手，对庄凯和成杰飞展开调查。两个人终于露出马脚，回答矛盾重重。

谁在说谎

这场心理战，庄凯和成杰飞逐渐败下阵来。和警方一样，同样在探寻事实真相的，还有3个孩子的父母。警方打出“亲情牌”，给庄凯和成杰飞办了取保候审，让他们回去和父母好好沟通，在父母的引导下，解开心结，还原真相。

“我们有驾驶证，咱们没有吸毒、没有喝酒，是谁开的就是谁开的，你把真相说出来，这是关系到一辈子的事，不然你对不起已经去世的张军辉。警察说了，如果你不说出实情，被他们查到后，不仅涉嫌交通肇事罪，还涉嫌伪证罪。”面对父母的多番劝说，回到家的庄凯低着头，一言不发。看着儿子这副样子，父母知道，儿子肯定隐瞒了一些事。

同样回到家的成杰飞，也在父母的引导教育下，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2017年9月24日，案发后第三天，庄凯、成杰飞在父母的陪伴下，来到交警队投案自首。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2017年9月21日凌晨3点，庄凯、张军辉和成杰飞一起从足浴店出发回家。上車时，成杰飞想开车，庄凯说还是他开吧。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开到事发路段，庄凯想要超车。突然对面来了一辆大货车，大货车开着远光灯，非常刺眼，他的眼前瞬间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到。在看不清楚路况的情境下，庄凯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踩刹车，但因为路面有砂石，再加上车速比较快，车子出现打滑。一瞬间，庄凯听到“呯”的一声，车子撞上路边一块写着“789”的指路牌，从一段缺失防护栏的路边一下“飞”入河里。

水一下子涌入车内，3人中只有庄凯一人会游泳。他拼命从之前敞开着的驾驶室窗户爬出，在水里一阵扑腾，待缓过神来，他看到张军辉和成杰飞也已从车内挣脱而出，扶着还没完全下沉的车尾，拼命挣扎。“别慌，我过来救你们！”庄凯大喊一声，保持着镇定和冷静，朝张军辉和成杰飞游去。两人中，成杰飞离庄凯稍近一些，庄凯托着他的屁股，他的两只手不断扑腾着，借着水面浮力，两人到达河岸边浅滩的葫芦草丛里。接着，庄凯继续又回去救张军辉。此时的张军辉，抓着即将沉没的车尾，车尾灯亮着。庄凯朝亮光方向全速前进。为了加快速度，已十分疲惫的他屏住呼吸，把头钻进水里，朝前游一会，然后再探出头来换口气。谁知，当他第三次探出头来换气时，发现不远处的张军辉已经不见了，车子完全沉入水底。

庄凯一个猛子扎下去，试图到水底找人，但还是不见对方身影。庄凯没办法，只能返回岸边，和成杰飞一起爬上岸。

浑身湿透的庄凯和成杰飞，互相看看对方，眼里充满恐惧。借着昏暗的星光，赤湖溪水平静得可怕。他们不愿相信，张军辉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吞噬了，他们默默祈祷，希望有奇迹发生。

沉思片刻，庄凯和成杰飞商量，如果张军辉真的死了，这件事情太大，太严重，学历都不高的两人不知道，自己将会因此付出怎样的代价。“把这个责任推給张军辉，就说出事时是他开的车。”庄凯想出一个办法，成杰飞觉得是庄凯救了自己，便答应和他一起撒这个谎。因为时间紧迫加上内心害怕，两人来不及“串供”更多的细节，所以面对警方的单独调查时，破绽百出。就这样，这起交通事故升级成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的刑事案件，庄凯和成杰飞成了嫌疑人。

案件即将提交检察机关进行公诉，警方出具事故责任认定书，上面写着“庄凯交通肇事后逃逸，负事故全部责任”。拿到认定书，庄凯和父母都傻了眼。“我们儿子可以对事故负责，但警察怎么能写‘逃逸这么一个刺眼的字眼？”庄的父母无法接受，“我儿子没有逃啊，我儿子做了好事，我们不怕赔偿给张军辉家钱，我们不想要这个认定。”

庄凯对此也提出异议：“我救了人，还报警、配合警方搜救，从车子落水后，全程我都没有离开现场。”庄凯不服这个认定，向上级机关提出行政复议。不久，福建漳州市公安局经过审查后，答复：维持原来认定结果。

对于认定庄凯为“交通肇事逃逸”，漳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宣传大队大队长朱乔东介绍，目前所说的道路交通事故，都是当事人的一种过失行为，所谓逃逸，是指交通事故发生以后，当事人的一种故意行为，从主观上讲，一个是过失，一个是故意。认定是否为交通肇事逃逸，肇事者是否存在主观故意，是重要的考量因素。这个主观故意有三种表现形式：驾车逃逸，弃车逃逸，隐瞒事实逃逸，庄凯属第三种形式。隐瞒事实，就是当事人以报警者身份、救护者身份、群众身份，停留在案发现场，虽然人在，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和事实真相，从性质上讲，他也逃避了要面对的行政处罚、法律责任以及民事赔偿责任，所以，隐瞒实情真相，本身也是一种逃逸行为。庄凯在交通肇事后，第一次接受公安机关询问时，隐瞒了自己是肇事者的事实，将责任推给死者，这个行为在主观上就是为了逃避法律责任，客观上造成公安机关无法及时查清真正的肇事者，故依法认定为交通肇事逃逸。

在了解了相关法律法规，并经过警察耐心的“法律知识普及”，庄凯一家人终于不再纠结，接受了这个结果。

2018年8月13日，庄凯犯交通肇事罪，被福建省漳州市漳浦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对于这个宣判结果，庄凯表示认罪，不予上诉。经调解，庄凯赔偿张军辉家29万元。

但这件事情并没因此结束。这场悲剧中，事故现场缺失的防护栏是“罪魁祸首之一”，如果防护措施做到位，车子不一定会掉到水里。案发后，当地公路局已立即进行整改，做好牢固的防护措施。

2019年3月，庄凯已起诉当地公路局，要求他们对本次事故发生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法院已受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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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薛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