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新
(陕西国际商贸学院 文学与教育学院,西安 712046;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艺术研究所,西安 710065)
本文选取对物产内容记述比较深入的两部清代乾隆年间的陕西地方志书进行讨论,因为这两部志书与目前陕西方言或民俗特征可以对接的地方比较多:一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出版的《三原县志》第八卷“物产”[1];二是乾隆四十四年(1779)版《西安府志》卷17“食货志·下:物产”[2]。以下从植物和动物两方面进行讨论,主要的着眼点是关中方言区,关于关中方言区的界定,请参阅孙立新《关中方言略说》[3]。
《三原县志·谷属》指出:“赤小豆……又有小豆……亦可为面,杂麦面中食之。”至今关中渭北好多地方的饮食民俗中尚有吃以小豆与小麦面粉为主料的所谓“豆面”。该书又指出:“扁豆,亦名板豆。”调查表明,如今临潼渭北栎阳、油槐等处把扁豆叫作“板豆”。旧时农家肥极其短缺,农民习惯在种植小麦时套种扁豆以增强土地肥力,如今关中很普遍地把“扁豆”的“扁”读如“宾”,如李德林、孙立新《三原方言》第82页把“扁豆”记作“宾=豆”[4]。20世纪70年代以前,关中吃以扁豆与小麦面粉为主料的所谓“扁豆面”的地方更多。扁豆具有健脾养胃、补虚止泻的功能,特别适合脾胃虚弱、食欲不振、大便溏泻者食用。中医以白扁豆食疗价值最高,关中民间传统种植的正是白扁豆。
《三原县志·果属》指出:“桃,出张村者为最,有黄白二种。黄胜白,掰之核离实者尤胜,甲于邻邑。”其中所记录的黄色“掰之核离实者”即关中民间所谓的“离核桃”,“离”字在此语境读作去声如“利”。《方言调查字表》第16页来母去声寘韵有“离”字,加注为“离开半寸”[5]。关中方言“离”字有三读:一与“黎”字等同音,二与“利”字等同音,三与“趔”字等同音;第三种是第二种的白读,请参阅孙立新《户县方言研究》第102~113页[6]。有人把“离”字的第二三种读音分别写作“利趔”是不对的。该书又指出:“李……今邑中有紫李、绿李、朱李、黄李、青李。”其中关中中东部地区最常见的李子是紫李和朱李,这些地方把李子叫作“梅李”或“李梅”,“李梅”与“梅李”互为逆序词。关中西部宝鸡、北部彬州一带种植黄李。同时该书还认为:“楂……邑人呼为三楂,盖因上林苑楂有三种:曼楂、羌楂、猴楂而统名之。”山楂在商州叫作“模糊梨”,关中方言区其他地方基本上还叫作“山楂”。该书还指出:“棣……子如樱桃,可食,邑人呼为‘六月红’。”之所以叫作“六月红”,是因为农历六月此种水果才成熟;陕南柞水一带把此种水果叫作“八月红”,是因为这个山区县份年气温偏低而此种水果只能在农历八月成熟。
该书又举例:“枳枸……秦中呼为‘拐枣’。”近年来有朋友问及农村那种叫作“拐枣”的水果怎么写,笔者答曰“拐枣”;因为此种果子的肉是拐了几下的。笔者手头最早的1980年版《现代汉语词典》没有收录“拐枣”一词,2000年版第460页有,并且指出:“也叫枳椇(zhǐ jǚ)、鸡爪树。”[7]笔者1995年在武汉参加全国汉语方言年会,曾经询问当地一位前辈学者“拐枣”在普通话里怎么叫,那位前辈说:“会不会是‘榉子’呢?”看来这位前辈是把“椇”字当成了“榉”字。
《西安府志·蔬属》指出:“苋,《蜀本草》:苋六种,赤苋、白苋、人苋、紫苋、五色苋、马齿也。”如今关中方言很普遍地把各种苋菜(马齿苋除外)叫作“人苋、人苋菜”,其中“苋”字在多数方言点读如“汉”,在一些方言点有语流音变。如高陵、临潼、周至音变如“亥”,周至黑河东一带音变如“换”。并指出:“《咸宁志》:(南瓜)形色味俱不一,斑者曰‘番瓜’,黑着曰‘北瓜’。”如今鄠邑方言把各种南瓜都叫作“北瓜”。请参阅胡劲涛等《都市方言辞典》(陕西卷)第90~91页[8]。
《三原县志·药属》指出:“香附,按:《本草(纲目)》即‘莎草’。”《西安府志·药属》指出:“香附子,《本草纲目》:莎草,其根名香附子。”今西安民间很普遍地把香附子叫作“三棱子”,茶张村叫作“莎草”;鄠邑叫作“香胡子”,很显然,“胡”是“附”的音变。又指出:“木贼……寸寸有节。”“木贼”即“错草”,凤翔、扶风等处叫作“节节草”,鄠邑叫作“节巴儿草”。
《西安府志·药属》又指出:“蒲公英……《渭南志》:俗名‘金刚花’……”如今关中中东部对蒲公英叫法中比较普遍地用到了“金刚”,如西安、蓝田叫作“金刚刚”,高陵、白水、蒲城叫作“荆荆杠”,华阴、阎良叫作“荆刚刚”,其“荆杠”应是“金刚”的音变。
《三原县志·药属》指出:“凤仙花,俗呼‘指甲花’。”如今关中方言区还很普遍地把凤仙花叫作“指甲花”,西安又叫作“海颜儿”,鄠邑北乡叫作“海颜、海秧”。这些带“海”字的叫法来源于阿拉伯语hinna,请参阅马友肃先生《定西方言杂谈》第347页[9]。
《三原县志·木属》指出:“楮,俗呼曰‘构’。”如今关中方言区还很普遍地把楮树叫作“构树”,如鄠邑把楮树的果实叫作“构蛋儿”;鄠邑许多女性的名字中都用到“构”字,以叫作“构叶”且“叶”字儿化的居多。又指出:“椿……又有臭椿,《诗》所谓‘樗’,恶木也。”关中最常见的椿树有香椿、白椿和臭椿,椿树在关中一般还叫作“椿树”,如香椿树、白椿树、臭椿树;宝鸡一带把臭椿树叫作“樗樗树”。还指出:“冬青……俗呼‘冻青’。”如今关中方言区还很普遍地把冬青叫作“冻青”,并不是把“冬”字读如“冻”的音变现象。其实冬青这种植物本身很耐冻,所以,把冬青叫作“冻青”是很符合情理的。
《三原县志·羽属》指出:“鹁鸽,色名不一,有家野二种。”《西安府志·禽属》指出:“鹁鸽……《咸宁志》:色名不一。”鹁鸽即鸽子,如今关中很多方言点叫作“鹁鸽”,西安一带则叫作“鹁鸽”的逆序形式“鸽鹁”。其中“鹁鸽”的“鹁”字在很多方言点读如“蒲”,“鸽”在长武、彬州、永寿、岐山等处音变如“高”。
《西安府志·禽属》又指出:“鸮……《天中记》:训狐,关西呼训猴。”如今关中方言把猫头鹰叫作“训狐”的有商州、丹凤、潼关、蒲城、耀州等处,叫作“训狐子”的有洛南、华州等处,叫作“训猴”的有澄城、黄龙、黄陵、富平等处。其中“训”字在好多方言点读如“信”。关中很多地方还把猫头鹰叫作“鸱鸮”而且比较普遍地读如“鸱交”。
《西安府志·兽属》指出:“獾,《方言》:獾,关西谓之猯。《本草纲目》:猯猪,獾也;獾狗,獾也。二种相似而略殊。”如今西安一带把獾叫作“猯”,亦如普通话那样也叫作“獾”;鄠邑把猪獾叫作“猯猪猪”;狗獾却不叫作“猯狗狗”。猪獾与狗獾的区别在于嘴部,猪獾嘴如猪嘴,狗獾嘴如狗嘴;猪獾的叫声酷似小猪叫声,笔者见过被打死的狗獾,没有听过狗獾的叫声。
《西安府志·鳞属》指出:“鳗,《本草纲目》:一名白鱓,一名蛇鱼。”鳗即鳝鱼,渭河流域即有鳝鱼,鄠邑、咸阳、兴平一带叫作“白鳝”。按:“鱓”是“鳝”的异体字。
《三原县志·豸属》指出:“蟋蟀,俗呼‘促织’。”关中方言区中心地区如西安、咸阳一带把蟋蟀叫作“蛐蛐”,很多方言点叫作“促织织”,如商州、丹凤、洛南、华州、华阴、洛川、宜君、铜川、宝鸡等处,这些方言点“促”字在此语境里不是通常读作阴平,而是读作去声如“醋”,“织”字在此语境里音变如“蛛”。还有把“促织织”读如“素蛛蛛”的,如永寿、扶风、麟游、千阳、陇县等处,旬邑、彬州读如“序蛛蛛”。又指出:“守宫,俗名‘蝎虎’。”守宫即壁虎,如今关中多数方言点叫作“蝎虎(如潼关、大荔、宜川、黄龙、洛川、宜君、铜川、富平、高陵、彬州、旬邑、永寿、淳化、兴平、乾县、太白、宝鸡、凤翔、岐山、扶风、麟游、千阳、陇县、富县等处)、蝎虎子(如商州、渭南、澄城、合阳、韩城、黄陵、耀州、三原等处)、蝎虎溜(如乾县、泾阳、长武、礼泉、咸阳等处)、蝎虎儿(如武功、眉县)”等;西安叫作“蛇倏子”,其中拟声词“倏”西安读如“夫”,写作“蛇夫子”的学者或其他人士不少,有人还认为这种动物是看病的医生,所以被尊称为“夫子”,笔者认为这很牵强;华州既叫作“蝎虎子”,又叫作“蛇出子”;商州又叫作“蛇出出”,丹凤叫作“蛇出溜子”,洛南、华阴、鄠邑叫作“蛇蛛蛛”,“出蛛”也是拟声词。
《西安府志·豸属》指出:“蝴蝶,《本草纲目》:大曰蝶,小曰蛾。”如今凤翔、扶风、白水、周至等处把蝴蝶叫作“蛾儿”,蒲城叫作“蛾蛾”;阎良把大的和花的蝴蝶叫作“蝴蝶儿”,小的叫作“蛾儿”;临潼把白的叫作“蛾儿”,花的叫作“花蝉”;眉县把大的叫作“蝴蝶儿”,小的叫作“蛾儿”;蓝田把花的叫作“蝴蝶儿”或“花蝉”,小的叫作“蛾儿”。又指出:“天牛虫,《酉阳杂俎》:‘黑甲虫也。长安夏中,此虫或出于篱壁间,必雨。’”西安民间把天牛虫叫作“黑婆娘”,过去农村土屋里,每逢夏天夜晚,当许多“黑婆娘”落于地上,农民则预计翌日肯定有雨,又以天牛虫的多少论雨之大小。依据笔者在关中一些地方调查,凡是山区或高原地带一般没有天牛虫这种动物。
古代以至民国时期的旧志书对于我们研究地域文化大有裨益,就植物和动物等内容而言,我们手头的几十本陕西旧志资料,唯本文所用到的清代乾隆《三原县志》和《西安府志》的价值最高,因为至今只有200多年,有的植物和动物叫法跟现在差不多,可以用现实材料进行印证的内容也就比较多。就方言本字而言,这两部志书也给我们许多启示。如笔者《户县方言研究》把苋菜写作“人苋(菜)”(表示把苋菜既叫作“人苋”,又叫作“人苋菜”)[6]277,说实话,“人”字到底应当怎么写,当时的确不清楚;后来还写过“仁”字,看来,“人”字很可能是本字。《户县方言研究》把“冬青”就处理成了“冬青”,把“冬”字的声调标注为去声没错,但没有跟“冻”联系起来[6]282。笔者手头有一部内部出版的《富平方言志》[注]参见安峥地、张立河、安峥皙的《富平方言志》,陕西富平内部出版,2010年版。是在已故富平学者安峥地先生遗稿的基础上、当地学者张立河先生及峥地先生在新疆农业大学当教授的弟弟峥皙先生的实际操作下出版的,其对于植物的解释除了方言学的功力外,还有植物学相当的厚重功力,峥皙先生是著名植物学家。笔者还看到有的方言学著述解释某种生物为“一种杂草”或“一种鸟类”,愚以为这是对汉语方言学不负责任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