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璐诗
落地冷感的伦敦时,脸上还留着在热带海洋晒伤的红印。低头看手机里的照片:印尼火山群岛之中,一艘鼓满风帆的双桅船,看上去就像一个梦。
科莫多群岛从未受台风、海啸的影响,一年四季为热带草原气候,气温几乎恒定。这几年里社交媒体上冒出越来越多来自这里的大自然美照,未受雕琢的野性吸引了大批游客。在佛罗勒斯岛,村民们告诉我,两年前他们还经常能跳下港口游泳,如今这里已成为登巴萨到科莫多岛的中转站,也是最近一年逐渐兴起的船宿式岛游的接站点。放眼看去,停泊的客艇多如牛毛。
我们登上了一艘大帆船。上翘的船头不断乘风破浪,却不觉得是漂泊,反倒像置身港湾。视线内,有时两边有岛屿,有时只有光秃秃的海面,连网络都没有。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仰躺着看蓝天。从日出到日落,再循环,如同将双脚深埋进土地里一样,习惯了这一切的结合与包裹。
科莫多岛屿海域不大,我们在船上度过的四天三夜里,不过航行了240公里。每个夜晚,帆船都停下引擎,泊在海中央,好让客人们安静地睡个好觉。
第一晚,在这片古老的海上做了一夜奇异怪梦。日出后,闹钟响起,爬上最高一层甲板。五年前背包旅行在纳闽巴霍遇到了爱人的德国瑜伽师妮娜,已经铺开了瑜伽垫。太阳直晒,几分钟不到脸已经通红,这时,停泊了整夜的大帆船也开始新一天的航程。我们跟着妮娜做瑜伽,试图在破浪前行的大船上寻找身心平衡。
行进前方慢慢出现几座荒岛,空气中升起几分侏罗纪公园的味道。其中一座叫做林卡岛,岛上没有人居,主人是曾与恐龙共存的史前生物科莫多龙。
直到近代,考古学家才发现,冰河时期几乎灭绝的科莫多龙仍有少量存活于科莫多国家公园与林卡岛上。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将之列入了世界自然遗产。这种世上体型最大的巨蜥能分泌一种令猎物血液凝固、肌肉麻痹的毒唾液,据说“没有天敌”。法国导游塞德里克告诉我们,科莫多国家公园里的科莫多龙大多已被驯服,游客可以坐到它们身边拍照,因此他更愿意带我们去看这种史前生物的野生状态。
坐着快艇慢慢接近林卡的沙滩,四五条恐龙近亲朝我们的方向爬了过来,其中一条向我们发出嘶嘶声。只剩一米远时,我们赶紧调转快艇离开,一边脑补电影里的惊险镜头。
夏季最干燥的季节已经过去,海风拂面,空气也带点湿润,有时听见鸟鸣。船从班塔岛西岸往南,绕着科莫多岛向西行进。
日落后红霞漫天,船头正对东方,海上升起满月,令异乡人情绪起伏。
正午之前,船停下来,小快艇将我们接到了海中央一小片珊瑚岛屿“望家锡礁”。这里的沙滩是粉色的,低头看,原来都被脚趾之间的红珊瑚染了色。但导游说,其实沙滩已经逐年在褪色,游客已经不允许捡珊瑚回家做纪念了。离开海岛的机场上,我看到玻璃窗前一包包全是被海关截下来的非法“纪念品”。
午后下船,撑着独木舟从大帆船底下划过,水面像冰粉一样稠密而宁静。不一会儿就到了不远处的浅滩上,将舟子顺水一推上岸,往水里随意一浸,海游一小会儿。起来用手捧水,里面有星点的橘红色,肉眼勉强看得见,那是大虾宝宝在游泳。日落之前,爬上帕达尔岛上的山丘看山水,下山遇见小鹿。
一个傍晚,在顶层甲板看几万只飞狐蝙蝠短暂迁徙到另一处岛岸。又一个傍晚,在岛上吃烧烤晚餐,山洞里、沙滩上都挖了洞,点上煤油灯或蜡烛,长桌上闪着烛光。人们在兴奋低语,我走开几步,到海边看倒映的月光,抬头凝视雾气中看不清的深夜。
“佛罗勒斯”这个名字,是该地区西部的纳闽巴霍还是荷属殖民地时由荷兰人取的名字,今日从不少本地人的名字仍能看出殖民历史的印记。
从佛罗勒斯岛搭上接驳快艇,驶近刚建造完不久的大帆船开始,“‘殖民主义概念在全球化语境下变得模糊”的想法就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
比如说,这艘全手工制造的大木船是对印尼传统双桅帆船菲尼斯的重塑。菲尼斯源自14世纪苏拉维西岛上武吉斯族群的航海传统。眼前这艘大船的主人是西班牙人,请来在印尼住了10年的澳洲菲尼斯专家,雇佣了60名当地工人,从印尼东部的苏拉维西岛与中部加里曼丹岛上的森林采伐硬度极高的铁梨木,花了一年半时间全手工造船。船造好了,送到巴厘岛装修了半年。西班牙主人请上船的服务团队十分国际化:会讲多种语言的法国潜水师、在巴厘岛有丰富经营餐厅经验的智利大厨、毛里求斯来的导游、嫁到印尼来的德国瑜伽师、熟悉当地海域的印尼船长……游客大部分来自西方国家,我几天以來不断感到,他们获得的大多是西方视角下的印尼文化印象。我无法不联想到昔日印尼与荷兰和葡萄牙之间的历史。
而当我端着由澳洲冷冻葡萄酿造的巴厘白葡萄酒,听着来自智利的大厨介绍面前午餐的三道菜所用的食材,环顾左右,看到来自纽约、伦敦、米兰的客人们都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此刻的美妙生活,我的联想似乎有点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