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欣
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拥有123年历史的英国地标性演艺建筑。伦敦西区戏剧的翘楚《歌剧魅影》和《悲惨世界》都曾于25周年与10周年纪念日时在此上演。一周前,穿着黑礼服、打着黑领结的朱利安·伯德站在这幢充满圆弧与拱型修饰的红色大厅内,像往年一样,当他提醒所有人如果发言超过45秒,管弦乐队就会奏响超时警报,台下响起一片笑声。
伦敦剧协主席朱利安·伯德(左一)与卡米拉公爵夫人(中)一起步入奥利弗奖颁奖会场。
一场聚集了45个提名剧组的角逐即将开始。红地毯、脱口秀主持人、歌舞、音乐剧片段live show, 组成了三小时的颁奖典礼。奥利弗奖是英国最重要的戏剧及音乐剧奖项,每年会在广播、电视、网络等多媒体平台共同播放。前年开始,中国观众在爱奇艺视频网站也可以看到转播。
朱利安·伯德是伦敦戏剧协会的CEO,他服务的伦敦戏剧协会,是由伦敦戏剧制作人、剧院老板和管理者三方组成的行业联盟, 也是这场盛典的幕后推手。
奥利弗奖在国际上与美国的托尼奖、法国的莫里哀奖并称世界三大戏剧奖。它于1976年设立,由伦敦戏剧协会评选,主要表彰上一年度在伦敦西区新上演的优秀商业剧目,奖项涵盖话剧、音乐剧、歌剧、舞蹈和其他类别的舞台艺术。
伦敦戏剧协会的中国代表谢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评选综合了专家评审和观众投票意见,结果代表当年最受欢迎和制作水平最高的综合考量。她打比方说,奥利弗奖有点像奥斯卡奖,评奖之前,从提名和口碑、舆论风向来看,目光已锁定到三四部候选作品。每年最终评出的作品大众接受度都非常高。
一部作品如果想参与奥利弗奖的评选,必须在前一年2月16日至评奖当年的2月15日期间首演、并在伦敦剧場协会注册的会员剧场上演并且连映30场以上。今年最终会有45部作品入围。评委由专家与大众评审组成。专家评审包括艺术家、媒体记者、艺术管理者、剧评人、出版人等,而普通观众如果有意加入评奖,需要先向伦敦戏剧协会提交一篇150字左右的剧评,之后还需要通过剧协总裁朱利安·伯德的面试筛选。
这两年奥利弗奖在中国的讨论与关注度有了显著提升。奥利弗奖在中国的推广人赵楣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往年奥利弗奖的微博账号关注者还限于少数戏剧粉丝与从业者,而刚刚结束的2019年奥利弗奖,话题浏览量达到几百万人次,讨论转发量超过3000人。赵楣媚从2016年开始负责奥利弗奖在中国市场传播与营销,参与了奥利弗奖在中国落地的全过程。
今年的奥利弗奖最大黑马是聚焦于同性恋及艾滋病弱势群体的新剧《继承》,它斩获了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灯光设计、最佳新戏剧四项大奖。根据911真实事件改编的《来自远方》拿下了最佳戏剧编排奖、音乐杰出成就奖等四项奖项。这份得奖名单也反映了伦敦西区话剧取材紧贴现实,呼应这两年欧洲社会高度关注的移民、弱势群体、族裔身份等话题。与百老汇相比,伦敦西区因为更少的制作成本,得以推出更多新的作品,据奥利弗奖颁奖典礼公布的数据,2018年度伦敦戏剧协会的成员新制作了40部戏剧和10部音乐剧。
伦敦剧场协会注册的会员剧场,大部分集中在伦敦西区。西区并不是一个既定的地理区域,而是位于伦敦市中心泰晤士河以北的一个模糊的文化消费区域概念,大致包括超过2000家餐厅和酒吧、55个成熟剧院和30个小型表演空间,以及大量且丰富的临街商铺。
历史上,王宫、教堂等重要建筑都集中在这一带,也为英国早期剧场辟于此地奠定了人气基础。1599年在西区开幕的环球剧院成为“莎剧”重要的演出地。1997年,距原址两百米的泰晤士河南岸,建起了一座莎士比亚环球剧院,随之,西区有大量剧院建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规模大小不一,观众席从600至1000个不等。
今年的奥利弗奖颁奖典礼的开幕演出,是音乐剧《狮子王》的精彩片段,为了致敬《狮子王》在兰心剧院驻场演出20年。许多奥利弗奖历史上的得奖作品,如《贝隆夫人(Evita)》《猫 (Cats)》《剧院魅影》都曾在西区历史上常驻演出。翻开奥利弗奖的历届得奖名单,就得到了一份伦敦西区看戏的“最佳指南”。
无论何时何地前往伦敦,游客都能享受一场经典音乐剧带来的视听盛宴。在西区的莱切斯特广场上竖着一块“戏剧之地”的路牌,以莱斯特广场为圆心辐射,北面的皇宫剧院正在上演这两年大热的《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皇后剧院一年四季演出《悲惨世界》;南面有上演《剧院魅影》的女王陛下剧院;西面,《妈妈咪呀》欢快的歌舞声响彻威尔士王子剧院。向东,泰晤士河畔的莎士比亚环球剧院正仿照当年的露天演出式样,上演最原汁原味的莎剧经典。
在这个不足2.5平方公里的地方,每走几步,都能看见彩灯环绕的大幅戏剧海报与灯箱。它们与西区内国家美术馆、大英博物馆等文化场馆,以及伦敦著名地标特拉法加广场,皮卡迪利广场、以及众多旅游、购物、饮食场所一起,共同构成综合的城市休闲空间。
尽管这些剧院有恢弘的名字,但建筑本身却没有听上去的那么富丽堂皇。漫步于Shaftesbury大道,道路边夹在小酒馆和商店中间的可能就是某个剧场的入口。正是这些规模不大、其貌不扬却历史悠久的剧场,构成整个伦敦戏剧产业的核心集聚区和辐射源。据剧协的数据,戏剧一年能给英国带来13亿英镑的收入,而其中有7亿源于西区的戏剧票房的贡献。
在西区占主流的是自负盈亏的商业剧院,它们相对规模较小,多上演热门的音乐剧和话剧。为了节省成本,固定的剧目会在某一剧院常年上演,形成了西区特色的驻场模式。西区十分自豪自己的驻场传统,皇后剧院的外墙上就打着一条广告,写的是“西区演出最长的音乐剧”,今年已经是《悲惨世界》连续上演的第三十三年。
谢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在西区有近十部戏剧都采用驻场演出的模式,以音乐剧为主。这也是西区的戏剧文化的另一个特殊点。就整个英国来看,每年上演最多的剧种是话剧,但伦敦市场上,音乐剧无论从影响力、收入、观众人数来说都更强势。谢已解释,伦敦西区的观众构成非常国际化,很多观众是游客,音乐剧对于其他文化或不同语言的游客来说,接受度更高,音乐剧里唱歌跳舞元素,也更有“秀”的感觉。
除了驻场演出,西区每年还约有上百种优秀戏剧,通过全球巡演模式在海外上演。据谢已介绍,一般驻场版经过多年磨合探索,形成了经历时间考验的最佳品质,而巡演版常有为了演出临时组成班底的情况。每年有很多游客在前往伦敦时,愿意特地在西区的老剧院看一次经典班底的演出。
正如上海戏剧学院的学者陈敏所观察,“西区剧院的驻场、巡演模式,聚集的规模效应和扩散的关联经济效益,形成一种聚与散双轮驱动式经济模式,带动整个伦敦经济大发展。” 每年有超过4亿的游客在西区享受国际顶级的娱乐设施和内容,其中剧场观众数量高达1550万人次,这些文化消费活动每年为这座城市贡献超过110亿英镑的收入。
奥利弗奖在中国的推广人赵楣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西区剧院全年排戏密度很高,大部分一周只休一天,有时候周六还有下午场演出,基本上是全面饱和的状态。在密集的剧院演出带动下,周边地区形成完善的配套产业。剧院附近的餐厅会推出看戏专属餐单,剧院本身也会经营自己的酒吧、咖啡馆、餐厅,让剧场空间变成社交的地方,看戏前后都可以在这里跟朋友见面、聊天。据统计,英国平均每人每月进剧场两次,在伦敦则更是常事。
在伦敦西区的外围,还存在着上演古典戏剧、歌舞表演的非商业剧院与实验性小剧场,演者既有专业演员也有业余爱好者,它们统称附属剧院或外西区剧院。“年轻人活跃的周边地带,类似外百老汇的概念。” 谢已总结。
这些地方用地成本更低,一些新的剧目作品会在此,甚至是英国其他的城市先行亮相,经过市场检验,最后进入西区的剧院,接受‘最高检阅,而还有一些小成本、或是题材、形式都相对先锋的作品,可能最终目标不是西区剧院,但也会选择这种保守型打法,在不断完善作品的過程中不断靠近伦敦戏剧的心脏位置。比如谢已和赵楣媚在2018年从英国引入到上海的首部奥利弗奖提名的沉浸式戏剧《爱丽丝冒险奇遇记》,这部戏的测试版最开始在伦敦周边的一个仓库试演,取得成功后搬到了伦敦市中心滑铁卢中央枢纽车站旁的Vaults Theatre ,这个剧场现已是伦敦知名的先锋表演艺术和沉浸式作品的常驻演出场地。
伦敦西区戏剧的繁荣,离不开政府、行业从业者与行业管理机构的共同作用。英国政府对文化艺术产业奉行“一臂之距”,政府负责制定政策和划拨经费,但不直接干预市场。由专业的管理机构负责执行政策和具体分配经费。戏剧领域的经费由英格兰艺术委员会负责分配。
据陈敏的研究文章,2015 年至2018 年间,每年约有3.33 亿英镑由艺术委员会投入到了663 个艺术组织中,戏剧产业得到较多资助。
谢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深夜小狗神秘事件》 《The Ferryman》等近年新创的剧都曾得到过艺术委员会的补贴支持。“政府资金不会支持可以自负盈亏的商业剧团,反而扶持可以丰富艺术类型的新项目,比如在剧场比较年轻的时候,有很好的想法、人才,但没有落地,艺术委员会拨给启动资金。当项目在文化基金的扶持下度过初期阶段,通过艺术节、戏剧展等方式获得口碑、关注与票房后,得到商业资本的介入与支持以后,资助就停止了。”
五家国家级的非商业剧院(皇家歌剧院、英格兰国家歌剧院、皇家剧场、皇家国家剧院和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也享受政府资助,因而票价相比商业剧院较低,那里除了上演经典传统剧目,还会扶持一些创新型作品,待到演出成功后再转入商业性剧院演出,票价也随之上涨一两倍,这就是西区著名的“试演”模式,这种模式能有效控制戏剧投资风险。蜚声世界的音乐剧《悲惨世界》就采用了此种模式。从2007 年问世至今好评不断《战马》也是如此,它由英国国家剧院制作并首演,成功后移至西区的新伦敦剧院驻场演出。
但即使这些长期受资助的机构,政府资金也只占到30%左右,其他资金需要靠票房、投资公司或自筹。伦敦乃至整个英国的艺术公共资金仍然面对挑战,2010年起,地方财政支持减少了4亿英镑,好在产业里已发展出不少关注戏剧的私募基金和投资公司,它们会拿出一部分资金投入新剧开发的初期阶段,相当于风险投资。通过读剧本、表演工作坊的方式,演员和导演聚集在一起的即兴创作,来生成15到20分钟的片段,用这个片段再去向更大的投资人游说资金,以这种方式从海量的新创作中发掘有可能做大的项目。
行业协会、工会则在市场管理中起服务协调作用。奥利弗奖背后的推手,成立于1908年的伦敦剧院协会,是服务于包括剧场与戏剧制作公司在内的非营利性组织。它的宗旨是 “开展伦敦的整体戏剧宣传、拓展观众群,并通过策划组织各类活动来服务、保护与推动伦敦的戏剧产业”。除此之外,它还担当戏剧票房数据和观众数据分析收集、演职人员薪酬协调等工作。谢已介绍,为推广会员作品,剧协推出了一系列惠民手段,包括专售折扣戏票的TKT售票亭,享受会员折扣价的充值卡,以及大人全价、儿童免费的“儿童周”活动等等。
为了鼓励戏剧行业的不断发展,从去年到今年,共有超过1000名的志愿者进入英国全境的中小学,普及戏剧文化,使45000名学童受益。同时英国政府还减免剧院生产税,使生产公司能够承担更多开发新剧目的风险。今年的奥利弗奖上,主持人呼吁人们关注今年来西区出现的票价两极化问题,呼吁票务机制的进一步完善,保障年轻人与普通收入家庭可以负担得起看戏作为一种日常生活方式。
“早上看博物馆,中午吃饭,下午喝下午茶,晚上去看个戏,看完戏去酒吧喝杯酒。(看戏)跟看电影一样。可以拿爆米花进影院,就可以拿爆米花进剧场。” 谢已这样形容普通人在西区可以度过的一天。这说明,西区剧场的成功不只着眼于剧场本身,跟剧协、政府部门和服务机构的制度化合作密切相关。同时,西区作为整体性娱乐消费的空间也为戏剧消费提供集群效应。
在这条产业链上,大家都各司其职,多行业里每个人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很多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起作用。最近,查林路又在起楼房,不久之后,又一座永久剧院即将在西区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