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朵朵(中篇小说)

2019-05-21 09:53朱华胜
边疆文学 2019年5期

朱华胜

朵朵村的天空总是那么蓝,白云一过,木朵就说,你看,飘远了,飘远了。

有一天,黄昏,天空不是一片蓝,木朵说,白云,飘远了,飘远了。

谷多就纠正,这是晚霞,火烧云。

木朵就问,是一把火吗?

谷多知道木朵要说什么。

谷多要当官。消息如天上飘着的云,人人都看得见。三十里外的朵朵村也晓得。当年,看不起谷多的人,谁能料到,这个做酸菜起家的,今天出息了。朵朵村又出了一朵鸡枞,村民传着这消息,头昂得老高,像是他们家的。

农贸市场的摊主们也一样很意外,各有各的想法。这个酸杂种,想不到啊想不到。也有的不这样想,谷多卖酸菜牛,做官怕不行吧,那可不是做生意,那是当官。

隔壁豆腐店老孙不这样看。老孙在谷多肩膀上拍了一掌,说,酸菜生意做得那么好,是全县最牛的酸菜大户,还当不好官?谁天生就会当官呀?还不是当出来的,当着,当着就像官了。谷多忍住没笑,只顾埋头给顾客秤酸菜。

老孙这话,让谷多想起当年他学做酸菜时,妈说的话。妈说,谁天生就会做酸菜呀?做着,做着就会了。

谷多忍不住笑了,露出两个大门牙,像嘴里含着两颗大白豆。头上多了顶帽子,他还是那样,走路低着头,见人打招呼,很亲,像待他的回头客一样。

谷多的客户多,几乎是回头客。头次来的客人,谷多都要领他们参观一番他的店。农贸市场最大的门面就是他家的,雇有两个工人。店里有篮球馆大,那气势,谁见谁咂嘴。还未进店,酸味扑鼻而来,是一种特别的酸香。进门靠左,一排排银色的三层柜子,往里延伸。大大小小印着“火一把”字样的土红色坛子,在柜板上堆放齐齐整整。大坛子,放在最下一层。不大不小的坛子,放在中间那层。小坛子,放在上面那层。谷多给客人说,坛子里装的是活酸菜。有客人问,什么是活酸菜?谷多说,就是水酸菜。进门靠右,同样是一排排三层柜子,只不过柜子不是银色,是绿色。最下一层放着盒装的,中间放着袋装的,最上面是一捆一捆的,捆起来的酸菜像少女一根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无论盒装、袋装,还是捆装的,都印有“火一把”两个字。谷多说,这边全是干酸菜,就是晒干了后,剁碎,袋装或者盒装起来。不剁碎的,就拧起来,拧成麻花辫后捆起来,叫火一把麻花干酸菜。我家坛子里装的有上百种味道的酸菜,在县城就数我一家。不信你们可以打听打听。如果不好吃,我不要钱,还认罚。

客人早就打听了的,县城做酸菜生意的不少,可就来他家买酸菜的人最多,驱虫蚂蚁一样。靠零售,只够生存,赚不了大钱。谷多靠的是很多宾馆、饭馆、单位食堂的大单订货,一坛一坛销售,其他摊贩眼红也没办法,只能干瞪眼,想都不敢想。

小县城有两个农贸市场,另一个在城南,谷多经营的这个在城北。城南的酸菜摊主,干脆直接来谷多家进货,再回去零卖。女儿职校营销专业毕业后,谷多就在城南的农贸市场租了一间门面,让她经管。谷多接受女儿建议,成立公司,他任公司总经理,女儿任销售部经理。朵朵村为公司生产基地,谷多的老婆木朵做生产部经理,专门在村里负责种菜。有摊主开谷多的玩笑,酸菜让你家出了三个经理。谷多只是嘿嘿笑,也不说话。

客人只认谷多的酸菜品牌——火一把。品牌下的类别很多,有干酸菜、活酸菜、油酸菜、麻辣酸菜、甜酸菜、麻花酸菜、萝卜酸菜、小油菜酸菜,哎呦,多得数不清,前面都有火一把几个字。有的人爱吃这种,有的人爱吃那种,各有所爱。反正就是爱吃,爱买,爱谷家的酸味。

谷多的酸菜好卖,带动了隔壁豆腐店老孙的生意。家家都有酸菜豆腐这道菜啊,是好菜,可口,下饭。买了酸菜,就干脆连豆腐也一起买吧,老孙笑笑,连声说,要得,要得。酸菜是谷多家的好吃,豆腐就是我老孙的好吃。买酸菜的人笑笑,行,免得麻烦了。于是买了。其实老孙心里明白,豆腐都差不多,关键是谷多的酸菜有味,豆腐沾了人家酸菜的光了。

老孙也问过谷多,传言你家的酸菜好是因为你家有神酸汤脚,是真的吗?我是卖豆腐的,我可以看看吗?谷多哈哈大笑,大门牙发出的白光让老孙头晕。老孙还是没看到,其他摊主没看到,反而传得神了起来,谷多家酸菜好吃,是因为有神酸汤脚。

谷多要当官,老孙是支持的。那天有两三人来市场了解谷多的情况,说是县里的,找到老孙,要他说说谷多这个人。老孙正挥动拍子驱赶苍蝇,说,谷多家的酸菜好吃,如果要问神酸汤脚的事,我也无法说,没见过。来人笑笑,说,不是了解酸菜,是人,比如谷多的优缺点,做生意有没有违法,对他的印象等。老孙一听,说,哦,这样啊,他是好人,靠生意过日子,他挣了很多钱,都是靠卖酸菜。我们经常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恼人,不欺人,只有别人欺负他的。其实,他话不多,很闷的。

来人一边记一边说,要让谷多参政管管事。

老孙放下苍蝇拍,把盖在豆腐上的白色纱布揭开,切了一块嫩汪汪的豆腐,卖给一位妇女,接着说,拥护谷多当官。来人更正,不是当官,是当政协委员,代表你们私企参政议政,把你们的意见带上去,把上面的政策给你们带下来。老孙把豆腐盖好后,笑着说,那还不是一样,就是当官嘛。来人笑问,你见过谷多家的神酸汤脚吗?老孙摇摇头,说从不得见。来人没有再说话,望望老孙的豆腐摊,便告辞走了。

老孙说这话是有根据的,谁也没有他了解谷多,谷多与他还是有话说的,谈得来,说话从不藏着掖着。不忙的时候,摊主们扎堆吹牛,谷多话不多,总吃亏,人们喜欢拿他来开涮。再说得重,过头,他就是笑笑,也不恼。不像有的人,玩笑过头就脸红脖子粗,脏话连篇,甚至动手动脚。

老孙的话传来,谷多笑笑,大门牙亮堂堂的。老孙哪里知道,谷多习惯了。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嘲笑,拿他说过头的玩笑。这与谷多父亲有关,从小对他打骂,不许回嘴拌舌,一直到父亲去世。他妈不打他,总是细声细气开导他。他不高兴时,不争不抢,只是哭。他一哭,他妈就由他了。

谷多,你自己在这儿守着,把老婆放在家里,就不怕她的萝卜坑插了其他萝卜?有人说,人家谷多,哎哟,萝卜插的是新坑。众人哄堂大笑。店里的两个女工,往往不好意思,躲一边去。

谷多嘿嘿笑笑,从不气恼。你们说你们的,我老婆我还不知道。门槛猴,在家喜欢指挥人,指手画脚的,谁会愿意忍受她这样?再说了,我那老婆在家声音高些,出门话都不会讲,胆小得很,还会招惹人?

谷多的老婆,叫木朵。此时,正在往县城里赶。

她听到谷多当官的传言,不相信。立马拨通电话,谷多说是的,叫县政协委员。木朵吓了一跳,一夜没有睡着。你一个庄稼人,靠卖酸菜有了钱,那是人家喜欢吃酸菜,你还是庄稼人。你没有多读一天书,怎么能够当政协委员呢?半夜里,她又把电话打通了。谷多在那边不耐烦说,别啰嗦了,大半夜的,瞎操心啊!好好管理地里的菜就行。说完挂了电话,木朵见谷多不听自己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瞪着天花板。好你个谷多,从结婚那天起,都听我的。怎么一说到官,就变了样。天一亮,她不愿意再打电话,早早起来,直接往城里赶。

一个卖酸菜的,去凑什么热闹,别人不了解他,木朵还不了解。这么些年,她与谷多是如何走来的,她最清楚。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生意兴隆,女儿学业有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谷多真的不会当官,也不能当官。他只会做生意,也只能做生意。木朵必须让丈夫清楚这一点,有些话,要当面给他说。再说了,当官要会说话,谷多从小就那样,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来,像个闷葫芦样的。

木朵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心里乱哄哄的。真是温怏鸡吃大米,闷葫芦做瞎事,谷多什么时候会有这些想法?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耍,谷多选角色时,都是选卫兵警卫员通讯员司务员司机什么的。即使他胜出,奖励他当头头,他也不敢,说当不来。在班上,谷多从未当过班委,那时,具体哪年木朵记不清了,一九八几年吧,只有学习好才有资格当班委。谷多的成绩,够不着,按班主任的话来说,是拉班上后腿的。不像现在,什么人都可以当班委。

木朵与谷多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一起参加高考。

高考成绩出来,朵朵村的人问,怎么样?

唉,别问了,全军覆没。

一个娃都没考上大学的消息,对朵朵村的人来说如一缕微风,吹不起丝丝动静,还不如丢个石头到村前的翠河里,还能溅起朵朵水花。这么大个消息,全村人就如聋了一样,无动于衷,依然该出工的照样出工,该收工的,照样收工。倒是老天,有点配合,响了几个闷雷,扯了几个闪电,沙沙下起雨来,像为朵朵村高考得亮蛋难过得哭起来一样。

按老村长的话来说,正常,正常。今年,朵朵村就三个娃娃在县城读高三。谷多,木头木脑的,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从小就那样,写个8是睡着的,一做作业就打瞌睡,被他父亲骂了只会裂开嘴笑笑,从不会脸红,也不回嘴。每次考试都拿第一,只不过是倒数的。木朵与水生,多次被人撞见,在谈恋爱,哪有心思读书呢,尽管水生的成绩有时会挤进班上前五名,也没用。难怪老村长说正常,老村长还补了一句,考上倒不正常。

水生爸不这么看。

水生爸早就请风水先生看过,朵朵村是一块风水宝地,村子后靠山,密密麻麻长满了壳松树,山顶有一块巨石,生得黑老鹰模样,叫老鹰山。左边的山绿油油的,长满了青松,山型像一条龙,叫青龙山。右边的山长满了刺梨子树和冬杨树,树干白扑扑的。刺梨子叶底部,呈灰白色,风一吹,叶子翻动,沙沙响,白花花一浪翻过一浪。山型像一只老虎,叫白虎山。三座山形成一把太师椅的形状,朵朵村就坐落在太师椅的中间。不是风水宝地会是什么?村前一条小河流过,叫翠河。风水先生悄悄对水生爸说,这个村子会出贵人。今年雨水多,水旺。所以,水生今年有大喜。

这贵人是哪个?肯定是他自己,水生爸想,水生爸是一个包工头,开创了朵朵村的四个第一,是第一个开小车的,第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第一个盖楼房的,第一个在城里有另外的女人而家里老婆不敢嚷的。

这大喜是什么?那就是水生考上大学。结果出来,三个娃落榜,谷多考不上不奇怪,水生就怪了。水生爸心里明白,儿子是被木朵害的。他老婆打电话给他说,有人多次看见他们的儿子与木朵在一起搂搂抱抱。

朱绍安 国画

水生爸打了水生一顿,没出息,你把书念好了,考上大学,有钱了,女人多的是,娶哪个都行。当然,水生爸有一句话没讲,像你爸我一样,还愁女人。水生被他爸带走了。走前,水生偷偷来与木朵悄悄告别,说,他进城挣钱,有钱了就来接她。

木朵哭得稀里哗啦,远远躲在一边,看着水生上了小车,轰隆隆一响,黄灰一阵冒,哪里还有水生的影子。路两边的茴香花使劲摇曳,像要抖落花瓣上的黄灰一样。

谷多背着一箩洋芋走了过来,看见木朵站在路口,抹着眼泪。他喊了一声木朵,然后咧开嘴笑着,露出大门牙,说,木朵,我家洋芋刨完了,你家还没刨吧,我帮你。木朵见是他,跺了跺脚,扭扭屁股,仿佛不认识,转身走了。

木朵的身影消失不见了,谷多才收回直溜溜盯住木朵背影的眼光,狠狠踢了脚下的一块石头。石头飞了起来,落入旁边的院子里,发出嘭的响声。哪个瞎杂种干的?院子里传出男人粗鲁的叫骂声。谷多吓得心咚咚跳,慌往家里跑去。

朵朵村,离县城有三十里,虽说不太远,但山路蜿蜒幽深,七拐八弯的,坐车也要半天。木朵几次想进城去找水生,想到坐车,就打了退堂鼓。读书时,每一次坐车,她都晕车,连黄胆汁都吐出来了。她没有与水生一起进城打工,她有一个犯病的妈妈,有人说是痴呆症,也有人说是神经病,一直是她姨妈照看。现在她没有考上大学,姨妈也就不过来了,由木朵自己照看。再说,水生没有说过与他一起去,他爸在生气,不希望他们在一起。水生的爸在外面说过,谁说水生与木朵谈恋爱,这是嚼舌根,这可能吗?门也不当,户也不对。村民都明白,他就是嫌弃木朵家穷,住在那么破烂的老屋里,还摊上这么一个累赘的妈。

妈妈不知道连累了女儿,在那儿叽叽咕咕与几只鸡说些啥,只有她自己知道,还拿着一只打火机,自己打着,用火舌子去逗鸡玩。木朵吓着了,摇摇头,跑过去,把打火机猛地夺了过来。妈妈不依,站起来就要来抢。木朵连忙换了一个打不着火的火机给妈妈。妈妈头上粘了不少鸡毛,还抹了鸡屎,木朵皱皱眉。她端来水,给妈妈洗头。让妈妈坐好,给妈妈梳头。妈妈安静坐着。妈妈爱梳头,听爸爸说过,妈妈年轻时候很漂亮,一头黑乌乌的长发,梳成两根粗辫子,是方圆几个村子出了名的美人。爸爸是专业军人,自然赢得妈妈的喜欢,娶了妈妈。妈妈的命运在木朵十岁那年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哥哥在外做活不幸遇难,妈妈承受不了丧子的苦痛打击,精神有些错乱。由于爸爸照顾得周到,病情时好时坏。可是,就在木朵读初二那年,爸爸病死。妈妈开始变得痴呆起来,除了认得木朵,其他的全忘了。全得嫁到邻村的姨妈相助,木朵读完高三。

木朵给妈妈梳好头,就背上背篓,出得门来,往地里走去。洋芋还没有刨呢。

木朵家的洋芋地在白虎山脚。白虎山当阳,青龙山背阴。白虎山脚下的洋芋比青龙山脚下的洋芋好吃。白虎山属于沙质土壤,刨出来的洋芋乳黄乳黄的,不沾泥,煮出来也好,烧出来也好,特别好吃,面面的,沙沙的。这儿有地的人,都种上了洋芋。

记得爸爸在世时,刨出来的洋芋自家舍不得吃,都是拿去卖。后来,爸爸不在了,木朵与妈妈生活,姨妈、姨爹来帮忙收割,同样舍不得吃,卖了做木朵的学费。木朵坚持要给姨妈家一袋。姨妈不要,木朵就哭,姨妈只有收下。如果没有姨妈帮忙,她如何放得下妈妈,去县城读书,要一周才回来一次。

考不上大学,木朵不后悔,即使考上了,妈妈咋个办?难道背着妈妈去上学?她不敢想象,学习懒心无肠的,高二时,她不知怎么了喜欢上了水生。她喜欢水生的笑容,喜欢他的头发,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就连水生吐口水在地上她也喜欢。反正,他的一切,她都喜欢。水生常常来约她,回家、上学路上,她常与水生一起走。原来谷多与他们一起,后来,她与水生好上了,躲着谷多。谷多像一块粘皮,总也甩不了,常走在后面。

有一次,水生把谷多堵在翠河边,满口脏话地把谷多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像绵羊一样,唯唯诺诺。木朵也对谷多说,我不想看到你,我与水生好与你有什么关系。谷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把头埋得低低的。直到水生与木朵走远了,谷多抬起头来,大叫一声,拾起石子朝河里丢去,河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以后,上学或回家路上,木朵再也没有看到谷多。

有一次水生有事,木朵独自坐车回家。下车到朵朵村,有两里的山谷毛路。木朵刚走了一半,天滚起了乌云,四周黑了下来,狂风吹过,大雨盆倒似的倾泻而来。树叶拍打着雨滴,哗啦响。木朵害怕了起来。

谷多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低着头,不敢直视木朵,说,我给你伞。

木朵不买账,紧走几步,话脱口而出,你离我远些。

谷多说,我没坏心。说完把伞塞进木朵手里,跑了。

木朵被司机的大嗓门“到县城了”打断。她讨厌自己怎么想那么远,这些泥巴沙子事与自己这一趟有什么关系,纯属胡思乱想,得赶紧到农贸市场,与丈夫谈一谈,让他放弃当官的想法。

谷多不知道木朵正从朵朵村往县城赶来。昨晚的电话让他烦,这个女人,心是好的,就爱瞎操心,就是爱钻个牛角尖,就是爱一条道走到底,就是爱理个清楚明白,有时说的话能噎死人。还有,是不是上了年龄,有时会直溜溜地盯着他,眼神里竟有些古怪。

一大早,女儿打电话来,两家食堂买走两坛酸菜,又有一家还签了一年供货合同。谷多连声说好,夸女儿会做生意,夸女儿有眼光,比你妈强,你妈现在落伍了,只会扯后腿,还变得固执。看着坐在豆腐摊边老孙羡慕的眼神,谷多不知有多得意,咧开嘴。老孙眸子里,大门牙晃个不停。老孙说,你女儿一单生意就是我一个月的买卖,真个是火一把。谷多嘿嘿笑着。

女儿就是不一样,比她妈眼光高多了,女儿就赞成他参政的。女儿说,公家的事就是政治,关心公家就是关心政治,参与做公家的事,就是参政。他听不懂,他只是开心,女儿支持啊,一家人,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

政治不政治,他没有想过,也不去想,他不懂。只是,很多事总在触动着他心里的那根神经,做人至少要让人瞧得起。

生意做进城,接触多,难免有许多应酬。一次在外吃饭见到水生。多年未见面,水生更比以前能说会道。席间,几乎都是他在说话,其他人只有听的份,偶尔插几句,把水生当成爷似的。他在房地产行业做了几年,在规划院工作了一段时间,调入县建设局,现任规划股股长。当了股长,成了朵朵村第一个在公家当官的人。每当他回家时,村民与他说话时,那种仰望在脸庞上的皱褶间能开出一朵花来。

谷多几次想给水生敬杯酒,说几句话,都没有机会。终于看准一个机会,站起来说,水……,才说出一个字,就被旁边的人挡住,说,别插巴,听股长讲话。水生说起话来像拉肚子,停不下来,还时不时瞥一眼女同事耸起的胸。有时有意无意把手搭上坐在他旁边的女同事手臂上,趁人不注意,在腰间掐一把。等大家消停了,谷多站起来敬酒时,一个二个已经东一条西一具的。水生说话舌头大了起来,说,谷多,你,你除了会卖酸菜还会做什么呢?来,给我倒杯酒,与我干一杯。你看,你看,这才是人生。谷多拿过酒杯,给水生倒满,然后与站都站不稳的水生碰了碰杯,正要喝,水生却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女同事身上。谷多把酒往地下一泼,转身就走。

车带起的黄灰搭着风抹在谷多脸上。一片枯黄叶子随风旋起,转了两转,又落到地上。一辆飞驰的卡车驶过后,叶子已被碾得粉碎。谷多走在街上,脸垮着。这顿饭吃得真窝囊,以后少参与这些无聊的饭局,自己有的是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也怪,人心怎么是这样的呢?水生在房地产公司时,也没人请水生啊,什么时候回村,什么时候走没人关心。怎么现在变了呢?人家叫经理水生不高兴,叫股长,水生头昂起老高。

谷多后来知道,股长管着经理,经理有事得求股长。股长再小也是官。

傲个球,谁不知道,不就是靠你爹吗?没你爹在后面用钱开道,你能有今天?看到酒桌上的一幕幕,谷多觉得一阵阵恶心,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木朵啊木朵,当年你幸得没嫁水生,嫁的是我。水生这德行,我看着都恶心,何况是你,你那眼里沙子都参不进去的。

木朵下了车,没有打的,她不习惯,尽管她不缺钱,还是如以前一样,舍不得用。车站离农贸市场不远,一两里,她急匆匆走着,巴不得会飞。

她知道,谷多有了要当官的念头与水生有关。水生也是,乡里乡邻的,一起长大的人,在谷多面前摆什么臭架子呢?进城以后,说实在话,她看不得水生那副张狂的样子,像电影里的太监,遇到官,低着头,说话声像女人,遇到普通人,昂着头,说起话来,好像他是皇帝。唉,木朵突然叹了口气,水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天生就是欺负谷多的。水生啊,水生,当年我那么喜欢你,这个面子你都不讲?打狗都要看主人,谷多是我男人啊,你就那么绝情,还在像以前那样欺负谷多。唉,话说回来,那时,我不也是瞧不上谷多吗?

木朵又管不住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排着队从遥远的地方涌了出来,像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一样,由不得她。当年,她认为水生各方面都比谷多好,水生体贴,谷多木讷;水生大方,谷多小气;水生光鲜,谷多邋遢;水生帅气,谷多一般;水生胆大,谷多胆小;水生总是教导别人,谷多总是被人教导;水生爱说话,谷多闷声不吐气,舌头像被割了一样。

水生从小就是娃娃头,他还宣布谷多是他的警卫员。警卫员就是供首长使唤的。谷多还真把自己当警卫员了,蛮高兴的,处处护着水生,从不敢与水生回嘴拌舌。好几次水生欺负谷多,还是木朵出来劝呢。

木朵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水生的。有一次,她出来找猪草,水生跟了来,两人在苞谷地里躲猫猫。水生与她打赌,找着了,报酬就是亲一回。结果两人很快就被对方找到。每次水生亲她,都要求换不同的地方。当水生解开她衣裳亲她时,就再没分开,直到晚霞透过苞谷杆,把本来就羞红的木朵染得更加通红,连苞谷地都是红的。那红,红得让木朵铁了心要嫁水生。

高考落选后,木朵一天忙碌于田间地角,水生也消失了。这年的洋芋,被姨妈套种了苞谷。苞谷杆都比木朵高出一个人头。木朵最怕在这样的地里刨洋芋,苞谷杆叶青旺旺的,表面有绒毛毛,叶片很长,像刀片样的,刮得她生疼,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红红的一条条。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当农民不就得这样么。洋芋早该刨了,木朵背着花篮,来到地里。

白虎山脚,木朵家的地与谷多家的紧挨着。

谷多正在地里刨洋芋。木朵,落选就落选吧,没什么了不起。洋芋,我给你刨出来了。谷多指了指地里。刚翻出来的松土,潮潮的,还散发着洋芋的清香味。一堆堆活生生的洋芋,黄里泛白,挤眉弄眼似的,做着鬼脸,你挨我我挨你,眨着眼,打量着木朵。

木朵心里咯噔一下,谷多已经帮她把整块地里的洋芋刨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刨洋芋很费力的,我帮你搭把手。今天刨的,够你背的。你家上面那两块地,我改天来帮你刨。谷多说着,弯腰拾起他的刮子。

不用,我会刨的,我能刨。木朵开口,说话的声音像从冰库里飘出来样的,冰冷,刺人。

谷多身子颤了一下,没有回答,上前几步,递给木朵一块红色围巾,说,可以裹在手臂脖子上,苞谷叶子就戳不到了。说完,拎着刮子,低着头,走了。

望着谷多离去的背影,木朵呆呆站着,手里的围巾随风拍打在她脸上,猛然想起该说声谢谢,待要张口,哪里还有谷多的影子。

天上星星还未落完,姨妈赶了过来。木朵还未起床。想到木朵一人,打算帮她的,得知谷多帮刨了,姨妈笑开了花,说,朵儿,谷多这孩子,我历来认为一点也不滑尖。如果他不喜欢你,他会这样做吗?水生也乖巧,你喜欢他,但人家父母不愿意,是水中月亮。谷多就像锄头,能握住,能种地,过日子,就这样才好。

木朵望着窗外,没有说话,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朵儿,咱们是乡下人,过日子还是要不嫌弃你的人。姨妈看了一眼还睡着的木朵妈妈,出来又说。

木朵洗了一锅洋芋,放在灶上,生着火,煮着。

姨妈,我就是觉得水生像男子汉,才喜欢他的。谷多呢,跟狗样的,总是被人欺,被人使来唤去的,一副怂巴巴的模样。还有,我听说,他小时候手脚不干净,偷过队里的粮食。

姨妈提过一把小凳子,来到灶边,坐在木朵身旁,拉过木朵的手。

朵儿,那是别人在嚼舌根。谷多的爸在铁路上,一年半载回来一两趟,回来时留点钱在家,本来是够用的。谷多的妈常年病魔缠身,那点钱就不管事了。本来,谷多的妈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腌的酸菜,方圆数十里都有名气,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穷得叮当响,她用什么腌酸菜。那个时候土地还未下户。那次,谷多妈病了住院,钱用完了,病没好。谷多妈没出工,没有工分,粮食分得少,每年都不够吃,都是他爸回来买。那回他家断粮了。谷多妈又病又饿,叫谷多去亲戚家借点粮食。谷多出去直到天黑才背着麻布口袋回来,麻布口袋里是一个个苞谷。绿黄的叶片包裹着,还是新鲜的。舅给的,谷多边捣碎边说,很快煮熟一碗黄生生的稀粥,端给他妈。没过多久,队长领人来到他家,也就是后来的老村长,说有人看到谷多偷队里的苞谷。谷多妈顿时心疼,儿子为了她,掰了队里的苞谷。几天后,谷多爸回来了,买了一口袋包谷还给队里。事后人们知道,谷多确实去了舅家,但舅家更穷,只有一缸水,拿什么借给谷多。路上,谷多借着夜色,拐进了路边队里的苞谷地。

姨妈,桥是桥,路是路。尽管是为了亲妈,但事实上谷多还是偷啊,木朵这样认为。她没有再与姨妈争辩,转换了话题,说,姨妈,我家的洋芋好吃,还是老样的,你捡一口袋带回家吃。

姨妈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把木朵拉过坐在一边,说,朵儿,你做什么,都要想到你的娘老子,一个犯痴呆症又有些糊涂的妈。

姨妈这样一说,木朵眼泪又出来了。

老村长告诉我,谷多心地善良,守本分,过日子就要这样的人。水生花抹撩嘴的,虚得很,搞不成。姨妈悄悄告诉你,老村长早就看出来了,谷多喜欢你。

死老婆子,你咋个来了?谷多的话让木朵吓了一跳。只管低头天马行空瞎想,走到农贸市场自家店前都不知。

你说我咋个来了?还不是因为你。木朵正在气头上,看见谷多笑里还亮着大门牙,觉得是故意装的,便吼了起来。两个小工不知咋个回事,呆呵呵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木朵回过头,对她们悄声说,你们看着店,我们里面说说话。然后,木朵提高嗓门,你给我进来。谷多摇摇头,跟在木朵身后,往里面走去。

又是一番争论,无果。吃饭时,谷多把女儿喊了过来,他在搬救兵。木朵哪里知晓,还以为谷多要喊女儿过来陪他们一起吃饭。谷多故意不提,只说酸菜的事。木朵白了谷多一眼又一眼,嗨,还在女儿面前装,还故意不谈这事,我看你如何装下去。你不提我偏提。木朵拍了一下桌子,说,儿,我是不赞成你爸的想法,钻头觅缝想当官。做生意就做生意,莫去折腾。你看那些当官的,当不了的今天倒一个,明天倒一个。要当得了的才能当。

谷多瞪了木朵一眼,心里想到,又发神经了,说,你是说我不是当得了的。

对。木朵立马回答。

女儿笑呵呵说,妈,老爸这是进步,哪有阻止进步的?我支持老爸,当得越大越好,说明老爸本事高,高本事。谁说老爸当不了啊,老爸酸菜做得那么好,官一定当得好。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可惜你爸不是金子,木朵生气了,把碗一放,不吃了,我的话你们听不进。

哎,事归事,饭还是要吃的。谷多把碗递给木朵,轻轻说。

不吃了,气都吃饱了。木朵不理谷多,扭过头。

妈,我的好妈妈,莫生气哦,来,女儿给你揉揉肩。女儿站起来,来到木朵后面,双手搭在木朵肩上,轻轻揉了起来。

木朵神色缓了过来,谷多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朝女儿竖起了大拇指,便往外走去。饭后他喜欢走走。

那种熟悉的力度,木朵一下子心软了,她最喜欢女儿这样。木朵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尽情享受女儿的体贴。女儿是她心头肉,宝贝疙瘩。她对谷多是满意的,是谷多给她这么个可爱的女儿,不然哪里去找?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嫁谷多对不对?听说水生婚后,像他爸一样,也在外与女人瞎搞,老婆气不过,与他离婚走了。唉,人啊,知面不知心。木朵深深叹了一口气,二十年前,自己咋个那么糊涂呢?竟然把水生当个宝,供在心头。这样一想,她觉得嫁谷多是对的。

水生进县城后,先还会有个电话给木朵,后来就如消失了一般,再无音信,这让木朵很失望。其实她也早听说,只是不愿相信。水生跟着他爸干,做工程队的一个项目经理,搞装修。水生身边经常有一个时尚女子,有人见过他们在车上亲吻,也有人见到水生在公园里捏女人的屁股。

村上的人看不懂木朵,你相中的人不喜欢你啊,相中你的人你不喜欢,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老村长叹道,什么爱呀不爱的,能在一起过日子的,才是值得爱的。不能在一起的人,像风,抓不着,闻不见,看不了,没用,却刮得人生疼。

木朵知道,水生拗不过他爸,不会娶她。有一天,水生开车回来。身边跟着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木朵把自己关进房里,哭了一天。

木朵姨妈急了,垮下脸来说,你妈这个样子了。姨妈为你急。谷多喜欢你,一直未娶,不是人家找不到,是在等你。你不喜欢谷多,喜欢水生,可人家水生结婚有了娃,你该找了吧。如果不嫁谷多,姨妈村里有一个小伙子,不错的。姨妈领他来,帮你犁地,你看看。不能再耗下去了,女娃娃耗不起,年龄大了就掉价了。

木朵低着头给妈洗被子,不说话。

姨妈带来的小伙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朝木朵笑笑。他拉着牛,跟着木朵来到地里,却见地已犁过。还用说,一定是谷多干的了。

木朵扯过一根草,揉着,趁姨妈去方便的时候,对小伙子说,我喜欢村里的水生,非他不嫁。

小伙子不再笑,也不等姨妈,牵着牛转身就走。

姨妈气得直跺脚,说,我再也不管你的事。

太阳落山的时候,天地通红。木朵望着地里的红,心里一阵阵揪着疼。她跑出地里,在翠河边找到谷多。谷多站在他家黄牛旁,吹着口哨。牛低头吃水,咕嘎咕嘎声音很响。每到傍晚,他都要牵牛来翠河里饮水。木朵说,谷多,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需要你帮忙。

谷多嘿嘿笑笑,并不在乎她的拒绝,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暗暗帮。犁田耙地,收割管理,默默做。更多的时候,悄声不响做完了,木朵才知道。

木朵跑到谷多家,说,我不要你可怜。

谷多还是嘿嘿笑笑,两颗门牙白白的,连声嗯嗯应着。他转身端出一碗酸菜,说,我做的,味道真的不错。吃不完的,你还可以用来做酸汤脚,腌酸菜。好吗?

木朵跺跺脚,唉了一声,没有接,转身就走。心里想,村子里常有人给谷多要酸汤脚腌酸菜,我可不稀罕。不过,那碗酸菜味道真好闻,木朵舔舔嘴。

木朵觉得谷多做的酸菜好,朵朵村的人都这样认为。谷多做的酸菜好吃,比我们这些婆娘做的还好吃,那些村妇都这样说。嘿,这个怕读书的谷多,竟然把他妈妈腌酸菜那一套本领学会。有人说,谷多在他家酸菜脚里加了点很神的东西,他家的酸菜才这样好。很多妇女,都信了,腌酸菜之前,跑来找谷多要点酸汤做酸汤脚,提味。于是,你传我我传你,谷多的酸汤脚被传神了,成了神酸汤脚。后来,人们直接说,谷多,给你要点神酸汤脚。

谷多由他们说,嘴在人家身上,管不了。他越来越勤快,酸菜做得越来越专业,什么干酸菜、活酸菜、白萝卜酸菜、红萝卜酸菜、腌酸萝卜,样样会做。他不再种苞谷,只种菜,种萝卜。他还把白虎山脚下别人家的地租了很多,种上酸菜。他也找过木朵,木朵不干,说自己要种。

谷多说,我租地给你的钱比你种多得多。

木朵扭过头,就是不肯。

谷多的酸菜名气大了起来,起先是他送酸菜到城里农贸市场,由于买他腌的酸菜人多,常断货,于是,摊主直接开车来他家拉。这几年,谷多起早贪黑,靠卖酸菜赚了不少,盖了新房,三层楼,每层四个房间。

来给谷多说媒的人多了起来。

老村长对谷多竖起大拇指,笑道,谷多,你家就你妈和你,盖这么多房间,是要娶几个老婆啊?谷多妈拄着拐棍,一边咳着,一边说,我说老村长,你就别取笑多儿,娶一个老婆都像往天上摘星星,还几个呢?

不是说媒的踏破门槛了吗?老村长明知故问。

唉,这个没出息的,死牛筋一根,他都不愿意。谷多妈努努嘴,指了指西边,说,只要那个冤家。

问题是人家瞧不上啊,老村长说,摇摇头走了。

木朵姨妈瞧得上。

木朵姨妈瞧得上谷多,认为他能干。她远远望着新盖的三层楼房,暗想,木朵太傻,放着这样好的小伙子不嫁,偏要痴婆娘等老公,守着水生,结果黄了,把年龄也守大了,成了老姑娘,不值价了。

谷多不这样想,在他心里,木朵是无价之宝。

白虎山脚,一大片绿油油的白萝卜地。尽管有些寒冷,谷多却忙得汗滴汗淌的。这儿种洋芋好吃,那种萝卜也错不了,那腌出来的酸菜味道一定特别。谷多没有犹豫,全种上了萝卜。果然,白萝卜水甜水甜的,就连叶子,凉拌也是好吃的。谷多坚持不用化肥,村里人无话可说。前几年,他们嘲笑谷多傻气。用化肥,那么省事,可谷多不用,要么挑粪水泼在萝卜地,要么到山上搂腐质土撒在地里。

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同样的山坡地,谷多家的萝卜好吃,纯正的甜味。那些使用化肥的地里长出来的萝卜,味寡,几乎没有甜味。

谷多自信路子走对了,种庄稼取巧是不行的,还是实打实可靠些。就如养鸡一样,养一年的鸡和养一两个月就大的鸡肉质完全是不一样的。养到数的鸡,鸡肉好吃,香,熬出来的鸡汤都是黄生生的。那些一两个月就大了的鸡,鸡肉寡淡,毫无香味,吃在嘴里柴垮垮的,汤也是白扑扑的。

谷多挑了一提篮大个大个的白萝卜,还拎着一罐酸菜,朝木朵家走去。这是他新腌的第一批红白萝卜混合酸菜,好吃得很,特别是用来煮红豆、煮排骨、煮火腿,那真叫一个爽。

木朵家在村西头,独门独院,院门用几根木头连着,手一摇,晃个不停,要倒似的,一把大锁挂在门上,锈迹斑斑,里面的情形透过木头缝隙看得清楚。

木朵的妈妈在院子里,坐在一棵梨树脚下。梨树落得没有一片叶子,干枯枯的枝条毫无生气,蔫里吧唧的,还不时扯一把风,摇头晃脑。木朵妈拿着打火机,吓唬寻食的小鸡。小鸡抖动翅膀,爪爪点着地,叽叽叫着,跑到老母鸡身边。

木朵家的房子低矮,木瓦,土基墙脱落,椽皮腐朽,瓦檐黝黑,歪歪扭扭,像一条蛇样的。在谷多的记忆里,木朵家的房子比他家的还要久远。他家的老屋已无法居住,木朵家依旧在住。要是哪天倒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木朵又好强得很,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忙。可木朵一个弱女子和一个犯痴呆症的妈妈,这日子过得馊汤滴水的,还谈什么维修房屋,更莫说盖新房了。谷多站在门口,痴呆呆想。

是谷多啊,又来送东西。谷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老村长。说是老村长,也不老,五十出头,只是比他的同龄人显老,脸上皱纹多,像山坡上的梯田样的,层层叠叠。

是啊,老村长。谷多不愿多说,抬脚就走。

谷多,木朵心不在你身上。你就别痴了,赶紧另找人家,好女娃多的是。以你现在的条件,好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老村长在谷多身后说。

嗯,嗯。谷多回头,朝老村长笑笑,道,劳老村长牵挂。

老村长望着走远了的谷多,叹着气,想起谷多的父亲在世时,帮过他不少忙。谷多不愿意找其他女娃,心思都在木朵身上。哎呀,找个机会,撮合撮这两个孩子。

谷多在农贸市场绕了一圈回来,女儿还在给木朵按摩。木朵闭着眼,很是享受的样子,谷多指指他,又指指饭菜,意思是说,你给你妈揉着,我去收拾碗筷。

谷多喜欢做事,饭后,从不会攀扯木朵母女,他包揽了收拾碗筷,说动动对身体好,木朵由着他,有谷多在,再也不收拾碗筷。

他不怪木朵不支持他,那是她不知道他的心。他一直有一种卑微,以前贫穷,任人欺,他都忍了。现在有钱了,以前欺他的人,还在瞧不起他,尤其是那个水生。看那些在水生面前把头低到胯子里的表现,像狗见了拿肉包子的人样的。他算悟出来了,还是官吓人。既然人家瞧得上他,让他做县政协委员,那就做啊。再说了,他不是像木朵说的那样钻头觅缝想当官,是人家找上自己的,是公家需要,不能扯后腿。老孙说,政协委员大小也是个官。想起水生看不起自己的模样,谷多心一横,那就答应做,不是为了欺人,是为了不让人欺。

他看了一眼闭着眼很是享受的木朵。嗨,木朵真笨,你以为人人都会有这个机会。要不是县政协里一位领导夫人爱吃咱的酸菜,当官的念头八竿子也打不着咱。

谷多后来才知道,常来买酸菜的那个富态女人是县里一个领导的夫人。人家这位夫人只吃谷多的火一把牌酸菜,后来,吩咐谷多直接送到她家里。日子一久,就熟络起来。她觉得谷多的酸菜味正,用来炒菜、做汤,最好吃。领导夫人竟然当起了义务广告员,给谷多介绍了几个大客户。谷多为了还这份人情吧,再也不要人家的钱,只是按时送去。人家到处鼓吹他的酸菜,引来这么大、这么多的客户,而人家只是喜欢吃他的酸菜,就是顿顿吃,一顿最多也是两块钱的酸菜,又吃得了多少呢?

有一回送酸菜去,领导正好在家。领导夸他从小本生意做起,从乡村做起,做进了城,做出了样子,是个体商家的榜样,县里的发展,有他的一份功劳。谷多不好意思,笑笑,说,我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当问起农贸市场的情况,谷多如数家珍。对领导熟悉了,就不怕了,话就多了起来,还自然。谷多还谈了他的想法,也把平时大家吹牛唠嗑时需要政府做的事说了出来,中间还时不时夹杂着笑话。领导移动了一下胖胖的身躯,在身后垫上一个垫子,说,看不出,你很有思想啊!现在正需要你这样能说会道,能给政府提建议的私营个体户做代表,进政协参政议政。唉,有的代表,一届任期满了,也没见发个言,还代表个鸟啊!其实,领导说的这些谷多都不懂,他以为只是领导一时心血来潮,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年底,谷多被选为县工商联副主席。领导说,虽然是个挂名副主席,作为推荐为县政协委员的候选人选就符合条件了。

卖酸菜的当了政协委员,这可是县里的第一次。当了政协委员的谷多,才知道这位领导是县政协主席,叫王大宣。

谷多比以前忙起来了,按他的话说就是会议多、巡视多、调研多、材料多,参加的活动多,还要常去挂钩扶贫点。一次,参与乡下调研活动回来,路上遇到老孙。老孙没有像往常那样往他肩膀一拍,说,谷主席,回来啦。谷多忙说,别这样喊,咱俩,谁跟谁呀,我还是以前的我。话虽这么说,谷多心里别提多爽啦。即使其他的商户,与他的关系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平时对他爱理不理的都与他主动打招呼。

人家是瞧得起咱,咱可别不识人敬,不能学那水生。谷多这样想,依然如以前一样。

回到朵朵村,他发觉,乡亲们对他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很客气,很主动。场面很熟悉,他想起了他们对水生的样子。

他才坐下,村里杨寡妇就来了,说王寡妇的情况与她一样,却有低保。咋个她没有?杨寡妇边说边哭。刚把杨寡妇送走,老村长来了,说他侄儿太不像话,一年挤占点,一年挤占点,快把与他家接壤的那块好地霸占了。现在,只有请谷委员出面协调,恢复原来的地界,不然这地真没法种了。老村长要谷多随他到地里看看。谷多跟着老村长,往地里走去。谁让他是老村长呢?

老村长的侄儿真不像话,直直的地界成了弯月形,中间往老村长家这边鼓。

当谷多从地里回来时,家里已有好几个村民在等他了。

谷多说了一天的话,总算躺在床上。谷多睡得很踏实,木朵反而睡不着。

木朵烦恼了,乡亲们对她说话不如以前那么贴心贴肺,让她觉得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似的,连那几个经常数落着当官的不是的人,也不再在她面前开口了,即使说话,也是不疼不痒的几句。人还是那些人,她还是那个她,房屋还是那些房屋,但是,心已经不是以前的心。心有了距离,是最可怕的。她嫁给谷多,可不是因为他有钱,更不是知道他今日会当官。她嫁给谷多,是冲他的那份对她的心,是上天的眷顾,不然怎么会让她妈妈得那种病,怎么一把火就让她家的老房子烧为灰烬,怎么会就住进谷多家房子里,怎么就嫁给了谷多。尽管过去了许多年,那一幕幕,像坛子里的酸菜味越发浓了起来。

木朵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正是那一天,使她的日子变了样。那是一个中午,太阳仿佛被哪一个惹恼了,放出万道金光,道道金光如火,烧得人恶生生疼。木朵背着花篮来地里,走得全身是汗,脸红扑扑的。她种了青菜,得来收。

谷多正在地里割青菜。大颗大颗的青菜,高挑,长长的叶子绿油油的,绿得发亮,似乎一捏就水滴水淌。木朵种的就是没有谷多的长得旺。木朵不得不佩服。她也知道,这种青菜腌干酸菜是最好的。腌制好了,晾干。二三月间吃。不过她做的味道不够好。谷多有一次说,你不要腌了,我给你做。木朵早知谷多做的酸菜成了各个饭馆里的必备材料,也是很多家庭的日常菜。什么干酸菜洋芋片汤、干酸菜红豆汤、糊辣椒干酸菜汤、干酸菜煮面片,都是食客常点的下饭菜。谷多做的干酸菜,还可以切成碎片,泡水喝,喝下去,肠子肚子都舒服。但木朵没有答应,说,我自己会做。

木朵放下花篮。

谷多说,木朵,你来啦,我帮你割吧。

木朵没有看他,说,不用,不就是几颗青菜吗?我能割。哦,对了,你送来的白萝卜和那坛酸菜,我放回你家院子里。以后不用这样,我再说一遍。

谷多不奇怪,早在意料中,木朵就是这样执拗,不然就不是木朵了。他看看木朵,木朵没有看他。他没有再说话,把割好的青菜放进三轮车,往家里推。

谷多运得很快,几分钟一转。

木朵蹲着,弯着腰。一颗颗青菜被割起。脊背下方随着身子的运动,雪白的肌肤裸露在阳光下,像块透明吸铁,撩拨着谷多。

咳,木朵咳一声。

谷多移回目光,推着三轮车,向村子走去。木朵白了远去的背影一眼,伸手扯了扯衣服,盖住了裸露的肌肤。

半小时后,谷多送菜转回来,气喘吁吁说,我帮你运吧?

不用。木朵说着,开始装割好的青菜。

谷多没再说话,走到自家菜地里,擦了擦汗,看了看地里忙着的木朵,弯腰割起来。

突然,阵阵喊声传来,村里着火了,快救火!

谷多、木朵几乎同时直起身。

村子上空,浓烟滚滚。

谷多拔腿狂奔。木朵愣了一下,跟在谷多后面跑了起来。

着火的是木朵家。

木朵妈在院门口站着,嗷嗷叫着,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是被吓坏了。看到妈手里拿着的打火机,木朵头嗡的一下,猛地冲过去,抢了过来。

在家的村民都来了,挑桶的,端盆的,提把瓶的,使劲往火里泼水。水不够,人们跑到翠河里用木桶提来。谷多与几个村民从屋里抱东西丢出来。老村长喊道,不能再进去了,火势太猛,房子要倒了。

扑灭了火,老房子还是烧成了废墟。老村长来到木朵跟前,红着眼说,你家房里能拿出来的,谷多他们尽力拿出来。房子是保不住了。再说,房子也太老了,住着真的不安全。烧了就烧了,不要难过。

木朵抱着妈妈,哭成泪人。妈,谁叫你玩火?这回,怎么办?我们家都没有了。

众人摇着头,暗想,千万不能得木朵妈妈这种病。

老村长叹着气。谷多脸上黑不溜秋的,怔怔望着哭成一团的木朵母女。

老村长心里一动,忙走过去,把谷多拉到一边。很快,他们走过来,来到木朵母女面前。你看,木朵,我与谷多商量了,他也同意,也是他的意思,你们母女暂时住在他家。他家就他与老母亲,房子宽。木朵没有说话。众人也上来劝。看着瑟瑟发抖的妈妈,那一闪一闪吓坏了的眼神,木朵心都要碎了,仿佛她的心也被烧成了废墟。

老村长看着不说话的木朵,不再劝说,直接招呼众人拾起地上的东西,说,就这样吧,大家再搭把手,把这些东西拿到谷多家。有几个妇女过来,扶着木朵的妈,拉着木朵,就往谷多家走。

木朵再有想法,她也只是一个杀鸡都不敢的女孩,更何况还有一个有病的妈妈。她是不可能靠她自己在废墟上重新盖房子的,只得在谷多家住了下来。姨妈听说了,赶来,抱着木朵哭了好久。

木朵妈反而比以前精神了起来。谷多妈天天与她唠嗑,叫她做些事,领着她走走。

村民议论开了,难道这是天意,是老天叫这两家人结成一家。姨妈不放心,再来看时,却乐成一团,与谷多妈脸靠脸地嘀嘀咕咕了很久。

这个年前,谷多把木朵家的地全部犁了一遍。松软潮潮的土泛着清香味,他大叫一声,躺在地里,翻滚着,搂着土,一次次抛洒着,不断喊着木朵,木朵。嘴里,两颗大门牙闪着光。

第二年,木朵终于成了谷多的新娘。

那天,朵朵村飘起了大雪。老人说,天上的雪娘子也来为这对新人祝福,不然几年未见下雪,今年偏就下呢,偏偏又在木朵与谷多大喜的日子大朵大朵飘呢?人们都信了。娃娃大人都出来,在雪花里欢呼。夜里,不仅谷多家挂了喜字红灯笼,朵朵村家家户户都挂了,仿佛都娶新媳妇。

年后,谷多清理了木朵家那片废墟,开垦出一片地,种上青菜。木朵心里像地里一样也绿汪汪起来。

朱绍安 国画

木朵在家吗?外面传来一声喊,木朵吓了一跳,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昨晚一夜没睡好,乱舞乱麻瞎想了一通。一大早起来,谷多就被电话喊走了,说要陪市政协领导去视察。

木朵望着谷多来不及吃的酸菜煮面块发呆,这些年,她常常会这样发呆。外面这一声喊,差点让她碰倒了这碗面块。拉开院门一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站在外面,满脸的皱纹在阳光下像几条蚯蚓缓缓蠕动。木朵认出来了,是水生他妈。

看着木朵惊讶半天不说话的样子,水生妈四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木朵,能进屋里说话吗?

木朵回过神来,连声说,能,能,婶子快进来。

水生妈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木朵也记不得,水生妈是有多少年没进过这道门了。朵朵村谁人不知,水生妈从来不低头看人的,她总是把自己当做村里第一贵妇,老公是大老板,儿子在公家当股长。其实她当大老板的老公早就在外有了女人,只是她佯装不知。木朵不知道股长有多大,有一次问谷多,谷多说,股长股长,就是他管的范围谁也不敢与他鼓。这倒是,她见过乡长副乡长在水生面前点头哈腰的,没见与水生鼓的,那就是说,股长比乡长大了。谷多说不是,乡长这个官与水生他们的局长一样大。木朵就糊涂了,唉,我也是吃多了,管这些干什么,还不如浇菜去。

水生妈是瞧不上木朵的,她不否认木朵长得红白脸绽的,那么好看,但木朵穷,还有一个需要人照理的妈。一个村的,水生娶了她,等于还娶了一个病丈母娘。她与水生爸一样,不同意,从不搭理木朵,也不允许水生与木朵往来。

望着这个不愿意自己做她儿媳妇的女人,木朵心里极为复杂,有些恍惚。唉,都二十多年了,水生妈这是在唱什么戏?竟亲自登门找木朵呢?木朵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

这是几包三七粉,对身体有好处的,一点心意。水生妈指着黑色塑料袋说。

不要啊,婶子,你拿回去,你们用得着。木朵哪敢要她的东西,再说,三七粉自家有的是。谷多在超市买了很多,叫她每天温开水服用一小勺。

你这是瞧不起婶子,留着,婶子说了,一点意思。水生妈露出眼巴巴的神色。

婶子,你有什么你就直说吧。木朵看着水生妈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皱了皱眉头,暗想,怕是水生有事求谷多了。

当木朵听到水生妈说到谷多、水生时,木朵只是静静听着。果然,水生妈来找她,一定是与谷多、水生有关的事。

水生妈临走还拉了木朵的手,说,婶子的话记住了吧?就算婶子求你了。送走水生妈,木朵觉得这个世界好怪,那么高傲的女人,也会低头登门来求她看不起的人。

木朵关好门,来到村西头菜地。她就这么站着,望着菜地出神。原本这儿是自家的房子,现被谷多种上了大颗大颗的青菜。蓝天下的青菜被太阳照得更加青汪汪的,有些泛蓝,木朵竟一时分不清青和蓝的区别。当年往天上直窜的红红火焰,火舌子就泛着蓝,与蓝天一样蓝的蓝。后来的夜里,她一梦见这蓝,就会被惊醒过来。多少年了,还会这样,只是次数少了。有一次女儿说,妈妈,你做恶梦时,一直在喊火,火。唉,要不是当年的那一把火,不知以后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木朵记不起自己像这样呆呆站在这儿有多少次了,每一次都出现妈妈嗷嗷叫喊的模样,木朵心就特别疼,是一种撕扯着憋屈的疼。只是越往后,这疼越复杂了起来,仿佛全身都在狠命疼。

谷多不知道水生妈亲自登门找木朵。他年底的活动多了起来。这天,又要去看一个城区道路改建工程。接待方是县建设局,如果讨论通过,该项目二期工程继续,要是通不过的话,这个项目就死了。

头天,谷多还在挂钩扶贫点访问,接到了木朵的电话。木朵讲了水生妈到家里说的项目正是这个城区道路改建工程,牵头负责的是水生。水生妈说,看在邻里乡亲的份上,看在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份上,看在同吃一口水井里水的份上,替水生多说说好话,投赞成票。有一句话木朵没有告诉谷多,水生妈还说看在水生喜欢过木朵的份上。不知怎的,这句话从水生妈嘴里说出来,木朵突然觉得特别虚伪,更多的是疼,是被火烧着般的疼。

谷多愣了好久。水生妈肯低头到家,还是为水生的事求他,让他觉得非常滑稽。

谷多没有与木朵说这些,只是告诉木朵,他还在扶贫点湾螺村。

湾螺村,乌蒙山深处一个小村子,生在半山坡上,翻过一座大山就是贵州。这儿属于县工商联挂钩的村子。谷多刚来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这么穷的村子,还有这么穷的人家,穷得城里人想象不到。有的人家丢个石头进去,估计也不要赔一分钱,实在砸不到东西。这儿没有朵朵村好,朵朵村至少不在坡上。不过,这儿与朵朵村一样,山青,水清。他还发现,还有这儿的地大都是沙质土。调查几天后,谷多摸清了村情。村里没有产业,山高谷深,贫困户多。这儿的妇女,自己都会做酸菜,只可惜小打小闹,各家做了各家吃,味道也一般。谷多走访了每一家,提出了他的看法。愿意富的,就相信他的话,地里全部种白萝卜和大青菜,按他的要求工序腌酸菜,保证赚钱,走上致富的路子。他发现这儿的人也知道他的酸菜出名,他干脆就说,他愿意提供他的神酸汤脚给大家做配料腌酸菜,由他在县城里销售。愿意的,就签合同,长期供货合同,统一用他的商标——火一把酸菜。

谷多这样一说,哪有不答应的村民?政协委员给他们神汤提炼酸菜,帮他们卖酸菜,这是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家家都愿意,签合同的人排成了长队。

后来,谷多一有空就来湾螺村,一家一家指导,按他的要求做酸菜。这儿的水质是优等矿泉水,最适合做活酸菜。按他的做法,活酸菜的味道比原来的好吃,酸、脆、香。谷多叫村妇们在已有原料的基础上加萝卜缨子,酸菜就有了脆爽度。有时,谷多还亲自演示。他先烧一锅开水,将白萝卜洗净切成丝,将大青菜和萝卜缨子切成小段小段的,放锅里滚水中过一下水,然后捞起,装入有沟槽边的瓦缸内,放上谷多提供的酸汤脚。谷多笑笑,说,城里人不知道什么是酸汤脚。不就是酸水吗,嘿嘿,都以为我家有神配方。我成了祥林嫂,反复解释,酸汤脚就是上一次陈酸菜的汁水。旁边的几个妇女哈哈大笑。谷多盖好盖子,在缸沿槽内加入水隔绝空气,把缸放在火塘旁。你们看,我不放任何佐料,很健康的。做完这一切,谷多麻利地收拾好做活酸菜用的工具,说,这些工具不能沾上油烟。谷多反复说,一定要按我的程序做,做完按我说的要求看好。

以后,你们酸菜吃完坛子里的酸汤汁不要倒了,倒进下一坛酸菜表层,盖上盖子,保温就成。这样,你们家家都有了神酸汤脚。

女人们哈哈大笑,有的吐了吐舌头。一个胖胖的胆大的女人说,谷委员比我们女人还厉害。谷多说,是我妈厉害,我跟我妈学的,你们只是跟我学了我妈的技术。归根到底,还是女人厉害。

女人们又哈哈大笑起来,说谷委员真有意思,挺好玩的,其他当官的怎么不像你呀?绷着个脸,就像庙里的菩萨等着我们去贡似的。

为什么叫火一把酸菜啊?那个胖胖的胆大的女人又问。谷多说,不就是希望酸菜卖得红火吗,就取了这么个名。

谷多哪有时间细说这个。想起火一把,木朵那冷不丁冒出的古怪神情就让他浑身起汗毛。

谷多的酸菜品牌最先不是这个名,无论活酸菜,还是干酸菜,都叫酸家,酸家牌酸菜。那时,木朵还不是他老婆。木朵嫁给他后,与他一起做酸菜。白天,两口子一起种菜,一起割菜,一起拔萝卜,一起切一起洗一起腌,一起去卖,晚上一起数钱。看着自己挣来的花花哨的钱,木朵乐得搂着谷多就亲。然而,夜里,木朵开始做恶梦,谷多多次听到木朵梦里喊叫火,火,火。谷多理解她,房子被大火烧成黑乎乎的一片废墟,她受到的惊吓一时难以抹掉。谷多抱着醒来的木朵,一个劲安慰她。他没有告诉木朵恶梦里喊着火的事。谷多从此不在木朵跟前提火这个字,唯恐触及木朵心里的伤疤。女儿出生后,木朵半夜做恶梦的次数渐渐少了起来。

后来,酸菜店开到农贸市场。谷多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好久没做恶梦的木朵又被恶梦惊醒,梦里还是叫着火。惊醒过来的木朵直愣愣望着谷多,眼睛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古怪光芒,像要穿透谷多的五肝六肺。谷多被木朵望得出冷汗,忙问怎么了。木朵眼神一下黯淡了下来,说没什么,睡吧,店才开起来,明天事多。

第二天,木朵提出,咱家的酸菜品名不好听。谷多说,不叫品名,叫商标。木朵呀,管它好听不好听,只要好卖就行,谷多嘿嘿笑道。木朵很坚定,说,不,要改。改成一把火。谷多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那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一直忘不了会凝结成病的。木朵说,只有记性被狗吃了,才会忘记,这把火,我要记到棺材里去。

好说歹说木朵就是要改,谷多拗不过木朵,就说,那好吧,但要改成火一把,就是咱家的酸菜从此火起来。木朵盯住谷多,一把火,火一把,不是一样吗?想想又说,好吧,好吧,就火一把。

谷多自然是不会给湾螺村的女人们说这些的。

湾螺村的酸菜都打上了火一把商标,销售到县城,吃起来与朵朵村的酸菜一样的味道,甚至更好。两年不到,湾螺村一家一家先后摘掉了贫穷的帽子,日子火红了起来,成了当地第一个靠卖酸菜脱贫的山村。

县里表扬了他,谷多却说他没有做好。表彰会结束的第二天,谷多把县政协主席王大宣游说到了湾螺村。王大宣很开心,胖胖的身躯晃动着,在工商联的学习会上,重重地把谷多赞扬了一番。王大宣认为,谷多是他发现并一手提拔的,给他长了面子。这些年,他联系的县工商联扶贫一直没有起色,县里主要领导虽没有明说,暗里却是批评了的,他有些恼火。好了,这回,他有了面子,这面子是谷多给他挣来的。谷多提出请他下湾螺村看看,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来到农户家,谷多亲自切碎火一把干酸菜,像泡茶一样,泡了一碗水给王大宣喝。

好喝,好喝。王大宣说着,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来到另一家农户。谷多又切碎农户家的火一把干酸菜,又泡了一碗水给王大宣喝。

好喝,好喝。王大宣又说,端起来,咕咚咕咚,又灌了下去。

中午饭,全是酸菜为料做的菜,酸汤炖猪脚、酸菜红豆汤、酸菜豆腐、酸菜煮面块、酸菜煮洋芋片、酸菜炒猪肉。王大宣笑了,指着谷多对村民说,这桌菜酸到家了。村民抿嘴笑,心里却在犯糊涂,不知谷委员在搞什么名堂。这些菜都是汤菜,喝多了上厕所都忙不赢。陪同的几个村民很少喝,只捻菜吃。

可王大宣喜欢喝。他心里嘀咕,村子里的菜这么好吃,酸汤这么好喝,酸甜酸甜的,是那种侵入骨髓的淡酸淡甜。加上谷多在旁边左一声又一声说,这酸汤还能降血脂,他喝得更多了。

谷多对村民说,王主席很关心大家的生活,特地来看看。王主席规定不准喝酒,你们就用酸汤代酒,敬敬王主席。

村民一听,顿时活跃了起来,纷纷敬酒。王大宣来者不拒,反正又不是酒,是他喜欢喝的酸汤。

谷多也敬了,他说王主席,你是我谷多的贵人。我一卖酸菜的,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来这儿帮人。谷多说了心里话,其实,官不官,他真不知。他只知,他的火一把酸菜,能给这么多的人家带来温饱,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也由于这样,他的酸菜越做越响,他发现他有用了,可能就是电视里说的有用的人。县里表扬他,王大宣看中他,人家是县里的大领导,是给他面子。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总是觉得自己哪里还在愧对这些荣誉。

王大宣不给他说下去,说谷多,没有喝酒嘛,你怎么讲起了酒话。什么贵人不贵人的,都是工作嘛。

饭还未吃完,王大宣坐不住了,他要上厕所。

谷多说,你不熟悉,我带你去。

房后就有一个厕所,是一个砖面砌的,上面用苞谷杆盖住。谷多指了指。王大宣走了过去,很快退了回来,说,哎呀,厕所门太窄,进不去,换一个。

谷多拍了一下脑门,看我笨的。那边有一个,没门的,我在外给你看着点人。他们来到一棵核桃树旁,谷多指了指。厕所是用土基墙砌成的,顶上用几块石棉瓦盖住。王大宣弯着腰,进去。很快,又退了回来,说,妈的,几根朽木头横担着,踩上去晃个不停,不敢蹲,换一个。

谷多说,哎呀,我以为你只是小小方便一下。那边有一个是坑位的,你跟我来。

事后,谷多说,湾螺村作为脱贫典型村恐怕不妥当,万一来参观的人多,如厕就成了问题。

王大宣瞪了他一眼,说,活人还会被尿憋死的。筹措点钱,给村里盖个大厕所,不就得了。谷多说,大厕所用处不大,平时来的人少。还不如统一规划设计,给每家补助一定费用,让他们改建厕所,建大一点,男女分开,都有蹲坑那种。

王大宣静静盯了谷多好一阵子,说,真没看错你,你这主意真不错。你这是让湾螺村来一场厕所革命。帮村民脱贫,还要帮他们改善环境,像城里人居环境提升一样,让村民生活质量高一些。

谷多眼睛笑成一条缝,咧开的嘴,两颗大门牙白生生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谷多竟有些颤抖。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回到县城,王大宣亲自协调,筹到了一笔费用,专款拨付到湾螺村,用于每家的厕所改造。谷多趁机与老孙商量,说那儿是你老家,你怕是要出点钱才说得过去。老孙嗯嗯啊啊的。谷多说,捐钱的要刻在石头上,砌在路边纪念。谷多带头,自己拿出了一点,又说服了几个店主捐了一点,凑了十来万,将进村的路修成了水泥路。

县广电局的记者来湾螺村采访,写成《酸菜致富奔小康》的文章,刊发在省报上。

谷多成了名人,县里的表彰大会,他作为私家企业这块的代表发言并受到了表彰。回到家,女儿给他祝贺,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有些疼。他对女儿说,爸还是觉得不配啊!木朵正在厨房炒菜,伸出头来说,这是你该得的。你帮他们把那么多的酸菜变成了票子。

木朵的话提醒了谷多,春节前,得再去拉一次酸菜。

这回,年底了,谷多下来湾螺村。来之前,他在王大宣面前说出了一二三。一是慰问,二是看看,把村妇手里的酸菜收收,让她们手里有现钱,好买过年用品。三呢,他给另外资助的五个孩子送书,假期里读读。王大宣本要来,后接到通知要去省里开会,谷多就独自下来了。

谷多一进村,村民便围住了他,说财神来了,都要拉到自家去喝水吃饭。谷多说,你们富了我就开心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木朵打来电话,谷多推说有事,就往村外走。

谷多走出村子,想着木朵电话里说的事。奇了怪了,水生居然通过他老妈来求自己。谷多觉得水生的做法让他起疑。至于说不说好话,投不投赞成票,那可要到现场看看再说。就如湾螺村的酸菜一样,要别人说好,那得等别人亲自吃了才能定论。他的火一把酸菜,还用得着去要求别人说好吃吗?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项目可能有问题。不然,依水生的高傲的性格和一贯看不起自己的心态,他不可能求自己,更不可能让他妈放下身段去求他们看不上眼的木朵。

谷多从湾螺村回来,老孙看着随后跟着运来的几车酸菜,说,回来啦,我老家的老乡们可感激你了,是你帮他们找到赚钱的路子,说你是他们的财神真不假。

老孙,话不能这么说。乡亲们让我过得实在,再说,我也有了收入。谷多眼里闪着光,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好好休息几天。我老家湾螺村路很难走,坐车屁股都颠得起老茧。老孙有些感动,忙说。

谷多说,休息不成,明早就要视察城区道路改建。谷多说完又加了一句,这是县里人居环境提升工程的一个重点项目。

谷多对城区道路改造建设维修是不满意的,就像当年父亲穿过的那条破裤子一样,这里补一块,那里补一片,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就说道路两旁埋管子吧,才开挖几天的,埋过一条管子,过不上几天,又开挖。一问才知,是埋线路。谷多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不做一次性规划,一次性埋好呢。如此施工,不科学不说,挺浪费钱的。谷多心疼,再说,这些钱也是像他一样的纳税人交的,不能这样乱用吧。

施工场地像个蚂蚁窝,密密麻麻来来往往的车辆像蚂蚁一样忙个不停。县建设局长领着巡察组一行人,边走边看。

水生一见谷多,老远就跑来,弯腰,伸出手来。这个变化,这倒让谷多不自然,水生像换了一个人样的,也转得太快了。谷多暗想,比我腌酸菜酸得还快。握过手,水生说,欢迎谷主席来视察。谷多纠正,不是谷主席,是谷多,即使说到主席也是工商联挂名的副主席。再说,来这儿也是以政协委员身份的。还是叫名字吧,自然些。

是,是,谷主席谦虚,哦,谷委员谦虚。水生弯着腰说。

巡视组的讨论很激烈。会上,每一个成员都说了自己的意见。

县里的领导参加了讨论。谷多话不多,说的话却句句进入与会人员的心坎。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有两道白光从与会人员的心里划过,亮堂堂的。他对规划的不足一一提出了批评。他说,形式的多,实质的少,规划没有本地特色,又说县城人居环境建设,要实事求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建设开支,要像用自己的钱一样的用。谷多最后建议,重新评估,重新规划。

谷多对城区道路改建工程投了反对票,他说的话戳着了一个人的心。这个人就是县建设局规划股股长水生。

你不就是一个卖酸菜的吗?竟敢挡我的道!咱们走着瞧。水生撕碎了那个规划否定通知。

这事传到木朵耳朵里,木朵对谷多说,你这回把水生得罪了。女儿听了妈妈的话,说,怕他干什么?得罪就得罪吧,难道他还敢使绊?我不喜欢那个人,阴阳怪气的。谷多没有说话,洗洗睡了。

不知何时起,朵朵村的翠绿遮住了山上的枯黄。木朵急急走着,也是巧了,她穿着一身绿色的运动衣,要不是这套运动服两边各有两条红色条边,谁也发现不了山坡上的木朵。这是女儿读书时参加校冬季运动会的服装,女儿嫌土,丢在家里不要了。木朵觉得可惜,好好的一件衣服,说丢就丢了,现在的孩子,真不会过日子。木朵觉得女儿这一点上不如她妈,也不如她老爸。当时女儿穿着,木朵对谷多说,这两条红色条边像两条火舌子。谷多看着木朵,愣了愣,说,嗯嗯,象征着我们家的火一把酸菜,好势头,好势头。

是女儿告诉木朵谷多在哪儿。

金黄的、粉红的、乳白色的山花挤满了山坡,向着木朵摇曳,像欢迎她来样的。它们很快失望,木朵望都不望它们一眼,径直朝坡上走去。

嗨,这人,打电话也不回,手机像聋子的耳朵摆设似的。木朵埋怨着,步子越来越快。

松涛声朗朗,盖过了谷多的叹息声。谷多跪在坟前,不知跪了多久。坟里葬着木朵的妈妈。

你来啦。谷多说。

你咋个啦?木朵问。

木朵得知谷多被人告了,说当年木朵家的老房子是谷多故意放了一把火烧的。

木朵似乎不吃惊。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木朵问他,是不是真的?

谷多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哗哗直淌,一滴一滴打在坟前的石板上。

木朵咯噔一下,什么都明白了。她想起当年失火那天,从妈妈手里夺过的打火机是坏的,根本就打不出火来。这么多年,她暗里从未放弃过查找那场火的真相。她多次梦见谷多跑到她家放了一把火,然后推着三轮车赶到菜地,一身是汗,喘着粗气与她说话。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她从未给谷多说过这些,只是敲边鼓似的试过谷多。

谷多继续跪在坟前,低着头。眼泪还在哗哗直淌,还在一滴一滴打在坟前的石板上。木朵感到不是打在石板上,是打在她的心尖尖上。

谷多跟着木朵,慢慢走下山来。

谷多在木朵后面,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水生告的,也不是他妈妈。谷多停顿了一下,轻轻说,是我自己找上面举报的,当年放那一把火的人是我。

木朵身子一晃。

谷多忙伸手扶住她。

一阵风吹过,天上白云朵朵,坡上松涛朗朗。木朵心里哗啦一下,仿佛郁滞的空气突然顺畅了起来,一股熟悉的气息传到她身上,再传到她双脚掌,使得她实实踏在地上。她感觉到地下升腾起丝丝热气,仿佛是妈妈的温度,直往她心窝窝那儿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