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读书

2019-05-20 03:07王开岭
新作文·高中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灵魂精神儿童

一个人的知识构成、价值判断、审美习惯,多来自于阅读。我是上世纪60年代末生人,我的青春期没有互联网,我是在读书中长大的,它帮我完成了和历史上那些优秀人生的交往。有了书,你就不孤独,即有了全世界的旅行,即可领略全人类的精神地理和心灵风光。

在这个电子媒介时代,我尤其推崇纸质阅读。抚摩一本好书,目光和手指从纸页上滑过,你内心会静下来,这是个仪式,就像品茶,和一个美好的朋友对坐,氤氲袅袅,灵魂游弋,你会浸在一个弥漫着定力和静气的场中。而浏览网页,不会有这种感觉,你只想着快速地掳取信息,一切在急迫中进行,这就不是饮茶了,是咕咚咚吞水。纸质阅读是有附加值的,它会养人。

我提醒身边的年轻人:少接触畅销书和明星书,少亲近浓妆艳抹的招揽和吆喝,别让其占据你的书架和闲暇。因为“畅销”角色决定了其快餐品质,它是为讨好你的惰性和弱点而策划的,不可避免带有粗糙、轻佻、伪饰、狂欢的性能,你会得到迎合却得不到提升。它是产品,不是作品,只能一次性消费。

一册好书,在生产方式上,必有某种“手工”的品质和痕迹,作者必然沉静、诚实、有定力和耐性,且意味着一个较长的工期,内嵌光阴的力量。人生,若能找到一些好书并安置在身边,那就很幸运,很富有,仿佛住在一栋优美的房子里,周围都是好邻居。

读书不是查字典,不要老想着“有用”,其价值不是速效的,是缓释的,是一种浸润和渗透的营养。一个人的心性和气质从哪儿来?就是这样熏陶出来的。古人说:“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过去不解,后来我懂了:一方水土一方人,“阅读”露一方水土,水土的效果取决于你的书籍质量和吸收能力。

你问对我影响大的作家有哪些?我的好作家标准是什么?

我把优秀作家分或三类:一类可读其代表作,一类可读其选集,一类可读其全集。有位大学生去远方支教,一个荒凉空旷之地,来信问带什么书好,我想了想,说:若你只带一部书,那就带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吧,它的精神体魄能激励你变得强壮,它能像体能教练一样辅导你,让你美好而自足地面对世界,不再盲目求教或求助于他者。

就精神的端庄和美感而言,我推崇罗曼·罗兰和茨威格,我称之为“人类作家”,亦即前面说的第三类。茨威格,是对我有贴身影响的作家,其文字有一种罕见的高尚的纹理,有一种抒情的诗意和温润感,他对热爱的事物有着毫不吝惜的赞美,尤其对女性,极尽体贴与呵护,很绅士、很君子。他是天然贵族,我欣赏他的心性和教养,我高度信任他的文字,这种感觉在别人身上很少获得。

读他们的时机越早越好,一旦你读了大量流行书和快餐书之后,即很难再领略其美感,因为你的口味被熏得太重了。一个人,拿什么来为自己奠基,拿什么做“人之初”的精神功课,很重要。

我对年轻朋友说,趁青春,多读几部优秀长篇。据我的体会和观察,一个人30岁后,很可能无缘长篇小说了,不单少了闲暇,更重要的是没了心境,没了与之匹配的动力和好奇心,没了那种全神贯注、身心并赴、如饥似渴的状态。读长篇是大投入,需要一种生活节奏和内心节奏来配合,长篇是一种“慢”、一种“长途”,读它是一场漫长的精神徒步,要求你不功利、不急躁,体力和心力都充沛,需要你支付一份绝对信任……而30岁后,人似乎不愿再把自己交出去了,少了一种对事物的迷恋能力,疑心重,拒召唤,畏惧体积大的东西。

请一定别忘记诗歌!诗是会飞的,会把你带向神秘、自由和解放的语境,带向语言乌托邦。诗,表达着语言的最高理想和生命的最纯粹区域,其追求与音乐很像。和长篇一样,青春应是读诗的旺季。这时候的你,内心清澈、葱茏、轻盈,没有磐重的世故、杂芜的沉积和理性禁忌,你的精神体质与诗歌的灵魂是吻合的。美能轻易地诱惑你、俘虏你,你会心甘情愿跟她走。

诗是用来“读”的。和“看”不同,“读”是声音的仪表,是心灵的容颜,是一种爱情式的表白。讀诗者,往往是最热爱生活的那一群人,是灵魂端庄而优雅的人,是幸福感强烈而稳定的人,是血液藏着酒精和火焰的人。诗歌是一种信仰,是一种向生命致敬和献词的方式。这是一种古老的方式,也应成为一种年轻的方式。

另外,我觉得一个人一定要读点儿哲学,精神上要做一点追究终极和意义的努力,从中挑选一些有“底座”性质的答案,从而获得生命的镇定和灵魂的秩序。哲学提供的就是这个,既务虚,又实用。

除了思想榜样,我们还要为自己积攒一些生活榜样,一些朴实而简美的情趣之人,一些“生活的专业户”,做我们的精神邻居。

丰子恺、王世襄,我非常喜爱的两位生活大师,是那种“长大成人却保持一颗童心”的人,是让你对“热爱生活”永远投赞成票的人,我称之为精神上的“和平主义者”和“绿色环保者”。我甚至开玩笑,多读他们,可防抑郁或自杀。

穿越浊世的丰子恺,是顽强地将童心葆养一生的人。他身上,那种对万物的爱,那种对生活的肯定和修复态度,那种对美的义务,是如此稳定,不依赖任何条件。儿童,是他的画材,也是他的宗教;是他的儿女,也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作业,也是他的课本;是他心灵的糖果,也是他思想的字母。儿童的游戏、儿童的逻辑、儿童的爱憎、儿童的简易与自由……都让他深深痴迷。

我欣赏丰子恺和孩子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更理解他对儿童被成人社会俘虏后的那份痛惜。初为人父,有报纸采访我的育儿想法,我说:对童年而言,美学意识的苏醒和启蒙,或许是最重要的,包括人格、情感、自然审美等。有人担心,社会环境和你帮孩子搭建的心灵环境不匹配,但我不后悔,因为孩子有一个合格的童年。童年即童年本身,它是独立的,有尊严的,它不能作为成人的预备期被牺牲掉。当年,自选集《精神明亮的人》出版时,我在封面上题写了这样一句话:“让灵魂从婴儿做起,像童年那样,咬着铅笔,对世界报以纯真、好奇和汹涌的爱意……”

罗曼·罗兰有言:“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是我心目中的好作家标准,好的作品和人生,都实践着这一点。

(选自《王开岭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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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岭,山东滕州人。现居北京。作家、媒体人。历任央视《社会记录》《24小时》《看见》等栏目的指导和主编。

著有散文和思想随笔集《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殇》《跟随勇敢的心》《精神自治》《激动的舌头》《王开岭作品·中学生典藏版》等十余本书,作品入录国内外数百种优秀作品选。

其作品因“清洁的思想、诗性的文字、纯美的灵魂”而在大中学校园拥有广泛影响,入录苏教版高中语文教科书、《新语文课本》和各类中高考语文试题,被誉为中国校园的“精神启蒙书”和“美文鉴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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