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摄影/赵登文
冬天的禾木漫长且寒冷,禾木河像一条蓝色的飘带,把天上和人间紧紧连在一起,每年超过半年的冰雪期,纯净洁白的雪质,造就了那里得天独厚的冰雪资源。无论你从任何一个位置放眼望去,都是明朗的银白色,小河、木屋、炊烟、桦林,还有牧羊人,这一切都若隐若现,仿佛在一幅巨幅的水墨画中。
禾木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瑰宝,它赋予人们太多的遐想空间,有人用“奇、特、绝、美”来概括她,有人用“一处一景”“一步一画”来赞美她,还有人用“有地皆美景,无处不风光”来形容她。我更喜欢冬天来到禾木村,这时会觉得仿佛进入了镜子里,随时可以感受光与影的变幻和无处不在的冰雪之美,既热烈又冰冷,不经意之间,会感觉到生命融入到一种神奇的韵律之中。
禾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总是毫不客气地用庞大的身躯,不仅把春夏秋三个季节挤在短短的五个月里,而且大有随时把众多生命无情吞没到严寒中的气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留给生命的空间是狭小的。
禾木的冬季,有一种原始的静谧与安全。村落被一米多厚的雪罩起来,让人舍不得把足迹印在那洁白、完美无瑕的雪地上。
倘若在冬季进入禾木,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马拉爬犁,这对于第一次进入零下40多摄氏度冰雪世界的人来说,又增添了更多的古旧感和神秘感。
记得第一次去禾木的时候也是冬天,听说要坐马拉爬犁,这是多么原始、多么有趣的工具啊!在冲乎尔乡,我看到了上百个马拉爬犁的主人,一律穿着大皮鞋、大毡筒。我来不及多想,赶紧躲进一家小商店取暖。出发时,爬犁的主人嘱托我穿厚点。我将所有的保暖衣物全部穿在了身上,我认为我的羽绒服是能够保暖的,出门后才发觉这真是自以为是了,上百个赶马人见到我,围拢过来,指着我的脚和衣裤,冲我摇头。我明白了,他们在提醒我:你这身装束也想进禾木,怕是要被冻僵了吧。就这样,爬犁的主人给了我一件皮大衣,还有一双大毡筒,载着我,在茫茫雪野里滑行了三天才到达禾木村。
一路上从兴奋到几乎冻僵,我出发前的所有想法都封存到了冰雪层。每天都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马拉爬犁,身体在寒风中冻得僵硬,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多说一句话,美景从眼前匆匆闪过,零下40多摄氏度,相机快门根本无法正常按下,拍摄欲望随寒风飘然而去。
通往深部山区的盘山道是起伏而曲折的,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些坐落在林海雪原之间的人字形小木屋时,突然觉得自己正要触摸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聆听着雪松和白桦的交响,目睹着夕阳勾勒在牛羊身上的轮廓,迷恋着雪海深处众多小木屋上飘扬的炊烟,脚下一不留神便会摔倒……
图瓦村夹在两山之间,不宽的山谷,刚好供几十户人家居住,由于山不高,山谷显得开阔,村庄因而显得安详。村子小木房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小路向四周松林延伸。每家图瓦人的房前都是栅栏,大门就在栅栏中间,房后也有栅栏,大多用来圈围牛羊。一般人家有三道栅栏就足够了,横横竖竖分布在房前房后。图瓦人对栅栏很重视,无论在哪里安家,必修栅栏。图瓦村背后的山坡上有一家人,离村子很远,平时和村子里的人很少来往。我想,他们家就没必要用栅栏了吧?然而等我爬到山坡上一看,整整齐齐的四道栅栏分布在房屋前后,丝毫没有懈怠之意。
禾木的冬天,有一种原始的浪漫色彩。
一个村庄,远离了喧闹,雪地上平地生长的木屋有些旧了,留下的都是生活印记。空气是冷冽干净的,这里古老却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由大自然做主的环境,这个环境唤醒了人对大自然中原本的冰、雪、水、雾、空气、天穹以及日月星辰的最原始的记忆。
我们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摆脱那万山丛中数不清的山峦与沟谷的纠缠,渐渐地融入到一层淡淡的薄雾中。在雪海深处,图瓦人孤独地延续着自己的传奇。村子总是那么安静,世尘的喧闹和时间的流逝被风雪挡在了山外,斜尖顶的小木屋经长时间的日晒雨淋开始变暗、发黑,虽是冬季,但仍散发着松木的香味和古老的气息。走进图瓦村,你看到的是他们简单而纯朴的生活。再看看各家的栅栏和木门,随意敞开着,你随便进入一户人家,就会看到女主人忙活着挑水、挤奶,她们会热情款待来客,你刚坐下,主人就会端上酸奶、奶酒、奶茶等。第一碗奶茶刚喝完,等在旁边的主人马上就会给你添上第二碗,等把第二碗也喝完了,人们才会告诉你,在图瓦人家里喝奶茶,必须要喝两碗,因为你是用两条腿走进来的,喝完两碗奶茶,你再用两条腿走出去,吉祥平安。这就是大山深处的图瓦人,热情好客,古朴和善良在他们身上总是能得到完美的体现。
走近每一个角落,雪山、森林和沟谷都构成一幅磅礴大气的环境,而那些稀稀落落的小木屋则是这个环境中的点睛之笔,被半埋在深雪中,稳稳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只有那些雪地上踩出的小路,那缕灰蓝的、消散在天空的炊烟,或许还有两声懒散的狗吠,才提醒你这里仍有一两户守冬的牧民在生活着。那小小的家园被置于这大气磅礴的环境中,小得几乎难以辨认。但一旦跃入视线,便给人以极度的安恬与温馨之感。
自从住进吐尔逊家,我们的越野车就没派上过用场,白天拍摄,晚上和吐尔逊一家人谈天说地,聊他的家人、牲畜、房土地和草场。图瓦男人一辈子大概就骑两匹马,20岁时,家里人给他备一匹马,他骑着这匹马在阿尔泰大山里来回奔波,20岁是成年男人的象征,有了自己的马,就必须要去干男人应该干的事情;到了40岁,男人骑着他生命中的第二匹马,一直骑到老。从20岁到40岁男人骑着他生命中的第一匹马,要干很多事情。图瓦人说:再瘦弱的山羊,走过两座山峰,也就壮实了;再没有雄心的鹰,飞过两个山峰,也就上了蓝天;再笨的人,第一次不会干事情,第二次也就会了。
行走在禾木河边,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心理时钟,放缓脚步,放平心境,才能慢慢穿越似乎千篇一律的冰雪外壳和“极地”的表面热闹,感知极端生活环境中温暖的生活脉络。而在空间与时间的转换中,最值得探索和把握的,不是浮云般的“最北方”,而是那些最本真的生活细节。
这就是我看到并体验过的冰雪世界,它拥有绝世的美,绝世的静,也拥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冷。我常常回想起那些全身包裹着只露一双眼睛的图瓦人,常常回想起在严寒中他们嘴边冒出的白气。
2005年,阿勒泰市一位牧民在汘德尕特蒙古民族乡敦德布拉克发现岩画,其中绘有4人尾随牛马等动物的图形,有3人踩在长条形物件上,手持一根长棍,其姿态与目前阿勒泰地区部分蒙古族、哈萨克族农牧民的滑雪姿态有惊人相似之处。经过多位专家的实地考察,证实距今约1.2万年或更早,阿勒泰山地居民已发明了滑雪板,阿勒泰作为人类滑雪起源地这一观点得到国际的公认。
此后,包括中国第一位全国滑雪冠军单兆鉴在内的多位专家学者共同宣布:中国新疆阿勒泰是人类滑雪起源地。现在,即使经过漫长的时代变迁,今天生活在那里的居民仍保留脚踏自制的毛皮滑雪板、手持单支木杆在雪地里滑行的古老传统。
经多方打听,2016年元旦前,我和几个朋友从阿勒泰市前往拉斯特村,拜访毛皮滑雪板手艺人。
拉斯特村只有100多户人家,绝大部分都是哈萨克族人。进入村庄深处,我们来到了斯兰别克·沙和什家。院子积满了厚厚的雪,仅仅划开一条小路供人行走。院子右侧是用于制作和展示毛皮滑雪板的屋子,里面摆放着马皮、木板、锤子等用于制作滑雪板的器具。61岁的斯兰别克身形依然健朗,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作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哈萨克族马匹滑雪板制作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斯兰别克从12岁便开始滑雪,14岁时,从爸爸那儿学会了制作毛皮滑雪板的技艺。
古老毛皮滑雪板是早期人类智慧的结晶,之所以称为毛皮滑雪板,是因为整个滑雪板是用马前小腿的毛皮包裏而成。滑雪板的使用非常科学,下山时顺毛滑行,速度极快,上山时逆毛而上,可以防止雪板向后倒滑。在滑雪板的中间,有几根用于固定双脚的牛皮绳,当滑雪的人双脚被固定后,手握一根比身高略高的木棍,便能很顺畅地滑行,这与现代人滑雪手持双杆截然不同。
毛皮是制作古老滑雪板最重要的元素。有些手艺人会使用马的后腿,斯兰别克坚持只选用马前腿外侧的毛皮,因为其他部位的毛发太软,不能保证滑雪板的质量。
滑雪板板身用的是松木,木材轻盈,耐存放而不易变形。随着森林保护力度的加大,已不能像过去那样到山里砍伐木材,斯兰别克便到市场上购买木头,拿回来自己削皮、切割、刨平。板子的长度要根据使用者的身高来定,一般滑雪板比人稍高10厘米。斯兰别克还保留了最原始的丈量长度的方法,他张开手向我们比划着,拇指与中指之间的长度大概就是15厘米,板子厚度大概接近2个指头,约2厘米;手持的木杆则比人高10~20厘米为宜。
这两项的原料都备齐后,就能着手制作毛皮滑雪板。此时将整块的松木板前端的板头稍微削窄,然后放在滚烫的开水里浸泡一会儿,接着放到两块板材之间,把松木前端压弯,并在中部位置钻4个小孔,穿过牛皮绳,用于绑紧鞋子。毛皮的一侧也要烫一下,以便增加韧性,待冷却后再裹住雪板底部,用牛皮绳以“X”形交叉缠绕整个板身,使马的毛皮紧紧覆盖在雪板下。至此,一块毛皮滑雪板就初见雏形。这样做出来的滑雪板非常天然,没有添加其他材料。完工后穿着这个滑雪板就像穿着鞋垫一样舒适。12道工序揭秘原始滑雪板的诞生,每一道工序都让人不由得惊叹先民们的精湛工艺与智慧。
以前牧民家都住在远处的山沟里,交通工具没有现在发达,冬天时大雪封山,家中添置用品或传递书信,只要有滑雪板,哪儿都能去。斯兰别克已是家族里继承滑雪板手艺的第四代传人,这是一种古老技艺的传承与坚守。
禾木村的图瓦人世世代代在这群山绿草间以狩猎和放牧为生。但是这儿夏季牧场时间非常短暂,冬季积雪又异常丰沛,不仅车辆无法通行,即便是马匹也很难迈开步子。因而,原始的毛皮滑雪得以被长期保留了下来,为滑雪运动赋予了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
毛皮滑雪板依然是村民的最爱。这里的人都会一项特殊的技能——古老滑雪。当你于晨光熹微时走进禾木,从山脚往上看,会看到四五岁的孩子们在村里的山坡上,娴熟地脚踏小毛皮雪板,撑着长棍子往山上走;去图瓦人家做客,会发现差不多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悬挂着毛皮滑雪板;走进山里,你仔细地观察,则可以发现在高高的大山上,两道雪板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山脚;每当一场大雪过后,村中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到一个山头,踩着滑雪板疾速往下冲刺。毛皮滑雪已经是当地群众热爱的滑雪运动。
如今,为更好地传承和发扬古老滑雪文化,禾木每年都会举办古老滑雪比赛,这是当地规模最大、最具代表性的滑雪狩猎赛。
冬日的禾木,飞扬的雪花装点着梦幻的村落,原木垒成的房子嵌在雪地上,远看就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在村子北侧的空地上。在长达几个月的冬天,马拉爬犁几乎可以不分天气、不分道路地驰骋在银白色的原野上,成为最为便捷、最为廉价也最具生产力的交通工具。一架架马拉爬犁被挂着头饰、摇着响铃一溜烟地穿过乡野村舍的场景,成了这里的独特的风景线。这种简单实用的工具,以普通居民的家庭生产方式,实用到了户户必备的程度,成为本土旅游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雪乡禾木,一个家庭拥有两三架马拉爬犁的情况也并不少见,既可用于生产又可用于日常生活,甚至延伸到走亲访友、旅游经营等,在那些从山地里延伸下来的狭窄的雪道上,两架装载得如同大蜗牛似的运草爬犁艰难“错车”的场景,就成为我对这里的冬日乡情的一个有趣的记忆点。
每年的元旦我都要坐马爬犁进入禾木的观景台,那个陡峭的“之”字形雪坡,时常会让我感觉到惊险。有时马稍一歇力,又猛一发力,就会酿成人仰爬犁翻的闹剧。坐在上面,被马蹄扬起的、爬犁卷起的雪雾包裹,耳边响起嗖嗖的风声,我难以想象站在爬犁尾部的吐尔逊是怎样保持住平衡的,只见他牵着缰绳,微曲双膝,身影随着爬犁的颠簸而起伏,竭力透过弥漫的雪雾观察着前方,时而从爬犁上跳上跳下,时而又急速地奔驰在雪原上。
禾木河边的雪地上,现场丰富的图瓦人、哈萨克族人传统民俗竞技活动,包括赛马、叼羊、姑娘追、大弓射箭、雪地摔跤等内容,热闹非凡。当天比赛吸引了附近村落近千名村民参赛,包括喀纳斯周边的白哈巴、也麦盖提、围哈拉等村落。大清早,成群结队的小伙子们踏着毛皮雪板,来到村里参加和观看比赛。让人惊喜的是现场还有来自外国的面孔,原来此届比赛首次邀请到来自美国、挪威的12名滑雪选手参与古老滑雪友谊赛。随着喀纳斯冬季旅游的蓬勃开展,全国各地的游客慕名前来。
只见选手们脚踏毛皮滑雪板,迈开大步奔跑在雪原上,肩膀上都拉着一根长长的皮绳,绳子末端系着团羊羔皮,这是模拟的“猎物”。旧时当地猎人在成功捕猎后,会用装食物的羊皮装上胜利品,兴高采烈地划着雪板返回居住地。比赛如火如荼地开展,大家相互追逐,毫不退让,演绎着高山越雪的惊险与刺激。
一年之中长达7个月的冬天,大雪将村庄与外界隔绝,滑雪成了每个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在大雪纷飞的茫茫林海中,一个人,一副滑雪板,两根木杆,勾勒出了冬日禾木最难以忘怀的风景线。每一位运动员高超的滑雪技巧都让人钦佩,每一个摔倒栽进雪里的时刻都值得铭记,让禾木的严冬热情似火。雪地叼羊更是场面激烈,远远看去,看不到骑手和马队,而是一道银白的雪瀑开始掠过苍茫的雪原,马匹和骑手带着嘶吼轰然而过,掀起浓重的雪雾。在那道雪雾的深处,马头攒动、衣裾飞舞,飞扬的马鬃与雪团搅合在一起,夹杂着骑手们尖厉的唿哨。深厚的积雪缓冲了马蹄的冲击,使得雪原上这场凶狠的角力,竟像是一场近乎于无声的搏击。至于传统的“姑娘追”,更是雪中绝唱,一对对男女青年在雪野上释放着冰冷的热情。
每一次冬季禾木之行,都会令我热血澎湃,陶醉其中,无法遗忘也不舍得遗忘。许多美景瞬间只能在严冬里留住,许多严寒乐趣只能在雪海里享受,许多任性满足也只能在飞雪里体会,刺激与浪漫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那是一种何等的诱惑!禾木冷,它能给你呈现冰天雪地的胜景;禾木暖,当地人热情好客的笑容为你带来阵阵暖流;禾木静,静得让更多的人停下脚步思考人生;禾木闹,无论是当地人还是游客,总能在找到那份质朴与纯真。正是由于禾木的“八面玲珑”,所以才会有八方游客千里迢迢冬日投入它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