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前段时间《海的女儿》上了热搜,有网友认为这个童话三观不正,“就为了一个只看过一眼的男人,需要用姐妹的资源(美丽的长发)、自我的阉割(无法说话)和终生痛苦的代价(直立行走如刀割),换一个所谓的‘爱情?海巫婆作为一个美人鱼群(女性群体)里拥有超能力的神职人员,居然会想出这种没有任何合理性和可行性的方案,矮化海洋女性物种,跪舔人类男性?”
这种反高潮的评论最容易让广大读者醍醐灌顶,当然,接下来也毫无疑问地迎来对于这种批判的再批判。看了几篇为《海的女儿》辩护的文章,大多是说要在时代背景下读童话,看似帮安徒生说话,但言下之意,《海的女儿》的价值观确实不怎么先进了。
真的是这样吗?恕我不敢苟同,《海的女儿》这个童话我读了很多回,我倒觉得,作者不经意间,写出了超越时代的价值观,男女通用,老少咸宜。
你可以把它看做一部女性的成长史。
小人鱼的海底岁月,就是我们的少女时代,那时她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花瓣,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底。老祖母把她照顾得很好,又有姐妹们陪在身边,衰老对她来说遥遥无期,她的寿命很长,可以活三百年。她生活得无忧无虑,自在轻盈。
然而忧患也存在,那就是三百年后,她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无法像人类那样拥有不灭的灵魂。如何获得不灭的灵魂呢?她的老祖母这样告诉她:
“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
这太像一个比喻了。在中国古代,女人的原生家庭是暂时的家,只有当她嫁入夫家,被冠以夫姓,她才算有了自己的家。接下来,她开枝散叶,在夫家的墓碑上留下姓名,她的人生才具有意义,不会像泡沫那样消散。
在这种制度下,心理也会发生变异,女性起初为了谋生,不得不谋爱,虽然说有婚姻制度保护着,但是在举目无亲的夫家,获得丈夫的支撑,才是安全的基石。渐渐地,追求“被爱”变成一种本能,从原本的目的中脱离出来,成为让女性获得人生价值的必由之路。
欧美国家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中国女人为了“被爱”无所不用其极,似乎只要能够被一个男人深爱,这人生就不再虚无,死了也不再是孤魂野鬼,避开了化为泡沫的命运。
最好被男性世界里的王者所爱,那就是站到了食物链顶端,但是大家也明白,这类人最爱的只有他们自己。那么不妨放低条件,一无所有的男人,更有可能奉献出炙热纯粹的爱情。
直到今天,还有无数女孩在问感情博主“撩汉”之道,用词生猛了点,背后,仍然是那样一种弱势的、怯怯的愿望。对于那些成功女性,人们也会关心她们是否被男人所爱,如果不是,她们头上的光环顿时暗淡许多。
小人鱼老祖母的话,是对这种情形的描述,我不认为,它能够代表作者的三观。作者的三观是怎样的,还得看故事的发展。
小人鱼接受了老祖母的说法,她太想要一个不灭灵魂,因此走上谋爱之路。她把自己黄金般的声音交付给巫婆,喝下药物,把长尾变成疼痛的双脚——男人喜欢安静的且不能够自由行走的女人,这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
小人鱼做了太多准备,类似于“连呼吸都反复练习”,她还有个优势是她曾经救过王子,虽然此刻她已经无法告诉他。
然而“被爱”并不是一件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小人鱼把自己变成王子喜欢的那类女人,却仍然只能做他脚边的一个女奴。他爱上异国的公主,以为是她救了自己。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人无可奈何,付出太多终究谋爱失败的小人鱼即将变成一个泡沫。
如果你像小人鱼那样倾尽全力孤注一掷地去谋爱,失败之后可不就是变成泡沫。琼瑶笔下的少女最夸张,动不动就要闹自杀,原本想克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一下子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
这时小人鱼的姐姐们出现了,她们用自己的头发,跟巫婆换了一把匕首,只要小人鱼用这匕首杀掉王子,生活就会恢复原状,不灭的灵魂是泡汤了,但她还是能够活到三百岁。
这是一个比喻,说的是失恋之后如何自救。杀掉王子,就是选择恨,怨恨也是救赎自我的一种方式,当你恨上一个人,觉得都是对方的错,就不用再百思不得其解地自苦,也无须进行沉重的反省,怨恨,也是一种舒适区。
但是小人鱼放弃了,她把匕首扔进大海,以为自己即将化为泡沫,却因为这善良置于死地而后生,成为天空的女儿。精灵们告诉她,人鱼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但天空的女儿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创造出一个灵魂。
“我们飞向炎热的国度里去,那儿散布着病疫的空气在伤害着人民,我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在空气中传播,我们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
你看,人鱼只能通过被爱获得人生价值,天空的女儿则是通过善良的德性、诚实的劳动,只不过这种工作不像爱情那样便捷,没那么一蹴而就,需要辛苦地工作上三百年,可这是我们自己能够掌握的,我们都应该去做天空的女儿啊。
这样的三观有问题吗?简直太正能量了不是吗?小人鱼的成长,正是女性的成长,她从千方百计的谋爱中解脱出来,不等不靠,自力更生,兢兢业业地去工作。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很愿意给她讲这个故事。
在遥远的19世纪,安徒生能够指出谋爱的局限性,可能和他本人也曾是弱势群体有关,他一定也曾期待命运的垂青,让他瞬间获得成功,却终究知道,即便风云际会凑足一切条件,也还是有可能造化弄人,与其这样卑微地无望地等待,不如认真劳作,创造一个不朽的自我。
那位批评《海的女儿》的网友说,她听到海的女儿化为泡沫就关掉了,真遗憾,她无法了解作者这最终的峰回路转。不过,这不重要,相对于对《海的女儿》的误解,我觉得更可怕的,是各种领域的泛政治化。
动辄使用“阉割”与“跪舔”这样的词,是不是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太紧?当你有所爱,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你爱的是一个人还是一项事业,都会为之所苦,也有可能会有自我矮化。《鎌仓物语》里那个作家写不出来时,不也觉得自己根本不适合写作,不如去开江之电吗?世界无限广阔,不能收缩到一套话语体系里。
有个说法是,伟大作品总是表现人类的道德困境,我深为赞同这种说法,不过还是想略略修改一下,伟大作品,表现的是人类的各种困境。作品里的人物,無法像社论里那样伟光正,也无法像鸡汤那样永远亢奋,永远斗志昂扬,难免纠结困惑愚昧幽暗,但正是这些,让我们认出自己,也认出亲朋好友,对于人世,有着更多的体谅。
所谓三观有问题,不是描述黑暗,而是赞赏黑暗,是作者现身表态,为各种恶行辩护和鼓掌。这是应该反对的,作为母亲,有所担忧也是难免。
但是,你的所见所感是不是就对的,你会不会弄错?与其做这种政审式的筛选,不如听听孩子的看法,也和孩子进行交流,也许他们能够读出你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你打开一个新世界。孩子的思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都2019年了,我们真的不适合再做包办代替一手遮天的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