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史专家、中国红楼梦学会名誉会长、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顾问冯其庸先生,2017年1月22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就在三天前,1月19日,冯先生50年前手抄的《瓜饭楼抄庚辰本石头记》刚刚由青岛出版社出版。冯其庸表示:“我对这部抄本《红楼梦》真爱到如同自己的生命一样。”
手抄《红楼梦》的出版
冯先生有深厚的小楷功底,这部《石头记》抄本前面部分有明显的晋唐书风,后来转成他较為熟练的文徵明小楷风格,再后来则变为书写较为快速流畅的行书小楷。
《石头记》清代抄本有庚辰本、甲戌本、己卯本等十几种,其中一个版本因第五至第八册书名下注有“庚辰秋月定本”,故名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与其它版本相比较而言年代较早,文字最为完整,保留了曹雪芹《红楼梦》原著及脂砚斋批语两千多条,版本价值最高,极为珍贵。
冯其庸因担心这个珍贵抄本可能会遗失,红学研究之脉有断绝之虞,因此他决定冒险照原样再抄一部。此后,他设法托好友秘密借到一套庚辰本《石头记》,每天深夜家人入睡后,即开始严格按照原著的格式逐字抄写。他从1967年12月开始抄写,到1968年6月抄毕,全书整整抄了七个月。
冯其庸曾坦言,之所以想偷偷抄一部保留下来,是因为“万一《红楼梦》被销毁了,我还能保留一部”。“本来最完整的《红楼梦》是八十回,己卯本只剩一半了,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庚辰本有七十八回,八十回只少两回,而且这两回呢,已经很早就有人补进去了。所以我就私底下托人从图书馆借出来一部庚辰本的影印本。”冯其庸说,借来以后,天天夜里等大家睡了,总得10点以后,他才开始抄。每天限定要抄多少,一般抄到12点,有时候抄到凌晨1点。而他所用的纸,用的墨,用的笔都很讲究。“抄完了这部《红楼梦》,我对《红楼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结合曹雪芹的时代和家庭遭遇来看,他的家庭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最后才会写出这样一部了不起的小说。”
在冯其庸看来,实际上《红楼梦》既是小说,也不完全是小说,它跟一般的纯粹以故事为内容的小说不一样,它有很多情节隐蔽在书中,结合他的家庭遭遇可以看出来。“曹雪芹为了使整个故事完整,同时也为了让世人把它当做一种茶余饭后的小说来看,不要看透他自己的心意,所以他要掩盖自己。以前人说它是自传,胡适说《红楼梦》是自传,自传也不对,这不是完全按照自己的传记来写的。书里有许多虚构的东西,比如太虚幻境,家庭哪来的太虚幻境?没有这个可能,那是神话,他虚构的东西。”冯其庸认为,曹雪芹的家庭和他亲戚家庭的遭遇是书中隐蔽的内容。整部《红楼梦》八十回,有很多写欢乐的场面,但是悲凉的调子一直没有变。
差点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
冯其庸,名迟,字其庸,号宽堂,1924年出生在江苏无锡前洲镇一个贫苦农民家庭。这一年的中国,在北方,冯玉祥发动北京事变,把末代皇帝赶出故宫;在南方,国民党与共产党开始第一次正式合作。年过九旬的冯其庸,每每回忆起母亲因无米下锅在厨房暗自抹泪的情景时,都会难以自抑地哽咽片刻。
幼时的冯其庸,因为目睹家中贫困,曾要求停学,但家长没有同意。抗战时期,少年冯其庸经历过死亡威胁和失亲之痛。他的一个姑妈为了保护女儿,与日本人拼命,最后被日本人乱刀砍死。他的三舅,被日本人吊在树上鞭打致死。冯其庸与母亲闻讯赶来,刚刚把亲人从树上放下,就听说鬼子又回来了,赶紧躲藏起来。他被母亲藏在草垛里,听见外面鬼子的说话声,紧接着就是刺刀向草垛里刺,一次又一次。听上去鬼子好像走了,可是很快又折返回来,继续用刺刀直刺。直到天黑,母亲来叫,冯其庸才从草垛中爬出来。
没成画家,却入了国学门
直到17岁,冯其庸才上了初中,在一个半工半读的“青城中学”。
当时正值抗战的艰苦时期,各行各业举步维艰。一个以演昆剧著称的苏昆剧团,此时来到前洲镇演出,仅仅为挣口饭吃,因为有位乡绅愿意保证最基本的演出费用。包括冯其庸在内的一帮学生,不用买票就可以入场听戏,这成为他们的节日。剧团在前洲镇演出了很长时间,冯其庸与一些演员渐渐熟络起来,如王传淞、周传瑛、张娴等,后来他们都成为昆曲名角,冯其庸与其保持了终生的友谊。
1942年,冯其庸考入省立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因为对纺织印染专业没有兴趣,所以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语文课和图画课之中,乐此不疲。此前,冯其庸已经有了一定的书画临摹经验,现在又有了老师指导,进步飞快。一本《芥子园画谱》,不知道被他临摹了多少遍,头脑里,不是花鸟就是书法字体。有一次他与朋友去公园,偶遇大画家诸健秋。诸健秋看了冯其庸的扇面,决定让他作为自己的不拜师弟子。从此,冯其庸常常入室观诸先生作画,或听诸先生分析各家作品的得失。诸健秋的一句话让冯先生受用终生,对于书画学习,“看就是学”。
这个时期,也是冯其庸痴迷诗词创作的季节。恰好,诸健秋和他的语文老师张潮象领导着一个诗社——湖山诗社,张先生便邀请他参与进来。
1943年夏天,因为学费,冯其庸失学,先是回乡务农,后来以教书为业。
1945年抗战胜利,冯其庸一边在一所小学教书,一边在刚刚复校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读书。不到两个月,再次失学,就此失去当职业画家的机会。
1946年初,冯其庸入学无锡国专,接受系统的国学训练。在无锡国专时期,冯其庸的政治观念也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参与学生活动,被中共地下党组织认定为进步青年。
1949年,作为中学教师的冯其庸被中共地下党派去迎接解放军渡江,然后参军。本来计划继续南下,后来为了巩固解放区,组织要他留下。于是,冯其庸在无锡女中担任教师,一直到1954年,被调到中国人民大学。
2005年,中国人民大学决定成立国学院,离休十年的冯其庸出任院长。作为首任院长,冯其庸为人大国学院制定了最基本的规范,国学院的课程体系也来自他的建议。冯其庸倡导三个办学特色,至今仍在国学院施行:导师制,加强师生的联系;游学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培养扎实学风;办国学论坛,领略大师风采,博采众家之长。人民大学每月给冯其庸发放一定数额的津贴,但他离职三年之后,将所得津贴悉数还给了国学院,并为学生设立奖学金,自己分文未取。他把自己一部分重要图书也捐献给国学院,希望学生认真研究国学,发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
2008年,国学院成立三周年之际,冯其庸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大国学即新国学》,为国学院的理念正名。
人生就是一个书架
冯其庸儿时因抗战之乱失学,于放羊种地之余不忘读书,“书读得很杂但却读了不少”。小学之后,冯其庸手里长期只有一部《三国演义》,于是一读再读,最先读故事,然后读诗词,最后连毛宗岗的评点也仔细读了。后来他奉调到中国人民大学任教,也得益于喜欢读书的习惯,以及在无锡国专时期听了当代许多著名学者讲课。
后来,冯其庸又找来《水浒传》,读到有的地方都能脱口而出的地步。也正是《三国》《水浒》这两本名著引发了冯其庸读书的兴趣,它觉得越读越有滋味。冯其庸说:“后来又读《西厢记》,因为词句漂亮,虽然是很深的文言,但是也喜欢读,几乎读得一部《西厢记》基本上能背”,“读书能使人聪明,启人智慧,读书是自我造就自我成才的唯一道路,所以青年人应该勤奋读书”。冯先生将自己的家取名为“瓜饭楼”,也是为了记住曾经以瓜代饭的苦难岁月。
冯其庸表示:“这一辈子读书还有个特点,就是白天都没机会读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因为需要参加的会议特别多,几乎白天都在开会,只有到了晚上关起门来,自己拼命地补课,总是要读到两三点才睡觉。后来他调到艺术研究院负责行政工作,天天一早就去上班,晚上到家了才开始读书。冯其庸的生活就是被一本本书摞起来的,他的人生就是一个书架,读过的书中有着他的记忆。
博学多才的文史大家
人人都知道冯其庸先生是蜚声中外的红学家,或许是因为他在红学方面的成就太突出了,以致于掩盖了他在许多其他方面的造诣。殊不知,冯其庸先生更是一位知识渊博、兴趣广泛的学者。
冯其庸在中国文化史、古代文学史、戏曲史、艺术史等方面也做出了贡献。他研究了中国大西部的历史文化艺术,著有考证丝绸之路的大型摄影图册《瀚海劫尘》,获得学术界的高度评价。冯其庸还擅于书法和绘画,书法宗二王,画宗青藤白石。他所作书画为国内外所推崇,被誉为真正的文人画。
冯其庸的画远追青藤、白阳,近受齐白石、刘海粟、朱屺瞻的影响。他曾与刘海粟、朱屺瞻、谢稚柳、唐云、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周怀民、许麟庐诸先生游,于书画潜心学习。但是蒙养不同,生活相殊,他的画表现出与前辈们不尽相同的艺术方式。在各种艺术方式之间,他更重“聊写胸中逸气”,表现出与同乡倪迂之间的暗合。
他的画还有“写”的特色,反映了他在书法方面的造诣。他早年临写各家各派,但最喜欢的是行书,尤其钟情于王羲之的《圣教序》。他不仅收集了《圣教序》的各种佳拓的影印本和明拓残本,而且反复临写右军(指王羲之)存世的各种书札,以右军书法建构了自己的书法基础。他的书法神清气朗,意远韵长,文气勃发,雅致四溢。他的书法风格,潇洒而不失法度,清秀而远离流俗,规矩而没有造作。这些书法品格都奠立了他的绘画基础。但是,在他的書法中有时又反映出画的谋篇布局和笔墨韵致,表现出中国书画这两种艺术形式在创作中的相互作用,也体现出书画同源的道理。
冯其庸也是汉画像砖的研究者,是中国汉画学会首任会长。他还是中国戏剧学会副会长,撰写的剧评甚为戏剧大家重视。袁世海先生也因此和冯先生成为至交,曾请他亲临剧场讲解历史背景与剧情设计。冯先生也研究古代戏剧,《(精忠旗)笺证稿》就是其在这个领域的研究成果。
冯先生为人宽厚,但爱憎分明,富有兴情。他以“宽堂”为号,表达出对这种人格上的追求。这种人格力量反映到他的画上,他的画率意而天真,寥寥数笔而能全其气韵神采,一切无不透露学养功底。
他在八十多岁的时候曾说:“如果天假以年,我当然还想写文章,还想作画,甚至还想再上帕米尔去拍摄我想拍摄的镜头,西部的朋友也都在等着我。如果山川有神,大漠有灵,它们也会等待我、欢迎我,我们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冯先生心中时时萦绕着山川大漠,国学大师姚奠中先生曾为冯先生题写联句“胸怀宇宙,御风游遨”。我想这正是先生一生的行为,一生的追求吧。
摘自东方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