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因为手中那杆猎枪,郭独眼在老家成了游手好闲之人。庄稼地里的农活,横草不沾。常年扛着枪,在村外转悠。每次回村,枪筒上总挂满一些野鸡或野兔,故作显摆地一走一晃,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论辈分,我应该喊他四爷。只是,跟大人喊惯了独眼,也就忘掉了他的大号。
郭独眼那只左眼狰狞可怕,可我们一帮孩子都羡慕他手中的那杆猎枪。
只是,郭独眼打猎喜欢独来独往。我们几次尾随其后,都被他发觉了。他故意抬高猎枪,对着天空“嗵——”一家伙,吓得我们撒腿就跑。而他则“噗”地吹一下枪口冒出的硝烟,嘿嘿发笑。
郭独眼视枪如命。每逢晴天艳阳,都要仔仔细细地拆卸和擦拭那杆猎枪。
听大人讲,郭独眼年轻时在国民党的队伍里混,打过日本鬼子,还给团长当过警卫员。后来,解放军百万雄师过长江时,跟着团长投了诚。本来,他都提为排长了,可他的枪不知咋弄得炸了膛,崩瞎了左眼,便复员回了老家。
提起这事,郭独眼就骂:俺这鳖命,玩了半辈子鹰,却给鹰啄瞎了眼。
人们闲暇之余,总爱逗郭独眼开心,让他讲那些陈年旧事。他乐此不疲,眼睛里满是兴奋,嘴里不停地啧啧,说他团长的夫人是如何如何漂亮,最爱吃他打的斑鸠,就连团长夫人的旗袍颜色都说得清清楚楚。
郭独眼还说,那杆猎枪还是他离开部队时,老团长送给他的。
一次,老家的民兵实弹打靶。郭独眼一旁瞅着,一个劲儿地冒风凉话,说瞎鸡巴打,糟蹋子弹。
民兵气不过,就扔给郭独眼一杆步枪,让他打打看。只见郭独眼一接过枪,人就无比娴熟地拉栓上膛,分别用站姿跪姿卧姿射击,一梭子弹打完,弹无虚发,枪枪命中靶心。
一阵阵喝彩。郭独眼洋洋自得说:这算啥,当年小日本的电话线,俺抬枪就断。
有人问他咋练了一手好枪法。郭独眼嘴一咧就骂,妈的,没个三年五载哪成啊,可受老罪了,胳膊上天天吊着沙袋,打不好枪,教官就用皮鞋踢,用皮带抽。
凭着那些打来的猎物,郭独眼跟老家的干部关系搞得很亲密。那些看坡守果园的差事,都安排给他。工分跟壮劳力一样多。
地里的产量少,队里的分成又低,家家的日子都过得清汤寡水,唯有郭独眼家隔个三天五日,总会飘出诱人的肉香。好多人就眼馋郭独眼,连村里的老支书都对他刮目相看。
郭独眼打猎也邪乎。别人端着土枪转悠一天,累得腰酸腿疼,大都空手而归。而他一只独眼瞅着地上的蛛丝马迹,就能嗅到猎物的藏身之处。
老家的人便说,郭独眼的眼就是独。
不过,也有一次,郭独眼失手了。那天,他老婆临床分娩。他兴奋之下,扛起枪就出了村。很快,他打中了一只野兔。
就在他走近野兔时。那只血泊中的野兔,突然蹦起来拼命地跑。郭独眼只好去追,顺着血迹,他在一处草窝里,惊愕地看到一窝刚出生的野兔崽子,正围在那只野兔身边,贪婪地吸吮着它那带着血汁的乳头。
那只野兔奄奄一息地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盯着郭独眼。
见此,郭独眼便动了恻隐之心,扭身离去。回到家,老婆给他生下一个儿子,竟是兔唇。郭独眼遂把那杆猎枪挂起,发誓再也不打猎了。
只是,没出几年,郭独眼又重操旧业了。随着政策开放,老家前的那条国道日渐繁华起来,各色饭馆如雨后春笋,林立路旁。为了招揽吃客,那些饭馆争着出高价,收购野物。
郭独眼没别的能耐,眼瞅着人们八仙过海,发家致富。最后,架不住老婆的抱怨和撮弄,他取下那杆生锈的猎枪擦拭着,开始手痒了。
郭独眼的枪一响,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拿回了家,老婆自然高兴。
人们发现,郭独眼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射杀一个猎物,就往木桶里扔一块石子。闲下来,他就搬出木桶,倒出里面的石子,翻来覆去地数着。一边在嘴上祷告:现在我吃你们的肉,将来你们再吃我的肉。
后来,政府下令收缴民间一切枪支。郭独眼硬是抗命不交,说又不是打家劫舍,就是打打野鸡野兔。结果,派出所来人,不但查缴猎枪,还把他人给带走了。
幸亏,郭独眼打过日本鬼子,也没再追究。
没了枪,郭独眼整个人就变蔫儿了。他又没有啥爱好,一个人经常跑到村外,两手平端做出持枪的架势,左右瞄瞄,嘴里发出“啪啪”的枪声。
只是,那些树梢和草丛里的猎物,大都置之不理,甚至还用一种嘲笑的目光藐视着他。最后,郭独眼就懊恼地耷拉下手,嘟嘟囔囔地骂上几句。
很快,郭独眼病了,吃不下去饭,拉不出来屎。刚开始,家人都不以为然,以为他因为禁枪的事心气萎靡。可是,时间长了,他变得面黄肌瘦。接着,遍体开始溃烂,并烂出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窟窿,冒着白脓和血水。
最后,连头顶上都烂满了,疼得他昼夜哀嚎不止。
这都是报应啊,都是我欠下的孽债,现在都找我讨命来了。
郭独眼死时,有人说,他身上烂的窟窿刚好跟那只木桶里石子一样多。
不知真假。
大力姓齐,有个绰号叫“七大盆”。
外人不知啥意思。老家人全知道,是指大力的饭量。
大力的爹娘死得早,很小就给地主郭迪公放羊。虽然,不给工钱,好歹能吃饱肚子。
后来,大力长成了一个体魄魁梧的汉子,力气大得能顶一匹骡子,可饭量也出奇地大。
农忙时,郭迪公自己吃咸菜喝凉水,好菜好饭也要管饱大力。为啥?大力吃饱了,夏收秋种才有力气干活。一旦农闲,郭迪公便掐了大力的饭量,早上一大碗玉米糊,中午四个高粱饼子,咸菜都不给。晚上一盆煮地瓜干。大力也就吃个半饱。后来,干脆跟郭迪公说,零敲碎打,肚子太难受,还不如一天只管一顿饱饭。
一年入夏,村里发大水,将村东头的碾盘冲到了村西头的河沟里。
村人要碾米做饭。可碾盘太重,不好搬弄,就找到了大力。大力说,要搬弄碾盘,先要管饱俺肚子。村人问,吃啥?大力说,吃凉面吧,省事!
村人凑来白面,几个婆娘又擀了一上午面条。然后,燃灶下锅,煮了八斗盆。一斗盆不下十斤。人们原指望,帮忙的都吃一顿。谁料,大力一松裤腰带,把筷子插进斗盆,像头饿疯的猪一样将脑袋往前一探,便嘴不离筷子,筷子不离嘴,风卷残云一般。很快,七盆面条就露出了盆底。一旁的人都看直了眼。
大力一抹嘴角的汤汁,再一拍凸起的肚皮,很惬意打过一个饱嗝后,慢步走向河滩,来到碾盘前,弯腰把两手伸进去,牙一咬眼一瞪,两个腮帮鼓得像蛤蟆,厉声喝了一声:起!足有六七百斤重的碾盘,硬是被他生生掀起,像推车轱辘一样,一口气推到了村东头。然后,稍作端详,将碾盘轻轻一推,就正正当当地放在了底座上。只见人气不喘,脸不红。
自此,“七大盆”的绰号便喊开了。
那年春天,老家来了工作组,动员闹土改,说斗倒地主,广大贫农就能吃饱饭。全村人便一窝蜂似的闯进了郭迪公家,抢起浮财。
不抢白不抢,大力也动心了,夹在人群里。他一挽袖子,拉下脸面,皮货,家具,绸缎,古董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他扛起一袋白面,胳肢窝又夹了一袋小米。回到家,自己蒸了一大锅白馍,又熬了一锅小米粥,拍着圆鼓鼓的肚皮说,这斗地主的日子就是舒坦。
郭迪公见家财被一抢而光,就上吊死了。撇下老婆跟三个孩子,饿得哭哭啼啼。大力心软,瞧着可怜,一想郭迪公平时待自己还不薄,就把自己的饭端了过去。
工作组的人几次指责大力立场不坚定。把他惹火了,瓮声瓮气地说,郭迪公是地主,可他人已死了,总不能眼巴巴瞅着他的老婆孩子也活活饿死吧!
大力光棍一条,工作组也拿他无法。后来,几个热心人一撮合,大力就夹起铺盖卷,搬到了郭迪公老婆的炕头。
大力对郭迪公的老婆说,大伙儿起来斗地主,还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这事你可别怪俺,咱们现在成了两口子,有俺一口保准饿不着你跟孩子。
大力说到做到。全家就他一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分下的口粮却全家吃。半大孩子饿似虎,大力一年之中,很少吃个饱饭。
后来,老家大办集体食堂。可乐坏了大力,敞开肚量,一顿一大锅窝头。社员们不乐意了,抱怨说大家辛辛苦苦打下的口粮,凭啥都填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里。
大力说,这不是共产主义食堂吗?就是让所有人都吃饱肚子。
只是,大力高兴了没些日子,老家的集体食堂就难以维持下去,清汤寡水,连菜团子都吃不饱,最后垮了。
大力又饿起肚子。不过,兴奋的是,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
一次,公社在老家召开忆苦思甜大会。社员们纷纷上台,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很快,轮到大力,就见他一勒裤腰带,大模大样地走到台中间,咳嗽了几声说:俺也讲两句,过去给地主郭迪公扛长活,遇上过麦忙秋,还白面饼卷小银鱼,敞开肚皮管个饱,现在这日子混得连野菜团子都吃不上了,天天喝凉水,肚子都浮肿了。
一旁的干部,见大力讲偏了话题,赶紧上台把他拽了下来。大力还仰着脖子直嚷嚷,讲得好好的,拽俺干啥?
幸好,大力的成分好,公社没有追究。不过,他这一闹,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这年入冬,大力再也撑不住了,五尺多高的汉子,一阵寒风就给刮倒了。他气息奄奄,说想吃顿水饺。老婆满村跑遍了门子,才借来一瓢杂合面。
半夜里,老婆偷偷下一锅饺子。可饺子刚盛到盆里,端给大力,就见四个脑瓜挤在门框上,瞪着四双饿狼般的眼睛。大力长叹了一口气,把手一推说,算了,还是给孩子们吃吧。老婆就哭着骂孩子,可孩子的魂魄好像个个都被那盆热腾腾的饺子给拽走了,任凭母亲怎么拧和打都纹丝不动。
天刚透亮,大力瞪着两只大眼,带着一肚子怨叹咽了气。
村里人去辞灵。大力的身个躺在炕上,就像一根空心的竹竿一样。他老婆跟四个孩子跪在炕沿啼哭。也没有寿衣,好歹凑了一身半新的衣服。人们给他剃发擦脸时,一碰他脸盘,他面部肌肉居然塌下去了一块。众人都叹,平日多么壮实的一个人啊。
出殡那天,大力的小儿子替他摔盆泼汤。照风俗,这是他的亲生儿子。或许,连哭带饿,小儿子没了力气,两手举着盆直发抖,那个黑泥盆摔在地上,竟然没碎。一旁的主事,捡起来让其重摔。奇怪,那盆连摔了七次才破。
马大牙是老家的赤脚医生。
当时的老家的卫生室紧挨着小学堂。说是卫生室,其实很简陋。两间旧房用石灰粉把四面土墙一刷,安上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条长凳,再靠墙竖起一个药橱。
在我的印象中,马大牙龇着两颗镶着银套的龅牙,整天总是吊着一张苦瓜脸,好像人人欠了他八吊钱似的。
听大人讲,自他儿子死后,人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马大牙的医术好。
据说,五八年时,省城中医大学一位被打成右派的教授,下放到老家接受再教育。正巧,住在马大牙家附近的牛棚里。马大牙心善,瞧着教授可怜,时常偷偷给教授送些干粮和咸菜。教授自是感激,私下便教他医术。马大牙十分用心,很快,便成了半个大夫。
后来,上级下来指示,每个大队要办卫生室。马大牙条件优越,便成了老家的赤脚医生。
一次,马大牙去公社医院取药,发现路边围着一堆人,他感到好奇,挤上前一看,见一女子犯了羊癫疯,掉进了路边的水湾里。他一急,啥也没想就立马跳下去,将其救上。然后,不顾女子口中的污物,做起人工呼吸。片刻,女子缓过气来,见马大牙当众伏在自己身上,还亲在自己的嘴上,羞得推开马大牙,爬起身就疯跑回家。没出几日,邻村的牛木匠托人上门提亲。
马大牙一听是他救过的女子,名字叫大风。那天,两人脸对脸贴的近,大风的模样他瞧得真真的,长得跟花一样。这等喜事送上门,自然,连声应下。
婚后,马大牙抓了几副药,就把大风的羊癫疯治好了。没出一年,大风生下一个胖小子。马大牙三十得子,乐得两颗龅牙天天都翘到天上。
当时,人们穷的连肚皮都填不饱,有个头痛脑闷或跑肚拉稀,往往心痛药钱。能扛则扛。孩子也是这样,都不管不顾。身上磕破皮出血了,大人抓起一把干土摁上,嘴上还念叨着:土爷爷土妈妈,按上土长痂渣。
马大牙说这不行,伤口会感染,可他喊破天,人们也不信。祖辈传下来的土方子,咋会错呢?马大牙也无可奈何,只得苦苦搜寻一些偏方,尽量减少病人的药费。
一年开春,马大牙正在卫生室坐诊,大风抱着五岁的儿子跑进来说,咱娃感冒了。马大牙摸摸儿子的脑袋,有点低烧,取了一片安乃近,让大风给儿子服下。转身又为别的病人忙去了。
可是,儿子喝了安乃近却不见好,怕风怕水,狂躁异常。马大牙情知不妙,问大凤,娃被狗咬过?大凤说,年月前带他走娘家,被邻家的狗咬了一下。他姥爷牛木匠去那家的狗身上剪了一撮狗毛,烧过后敷在伤处。
马大牙大喊一声,不好,是狂犬病!连忙把儿子带到大医院,找到那位已经恢复工作的教授,检查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只是错过治疗期,已无法挽救。
马大牙抱着儿子,跺足悲呼,都是愚昧,害死咱儿子。
儿子死后,马大牙变蔫了,整天郎当着一张苦瓜脸,除了给人看病,没事就抱着一本本医书,钻研起儿科。
这年冬天,村前刘树家的儿子高烧不退,当爹娘的心疼药费,直到孩子都翻白眼了,这才急三火四抱到卫生室。马大牙一摸一看,二话没说,当即让刘树将儿子抱到门外的水湾,将其俯卧在冰面上。当时,刘树不解,马大牙说,送医院已来不及,再不用此法退热,孩子怕要烧毁了。过了一袋烟工夫,马大牙俯身摸了一下孩子的心口,让刘树抱回诊所,试了一下体温,然后,抓了一把柴胡,说回家煮水给孩子服下。
隔日,刘树儿子的烧竟然退了。
村东头的徐发展在公社联中当老师,中年得子,格外娇惯。不知啥原因,他儿子自小总拉肚子,去了好多医院都没去根,人瘦得皮包骨。徐发展经常背儿子来卫生室给儿子打针。有时,他让马大牙给儿子多打几瓶吊水,马大牙不愿意,说是药三分毒,还说李老师不该太爱干净,孩子土生土长,要让孩子经常接接地气,增加体质和免疫力。偶然中,马大牙从一本医书上看到一偏方,用白色的石榴花炖水喝可以治疗小孩拉肚子。他便逢人打听。一次,换破烂的老张说公社农机站有,马大牙骑上自行车就跑了。赶到农机站,看见院中一树洁白似雪的石榴花,只是农机站的工作人员早已下班,院门紧锁。马大牙心急,费尽气力攀上院墙。跳下时,他不慎摔倒在地,嘴巴碰在一块石头上,磕掉了那两颗大牙。马大牙用手抹了一把血,没顾这些,爬起来采了一捧白石榴花。
喝过石榴花水后,没出一个月,徐发展一脸兴奋地跑到来卫生室,说他的宝贝儿子不拉肚子了。最后,非要拽着儿子拜马大牙做干爹。
马大牙没再镶牙,嘴里一直豁着洞,说起话来总撒风。可人们仍喊他马大牙。
每逢过年,那些被马大牙医好的孩子,齐齐跑到他家,二话不说,跪下就咚咚磕着响头。
马大牙的苦瓜脸,总算有了几丝笑容,一边摸着孩子们的脑壳,一边喊着大风快掏压岁钱。
马大牙四十那年,大风又怀孕了,肚子大得吓人。分娩时,竟然一下生了俩,一儿一女龙凤胎。
大家都说,这是马大牙守护好孩子有功,送子娘娘奖赏他来了。
马大牙的脸上,这回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