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院长：审判高地与法治情怀——访北京互联网法院院长张雯

本社记者 刘瑜

“久等了，久等了，进来咱们边吃边聊！”张雯院长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揽住了记者的背，那感觉像是久别重逢的师友。她快步走进办公室，桌上的餐盒里装着从食堂提前打好、尚有余温的饭菜。此时，中午12点已过，上午的会议从早上七点一直开到了现在。

“张院，下午一点一刻准时出发。”办公室工作人员敲门提醒。“好。”张雯院长边吃边扭头回应。时间紧凑又宝贵，伴着飘香的饭菜，这次的采访“非正式”开始了，而“年夜饭”成了我们的开场白……

作为法律人，她怀抱情怀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梨涡浅露。在法庭上身着法袍的她岿然正色，自带一身威严。而此刻，她又亲切得像可以一起挽手逛街的友人。

“今年过年，我和的饺子馅大获成功，得到了家里人的一致认可。”放假的时候陪伴家人，看看电影，充分地放空自己，是张雯工作之外最好的放松方式。虽然现在“8小时之外”的生活空间已被大大压缩，但放松下来的时候，她读书、爬山、品茶，抑或什么也不干，看看天边的云，来发现身边的“小美好”。衣架上的休闲羽绒服、角落里的运动鞋和简易床上的双肩背包，从这些小细节中可以看到，不在法庭上，张雯是一个随性的人，她阳光、真实、洒脱。

而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张雯一旦投入工作，却又是那么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眼中透露着自信与坚毅。

张雯院长的工作经历单纯简单，近30年的工作历程，从来没有离开过法律专业。1990年参加工作后，她从最基层的司法助理员开始做起。跟着老同志走街串巷，分家析产。家里家外、人间冷暖，这样深入基层的实践，让她积累了很多经验，而更宝贵的，是一名法律工作者对于群众观点、群众方法、群众感情和群众需求的理解。

“这种感觉对我来说触动很大，我们的司法怎么做才能更鲜活，才能最大化地贴近群众的需求？”张雯说，“基层的视角和基层的需求对我今后的工作影响很大。”带着这样一份群众感情，她常常思索：法律其实是对于老百姓生活状态的补救、指导和帮扶。那么法律的作用怎样体现在老百姓中？他们需要怎么样的司法救济？除了公平正义之外，群众是怎么去理解法律的？

网上有着关于张雯院长这样的一份人物履历：2012年6月到2013年10月，任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党组副书记、副院长；2013年11月到2016年12月，任北京市昌平区人民法院副院长、代理院长；2016年12月到2018年8月，任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院长；2018年8月，任北京互联网法院院长、审判委员会委员、审判员。

不管是在北京朝阳法院、昌平法院、丰台法院还是现在的北京互联网法院，也不管是庭长职位还是院长职位，从一名学习法律的学生到一名法律工作者，她的初心从未改变。“我自己首先是名法官。”张雯说，“虽然身上的责任和角色有了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为了更好的法治环境的发展。”

对待工作，她严谨的法治思维，展现着法律的威严；对待百姓，她细致的人文关怀，释放着法律的温度。

作为法官，她专业办案

“我觉得我这个性格非常适合当法官。”张雯笑称。她自带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法官这个职业能让社会越来越好。都说医生医身病，法官医心病。所以‘法官’对于价值观比较正的人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职业。”张雯解释，“我在工作中把价值判断看得比较重，比如对社会的治愈、生活正常秩序的回归、追求正能量等。”

张雯的法官生涯从民商事案件中起步，多年基层的实践让她对法院制度建设深有感触。2016年4月底，她率先在昌平法院推出了速裁庭。5月1日开始正式办案。在当时建立起了“1+4+5”速裁工作模式。主要针对调解未成功、事实相对简单、法律关系相对明确的案件，速裁法官会适用速裁程序进行审理并及时裁判，这种模式大大缩短了案件审理周期。充分体现出以“速”为核心的工作目标。极大地节约了司法资源，起到了便民、利民的作用。

虽然现在事务性的工作会占据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讨论、审理起案件来，她都会觉得无比兴奋。“我喜欢通过案件看一看矛盾点在哪儿，有一些政策法规衔接不是很清楚的地方，在处理案件中应该怎样‘破题’。通过办案，把一些疑难复杂问题、统一执法尺度问题甚至一些内部管理上的问题都挖掘出来，然后再去理顺、去解决。”

北京互联网法院院长张雯对待工作，张雯院长严谨的法治思维，展现着法律的威严；对待百姓，她细致的人文关怀，释放着法律的温度。

2018年3月16日，最高法公布2017年全国法院十大执行案件。“京粮大仓万吨粮食异地执行案”入选其中，这是张雯担任丰台法院院长时亲自办理的一起执行案。

年逾不惑的张雯，一办起案来便朝气蓬勃、充满活力。她背着随行多年的黑色双肩背包，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北京到河南新密，来来回回，跑了很多次。脚踏实地地去一线勘察现场、了解情况，亲自办案让她感受到了普通百姓带来的感动。

万吨粮食异地执行，源起于一起买卖合同纠纷案。据了解，原告京粮大仓公司与怀远盛禾公司签订玉米采购合同，以食为天公司、华源之星公司出具承诺函，承担连带责任。因怀远盛禾公司未按合同交货，京粮大仓公司向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各方履行合同义务。2014年12月，丰台法院依法判决怀远盛禾公司退还京粮大仓公司货款并支付违约金共计3600余万元，以食为天公司、华源之星公司承担连带保证责任。

审理过程中，丰台法院依申请查封了以食为天公司存储于新密0103国家粮食储备库的15800吨小麦。判决生效后，因被告拒不履行判决义务，2015年1月，京粮大仓公司申请强制执行。2016年6月，丰台法院依法对标的物万吨小麦进行拍卖。2017年4月，买受人竞买成功，进入交付标的物环节。

上万吨小麦，一旦放太久变质成了陈化粮，就不能直接作为口粮食用了。如何将如此大体量的粮食完好无损地交付到买受人手中，作为负责执行的司法机关——法院，重担在肩。

经过多方调研，全国首例万吨粮食异地执行案终于展开了。“‘轰——’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在空中回荡。2017年12月7日早9点半，一片空地上，一台特制的吸粮机的管道深入地表一处井口大的洞口。”

>>2018年10月30日，张雯（左二）作为审判长敲响法槌，公开开庭审理北京互联网法院挂牌成立后受理的第一起案件。

据张雯介绍，粮库地处老城区中心，随着城市发展，居民楼逐渐盖到粮库附近。而且粮库是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地下粮仓，现在已不太常见，需要定做专用吸粮机。为了保证执行效率的同时尽量减少对居民的影响，每天工作时间从早8点进行到晚6点，周末作业时间调整为早10点到晚6点。

张雯回忆，即便是做了很多技术上的处理，仍然有很大的噪音和扬尘。在这30多天的高强度作业中，很多附近的住户都躲出去了，居民都在配合工作，没有一个人在质疑。中国老百姓太好了。快结束的时候有位老太太过来问她：“你们还有多少天结束？我儿子生病了，前段时间接出来送到亲戚家，现在想接回来……”这段对话，让张雯深受感动，从事法律工作这么多年，她总能从老百姓中汲取到朴实无华的温暖。

回想起来，这场全国法院首例万吨粮食异地执行案件，让张雯感到“专注地投身到一件事情中很带劲。虽然很难，但是突破了难点，稳妥地处理，这便是成功。”

在张雯看来，当“大事儿”来的时候，需要有定力，需要有强大的内心。她看重的，是“人”作为一个个体，对社会的价值和意义。

作为女性，她饱含温情

2019年2月25日，张雯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了这样一条链接——〔永恒的精神〕法官的“苦辣酸甜”，并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明天是马彩云法官三周年祭奠。不忘初心，告慰英魂。2月26日，她又转发了一条链接——〔永恒的榜样〕今天，我们这样纪念她。

三年前，张雯时任昌平区人民法院副院长、代理院长。而马彩云法官的悲剧就发生在当年那个初春里。夜里的一声枪响，击碎了万家灯火，击垮了一家人的幸福。

张雯得知消息，旋即赶往医院。当她看到抢救中的马彩云，心理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看到昔日这个对法律工作和法官职业如此敬畏的法官，此刻竟倒在坏人的枪下，再也无法醒来，她感到无尽的哀伤。然而，她没有时间去释放悲伤，安抚马彩云的家人，鼓舞法院的法官，为马彩云安排后事……三天三夜，张雯没有合眼，也没有掉一滴泪。

“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掉眼泪。我们的法官牺牲了，那我们一定要依靠组织，一定追究坏人的责任，一定要让法官死得其所，一定要把马彩云法官的精神挖掘出来。”张雯说。她将自己的情感放置在内心的最深入，此刻，悲情赋予了她很多个角色——家属的“依靠”、队伍的“主心骨”、“马彩云精神”的宣扬者……唯独，她不能是“她自己”。她要时刻保持清醒、保持冷静：“我对我的同事们说过一句话，我们这时候可以哭，但是不能哭得过分。我们就像那浴血玫瑰，越是这样，越要展现出法官这支队伍的风采！”

处理完马彩云的事情以后，张雯组织全院开了一场大会：通报情况、振奋精神、重拾激情、恢复工作。

>>左图∶2018年9月9日，北京互联网法院的法官在进行网络法庭模拟开庭演示。 中国全球图片总汇供图

>>右图∶北京互联网法院电子诉讼平台 刘瑜摄

经研究决定，马彩云被确认烈士身份。而后，关于纪念马彩云的各种短片视频在法院系统甚至网络上流传开来。时至当年清明时分，昌平法院做了一个纪念短片。《风吹麦浪》的曲调，配上同事们自编的纪念歌词，追思这位女法官一生的轨迹。

作为马彩云的领导，张雯了解她的个性，肯定她的价值观。直到现在也与她的家庭保持着亲密的联系，“他们很依赖我。我觉得她的儿子能闻到我身上母亲的味道，孩子跟我在一起会很放松。”

在一次闲聊中，张雯得知马彩云的儿子喜欢球鞋。清明节后，她走进一家商场，准备为孩子选一双鞋作为礼物。当她听到商场里正放着《风吹麦浪》的歌曲时，她一下子愣住了。“不对呀？商场里怎么会放这样的歌曲？”在她的潜意识里，这首歌“属于”马彩云。张雯停住了脚步，重整思绪，刹那间，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此刻，她不再是那位危急时刻的“定海神针”张院长了，她是一位母亲、一位妻子、一位女儿，她是烈士的同事，她是张雯。

作为领导，她拥有大格局

“对事业有责任、对生活有热情、对集体有担当。”作为领导，张雯身上的这些气质，得到了法院干警们的一致认可。

法院系统的人应该都知道，朝阳法院有个星火剧社非常知名。曾与张雯共事的法官孙铭溪对此有着深刻的感悟：“她对法院队伍建设这方面，思路很新，很有前瞻性，也很有亲和力，知道怎么团结和抓住年轻人。”

近年来，朝阳法院有了越来越多的80后、90后法官，基层法院案件压力大，难免感觉身心疲惫。2012年，时任朝阳法院党组副书记、副院长的张雯，认识到队伍年轻化的趋势，开始在朝阳法院组建青年干警话剧社，并取“星火燎原”“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之意，命名为星火剧社。

话剧社的第一次全院演出，给孙铭溪留下了深刻回忆。2013年春节联欢晚会，他们自编自导了一部话剧——《请问你是》。讲的是十年前从法学院毕业的同窗，现在分别成为法官和律师，他们在自己的生活场景之下偶遇了很奇怪的人，然后发现这个人是十年前的自己……整部剧反映的是：审视现在，不忘初心。

“当时这样一部没有笑点但很深邃的剧在春节联欢会那种欢快的气氛之下，还要占用20分钟的时间，我们心里是很忐忑的。”对于能不能过审，演员们心里没底。

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当张雯看完彩排时，她站起来，给演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剧组的成员排出这样的作品。这一躬，让做演员的法官们心中亮起了一道光。星火剧社从此迈开了步子，每一部剧都起到了“用作品启发思考、引起共鸣、鼓舞士气”的作用。

星火剧社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积极向上的状态。正是因为当年张雯本身的艺术鉴赏力和对法官文化、法官职业理念的思考，才能找准这样的定位，支持这样的文化产品在法院产出。

“甚至刚开始我们的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都能得到她的理解和支持。之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开创精神，使得星火剧社成为朝阳法院队伍建设、文化建设的亮点。”孙铭溪说。

张雯院长计划将北京互联网法院打造成一个“大学式”的法院，聚集各行业专业人才，活跃思想，共同探讨互联网前沿法律问题，更好服务于审判，更好服务于社会发展。

作为“新型法院”领军人，她充满使命感

2018年8月16日，在北京市人大常委会上，张雯宣誓就职北京互联网法院院长。张雯曾多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成立仪式上她对身边的法官刘书涵说：“人生难得见证并参与到一家法院的成立工作中，书涵，值得拼一次吧？”去年夏末秋初，她背着那个黑色双肩背包，跨进了北京互联网法院的大门。

角色的转变，让张雯更多了一份责任和使命。她想起筹备建立北京互联网法院的日日夜夜，没有办公室，没有办公桌，大家都站着干活儿，黑色双肩背包变成了她的“移动办公室”，笔、本、电脑，全都在这个小包里放着。

2018年9月9日，北京互联网法院挂牌成立，这是继杭州互联网法院成立后，中国的第二家互联网法院。

这个“24小时不打烊”的北京互联网法院挂牌当天，电子诉讼平台的访问量就达到了6.2万次，首日注册用户就有334人，收到立案申请89件。截至2018年12月31日，电子平台总访问量达846.3万人次。正式立案3040件，审结案件2540件，结案率83.55%，一审服判息诉率99.9%；当事人立案申请100%在线提交，线上开庭1037次，线下开庭仅6次，线上开庭率99.4%；线上送达判决书、调解书、裁定书等裁判文书1305件，裁判文书电子送达率93.8%；公众通过电子诉讼平台等在线旁听案件80余万人次；上诉案件35件，全部实现电子卷宗移转，没有一张纸质卷宗。

作为互联网法院这个新生事物的“女掌门”，张雯带着使命出发，她紧跟时代的步伐，敢于创新、善于学习。自互联网法院成立以来，她对如何去理解互联网法院的战略意义，它在国家安全、社会稳定、意识形态建设、互联网风气树立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一直深入思考。

对于北京互联网法院的未来，张雯有很多期待：“互联网法院是司法和科技深度融合的法院，要成为一个开放、包容、创新和社会各界良好互动的法院。”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接受新的工作后，她迅速找到思路，带队进行了多次研讨，征求专家和社会人士的意见建议。除了和同行的交流，还不停地跟互联网行业的人做“头脑风暴”。她带着团队走访了腾讯、百度、阿里巴巴等互联网公司巨头，和杭州、广州互联网法院互相学习。

“互联网案件时代特征明显，作为法官，我们必须实现角色转变，了解互联网行业前沿问题，了解社会公众的关注，随着社会进步一起往前思考。”张雯说。

未来应当把北京互联网法院建成一个什么样的法院？怎样建设北京互联网法院？经过不断探索，张雯认为，应当用互联网思维引领互联网法院建设。

她计划将北京互联网法院打造成一个“大学式”的法院，聚集各行业专业人才，活跃思想，共同探讨互联网前沿法律问题，更好服务于审判，更好服务于社会发展。

还将开展全方位、分层次、多类型的培训工作，将“走出去”和“引进来”相结合，着眼于培养一批适应互联网时代要求的“既懂法律又懂网络”的专业化法治人才。将北京互联网法院打造成为互联网空间依法治理的“孵化器”、司法规则制度的“试验田”、集聚高精尖人才的“审判高地”。

她将带领北京互联网法院按照“勇立潮头、更进一步、创新提升、争创一流”的建院理念，更加深度了解、调研互联网领域新环境、新业态、新模式，积极探索完善符合互联网审判规律的工作模式和机制，着力构建互联网案件诉讼程序和审判规则，创造出更多可复制、可推广的北京经验……

张雯院长的法治理念，正融入在朝气蓬勃的新时代、新角色之中。而这种理念，不仅来自她的专业，更来自她的情怀；不仅来自书本上的理论，更来自实践中的感悟。

跟她共事的人都说，狮子座的她有雷厉风行强悍的一面，也有温柔似水柔和的一面。与之交谈甚欢的记者，有幸看到了那个多面的她。虽时间匆匆，但收获颇丰……